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聽了殷怡晴這話,自是氣憤非常。左右之人忌憚炸藥,紛紛勸她離開,但少女哪裡肯聽,一縱身到了殷怡晴面前,冷然道:「我先殺了你!」
殷怡晴知她武藝高強,略退幾步,不想硬拚。但一眾殺手見教主這般,哪裡有不助陣的道理。轉眼間,殷怡晴的身周刀鋒森寒,已然無路可退。少女毫不遲疑,聚力出掌,直擊殷怡晴的心口。
殷怡晴見這一招,登時笑了。果然這玄凰教主涉世未深,雖有一身功力,到底缺乏對戰經驗。這一招莽撞不說,更是破綻百出。她看準了空隙,正要出手。卻突然想起了少女方才的話:
「叛教之罪,無可饒恕。何況他還不知死活,敢打千葉金蓮的主意。所以,我一掌打死了他……」
——能死在這樣一掌之下,只有一個理由:他沒有還手。
只這一想,心上悸痛,幾乎不能自已。殷怡晴勉強卸開那一招,閃身到了一旁,一時間連呼吸都亂了。
少女一擊失手,微微有些驚訝。她心上不服,再次聚力,襲向了殷怡晴。殷怡晴眉峰一斂,索性迎上,出爪擒住少女的手腕,順勢卸掉掌力。
少女憤然,手腕一翻,脫開了箝制,隨即再出一掌。這一掌比先前更為猛力,殷怡晴雖輕巧避過,但那掌風獵獵擦身而過,竟也震得她一步虛晃。但聽轟然一聲,她身後的火壇被掌風擊中,乍然裂開,迸出一片烈火。霎時之間,大廳內的垂簾木柱被火焰燃著,作了熊熊之勢。
少女見狀,怒不可遏,出招之間殺氣愈盛。周圍殺手雖有想要勸阻的,但如此情勢豈能上前,眾人只得一心擒下殷怡晴,再做打算。
殷怡晴自知不利,心上亦不免焦躁。左右刀風密織如網,不容她自由閃避。那少女得勢,出掌愈發迅猛。
殷怡晴思緒忽滯,驀然又想起,昔年她也曾被玄凰教的一眾殺手圍攻,那時候,有他護她周全……可如今呢……
她的苦笑尚未勾起,少女的掌力已至,她避無可避,被那一掌擊出丈餘。她唾出一口鮮血,強撐著站穩,抬眸一笑,譏嘲道:「怎麼辦?你一掌打不死我呢。」
少女極怒之際,聽得此話,哪裡能忍。雖有手下勸阻,她照舊不管不顧,縱身攻上。
此時,大廳中的火勢早已蔓延,殷怡晴的左右亦有火焰烈烈。她見少女攻來,含笑一嘆。待那少女靠近,她避過攻擊,側身掃腿,揚起一片烈火,將一眾殺手隔絕在外。緊接著,她抬手一揚,數枚柳葉鏢如流星急縱,襲向那少女的臉面。少女何曾見過這暗器,急急閃避。但不防又是寒芒如雨,接二連三,哪裡容她躲閃。眼看那寒光迫近,她慌忙退後,卻不想引了烈火。一時間,火焰順著她的裙裾往上爬,驚得她叫出了聲來。殷怡晴的笑中染了快意,手上寒光一閃,又是一輪柳葉飛鏢。
這電光火石之間,生死攸關之際,突然有人飛身而來。但見掌風剛勁,一瞬將飛鏢震開。旋即,黑袍飛揚,將那少女裹起,熄了火焰。
所有殺機,皆被扼斷。大廳之內陡然安靜。殷怡晴定身看去,就見灼然火光之中,一名男子赫然眼前。他抱起那少女,目光冷冷掃過殷怡晴,而後落到了廳內的教眾身上,斥道,「混賬!一不救火,二不保護教主,還待我親自來麼?!」
眾人聞言,皆是惶恐。
殷怡晴自然認得這男子,她噙著笑,道:「丹威長老來得真是時候。」
丹威聞言,正要說話,懷中的少女卻嚷道:「丹威!放下我,我要殺了她!」
丹威望了少女一眼,蹙眉道:「教主若要殺人,下令便是。親自動手有失身份。」
