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眾人散後,丹威命手下去當鋪取回了千葉金蓮,待確認妥當,便返回玄凰教分舵。一路無話,直至入了宅院、闔上大門,丹威走至曲廊,這才頓了步子,回頭看了看葉蘅。葉蘅的左右都有人攙扶,看是因他受傷行動不便之故,實是為了拘束押解。但他似乎全不在意,淺淡笑意隱在他眼中,漾出清粼水色,舒泰形容,近乎安怡。丹威見狀,略沉默了一會兒,方才開口道:「如今金蓮已經尋回,又是梅谷的面子,我便饒你一次。」

葉蘅聽到丹威說話,斂了心神,應道:「多謝長老。」

丹威點點頭,轉而令道:「你們二人送他回房。癸未,你拿著金蓮同我去見教主。其餘人自去休息,明日一早啟程回教。」

言罷,丹威轉身欲走,卻聽葉蘅卻開口,喚他道:「丹威長老留步。」

丹威回身,就見葉蘅已經離開了攙扶,俯身跪了下來。丹威微微訝異,問道:「何事?」

葉蘅的聲音依然恭敬,但出口的話卻帶著義無反顧的叛逆:「懇請長老准許屬下離開玄凰教。」

此話一出,週遭之人皆生驚詫,但無人敢發一聲。葉蘅也無他話,只是靜待。陡然的寂靜,催生出莫名凝重。許久,丹威抬手,對眾人揮了揮。眾人會意,放下了金蓮,躬身退去。曲廊之上,只剩下了丹威與葉蘅二人。丹威又沉默了片刻,低低問道:「是為那個梅谷的女人?」

葉蘅抬眸仰視著他,道:「不。是為屬下自己。」

「……」丹威欲言又止,想問的話終是凝作一聲嘆息,「你既然說出了口,想是心意已決。你入教多年,本教的規矩你也該清楚罷?」

「是。」葉蘅答得毫不猶豫。

「好。」丹威轉身邁步,淡然道,「拿上金蓮,隨我去見教主。」

葉蘅聽得此話,不禁欣喜。他拿起一旁的金蓮,快步跟了上去。待到後廳,景物依舊,他的心情卻已截然不同。以往,他只覺這後廳陰暗沉悶,如密室囚籠。到那今日看來這裡竟如此闊朗,滿室奇楠溫香,沁潤心脾。火盆赫赫,照亮四周,映著廳上那一簾珊瑚珠子,搖動一片綺麗光影。

