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覺生的神情語氣將殷怡晴全然激怒,她眉一皺,抬腿便踢向了孟覺生的膝蓋。孟覺生並不會武功,況又是這般突如其來的攻擊,哪裡由得他躲閃。膝蓋上的劇痛,讓他悶哼一聲,跪倒了下去。
殷怡晴一腳踩上他的肩膀,厲聲道:「好一個從未後悔!好一片赤膽忠心!你不想說不要緊,讓人開口的法子,本姑娘多得是!」
孟覺生抬頭,面容因疼痛而略顯痛苦,但神色卻還傲然,道:「在下無懼一死,又豈會怕姑娘的小小手段。」
殷怡晴冷笑道:「我知道你不怕死,也沒打算在你身上下功夫。看來我還是得找別人想想辦法……你身邊的人,我一天殺一個,殺到你開口為止,可好?」
孟覺生輕輕一笑,道:「姑娘,在下的父母早已離世,又無妻子兒女。若要說身邊之人,便只有昔年收養的將士遺孤。他們被在下所騙,深信在下是正人君子……呵,不光是他們,這裡在場的所有人,都不知我是何等惡人。姑娘賠上這些無辜之人的性命來除惡,豈不可笑?」
殷怡晴被這番話噎住了,不自然地沉默下來。她抬眸,看了看那群隨孟覺生而來的人。他們是再普通不過的百姓,每一日不過安分守己。如今,他們略顯無措地站在那裡,神情裡是惶恐、是震驚、是憤怒、是茫然、是疑惑……正如孟覺生所說,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沒有理由被殺。
莫名的焦躁從心頭升起,直衝腦海。殷怡晴咬牙,低頭又看了孟覺生一眼,冷聲道:「你真以為我不敢殺?!」話音落時,她轉身走回了阿祥身前,抬腳重重踩向他的咽喉。
孟覺生見狀,驚呼出聲,卻已無法阻止。就在這時,葉蘅的身形一動,抬腿一架,阻了殷怡晴的殺招。殷怡晴怒目望向他,斥道:「讓開!」
葉蘅並未照做。他開口,語氣依然平淡,只道:「夠了。」
殷怡晴看著他,笑意愈發陰冷,「我知道你是個蠢材,卻不知道你竟愚蠢到這個地步!你可想清楚了,當真要與我為敵?」
葉蘅自然無意與她為敵,但卻不能退讓。他有種直覺,此刻此時若放任了她,她便會應了梅子七所言,做出「不可挽回的事」。然而他並不知道該如何勸她,也答不上她的話,只好沉默著。
就在這時,孟覺生顫顫地站起了身來,提了聲音道:「姑娘請住手……你想知道的事,我告訴你便是……」
殷怡晴聞言,收腿退開,再不理會葉蘅。她回身看著孟覺生,道:「孟大夫想通了?」
孟覺生點點頭,道:「有些事情,壓在我心中多年,也是該說說了。」他微微停頓,將回憶慢慢結成言語,而後用柔和而沉緩的嗓音訴道,「十五年前,天下大旱,數十州縣皆報饑饉。北域邊防亦受其害,已有半年未發糧餉。彼時國庫空虛,只湊得白銀三萬,糧食五萬餘石。用以賑災,則不足以餉軍。送至邊防,則棄百姓於不顧。聖上為難數日,終是下旨賑災……只是聖上年邁,久居深宮,又為外戚矇蔽,不知北域邊防早已岌岌可危。關外異族,如狼似虎,只待將士疲敝、軍心渙散之際,便長驅南下。戰事一起,必是生靈塗炭。邊防將士一腔熱血丹心,苦苦支撐,豈忍辜負?但聖上旨意已下,無可轉圜。有識之士自行奔走籌措糧秣,可大旱之年,談何容易。便是那時,那位大人站出身來……」
殷怡晴聽到這裡,已難抑心中的震駭,「他到底是誰?」
