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葉蘅醒來時,已是數天之後。他睜開眼,只見一片空濛的灰。一瞬驚慌,讓他急著想要起身,但只這一動,細密痛楚就如同蜂蜇蟻噬般在全身蔓延開來。他無力躺下,略緩了片刻,待痛楚稍減,他抬手撫上了自己的眼睛。厚實的紗布,將他的雙目完全覆蓋,觸手之處微微有些濕潤,也不知是藥物還是鮮血。他還記得,眼前最後的景象,是黑紅焦灼的火色……

他真的在淨火地獄中活了下來?——這個念頭,讓他頓生歡愉,諸多疑慮都被拋到了腦後。

「你醒啦?」這時,一個溫和男聲響起,對他道:「可別亂動,我剛替你敷完藥,若扯著傷口可就不好了。」

葉蘅不知他是誰,想要問時,卻聽一個熟悉的聲音湊近了耳畔,道:「葉大哥,我是梅子七,聽得出來吧?」

葉蘅想要回應,開口時卻覺喉嚨刺痛,竟難以作聲。

見他似要說話,梅子七忙道:「葉大哥,這兒是梅谷,是你同門送你來的。對了,方才跟你說話的,是我四師兄,肖讓。梅谷裡頭,除了師尊,就數他的醫術最好了。你什麼都不用擔心,且好好養傷。」

葉蘅含笑,點了點頭。而後,他顧不得喉嚨的刺痛,問道:「殷姑娘她……」

「呃……」梅子七的聲音分外急怯,竟似在打斷話題。他強笑著,道:「哦,你說我師姐啊,她現在不在谷中。你知道的,她那個人閒不住,這會兒也不知道去找誰的晦氣了。總之,你先養傷。等師姐回來了,我讓她來見你。」

葉蘅有些失落,卻終究沒有多問,點頭應了下來。

「那我們不打擾你休息了。」梅子七笑著說完,拉著肖讓出了門。

兩人走至門外。肖讓搖著頭,低聲道:「何苦騙他。」

梅子七苦著臉,道:「也不算騙吧。他這傷得養上一段日子,說不定師姐哪一天就回來了。不管怎樣,有些話,還是讓師姐親自來說比較好吧。」

「也是。」肖讓嘆了一聲,「說不定師兄很快就把人帶回來了。」

「呃,對啊對啊。」梅子七點著頭應合。

兩人話到此處,又各自長嘆一聲,舉步離開。

屋內,葉蘅獨對著那一室的安靜,微微生出些不安來。南疆路遙,他一來一去,少說也用了三個月,也難怪她失了耐心。他無奈一哂,長長吐出一口氣。無論如何,他已信守承諾,餘下的,也只有等待了……

……

日夜流逝,時光安詳。梅谷精心醫治之下,他的傷好得很快。雖還不能視物,卻能聽見:葉落簌簌,雁聲寥寥。旋即北風肅殺,吹落初雪,天地俱寂……那約定等他的人,始終沒有出現……

寡言如他,亦不免相問。但每當問時,肖讓只是避而不答,梅子七則顧左右而言他。於是,有些念頭慢慢從心裡發了芽,轉眼長成藤蔓、生出勾刺,絞住了心。他慢慢聽見,隱在溫和問候之後的嘆息,藏在歡聲笑語中的膽怯,還有那些或是惋惜或是悲憫的竊語。

他知道,他興許再也見不到她了。

可知道又有何用?他道不清自己的心情是悲是怒,太多思緒糾纏在一起,混沌得無法分辨。他曾歷過最慘烈的離別,也曾嘗盡孑然一身的空寂。相比起以往的種種,如今這些,不過細雪一般,隨風墜在心頭,只沁出一絲微涼罷了……但他這樣想時,那微涼卻不由分說地凍進了心,催生出痛楚來。人前,他維持著最安泰的沉靜,只恐辜負了那小心翼翼的體貼。而當孤身一人時,那起伏的心潮幾乎要將他吞噬,不容他有一夜安眠。

該生氣麼?該怨恨麼?該後悔麼?——每每要向這些感情妥協時,他就會想起那點亮夜宇的天燈,漫天飛舞的金葉,如同誓言般鄭重的承諾……有些事情,他無能為力。從相識那一日起,他對她便無可奈何。理所當然的質問和責難,到了唇邊,也不過一聲嘆息。

他依舊在等,不再等人,只等一個答案。即便心知肚明,他依舊想親口問一句:為什麼?