葉蘅捧著千葉金蓮,低頭跪下。丹威在他身旁站定,躬了躬身,道:「啟稟教主,千葉金蓮已經尋回。」

珠簾之後,木榻之上,一個小小身形端然而坐,正是玄凰教主。聽得丹威的話,那小小人兒似乎點了點頭。而後,幾聲咳嗽溢出,透著虛弱。

隨侍在榻旁的碧火長老開了口,道:「丹威,時辰已晚,教主聖體要緊。若無他事,就先讓教主休息吧。」

「尚有一件小事,不會耽誤太久。」丹威看了葉蘅一眼,道,「你自行稟告教主吧。」

葉蘅點點頭,開口對廳上道:「教主在上,請容屬下再生入世。」

不等教主回應,碧火便開口,道:「呵,你想叛教?」

「叛教」二字太過沉重,讓葉蘅有了一瞬遲疑。但他終究沒有否認,出口的回答堅定無疑:「是。」

「放肆!」碧火怒吼一聲,「你當玄凰教是什麼樣的地方,容得你說走就走?!」

葉蘅聞言,應道:「屬下願受淨火地獄之刑。」

這淨火地獄,乃是玄凰教內一處山谷,谷中終年烈焰熾灼、熔岩翻騰,有焚盡萬物之勢。此地恰與教義相合,便被認作那玄凰墮世之地。除卻祭祀之時,平日無人踏足。

碧火一時沒了言語。丹威幽幽開口,接道:「我玄凰教的確不是說走就走的地方,但教規亦有定律,若在淨火地獄之中度過七日,便以『重生』而論,准其離教入世。」

碧火帶著些許輕蔑,道:「沒人能在淨火地獄中撐過七日。」

「正是如此,才稱得上是浴火涅槃。撐不撐得過,看他的造化了。」丹威話到此處,上前幾步,道,「教主意下如何?」

那榻上之人並未回答,只是問道:「為什麼?」

葉蘅不敢輕易作答,只得沉默。

「丹威,你不是說過他無處可去的麼?為什麼?」那詢問的聲音漸露了焦急,似有責備之意。

丹威道:「他去何處,本也無關緊要。不忠之人,留也無用。既然有教規為憑,教主便應了吧。」

此話一出,那榻上之人忽然起了身。珊瑚珠簾被用力撩開,起一片嘈雜。

葉蘅微驚,抬眸望時,就見那是個六歲上下的女童,一身黑錦,襯得她的臉龐蒼白如雪。她的身上別無裝飾,只有頸上掛著一串七寶瓔珞。她似乎無力走路,只是手抓著珊瑚珠簾,勉強站著。

丹威和碧火見狀,皆都驚慌,忙上前攙扶。但那女童卻不理不睬,一雙眸子黑亮如漆,只定定地看著葉蘅。葉蘅有些惶恐,俯身低了頭。

「不許走。」那女童的聲音虛弱低微,卻有著不容反駁的霸道。

葉蘅料不到會有這般發展,也不知如何應對。這時,丹威開了口,語氣裡滿是嚴厲,道:「教主,我身為長老,此事自會依律處置。還請教主保重聖體,莫再失態。」

女童回頭,憤憤望著丹威,正要反駁。但她要說的話未能出口,便湮沒在咳嗽聲中。她無力支持,一下跪倒在地,咳得幾近窒息。丹威望了碧火一眼,道:「你帶教主回房休息,我去煉製千葉金蓮。」碧火無奈,點了點頭。

女童聽了這話,一意抗拒,死死抓著珊瑚珠簾不放。珠簾耐不住力道,一夕繃斷,珊瑚珠子如雨落下,叩出琳瑯之響。

眼見數顆珊瑚珠子滾落到身旁,葉蘅不由抬了頭,帶著憂怯之色望向了那女童。此刻,那女童已然支持不住,倒下了身去。碧火抱起她來,快步往內室去。丹威嘆口氣,走到葉蘅身前,拿過他手中的千葉金蓮,道:「你退下吧,明日隨我一起回教受刑。」

葉蘅聽得此話,方才的憂怯一掃而空,他滿面欣然,感激道:「多謝長老成全!」

丹威哼了一聲,道:「還不出去?」

葉蘅叩首,起身離開。待到門外,他再也抑不住心上的歡喜,任憑笑意牽起唇角。月光皓潔,照亮夜空,道不盡的爽朗清明。此時此刻,他再無半分茫然,更無一絲懼怕。淨火地獄又如何?艱辛苦痛,皆甘之如飴。她在等他——只此一諾,萬死不辭……

……

卻說分別走後,殷怡晴自然被閔袖鋒「押」回了梅谷。她傷得不輕,也少不得一番靜養。待行動自如之後,她便每日往梅谷外跑。起初,閔袖鋒以為她又要出去惹事,也少不得緊盯嚴防,但她卻只是在谷口的迎客亭裡打轉,等到日暮便老老實實地自己回返。時日一長,閔袖鋒也懶得管她了。谷裡的人見狀,都猜殷怡晴是在等人,但每每問及,殷怡晴卻不作答。眾人知她心性,也不敢細究,只由著她去了。

殷怡晴自然是在等人。有生以來,她第一次知道,等待是如此難受。原來一日是如此漫長,光陰寸寸滯緩,綿延出糾結。可認定了時光遲慢之時,它偏又走得飛快。不知不覺之間,梅雨已停,天地間生出暑氣灼灼,而後涼風忽至,葉落驚秋,已是桂子飄香的時節……說來可笑,她等待的時間,竟比他們相處的時間還長。尋來的珍饈美味,誤了品嚐的時機。蒐羅的玩器物什,蒙上了薄薄塵埃。連裁下的衣裳,也都違了時令……初時的歡欣期待,漸化作了憂慮鬱悒。縱然是殷怡晴,也不由長吁短嘆起來。她呆呆坐在迎客亭中,連徘徊的力氣都沒了。

興許,是她想得太簡單了。他不過答應了一個「好」字,也算不得盟約承諾。萍水相逢,一月相處,他未必真的把她放在心上。她從未能料準他,大概這次也一樣吧。雖這麼想過,但她始終不願承認,更不願就此放下。於是,另一種猜想升上心頭——難道是他無法離開玄凰教?那丹威長老雖然答應不會再為難他,可誰能保證?聯想起玄凰教一貫的作為,她的憂慮轉而變作了恐懼。她不禁惱恨自己愚蠢,竟信了那丹威,讓他回了那殺人不眨眼的邪/教!