孟覺生含笑,並不正面回答,只道:「他是普天之下最有膽識的人!存亡關頭,慈悲惻隱又有何用?也唯有那份殘酷,才能力挽狂瀾。他召集能人異士,慫恿朝中臣子,誘以銀錢,許以厚爵,定下計畫……在下有幸參與其中,更蒙那位大人青眼,引為知己。也只有在下,知道截銀的真意。事成之後,他不露聲色,以其中一部分打發了旁人。剩餘的所有銀兩,都用以置買兵甲冬衣,連同糧食一併送往了邊防。我還記得,當時收下這份餽贈的,是忠武將軍葉允庭……」
這個名字讓葉蘅驚忡難當,那原本與他全然無關的往事,霎時牽扯出痛楚。他忍不住開口,用近乎憤慨的語調,駁斥道:「不可能!」
「什麼不可能?」孟覺生不解其意,繼續道,「當時鎮守北域邊防的正是葉將軍,此事不難查實。也是藉著這些糧秣兵甲,葉將軍打了幾場漂亮的勝仗……」他說到此處,淡淡一笑,而後又是一聲長嘆,「我還記得,那位大人說,葉將軍心性慈悲,又是固執迂腐之徒,若知道糧秣的來路,必不肯收,只扯些謊話搪塞便是。再者,也別連累了好人。可惜啊,這批來路不明的錢糧終究還是被奸臣拿來大作文章,葉將軍也因此被指了通敵之罪。」
話到此處,葉蘅只覺心上鈍痛,諸多情感一湧而上,喑了言語,酸了眼眶。殷怡晴亦感揪心,她不自覺地望著他,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能說什麼。
孟覺生看著他倆的反應,問道:「若當年換做是你們,會怎麼做?」
殷怡晴轉頭看著他,心中思緒糾纏,竟無法回答。她強壓著自己的動搖,反問道:「挽回社稷,卻失卻民心,也高明不到哪裡去!」
孟覺生搖頭,道:「那位大人的雄才偉略,又豈止於此。災銀一案,震驚天下,動盪朝野。且說那時外戚弄權,已成氣候。那位大人便藉著災銀之案,『冤殺』外戚黨羽,瓦解各路勢力。後來外戚逼宮,天下大亂,世人只知那南陵王輔佐太子重扶江山,卻無人知曉那位大人是如何周旋謀劃,步步削弱外戚之勢。若非如此,皇權早已傾覆,南陵王也未必能贏得那麼輕鬆。」
孟覺生的目光微微上揚,眺著邈遠之處,似在那虛無之中望見了回憶。他的語氣裡滿是欽仰,卻有帶著隱約的不甘,又道:「那位大人常笑說,有些事情上不得檯面,但總要有人去做。且由那些好人高風亮節,他是惡人,自去厚顏無恥就好。」孟覺生說到這裡,笑了起來。那笑容裡有著近乎慈悲的溫憐,為他的五官都籠上柔和。他收回了目光,復又望向了殷怡晴和葉蘅,道:「他說……但願國泰民安,後人再不必有這般痛苦抉擇。」
他說完,久久沉默。週遭人群亦都安靜,寂然肅穆。
殷怡晴說不出話來,心中一片空茫,竟是無所適從。
孟覺生轉過了身去,望向了一眾百姓。他抱拳,深深一拜,道:「諸位鄉親,在下並非什麼正人君子,令諸位失望了。」他說完,又對天一拜,道,「在下早知終有一死,今生罪孽,今日償還。大人,在下先行一步。」
言罷,他身子一沖,撞向了一旁的井沿。登時血流如注,倒地不起。眾人大驚,慌忙看視,卻已無力回天。
阿祥和阿瑞見此情景,皆悲痛難當。阿祥掙紮著起身,跌跌撞撞地向屍體行去。但他沒走幾步,便又摔倒,他滿面淚水,泣道:「孟叔……是我害了你……」他說著,回頭望向了殷怡晴,聲音已然哽咽,「為什麼要做這些事啊?……我們只想拿到那封信,沒想要殺你們……沒想殺你們啊……」許是急痛攻心,他沒說完要說的話,便昏死了過去。
「祥哥!」阿瑞見狀,怒不可遏。這激越情緒,讓他忘了傷痛,竟有了站起的力氣。他顧不得招式章法,只憑著一腔恨意,嘶吼著撲向了殷怡晴。
