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之地,峰巒疊嶂,密林如織。多異獸猛禽,更有瘴氣毒霧。傳聞在這人跡罕至之地,有一處聖地。昔年鳳凰涅槃,玄凰在此墮天,降下七日劫火,焚燒眾生。火滅之日,那玄凰餘燼化作少女,重生人世。四海信徒,紛來朝覲,更聚罪孽至深之人,創立教派,世稱:玄凰教。
這個傳說,流傳已久。江湖之中,所有人都知道,這馴養著無數殺手的邪教就在南疆。但南疆之大、地域之險,阻人探尋。數百年來,有好奇大膽之徒踏入這無邊密林,終究一去不返……
殷怡晴走在山林之中,只覺得悶熱異常。濕毒瘴氣盤桓在身周,惹出汗水涔涔。她是追蹤葉蘅而來的。自那日離開小鎮之後,她調動所有眼線,查問各個關卡,憑著斷斷續續的線索,跟隨著他的步伐。她試著追上他,卻終未能成功。他這一程走得倉促,目標卻堅定。日夜兼程,餐風宿露,每隔幾天便換一匹馬。這般急切,透著義無反顧的決絕。
愈近南疆,她的愧疚與惱恨便也愈重。她無數次期望他中途轉道,去深山孤嶺也好,去海外異域也罷。只願他這一次不告而別,只是為了「拋棄」她。可事實偏不盡人意。他去的是玄凰教,為的是千葉金蓮。而他這麼做的理由,只有一個:因為她……
她早該認清。她之於他,是劫數,是災難。他歷盡艱辛,才得到平凡的安寧。而她,卻步步緊逼,迫他再一次踏入萬劫不復之境。若這一次,他有任何不測,她該如何自處?又該如何償還?
她想到此處,已是心亂如麻。她不禁停了步伐,扶著一棵大樹,略做休息。她抬眸看了看四下,眼前枝蔓盤錯、獸道紛雜,早已辨不出路徑。週遭寥寥傳來幾聲鳥啼,聽來幽怨而陰森。
七日之前,她在這座山前失去了他的蹤跡。她料定此山必是玄凰教所在之地,但數次進山卻都尋不得路徑,想是這山中佈下了障眼陣法。她不諳此道,又尋不著帶路之人,每每無功而返。她不免急躁,憂慮亦與日俱增。但這份憂慮,今日就要終結。
她長出了一口氣,收回了扶住大樹的手,凝眸一笑。便在這一剎那,不遠處傳來一聲轟響,登時山石震動,樹木搖顫,竟是天崩地裂之勢。她身子一晃,復又扶上了身旁的大樹,勉強穩住了身姿。週遭已然騷亂,鳥雀飛竄、野獸奔突。她笑意愈盛,更一心悠然。她索性靠上了樹幹,撿了片葉子,懶洋洋給自己扇起風來。
片刻之後,她聽得腳步聲近。殺氣隱隱,如刀刺人。她丟下樹葉,起身站直,朗聲道:「恭候多時了。」
話音落時,十來個幾個黑衣蒙面的男子赫然出現,也無言語,直接出手攻擊。殷怡晴含著笑,一一卸開他們的招式,又趁空道:「諸位如此心急,倒叫我不好說話了。我本還想告訴諸位,下一處炸藥設在何處的呢。」
此話一出,黑衣人中有人喝令:「都住手!」
眾人得令,收招退開,圍作一圈,將殷怡晴困在中央。
殷怡晴笑了一聲,理了理裙裾,又捋順了頭髮,慢條斯理地道:「總算肯聽人說話了啊。不過,說與你們聽也不頂用,倒是叫個能做主的人物出來呀。要不然,領我見見貴教教主也成。」
方才喝令的人聽了此話,冷聲道:「廢話少說,炸藥設在何處!」
殷怡晴笑道:「不好說,我設了不止一處呢。」
眾人聞言,面面相覷,也不知她話裡的真假。