少女哪裡肯聽,扭著身子要下地,偏偏丹威的手臂用了十分的力道,就是不從她的命令。她氣紅了臉,咬牙切齒道:「好!那你替我殺了她!」
丹威略有些無奈,這才望向了殷怡晴,漠然問道:「姑娘今日是來找麻煩的?」
殷怡晴剛要開口,卻覺胸口一陣鈍痛,想是方才掌力所致。她咳了幾聲,道:「本姑娘沒心思再解釋一遍,長老隨便找個人問問罷。」
此話一出,立刻有教眾上來,將前後種種一五一十地告知了丹威。丹威聽罷,冷笑道:「姑娘,我敬你是梅谷中人,勸你一句——你若拆除炸藥,我便既往不咎。否則,我教必夷平梅谷,以報今日之仇。」
「哈哈哈哈哈哈……」殷怡晴還未聽完就笑了起來,震得自己胸腔發痛,「區區邪魔外道,也敢出此狂言?此山一毀,爾等就是過街老鼠,躲避江湖正道的追殺都來不及,談什麼夷平我梅谷呀?」
丹威聽罷,也無他話,抱著那少女向外走去。
少女不解,忙道:「你要去哪兒?殺了她啊!」
丹威也不理會,只吩咐教眾道:「所有人聽我號令,棄山。」
此話一出,不僅是那少女,連殷怡晴也一併訝然。她上前一步,道:「丹威長老就這麼走了?」
「姑娘好手段,丹威甘拜下風。如今千葉金蓮與辛卯的屍骨都在教中,姑娘若想要,便自己去尋吧。」丹威語調清冷,緩緩說罷。
便這一句,殷怡晴心中霎時空茫。她怔了片刻,淡淡一笑,漠然轉過身去,逆著人流向玄凰教深處走去……
少女見此情狀,開口道:「丹威,等等!」
丹威蹙著眉,也不接她的話,逕自道:「教主不必擔心,千葉金蓮我早已移走……」
「我不是說這個……」少女有些猶豫,卻還是如實道,「辛卯他……他被我鎖在地牢裡。」
丹威神色一變,腳步陡然頓住,「他沒死?」
少女眉睫一垂,也不作答。
丹威無言,回頭一望。火焰如紅綃飛舞,早已將殿堂籠罩……
……
玄凰教的地牢甚是深邃,爆炸之威也不過引出些許細微震動而已。但對葉蘅而言,這震動卻生生駭入肺腑,震碎他所有的平靜。他試著掙脫鐵鐐,但縱然磨破肌膚、勒出鮮血,依舊徒勞。幾番努力,疲憊漸生。他頹然坐下,喘息不定。他不禁惱恨自己未曾好好飲食,此刻竟連能使出的力氣都少得可憐……
正當他無計可施之際,牢外傳來一陣輕快腳步。他抬頭,就見來者正是癸未。癸未也無話,開了牢門進來,替他解開身上的鐵鐐。
葉蘅自是不解,想要問時,癸未卻先開了口,道:「那梅谷的姑娘在山裡埋了二十四處炸藥,丹威長老下令棄山。如今教中亂成一團,恐怕也沒人顧得上這裡,你趕緊走吧。」
葉蘅一聽,又驚又急,追問道:「那她現在如何?」
癸未自然知道他問得是誰,一邊解鎖,一邊應道:「她原先是以炸藥要挾教主交出你和金蓮。教主也不知為何,竟說你死了。那姑娘便連條件也不談了,只要報仇。兩人動起手來,那姑娘受了一掌。而後丹威長老恰好回教,攔下了她二人。我急著下來,也不知後頭如何……」
此話一出,葉蘅哪裡還有聽的心情,鐵鐐一解他便起了身,也顧不上道謝,急急就往外去。
癸未自是瞭然,他嘆口氣,朗聲喚道:「葉蘅!」
葉蘅頓住了步子,回頭時,就見癸未解下佩劍拋了過來。他伸手接住,一時怔然。
「總有不得不動手的時候。」癸未笑道。
葉蘅捧著長劍,略微低了低頭,誠摯道:「多謝。」
癸未無話,只揮了揮手,示意他離開。
……
卻說玄凰教內,火焰已然成勢。棄山之令早已傳遍全教,教眾哪裡有時間收拾,只得攜了緊要之物離開。