……

拆下覆目紗布的那日,恰是冬至。夜裡一場大雪,將梅谷絨絨覆蓋。他雙目初癒便見此景,不禁生出幾分寬慰。

皚皚白雪,已是久違。想他年少之時便遭發配,而後便入了玄凰教。南疆之地本也無冬,何談落雪?他的回憶裡頓生出一片溫柔懷念,信步走了出去。

說來好笑,他雖在梅谷中住了好些時日,卻從未真正「看」過這裡。但見流水山石,別樣玲瓏。亭台樓閣,分外優雅。精緻風景,步步不同。當真是一番心思,獨具匠心。而最叫人稱奇的,便是谷中的梅花。無論哪條路徑,皆有梅花相迎。如此時節,蠟梅正放,一片嬌嫩鵝黃,沁出滿谷清香。更有紅梅參差,雖未至時節,已豔豔含苞。

不合時宜的,他的腦海中跳出一個名字——梅香雪……

眼前景色,剎那刺心,惹得他閉目低頭。他邁步,帶著近乎逃離的倉惶,繼續向前。未走多遠,忽聽得琴聲清越,泠泠動人。抬眸看時,就見一處溪水,兩邊紅梅滿植。近水之處,花開也早。滿枝花朵,濃者如胭脂,淺者若輕檀,煞是好看。梅花之下,溪水之畔,有一方石台,一位白髮鶴氅老者正端坐撫琴。葉蘅未敢上前,只在不遠處站定,靜靜聆聽。幼時他也曾學古琴,認得那曲子正是《梅花引》。景曲相和,何其動人。

待一曲撫罷,葉蘅回過神來,正想要上前拜見。那老者卻先出了聲,問道:「小兄弟面生得很,看來也不像是尋仙問道的客人,莫不是我哪個徒兒的朋友?」

葉蘅見那老者身姿端雅,舉止從容,一派道骨仙風,不似俗流。加上方才那話,想必就是梅谷散人了。他抱拳,恭敬地尊了聲前輩,道:「打擾前輩雅興,還望海涵。晚輩葉蘅……」他話到此處,微微猶豫,斟酌後才接道,「晚輩是來見殷怡晴姑娘的。」

梅谷散人問道:「可見著了?」

「還未。」葉蘅道。

「也難為你。」梅谷散人含笑,又問道,「打算等多久?」

葉蘅答不上。

梅谷散人再問:「可有約定?」

葉蘅依舊答不上。

梅谷散人見狀,略作思忖,轉而道:「也不急,凡事都有定數,且先同我賞梅吧。」他放下古琴,起身下了石台,走到葉蘅身旁,道,「你看我這兒的梅花如何?」

「不負盛名。」葉蘅答得誠懇。

梅谷散人點著頭,道:「正是呢。昔年我遍走天下,尋來各色梅花。幾代擇選,精心培育,方有這般成果。不是我誇口,這般景緻,只怕這世上再尋不出第二處來。」

葉蘅靜靜聽著,只含笑點頭,卻無話相應。

梅谷散人走到一旁,望著那一片梅花,道:「俗語道:百花賴東君,亦有『春暖花開』之講。但梅開寒冬,不乞雨露之恩,不求蜂蝶之顧。說來也不只梅,還有秋菊、丹桂。更不提月季之花,乃四時常開。難得柔弱花木之中,亦有不以時節自困、不將盛衰繫於外物者。正是:芳魂凜凜欺霜雪,榮枯幾曾怨東風?」他說到此處,抬手折下了一枝梅花,遞到了葉蘅手中,含笑道,「正是因此,方才有這撲鼻寒香呵。」

葉蘅握著那枝梅花,依舊沉默。

梅谷散人笑著,話鋒又是一轉,道,「只可惜,雖有這梅花傲雪,我那些徒兒們卻都不知欣賞。一個個盡想著往外頭跑,我一年裡也見不上幾遭。不過也難怪他們。這天下啊,大得很。年輕人志在四方,豈肯安居一地。若不經紅塵顛簸,多少辜負了青春。你說是不是?」

