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葉蘅走出地牢之時,就見煙火熏天、大雨紛然,燥熱與窒悶充塞四周,不容人暢快呼吸。一眼望去,唯見濃煙雨色,早已難辨人物。他不敢耽擱,逕直往大堂去。他無心顧忌沿路遇到的教眾,只一念向前。待到大堂之外,他愕然頓了步子。

大雨之下,火勢已然收斂,但那軒峻樓閣早已燒得面目全非。點點星火,明滅於大雨之中,阻人出入。

這般情勢,哪裡還會有人留在大堂之內。但若她傷重或是……

葉蘅扼斷思緒,拔劍出鞘,斬開擋路的樑柱殘垣,強行衝入了堂內。方一進入,濃煙便不由分說地湧入肺腑,一瞬窒息讓他險些站不穩身子。他以劍拄地,穩住身形,正要再向前之際,後頸竟被一把抓住。他心頭一駭,只覺那人的手指根根蓄力,不容他輕舉妄動。還不等他思索應對,那人指尖微微施力,一捏一拽之間,竟將他生生拖出堂外。他尚來不及看清那人的面貌,便被狠狠撂倒在地。片刻驚愣之後,他不可自抑地咳嗽了起來,一時間亂了氣息。

「她不在堂內。」

聽到這個聲音,葉蘅不由一驚。他緩下呼吸,起身抬頭,就見丹威立在不遠處,正冷然望著他。

即便時過境遷,但多年累下的習慣,還是讓葉蘅低了頭,屈了膝蓋。他正要行禮,卻聽丹威道:「你已不是聖教弟子,不必施禮。」

葉蘅的身子一僵,片刻後方才慢慢站直。他抬眸,看著眼前的丹威,遲疑著說不出話。

丹威打量了他一番,慢慢道:「擅闖總壇,更覬覦本教聖物——你該慶幸我不在教中……」他稍作停頓,接道,「否則你早已埋骨地下,豈有機會被囚在地牢。」

葉蘅無言以對,只得沉默。

丹威冷哼了一聲,道:「你不開口,如何問那女子的下落?」

葉蘅微怔,出口的聲音略作顫抖:「她現在何處?」

丹威輕笑一聲,並不作答。

丹威的性子葉蘅自然是清楚的。玄凰教教主終究是個幼女,如何能統領一眾殺人不眨眼的教徒。縱有嚴苛教規、殘酷典律,終究要人執行。而丹威便是這執行之人。其武功自不必說,最是那冷酷無情的心性,方能威懾全教。殷怡晴若遇上了教主,興許還有周旋之機。但若對上丹威,必是凶多吉少。如今聽丹威的話,只怕殷怡晴已落入他的手中……

葉蘅皺起了眉頭,艱難地思索。但到了此刻,留給他的選擇似乎只有一個。他沉默片刻,緩緩舉劍。

丹威一見,復又輕笑。他也無話,出掌直擊葉蘅門面。

葉蘅見狀,亦不敢含糊,長劍一挑,竟是正面迎擊。

葉蘅的武功是丹威親授,其中招架套路,丹威自然熟悉。他面帶輕蔑,側身避開劍鋒,改掌襲為肘擊,攻向葉蘅的心口。

葉蘅收劍疾退,勉強避開。他在不遠處站定,呼吸已是不定。這八年來,他早已荒廢武藝,況且先前還受過教主一掌,要想贏丹威談何容易。更何況這般天氣,他的眼前一片朦朧,又哪裡能看清對方的行動招法。他握劍的手略緊了幾分,雖有動搖,但心念依舊堅定。無論如何,她都必須平安無事……

丹威見他停頓,自然不會放棄這個機會,他起掌,飛身長縱,直迫而來。葉蘅屏息,全神貫注,待丹威迫近,他並無反抗,只是橫劍格檔。丹威一見,冷笑一聲。他自然不會以血肉之軀對上長劍,但以他功力,僅憑掌風便能制敵。果不其然,一掌臨近,葉蘅已被這剛猛力道逼退數步。突然,劍身一陣顫動,起了幾聲細小的崩裂之響。這長劍竟耐不住掌力,頃刻間斷裂開來。丹威乘勝,再出一掌,雖未及身,但那威力依舊將葉蘅擊退出去。

葉蘅的身後便是那殘火幽微的大堂,如此一擊,將他重又推入了堂中。一時星火崩開,濃煙翻騰,遮了他的身形。

如此發展,讓丹威皺起眉來。他並未多想,飛身入了大堂。堂中濃煙嗆眼,不容人視物。他抬手,正要略驅一驅煙塵,便是這一瞬,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麼。便在這時,一痕銀芒乍現,劃破塵煙火屑。丹威直覺想閃避,但卻終究沒有舉動,任由那半截冰冷劍鋒抵上了咽喉。