殷怡晴走在這場匆忙之中,只覺心底一片寧靜,喧囂混亂皆如隔世,入不了眼,亦入不了耳。她知道要去找千葉金蓮。但偌大的玄凰教,她又該從何找起?若說乾脆翻遍全教,倒也未必找不到,只是她孤身一人,終究力有不逮。而今最好的辦法,就是捉個教眾逼問出金蓮的下落,但玄凰教主的一掌傷她不輕,如今沒人找她麻煩已是萬幸,又何談捉人逼問……
這一局,贏不了啊。她扯出一抹苦笑,步履漸漸遲緩。一時間疲備如浪翻湧,吞沒思緒。先前聽得的話,幽幽在耳邊迴蕩:
「叛教之罪,無可饒恕。何況他還不知死活,敢打千葉金蓮的主意。所以,我一掌打死了他……他的屍身就棄在後山,你若要找,趕緊快去。這山裡多得是蛇蟲鼠蟻,晚了,只怕連骨頭都不剩了。」
後山……
火焰熾燃,濃煙如墨,她早已辨不清方位,只茫茫然地往前走。眼前景物模糊一片,恍如夢境……
她忽然想起初遇那時,她搶了他的千葉金蓮,與他定下三日之約,讓他去翠柳巷裡殺一個人。原本,她只不過是利用他拖住自己的師兄。之後,她未必有兌現承諾的心情,更不談再與他有所交集。可她從未料想,他早早來了,在杏花樹下等過了三天。
她不免驚訝,而又好奇。他等了三天,她也趴在紅香院閣樓的窗戶上看了他三天。晴和時節,他卻猶自帶著凜冬般的冷漠。柳絲纏綿,落花如雪,如此美景,他亦不為所動。她恍然覺得,他並非是在等她。他只是單純地在等,等所有的時間與生命都被虛耗殆盡……
而後,他與她的師兄交手,不敵落敗。她本沒有救他的理由,但那時那刻,她卻無法放著他不管。她燒了整條翠柳巷,用柳葉飛鏢逼退了她的師兄,拉著他一起逃跑。
火勢恰如今日,煙塵亦是遮眼。她拉著他的手,穿過所有疑惑和迷惘,自此繫起了緣分。
那一夜,她知道了他的姓名——葉蘅。樹葉的葉,蘅蕪的蘅。
這個名字,烙在她心上,縱然天涯兩隔,縱歷時光流轉,亦無一刻忘懷。縱然她為許多事後悔,卻不曾後悔與他相識……
她走著,想著,任由回憶湧進腦海,佔據心神。也不知過了多久,蒼穹之上,一聲雷響乍然,驚得她回過神來。
她惶然抬頭,就見密林深深、枝葉層層,遮天蔽日。偶有幾處空隙露出斑斑天宇,竟是慘白之色。狂風裹挾著雷聲,如猛獸一般橫衝直撞,撼動山林。頃刻間,暴雨如注,從頭打了下來。
山中火藥,豈能耐得住這般雨勢。
至此,她一敗塗地。
她繼續向前,情緒已然麻木。要去哪裡,早已失了意義。
沿路,草木郁茂,掩著一片荒墳亂冢,更有許多屍體未曾掩埋,就棄在墳冢之間。南疆濕熱,屍體腐爛極快。更何況山林之間,有無數毒蟲蛇鼠,這些屍體早已面目全非。雨水沖刷之下,血肉分離,露出了森森白骨。
剎那間,她的五臟六腑都似被翻攪了起來。她彎下腰,不可自抑地乾嘔。可她已有數日未曾好好飲食,哪裡吐得出東西來,唯有一線鮮血從唇角墜落,牽出痛楚。雨水微涼,淚水卻是滾燙,她這才明白,何謂撕心裂肺。
她不敢再看,不敢再聽,更不敢再想。她顧不得身上傷重,拔足狂奔。似乎只要如此,就能逃開痛苦。
一路踉蹌,倉惶之間,她腳下一滑,幾乎跌墜。她穩住身子,就見腳下是一處山谷。谷底火色金赤,烈烈灼人。不遠處,一塊石碑聳立,鐫著此地的名字:
淨火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