聽到此處,葉蘅慢慢笑了出來。惆悵雖在,卻已豁然。一聲答應,雖然簡單,卻再無猶疑:「嗯。」

梅谷散人點了點頭,又道:「在外頭站了半日,也浸浸地冷起來了。來,隨我去喝杯熱酒,再將這梅花插上罷。」

葉蘅含笑,抱拳應道:「恭敬不如從命。」

兩人隨即去了暖閣,飲酒賞花,不在話下。

三日之後,葉蘅辭別眾人,啟程離開。梅谷中人聞得此信,皆都欣慰。唯有梅子七,似有挽留之意。他送葉蘅到了谷口,猶猶豫豫地開了口,道:「葉大哥,你真的要走?再過幾日就是除夕,往年師姐都會回谷的。要不你等過了年再走?也不差這幾日啊。」

葉蘅笑了笑,道:「不必了。」

「這……」梅子七皺起眉來,想說的話幾番斟酌,卻還是欲言又止。他糾結片刻,嘟噥著道,「真就這麼走了?」

葉蘅見他如此,道:「只有句話,煩你帶給殷姑娘。」

梅子七一聽,來了精神,「什麼話?我一定帶到的!」

葉蘅的話語平和淡然,只道一聲:「多謝。」

「哎?」梅子七想了想,「讓我跟她道謝麼?為什麼呀?」

葉蘅淺淺一笑,也無他話,抱拳行過禮,轉身離開。

一地白雪,沒去腳步。他尚未決定自己要去何處,但這已不重要。嚴寒凜冬,終將過去,待到春來,又是一番天地……

……

是的,又是一番天地。

他走過許許多多地方,最終留在了這一處山林。生活雖樸素,卻平淡安穩。雖然他時不時地還會憶起往事,但終究活在當下。他有家、有營生、也有朋友,平凡日子裡亦不乏歡笑欣悅。以往未曾奢想過的一切,如今都變作平常。他本以為這份平常可以一直延續,卻不想,她偏又出現。

他躺在床上,已輾轉一夜。晨光漸漸攀上了窗戶,映出滿室清亮。不然,還是走吧。往事暫且不提,招惹上她,終歸不得安寧。再者,她不是肯輕易罷休的人,既然說了要他幫忙,只怕不達目的不會罷手,若牽扯上旁人就不好了。——他想到這裡,翻身下床,準備行李。但剛理了幾件衣衫,他卻又停頓下來。好不容易有了居所,這樣一走,到底不捨。何況那些朋友鄰居,若不去辭一辭,多少有些無情。他又想到鎮上那客棧,若不送柴去,只怕下午就開不了伙。怎麼也該做完今日,再告訴掌櫃另尋他人才妥當。還有,他答應給東街的王嬸捎些山菌,若是不去,只怕不好。這麼說來,他還定了米鋪的貨,得去結賬才是……事情越想越多,扯出諸多煩惱。他幾番糾結,終是到一旁拿起了柴刀,出門幹活。

待到砍完柴禾、摘完山菌,他想走的念頭已淡了不少。其實留下又如何,他只需一切照舊,莫理她就行。他打定主意,心裡也安定不少。他背著要送的東西,正要先回家一趟,卻見鄰居夫婦急急忙忙地跑了過來。葉蘅與這對夫婦相處甚厚,平日以哥嫂相稱。先前那婦人還問他借了斧子。這會兒見他們這般神色,他雖不明就裡,卻猜是出了事,忙迎上前去。

「你可看見我家娃兒?」那丈夫是個三十來歲的粗獷男子,見了葉蘅也不招呼,只慌亂相問。

葉蘅搖了搖頭:「沒有。怎麼了?」

那婦人紅著眼睛,已是哽咽,斷續道:「我就去摘個菜,讓那小不省心的自己在院裡玩兒……等我回來,就……就不見了……哪兒都找不著……只怕、只怕被人拐了……」

「你別哭啊。」丈夫勸道,「不會的。這兒也沒外人來往,哪來的枴子?娃兒怕是自己跑丟了,咱們再仔細找找,一定沒事的……」

「他連路都不會走,怎麼會跑丟呢!」婦人哭得愈發傷心。

丈夫少不得又是一番勸慰。而後又對葉蘅道:「阿蘅,你也幫我們找找吧。」

葉蘅此刻卻無心回應。不是被拐,也不是走丟,興許是……

他二話不說拋下柴禾和山菌,縱身往山下去。腦海之中,一個名字清晰無比:

殷怡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