到底重傷在身,體力不濟,沒過多久,殷怡晴便覺頭腦昏沉,禁不住要睡去。葉蘅聽她沒了聲音,又等了片刻,想她是睡著了,這才起身走到了她身邊。他跪下身去,替她將蓋著的錦緞掖好,又伸手輕輕探了探她的額頭。高燒已經褪了,她睡得也還安穩。這四日來,他無時不刻不在擔心,只怕她再也醒不過來,如今總算是鬆了口氣。他帶著慶幸之情,看著她的睡容,又想起她方才的話來。
先前情勢危急,也顧不上禮法規矩。但她終究是個女兒家,被這般唐突冒犯,也難怪會抱怨嗔怒。他是男子,本該不等她開口,便請罪負責。可是,請罪容易,負責卻……
他沒有家底,沒有居所,除了殺人之外,也沒有其他安身立命的本領。他連自己的將來都無法確定,又如何能負起另一人的一生?這世上有太多事,不過有心無力,不過無可奈何。況且,他尚有自知之明。他與她,終究相差太遠。她的人生,何等精彩熱烈,相形之下,他又是何等寡淡無趣。這偌大天地,於他,是無處可去的空茫寂漠。於她,卻是可以揮翮遨遊的海闊天高。這樣一個人,豈是他能企及的……
他想到這裡,垂眸苦笑。她不過一句頑話,他卻想了這麼些,豈不可笑?待她醒來,好好賠個罪,其餘的事,不必再想。他打定主意,摒了所有念頭,專心照料她。
……
又過了幾日,殷怡晴的精神漸好。先前葉蘅尋來的藥物之中,倒有幾樣上好的傷藥,正合她的病情。她醒來的時間愈髮長了,也能進些食物。雖還不能自由行動,但她終究閒不住,怎麼也不肯安分。
這一日,葉蘅剛替她換完包紮,她便嚷著要下棋。葉蘅拗不過她,只得去一旁端了棋盤過來。說起來,葉蘅剛找到這棋盤時,是打算劈碎了當柴燒的。但殷怡晴卻攔了下來,說是要玩。他少不得又找了找,尋了黑白子來。
這棋盤榧木所造,墨玉磨成黑子,白玉做了白子,珍貴之處自不必說。但葉蘅和殷怡晴皆不在意,只當玩意使用。念及殷怡晴有傷在身,不可勞神。葉蘅也不與她對弈,只下五子連。殷怡晴昨日連輸了幾副,這會兒鬥志正高,她裹著錦緞坐起身來,一臉殺氣地捏著黑子,也不商量便下了先手。葉蘅無話,正身坐下,默默落子。
殷怡晴見他這氣定神閒的樣子,蹙眉道:「你可別小看了我,今日我鐵定是要贏的!」
葉蘅聞言,淡淡一笑,也不言語。
殷怡晴只覺自己被小瞧了,心中不甘,落子的力氣也重了,叩得棋盤啪啪作響。但聲勢雖大,對勝負卻毫無助益。不過片刻,她驚呼一聲,道:「等等!剛才那個不算!」說著就伸手去拿棋盤上的白子。
葉蘅也不阻止,只是由她高興。
殷怡晴拿走一顆白子,又添了一顆黑子,這才一笑,道:「我是傷患,你讓著我是應該的。」
葉蘅順著她的話點了點頭,接著下棋。
然而,不出幾步,殷怡晴又是一聲驚呼,二話不說就要悔棋。葉蘅自不攔她,但她舉動太大,手臂抬落之間,錦緞滑下,露了半截肩膀,一抹胸脯。葉蘅一見,低了頭,輕輕咳嗽了一聲。
殷怡晴手裡正抓著棋子,隨便地將錦緞拉上一些,抱怨道:「都是你不好,這麼多天了,也不給我找身正經衣裳穿。」
葉蘅無奈,更無言以對。
殷怡晴想了想,又笑道:「對了,東小院是下人房,我在山莊時就住那兒。裡頭興許還留著些衣物,你去找找看唄。」
這幾日,葉蘅也在山莊中搜索過數次,只是他一心放在藥劑食物上,倒也沒想過翻找衣裳。他記得東小院的房屋燒得所剩無幾,也不知還有沒有東西剩下。
