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益山莊的方位,葉蘅知道得很清楚。說來諷刺,因為先前那血洗山莊的任務,他早已將去賢益山莊的幾條路徑諳熟於心。此地離山莊不遠,不過一刻的腳程。他到了山莊之外,就見那大門之上貼著官衙的封條。卻說那一夜,玄凰教將山莊滿門殺絕,更放火焚燒以毀滅證據。後來官府接了案,派人收屍安葬,偵緝兇手。但官府落力查了幾日,終無線索,此案只得擱下。如今這裡變作了凶宅,平日也無人敢來。只有些賊盜聞得這莊中寶物甚多,光顧了數次。
山莊的佈局,葉蘅自然也熟悉。他繞到後頭,越過圍牆,在山莊後院內站定。如今這院中一片狼藉蕭索,更兼那孤月清照,分外淒涼。
殷怡晴強撐著抬了抬頭,用虛弱不堪的嗓音道:「去……塔樓……」
葉蘅點點頭,穿過院落,到了塔樓之前。因為大火,這塔樓塌了一半,入口處堆著些殘梁碎瓦。他在周圍繞了幾步,尋了空隙,小心地抱著殷怡晴進去。離了月光,塔樓之內一片黑暗,不時有野鼠吱喳,從腳下竄過。殷怡晴的聲音愈發低微,道:「向前三步,左轉……咳……十步,有根……有根柱子,拉一下……上頭的帷繩……」
葉蘅拉下帷繩,就聽一聲輕響,地板一動,露出了一個暗門來。門內燈火通明,照亮級級台階。他抱著殷怡晴往下走,踏過最後一級台階時,殷怡晴抬手,指了指牆壁。他順著望去,就見牆上有個鐵環。他伸手一拉,就聽身後復起輕響,暗門應聲闔起。他確認安全之後,舉步向前走去。路徑不長,只是高低盤旋,盡頭之處,豎著一堵石牆。他依著殷怡晴的話啟了機關,就見石牆之後,正是先前他找到千葉金蓮之處——賢益山莊的藏寶庫。
老莊主一家的屍首早已不見,滿室水光粼粼、金玉生輝,一如初踏時那般。他尋了一處乾淨的地方將殷怡晴放下,正要看視傷口時,殷怡晴的身子向前一傾,靠上了他的肩頭。她的呼吸微燙,隨著不定喘息,灼著他的頸窩。
「腰……荷包……」她低低說出這幾個字。
他點點頭,伸手撫上她的腰,還未等摸索,她的身子卻是一僵,口中溢出一絲呻/吟。他忙縮了手,不敢再輕易舉動。
她緩過痛楚,開口道:「沒事……」
他再一次搜尋時,用了十分的小心。待找到荷包時,他不由長長地鬆了口氣。他低頭一看,卻又皺了眉頭。手中的荷包早已染滿鮮血,污了上頭的花紋。荷包裡頭的,是數枚銀針,並一軸金絲線。
「幫我……縫……」她的聲音斷續,早已無力完整地說話。但葉蘅明白她話裡的意思,他扶她側躺下,起身走到一旁,在各種金玉器物中翻找。片刻後,他拿起一個蓮花荷葉紋的金碗,在一旁的水池中舀了碗清水,把銀針和金絲線放入其中。接著出掌將一副檀木妝奩碎開。他壘起木片,將金碗架上,借了長明燈火,將其點燃。
他回到殷怡晴身邊,也顧不得男女之別,解了她的衣裳,查看傷口。除了背後的刀傷之外,她的全身上下還有不少刀口,手臂和雙腿上更滿佈淤血,想是棍棒拳腳所致。不僅如此,她腹部的箭傷亦未痊癒,一番混亂,這舊傷也已裂開,向外滲著鮮血——想必他方才碰到的,就是這處傷口了。
他查驗的目光,讓殷怡晴不由自主地羞赧起來。她忍著痛楚,拼著力氣翻了個身,只以後背對他。
葉蘅緊皺著眉頭,心中竟有些忐忑。他不通醫術,只是略懂些急救之法。她傷至如此,若不就醫,只怕不好。但如今,不說外頭還有人搜尋追趕,就說她這傷勢,也不宜再移動了。這般情勢,哪裡容他猶豫耽擱?……俄而水沸,他回過神來,定下心緒,取出針線為她縫合傷口。
針刺之痛,讓她繃緊了身子。她咬上了自己的手腕,強嚥下出口的呻/吟。他知道她疼,卻不能縱容自己的憐惜。他小心地穩著自己的手,不讓內心的顫動蔓延至指尖,只想盡快結束一切。
銀針穿刺,金線織結,待他縫完之時,她已然失了意識。他探過她的脈搏,確認她無事,隨後去尋了些綾羅綢緞來,依舊放進水裡煮過,為她清洗傷口……
……