這些念頭,日夜翻覆,攪得她心神不寧。她想要去玄凰教找他,可偏又不知玄凰教在何處。這邪/教行蹤詭秘,本也少有人知。多方打探,也不過知道是在南疆。南疆幅員遼闊、地勢複雜,貿然去尋,又能有何結果?她的心情日益焦躁,幾乎就要任憑自己的衝動,準備行裝往南疆去了。這時候,梅谷之外,來了一輛馬車。

那馬車到時,殷怡晴正伏在迎客亭的石桌上,百無聊賴地數著樹葉解悶,此刻已數到第七棵樹了。見有車來,她懶懶抬了抬眼皮,稍稍打量了一番。駕車的,是一個蓑衣斗笠的男子,許是因路上塵土飛揚之故,他用手巾蒙著面,只留一雙眼睛在外。他將馬車停在谷口,自己下了車,繞到了車廂後頭。片刻之後,他同另一名男子一起從車廂裡抬出了一個人來。他們將人放下,也無言語,直接駕車離開。

殷怡晴蹙了蹙眉頭,有些不明就裡。那被抬下來的人似乎無法行動,大約是個病人。要說來梅谷求醫的人也多,但把病人隨便放在谷口的倒是頭一遭。殷怡晴心覺奇怪,起身上前查看。

不知為何,便在她一步一步靠近之時,她的心上生出莫名忐忑。那人的身形如此熟悉,勾起絲絲不祥。不等近前,那不祥之感便如星火,轉眼燎原。

她突然害怕起來,連呼吸都一併滯緩。等到距離足夠她看清那人面容之時,她所有的理智一瞬崩解。全身血氣都衝向腦海,顛亂了思緒。

她想過許許多多與他再見的情景,卻獨獨沒有想到這一種:他全身上下皆被烈火灼傷,雖有包紮,卻全然潦草。傷處的皮肉早已與布條黏連,新舊血跡層層疊疊,染出淒豔,看來觸目驚心。

「葉蘅……」她的聲音發著抖,輕輕喚了他一聲。

他闔著雙目,雖尚有呼吸脈搏,卻哪裡還能給出回應。

殷怡晴咬了咬牙,抬眸看向那輛飛馳離去的馬車,不加思索地追了上去。她輕功不弱,不過幾個騰躍便上了車頂,她並不出聲警告,直接伸手抓過那趕車的男子,將他拽了下去。另一名男子眼見馬車失控,正要應對,卻不防殷怡晴出掌,將他也一併擊落。殷怡晴隨即下了馬車,冷冷道:「是誰傷了他?」