葉蘅正思索之際,殷怡晴催道:「你也不想看我天天披著這東西吧?再說了,你自己的衣服不用換麼?」
葉蘅聽到這裡,站起了身來,默默地往外走。殷怡晴目送他離開,隨後也站了起來。她將錦緞披好,又尋了一條綢子在腰間一綁。她綁的時候太過用力,稍稍勒到了傷口,引她抽了口氣。她略站了站,等痛楚緩下,方才蹣跚地往密室外去……
……
卻說葉蘅出了密室,照著殷怡晴的話到了東小院。眼前一片廢墟,也不知從何找起,略翻了翻,卻只見灰燼。他嘆口氣,少不得去別處尋找。賢益山莊並不小,他花了些功夫,在幾棟尚還完整的屋舍裡翻找了一番,終是尋得了一身衣裙。這身衣裙顏色暗沉,樣式也老氣,想來是上了年紀的人穿的,但如今也無法挑剔了。他拍盡衣裙上的灰塵,小心地疊好,舉步回返。
雖是正午時分,天色卻是陰沉,又兼悶熱。他不過尋找了片刻,便已浮了薄汗。想來,已是梅雨時節了。他不由露了笑意,還記得,她曾告訴他一個假名,就喚作「梅時雨」。時雨怡晴,倒是天成的對子……
一念及此,他的心頭霎時泛起溫柔。這份溫柔不由分說地遮了眼,將那陰鬱蕭條的景色都化作了溫潤可愛。
他帶著那淺淡笑意走回塔樓,卻見那密室入口赫然敞開。他離去之時,明明闔上了入口。難道,有人進了密室?他笑意一僵,慌忙入內。
待到密室之中,不見殷怡晴的身影,他愈發震駭,腦中有無數個不祥的念頭翻湧沉浮。他強制著讓自己冷靜下來,細細觀察四周的情勢。片刻之後,他的驚慌恐懼變作了悵然無奈,一時間竟有些無力。
她是自己走的——這並不是第一次。還記得那日,她身中一箭,他帶她躲避療傷。她醒來時,就說要吃米粉,硬是催他離開,而後,不告而別。
今日情景,不過昨日再現。同那次一樣,他不知道她離開的理由,更不知她的去向。或許,這就是結束。又或許,她會再一次出現在他眼前。可此時此刻,他卻無法坦然接受這個結果。
她身受重傷,如何能獨自行動?況且這一帶甚是荒僻,她又能走多遠?若是遇上先前那些揚言要報仇的人,她又該如何應對?……這些理由,每一條都足夠他去追她。可當他真正決心去追趕時,心裡卻偏偏什麼也沒想……
……
殷怡晴離開賢益山莊後,便尋路返回先前那所農院。孟覺生的人應該已經離開那裡了,這幾日冷靜下來,他們大概也都放棄了報仇的念頭。農院裡備著藥物衣衫,也有足夠的食水。算算時日,那老者送完梅子七,也該回返了。她只需到了那裡,自會有人接應。
她想著,不由加快了步子。但一身的傷勢,卻不由她自如行動。每走一步,她的全身便被疼痛碾過。不過步行片刻,她已出了一身冷汗。也不知因為傷勢,還是天氣悶熱之故,她覺得透不過氣來。她大口地喘息著,卻不能緩解胸中的滯澀。但她卻不願停下,只是倔強往前。對她而言,與人示弱,遠比要她的性命更可怕。她如今這狼狽淒慘的樣子,本不該讓任何人看見,更不想因此引任何的同情和憐憫——尤其是他。她始終不明白,為何他的溫柔能夠寬厚到如此地步。他的一切,她猜不透、算不準,因此而生出的畏怯日日盤桓心上。她只怕有一日,自己的調笑和不恭再也無法掩飾內心的倉惶……
諸多思慮,讓她的心情如這天色陰沉,心上眉間都堆起了愁悶。這時,身後忽然有腳步聲傳來。她只疑是孟覺生的人,心上一陣惶恐。她想跑,卻偏偏跑不動。就在她心焦憂慮之際,那腳步聲在不遠處停了下來。她意識到了什麼,慢慢回過了頭去。