在殷怡晴的記憶裡,她從未歷過這樣漫長痛苦的夢境。她在一片昏暗中奔跑著,身後似有許許多多的人在追趕。她不知自己要跑到哪裡,亦看不到盡頭。嘈雜的人聲,讓她的腦海嗡嗡作響。跑著跑著,她的雙腿便失了力氣,身子不斷地往下陷。待到被淹沒的那一刻,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寂靜之中,寒冷乍生,一絲絲、一寸寸,纏進了她的骨血……不知過了多久,漫長的昏暗漸漸終結,那寒冷之感也慢慢消褪,取而代之的,是火燎般的疼痛。從軀幹至四肢,從肌膚至臟腑,痛楚有如活物一般噬齧著她。她聽見自己的囈語和呻/吟,知道自己陷在夢中,卻怎麼也醒不過來……
正當她以為自己就要永沉痛苦之時,甘甜的清水滑下喉嚨,潤過那因疼痛而焦灼的身心。她心神一動,意識陡然清明,慢慢睜開了雙眼。
映入眼簾的,是葉蘅略顯憔悴的側臉。他手中端著一隻銀碟子,正輕輕吹涼碟中的水。察覺她醒來,他不免驚訝,但那驚訝之色很快被欣然所取代。他的聲音疲憊,卻依舊溫柔,道:「喝水。」
她道不清自己的心情,只覺得想哭。她慌忙低下頭,就著他手中的銀碟子喝水,掩蓋那莫名的脆弱。她喝罷,也不敢再看他,只是埋下頭去。但這一埋,卻讓她愈發慌張:她竟沒發現,自己正躺在他懷裡。
她還依稀記得自己失去意識之前的事,他褪了她的衣裳,為她縫合傷口。她這一想,頓生出前所未有的尷尬窘迫。她忙往下瞥了瞥,就見自己身上蓋著銀紅的錦緞。她略放了心,又微微有些羞惱。她眉頭一皺,正要抱怨他時,卻發現自己的嗓子已然瘖啞,幾乎發不出聲音來。
葉蘅見她似要說話,開口道:「別勉強說話。你傷得很重,且靜心養息。我在山莊內找到些藥物,你有精神時就看上一看,興許有幾樣有用的。」
殷怡晴素來倔強,哪裡肯聽。她清了幾次嗓子,出聲問道:「……我……睡了多久?」
「四天。」葉蘅應道。
這個回答,讓殷怡晴有些後怕。她知道自己傷得不輕,卻不想那一場噩夢,竟延續了四天之久,當真是打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她略看了看四下,就見不遠處燃著火堆,上頭架著四五個金盞銀碟。火堆旁邊,擱著不少染血的綢布,正待燒燬。另有一堆乾淨的,整整齊齊地疊在一旁……
若非他細心照料,她興許早就丟了性命——她明白到此事時,收盡了抱怨他的念頭,滿心誠摯地對他道:「多謝相救。」
「不必。」他淡然答過,轉而問她,「餓麼?」
她搖搖頭,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道:「那些人還在外頭?」
「來尋過幾次,沒找到這裡。」他回答。
她聽罷,點了點頭。說到底,孟覺生的確做了惡事,又是自盡而亡,那些官民一時急怒,故而才尋她的仇。待時日一長,眾人冷靜下來便會知道,他們並無捉拿她的理由,更別提報仇了。再者,那日她是疏忽大意才會受傷,待她傷勢痊癒,這些人豈能動她分毫?但要痊癒,還需藥食相輔,留在這裡終非長法。她想到這裡,略動了動身子。卻不想,這一動牽起全身的傷,霎時疼痛連綿,儘是無休無止。她下意識地想咬緊牙關,但就在她咬下的那一刻,他的手指不由分說地探進了她的口中,壓住了她的舌頭。她被他的舉動嚇住了,一時連疼痛都忘了。
他帶著一如既往的平靜,道:「別咬到舌頭。」
殷怡晴的腦海混亂了片刻,漸而理清了脈絡。他的動作如此自然,似乎已經這樣做了許多次。她不記得自己昏睡時的事,但在那切骨之痛的折磨下,興許她有許多次都險些咬斷了自己的舌頭。毫無疑問,他是在救她,可這個救法,未免……
口中的異物感,引出前所未有的羞恥。她漲紅了臉,又說不出話,只得「嗚嗚嗚」地示意他拿開手。他會意,抽出了自己的手指,照舊沉默。
殷怡晴微微喘著氣,嗔道:「你……你這樣,叫我還怎麼嫁人?!」
無論怎麼看,殷怡晴都不是會在意這些的人。但她終究是女子,他也終究是唐突了她,似乎多少該有個交代。他有些苦惱,也不知怎麼應對才好。
眼見他這般,殷怡晴的促狹之心復又覺醒。她一笑,半帶戲弄地道:「要不你娶我吧。」
葉蘅早已習慣她的輕浮言語,但這句話,還是讓他微微怔忡。他垂眸,沉默著扶殷怡晴躺下,自己則走到火堆旁,照看那些燒著水的碗碟。
殷怡晴見他如此,後悔之餘,更兼失落。她看著他,再說不出話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