殷怡晴嘆了口氣,道:「唉,怪只怪貴教實在隱秘,我費盡功夫也尋不得門路,不得已出此下策。實不相瞞,炸藥我埋了二十四處,更設下時計。每隔半個時辰,就會有一處引爆。這山雖大,怕也經不住這番爆炸。方才的,就是第一處了。」
眾人皆是沉默,無人敢輕易回應。
殷怡晴的目光輕輕一掃,語氣雲淡風輕,「諸位如果不信,咱們這就坐等,看看下一個爆炸的是何處。」她話到此處,卻又帶上了幾分譏嘲,道,「呀,我怎麼忘了,你們哪裡有坐等的閒情呢。倒不如現在就去搜山,看看能不能找著我設下的炸藥。不過,這一局,我用了三天設完,只有十二個時辰,也不知你們來不來得及——哦,不對,我又弄錯了,是十一個半時辰才對。」
「你想怎樣?」黑衣人中有人問道。
殷怡晴冷笑,「我方才不是說過了麼……」她聲音一凜,神情陡然嚴酷,「我要見你們教主。」
眾人不敢作答,氣氛陡然凝重,唯有獸鳴鳥啼,聲聲倉惶。
……
地牢之內,光陰昏然。
葉蘅無心去算自己度過的時間。他的傷勢已經無礙了,但康復與否,對他早已沒有意義。他料定自己會死在這裡,或早或晚。而思及「死」字,他又不免想起了那個平和安寧的小鎮。當時未曾有一句告別,到底落了遺憾……
他靜靜想著,唇角牽出一抹苦笑。這時,融融火光移近,聲聲腳步緩至。自他被囚入地牢,除癸未按時來替他療傷之外,從未有他人來訪。他抬頭,正要招呼,卻見那火光映出一個嬌小身形。他一時怔然,忙跪正了身子。
「都退下吧。」少女的聲音清澈,如此令道。
隨行之人尊了聲「是」,將火把插在了牆上,隨即離開。
待眾人退盡,少女清了清嗓子,問道:「可反省了?」
葉蘅答不上,只好沉默。
少女見他如此,顯然不悅。她略走近了些,正要斥責時,卻看到一旁擺著的食水。一時間,她皺了眉,責備般問道:「為什麼不吃東西?」
葉蘅依舊不答。
少女頓生了些許急躁,她在他身前跪下,盯著他的眼睛道:「你寧死也不願留在我身邊嗎?」
葉蘅望著她,始終不解她的執著。但他終究不問,只道:「屬下自知罪孽深重,不敢貪生,更何談侍奉教主左右……」
「為什麼啊……」少女的聲音裡漸生淒然,竟似有天大的委屈一般,「你是我的長老啊……為什麼不願意留在我身邊……」
葉蘅一怔,茫然問道:「長老?」
少女含著淚,蹙眉望著他:「對!你是我的長老!是應當一生一世都陪在我身旁的人!」
葉蘅有些混亂。在玄凰教內,除卻教主,地位最高的便是長老。長老之職,一是為聖教護法,二是統領教眾。這般聖職,如何輪得到他?他只恐其中有所誤會,忙解釋道:「教主定是弄錯了,屬下何德何能……」
「我沒弄錯!」少女狠狠地打斷他,道,「你若不信,等丹威回來了,你自去問他!」
葉蘅自不敢信,又道:「教中已有丹威、碧火兩位長老,又怎會……」
「丹威和碧火不是我的長老,他們侍奉的是前任教主!」少女又氣又急,滿眼淚水盈盈欲墜,「若按教規,教主身死,長老原該殉葬。可前任教主卻下令,免去丹威和碧火殉葬之禮,容他們繼續侍奉下任教主。但教規就是教規,歷來也沒有長老連任的特例。」她說到此處,吸了吸鼻子,忍下了要滴落的眼淚,「一直以來,他們都在挑選繼任的人選……你,就是丹威選定的人。」