那追趕而來的人,自然是葉蘅。見她回了頭,他也無話,只是默默看著她。
殷怡晴亦是沉默。片刻之後,她低頭回身,繼續往前走。
他無言跟上,卻不曾縮短彼此間的距離。他不知她要去哪裡,也無心相問。這樣跟著就好,直到她願意停下來……
她的心裡亂作一團,已然不知自己的目的方向。只是,她不願停下,如同跟自己賭氣一般,一意向前……
就在這場僵持似乎永無止盡之時,陰沉的天空乍然一亮,而後一聲雷響炸開,震碎那二人之間的沉默。
殷怡晴的身子一僵,猛地停下了步伐。第二聲雷聲響起時,她蹲下了身子,摀住了自己的雙耳。葉蘅見狀,舉步走到了她身旁。
殷怡晴微微發著抖,見他過來,她慢慢抬起了頭,衝他笑笑。那笑容之中半是苦澀、半是驚怯,看得人揪心。她望著他,低聲訴道:「……我走不動了。」
葉蘅點點頭,俯身抱起她來,回身往賢益山莊去……
不過片刻路程,雨水便成了勢。雷聲一陣接著一陣,摧得萬物驚動。兩人回到密室時,都已被雨水淋濕。葉蘅走到火堆邊,將殷怡晴小心地放下,又去一旁拿了乾淨的綢子來,替她擦乾雨水。殷怡晴並無舉動、也不言語,只是由他擦拭。
他看著她的神色,開口問了一句:「你怕打雷?」
殷怡晴一聽,惶然抬頭看著他。她沉默了一會兒,卻道:「誰說我怕?方才只是太突然,所以才被嚇著了……」
她話未說完,一聲炸雷又起,那轟然之響,似將這密室都搖動起來。她臉色陡然蒼白,忙又捂起了耳朵。待雷聲漸停,她慢慢放下了手,怯怯地看了葉蘅一眼。葉蘅已然知道答案,也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他默默替她擦著頭髮,再無言語。
殷怡晴的心中五味陳雜,好一會兒,她開了口,道:「對……我怕打雷……」
「嗯。」葉蘅答她一聲。
殷怡晴頓了頓,繼續道:「我從小就沒了爹娘……」
聽她起了這個話題,葉蘅的動作一頓。他遲疑著收了手,靜靜望著她。
殷怡晴笑了笑,道:「……當然也沒有家。那時候,能借個屋簷過夜就很開心了。借不到,也是無可奈何。平日裡倒也沒什麼,下雨下雪的時候,就難受些。」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卻又陡然高亢,似是刻意掩飾語氣裡的悲哀,「在外頭看到打雷,真的很嚇人!」
葉蘅聽她說完,卻不知該回應什麼才好。
殷怡晴見他沉默,眉頭輕輕一蹙,嗔道:「我都說得這麼淒慘了,你也不安慰我一下?」不等葉蘅回答,她便拉起他的雙手,捂上了自己的耳朵。她閉上眼睛,靜聽了片刻。溫暖的脈搏,從他的掌中傳來,由雙耳傳至內心。她抿唇而笑,睜眼望著他道,「嗯,好多了。」
那一刻,興許是因那對望的眼神,興許是因那鼓噪的雷聲,又興許因是那掌心相熨的溫暖……所有的一切,化作了無法抗拒的曖昧。兩人之間,誰先靠近,似乎已經失了意義。所有的隔閡和抗拒,都似冰雪消融。所有的感觸都麻木起來,唯有那緊貼的雙唇、輕探的舌尖,糾纏出令人心馳神痴的熾熱,銘心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