那兩名男子皆都驚駭,也不敢隨意作答。殷怡晴的耐心早已被怒火燒盡,道:「不說我也知道,是玄凰教對不對?我就先殺了你們,再找那邪/教算賬!」

言罷,她縱身攻上,直出殺招。兩名男子見狀,慌忙取了兵器招架。正當三人打得不可開交之際,有人飛身入了戰局,將混戰的三人分了開來。

「又在胡鬧什麼?!」閔袖鋒的聲音,依舊肅然嚴厲。

殷怡晴早已無法思考,只是紅著雙眼吼道:「竟敢傷他如此!我必百倍討回來!」

閔袖鋒不解,轉而望向了那兩名男子。趕車的男子見此情勢,這才出聲道:「姑娘誤會了。他是自願受淨火地獄之刑才會如此,並非我等所傷。」

「自願受刑?」殷怡晴冷笑,「想騙我也編個好點的故事!」

男子嘆了一聲,無奈道:「他一心要離開本教,便遵照教規在淨火地獄中捱了七日……」

這一句話,讓殷怡晴怔住了。滿腔怒火陡然熄滅,一股冰涼貫穿全身,讓她如被凍住了一般。

男子見她變了臉色,略抱了抱拳,道:「我等奉丹威長老之命將他送來梅谷,姑娘若真的擔心,還請盡快醫治。告辭。」

言罷,他便與同伴一起離開,不在話下。

閔袖鋒目送他二人離去,又看了看身旁怔忡失神的殷怡晴,蹙眉道:「呆著做什麼?還不把人帶回去!」

殷怡晴這才回過神來,也無話,只是點了點頭。

待將葉蘅帶回谷中,殷怡晴尚還木然。閔袖鋒見她這般,也不多說,自行尋人料理。不過一會兒的功夫便安排了客房,請來了醫術最好的同門,備下了上好的傷藥丹丸。殷怡晴的醫術不過平平,自知幫不上忙,也不敢入內添亂。她坐在客房之外,靜靜等著。許久,那主治的弟子走了出來,向閔袖鋒訴說傷情。

這名弟子是梅谷散人的第四位徒兒,名喚肖讓,雖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醫術卻已出群。他微微皺著眉頭,低聲道:「……灼傷太重,虧得是練武之人,身體強健,才勉強保住了命。從南疆趕來少說也要一二個月,這一路疏於醫治,倒還添了些病。另外就是他的眼睛,大約是被火焰熏灼,只怕不好。我自當盡力,必要之時,還得請師尊才行……」

閔袖鋒聽罷,點了點頭,又囑咐了幾句。

這時,殷怡晴站起身了來,舉步離開。

閔袖鋒一見,眉頭一皺,喝道:「想去哪兒?」

殷怡晴站定了步子,也不回頭,只是低低說道:「我……我有事要出谷……」

「你哪裡也不准去!」閔袖鋒幾步走了過去,一把擰住了殷怡晴的手腕,斥道,「你老實告訴我,此事是不是與你有關?」

殷怡晴惶然看著他,不敢作答。

閔袖鋒看她神色,已猜出大概,語氣愈發憤怒,「是你教唆他離開玄凰教的,是不是?」

「我……」殷怡晴無法反駁。

「混賬!玄凰教是怎樣的地方?你奪千葉金蓮在先,挑撥其弟子在後,你還有命站在這裡就該慶幸了!如今將人害到這個地步,你還想走?」閔袖鋒責罵道,「你今日膽敢跨出梅谷一步,我就廢了你的武藝、打斷你的雙腿、將你一輩子囚在谷中,免得日後你死在別人手裡,還累我替你收屍!」

殷怡晴心裡又急又痛,被閔袖鋒的狠話一激,情緒剎那失控。她甩開閔袖鋒的手,厲聲道:「他自己要離開玄凰教,與我何干?憑什麼說是我害他?!」

「還敢胡說八道!」閔袖鋒斥道,「你給我立刻去經堂思過!」

「為什麼要我思過?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就算是我教唆了他又如何?他又不是三歲小孩,我也沒拿刀逼著他。他自甘自願,何苦賴我?!」殷怡晴毫不客氣地頂撞回去。

閔袖鋒聞言,揚手就給了她一巴掌。

一旁的肖讓見狀,忙上前來拉住了閔袖鋒,勸道:「師兄,師姐向來有口無心,你別當真!」

「有口無心就能說出這般惡言,若有心時,還不知她要可惡到何等地步!」閔袖鋒順了口氣,又望向殷怡晴,道,「我不管是你教唆他,還是他自甘自願,總之此事因你而起,你休想一走了之。你給我留在谷中,待他痊癒,給他一個說法。」

「說法?」殷怡晴抬眸看著閔袖鋒,一雙眸子已是水色泫然,「我還能有什麼說法?」

閔袖鋒看她如此神色,語氣軟了幾分,嘆道:「我看他大約是鍾情於你……如今他既然來了,你也該有個交代。」

殷怡晴淒然一笑,道:「這話可笑。天下鍾情於我的男子多了去了,難道我還要一一奉陪不成?」

這句話復又勾起閔袖鋒的怒氣,他笑了一聲,道:「好!好一個紅顏禍水!今日我就收拾了你,免得你再去禍害他人!」

眼看閔袖鋒又要動手,肖讓忙攔住他,道:「師兄息怒!」

正當兩人相持之際,殷怡晴轉身就走。身後,遠遠傳來閔袖鋒的怒吼,她卻置若罔聞。那時那刻,她只想逃開,越遠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