葉蘅一瞬恍然。以往因他麻木不仁而視作尋常之事,如今想來竟皆有深意:為何他丟失千葉金蓮,丹威不曾重罰。為何他為保護殷怡晴與同門動手,丹威亦一筆勾銷。那太過寬容餘地,太過隨意的處置,如今有了最合理的解釋。可若真是如此,又為何……
他心生疑惑,不禁問道:「若真如此,為何丹威長老容我離教?」
「我也想知道啊!」少女不悅,「為什麼他會放你走,為什麼他不准我捉你回來……這些我都不知道答案,但我已經明白,他會這麼待我,就是他不曾忠心於我的證明!」
葉蘅說不出話來,只是默然自忖。
少女看了看他,低頭道:「如果是你……如果你做了我的長老,你會一心一意地陪著我的,對不對?」
片刻沉默之後,葉蘅出口的回答,誠實如昔:「不。」
少女一驚,抬頭望著他。如此清楚明確的拒絕,她卻不願相信,眼神裡竟染了哀切。
葉蘅淡淡含笑,坦然訴道:「屬下姓葉名蘅,先父乃是朝中將軍。數十年前,外戚干政,奸佞當道,先父被指通敵,判下斬決之刑,親族俱發配南疆。屬下僥倖不死,更蒙聖教收留,授以武藝。那時,屬下活著的唯一理由,便是復仇。數載苦修,待手刃了仇人,屬下已是生無可戀……」
少女心上一動,想起了昔年那跪在階下,神色疏漠的他。丹威說過,他不怕死,亦無處可去,而這份心境,原來正是「生無可戀」……
「而後,屬下奉命奪取千葉金蓮,不想遇上了她……」
「是那個梅谷的女人?」少女眉一皺,問道。
葉蘅點點頭。他的聲音帶著難言的溫和與平靜,訴說的往事似也籠上了一片溫柔:「幸得那一月相處,屬下方才醒覺,自己尚還活著。風雨晴晦,花月星霜……原來世間景色,皆都可愛,何忍辜負。屬下只恨自己任由仇恨蒙心,白白蹉跎。所以,屬下才會請求教主,容屬下再生入世……」他話到此處,淡然一哂,「唯有重生為『人』,方才有未來可言。為此,即便是淨火地獄,屬下亦無懼前往。」
少女聽到此處,嘟噥著道:「說來說去,還是因為那個女人……」
葉蘅搖了搖頭,應道:「屬下先前所說,並無虛言。離開聖教之後,屬下的確與那位姑娘斷了瓜葛。這八年來,屬下過的是最平凡不過的日子,喜怒哀樂皆也平常,與旁人無關。」
「你到底想說什麼?」少女的心裡泛起忐忑,忍不住問道。
葉蘅聞言,認真應道:「昔日,屬下不過是一具行尸走肉。而今,屬下心在俗世,只求平凡一生。無論是何時的屬下,都無法一心一意侍奉教主,請教主恕罪。」
少女一時沉默,久久無言。
葉蘅也無他話,只陪她沉默。
正當寂然之際,忽有人急急趕來,尊道:「教主,有人求見。」
少女扭頭,沒好氣地道:「我誰也不見!」
來者有些為難,斟酌片刻,還是直言道:「教主,是那個梅谷的女子。她在山中埋下炸藥,揚言若見不著教主,就夷平此山。」
此話一出,少女和葉蘅俱是一驚。
少女憤然起身,厲聲喝罵道:「放肆!」
來者躬身低頭,不敢言語。
少女咬了咬牙,回頭又看了葉蘅一眼,道:「她是為你而來?」
葉蘅無法確證,如何能答。
少女見他如此,道:「什麼斷了瓜葛,你果然是在騙我。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有什麼能耐!」言罷,她拂袖轉身,疾步往地牢外去。