眼看殷怡晴呆立不動,葉蘅出手將阿瑞擋下。正當糾纏之際,但聽得人群中有人吼道:「是這妖女逼死了孟大夫!為孟大夫報仇!!!」
一句話,激出眾怒。眾人哪裡還管正邪對錯,紛紛拿了傢伙,衝向了殷怡晴。殷怡晴這才回過神來,但看著這一群憤怒的百姓,她竟不知如何是好。
該動手嗎?要殺了他們嗎?……她猶豫之際,竟未注意有人繞到了她的背後。結實一擊,全無防備,刀鋒刺透血肉的銳痛,讓她穩不住步子,跌倒在地。她一倒下,眾人皆圍了上來,各種兵器拳腳,毫無憐憫地招呼了上來。
葉蘅一見,出掌將阿瑞推開,轉身入了人群。如此情勢,不過亂鬥,哪裡還容他講究招式章法。況且他又無意傷人,於是,他能做的只有推搡和格擋。好不容易在人群中尋得空隙,他一把拉起殷怡晴,抱著她縱身逃離。眾人哪裡肯罷休,呼喊著追趕上去。
到底葉蘅是練武之人,腳力比普通人強上數倍,不過片刻,便將眾人遠遠甩開。時近日暮,天色漸暗,加之這一帶都是樹林,道路難辨。倒是老天幫忙,助他們脫了身。他不知殷怡晴傷得如何,不免擔心。又跑了片刻之後,他停了步子,小心地放下殷怡晴,為她查看傷勢。
殷怡晴背後的刀傷非同小可。淋漓鮮血,染透衣衫,看來觸目驚心。他皺著眉頭,正要幫她止血,殷怡晴卻開了口,冷聲道:「何必假惺惺地救我……」
葉蘅不知她為何說出這話來,暫停了手上的舉動,抬眸望著她。她的臉色蒼白晦暗,早已失了血色。許是因為疼痛,她的眉頭緊緊蹙著,面容之中滿是疲憊。但她的眼神卻還倔強,絲毫沒有示弱之態。
「你不是要阻我麼?不是要與我為敵麼?我不稀罕你救……」殷怡晴說著說著,聲音一滯,竟吐出一口鮮血來。她身子一軟,眼看就要倒下。
葉蘅伸手扶住她,道:「別說話。」
殷怡晴卻不聽勸,她不管自己不定的呼吸、不顧那刻骨的痛楚,繼續道:「你也覺得我錯了,是不是?……呵呵,說起來,我逼死的是你爹的救命恩人啊。你該盼我死才是啊……」
「你……」
葉蘅剛要說話,卻被殷怡晴打斷,她蠻橫地斥他道:「別教訓我!我不想聽!」
她的反應何其激烈,出口的話語又是何等蠻不講理,但她的眼中早泛了淚光,聲音亦早已顫抖。她所做一切,只是虛張聲勢。似乎惟有如此,才能保護自己。
葉蘅沉默片刻,待她稍稍冷靜之後,才道:「你曾說過,你所行惡事,自有擔當。欠下的人命,也終有償還。」
殷怡晴聽他說起自己的說過的話,心中感觸莫名,一時沉默下來。
葉蘅的語調安然平靜,道:「孟覺生大約也是如此。」他淺淺一笑,出口的話溫柔而透徹,「我也一樣。在手染鮮血的那日,就有了償命的覺悟。若你今日就想償還,我不攔你。」
殷怡晴怔怔望著他,許久說不出話來。
這時,遠遠的有人聲接近,似乎是先前追趕他們的那些人。葉蘅聞聲,正要抱起殷怡晴離開,殷怡晴卻道:「你走吧。」
葉蘅無言。
殷怡晴強扯了一抹笑容,道:「我要殺的人都已死了,也無需再與你合作。你走吧,千葉金蓮我放在……」
就在她要說出地點之時,葉蘅抬手,輕輕掩住了她的嘴。殷怡晴又是一怔,他手指的溫度,讓她心頭乍生溫暖。一時間,她竟不知如何應對,不知該做哪種表情。葉蘅依舊無話,他見她不再言語,伸手抱起了她來,舉步離開。
殷怡晴靜靜看著他,慢慢地,她伸手攬上他的脖子,頭枕上他的肩膀,低低說了一句:「去賢益山莊。」
回答她的,是他一貫的簡潔明瞭: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