葉蘅的聲音低微無力,只切切問道:「她在哪兒?」

還未等丹威回答,但見劍影重重、刀光明滅,風捲殘雲般毀去殘損柱樑,掀開破陋屋頂。週遭豁然清明,十幾名玄凰教眾持劍環伺,殺氣騰騰。

那玄凰教主在僕從的簇擁下疾步而來,蹙眉喝道:「愣著做什麼?擒下他!」

眾人得令,正待動手。丹威卻抬了手,止住了眾人。他笑一聲,輕嘲道:「終究是捨不得殺你。」

葉蘅微怔,正不知應對。這時,一名玄凰教眾飛身而來。見了眼前情狀,一時愣在原地,忘了舉動。

丹威見了此人,開口道:「說。」

那人聞言,行禮後應道:「長老,人找到了。現在後山,正往淨火地獄去。」

葉蘅聽得此話,隱約意識到什麼,卻不敢確信。

丹威略微點了點頭,連目光都懶得移向葉蘅,只道:「你聽到了。」

葉蘅這才確證,忙收劍退身,他正要行禮稱謝,卻被丹威制止。丹威也懶得言語,只擺了擺手,示意他快走。

葉蘅滿心感激,點了頭,快步往後山去。

眼見他走遠,玄凰教主滿臉不悅地走上前來,對丹威道:「就這麼放過他們了?」

丹威撣著身上的火屑,道:「我並非放過他們,只是想跟梅谷做一筆交易。」

「交易?」少女疑惑道,「那你先前怎麼不提?」

「先前你謊稱辛卯身亡,那女子便已心若死灰。她不惜一切要毀我聖教,看似復仇,實是求死。這樣一個人,豈會與我做交易?」丹威道,「如今讓她見了辛卯,興許還可以一試。」

少女聽得一知半解,嘟囔著抱怨:「求死……哪裡有人這麼傻的……」

「有何奇怪。」丹威緩步走過少女身旁,出口的話語輕巧平淡,「若非前教主聖諭,我早已殉葬……」

少女愣了愣,望向了丹威離開的方向,久久默然。

……

後山谷底,淨火地獄。

殷怡晴蹣跚步入時,就見層層熔岩掩著烈火金赤,炎炎灼人。大雨之下,火勢已弱了幾分。水火相逢,蒸騰起霧氣,濃濃不散。

她略抬了抬頭,但見熔岩之中,有塊塊岩石突起,勉強作了路徑。時至此刻,她已無心思索,逕直邁步,循路而去。

岩石雖露在熔岩之外,卻也滾燙,單薄的鞋底哪裡能耐住這般熱度。殷怡晴方一踏上,就覺腳底一陣灼痛,她不可自抑地低呻了一聲,心神意識因這痛楚霎時清明。

她這才清楚地感知到此地是何等凶險:放眼四下,草木不生,鳥獸絕跡。炎風熱氣,燙灼肌膚;硫磺火毒,侵蝕筋骨。熔岩吞吐,生汩汩之響;火星明滅,起嘶嘶之聲。一步錯,則四體焚燼;一念遲,則百骸煙銷。

雙腳的痛楚,一陣強過一陣。不過片刻站立,鞋底便近乎燒透。她當慶幸,今日大雨,濕她衣衫鞋襪,否則縱有岩石鋪路,只怕那熾熱也早已將她燃著。

她忍著疼痛,繼續向前,每踏一步,心便沉下一分。

這世上,怎麼可能有人能在此地捱過七日?

她不禁回想,回想那一日,她慫恿他離開玄凰教,他回答的那一聲「好」。簡單一字,重卻千鈞。而這千鈞之重,她承受不起。

不過為情,何至生死?若立場交換,她未必能有這般的義無反顧——這八年來,她一直這樣認為。但今日,她親身踏足於這地獄之中,回望自己當初那些近乎怯懦的念想。

那壓在心頭多年的重量,終於除卻。原來,她跟他是一樣的。她曾以為自己做不到的種種,而今看來,都簡單得很……

她笑了出來,心頭一片暢然。她探手入懷,取出了一疊子濕透的紙簽。這些年來,每月十五,她都會去為他求一支籤。要許的願望,遲遲無法落筆,便由得這些紙簽白白空著。

她看著掌中的簽子,含笑鬆了手。紙簽直直落在了熔岩之上,水汽轉眼騰盡,雪白邊緣漸而焦卷,不消片刻便化了灰燼。

她抬頭,腳下的路也已到了盡頭,眼前正是淨火地獄的中央。一方石台,如墨漆黑,台上立著一隻鳳凰,正展翅飛天。

她踏上石台,再無力多走一步,頹然跪了下去。這方石台,亦被熔岩灼至滾燙。方一跪下,她的膝蓋便火燎般疼了起來。她身子一歪,下意識地用手撐地,只這一觸,手掌便已是皮開肉綻。

疼痛入心,她卻已麻木。硫火灼氣,侵入肺腑,漸漸阻了呼吸。視線緩緩模糊,耳畔陡然死寂……

便在她的意識完全沉默之際,忽聽一聲呼喚,衝破鴻蒙——

「怡晴!」

她心神一震,陡然驚醒。還未及回頭,有人早已飛身而至,伸手將她攬起。

她怔忡片刻,含笑道:「真好……我沒害死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