「教主!」葉蘅想要攔住她,卻無奈身上鐵鐐束縛,不得自如。他看著那少女的身影漸遠,心中急切難當。
殷怡晴應該不知他在此處,想必是為了千葉金蓮而來。可她是如何找到此山?又如何尋得門路?她在山中設下炸藥,究竟做何打算?……無數念頭在腦海中翻騰,他想不出答案,更不知如何是好。他所能做的只有祈願,願她那決絕強橫的性子,不致為她惹上殺身之禍……
……
卻說那少女走出地牢,邁入大廳之際,就見廳內教眾雲集,圍著一名嬌媚女子。眾人兵刃在手,卻無人敢貿然攻擊,那番場面,如眾星捧月一般。
那名女子,自然是殷怡晴。她依舊一派泰然,全不把眾人放在眼裡。看到少女進來,她抿唇一笑,也不行禮,只道:「喲,想必這位就是百聞不如一見的玄凰教主吧?」
少女聽得此話,不悅頓生。她打量了殷怡晴一番,高傲道:「你就是那個教唆辛卯背叛我的女人?」
少女的措辭讓殷怡晴笑了起來,她語帶輕蔑,道:「他有名有姓,不叫什麼辛卯。」
這句話勾起方才葉蘅的言語,頓時牽扯出幾分不甘,惹那少女皺了眉。她揮手,令道:「廢話少說!殺了她!」
眾人雖有顧忌之心,卻不敢違背聖令,只得紛紛攻向了殷怡晴。
殷怡晴含笑,一邊卸招一邊道:「看來教主是一心想斷送玄凰教的基業了。」
少女怒極,哪裡聽她的話。這時,她身邊之人卻勸道:「教主,炸藥之事……」
少女年紀雖小,到底知道輕重。她一咬牙,喝令眾人停手,嘴上卻不鬆口,只道:「你以為區區炸藥,就能動搖我聖教根基?」
殷怡晴拍了拍衣衫,笑答:「此山甚大,二十四處火藥未必能夷平貴教。但山塌樹倒,若損了貴教的障眼陣法,多少不利。」她的眼神裡滿是挑釁,更兼嘲弄,「說起來,江湖之中倒有不少人苦苦尋覓貴教蹤跡呢。這其中,有些是因親友命喪貴教之手,一心要報復的。有些是自詡正義的名門正派,想要誅滅邪教的。還有些,或是窺伺貴教寶物,或是覬覦貴教武學……我這人向來有成人之美,少不得廣發請帖,邀大家共襄盛舉……」
「你……」少女怒目,罵道,「混賬!」
殷怡晴一笑,捻起一縷髮絲,道:「教主息怒。若教主不願待客,我也可拆除炸藥,追回請帖……只求教主答應我幾件小事就行。」
少女不願妥協,卻也無法,猶豫許久,方才冷然開口:「你想怎樣?」
殷怡晴沉聲,道:「我今日前來,只求一人一物:人,喚作葉蘅。物,便是千葉金蓮。還請教主不吝歸還。」
這「歸還」二字,令少女愈發憤懣。她心中不甘,更兼難過失落,那因年幼矜貴而特有的忤氣,催生出一個陰狠念頭來。她唇一抿,眉一挑,含笑道:「千葉金蓮我可以給你。人,只怕不行。」
殷怡晴心生不安,卻依舊笑問道:「這是為何?」
「因為我已經殺了他。」少女答得毫不猶豫。
輕巧一句,卻如雷霆,震入殷怡晴的心海。她一時驚駭,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少女將她這般神色,自為得逞,乘勝道:「你以為我玄凰教是什麼地方?叛教之罪,無可饒恕。何況他還不知死活,敢打千葉金蓮的主意。所以,我一掌打死了他……」她挑釁一笑,語調漸漸放慢,生恐殷怡晴漏聽一字,「他的屍身就棄在後山,你若要找,趕緊快去。這山裡多得是蛇蟲鼠蟻,晚了,只怕連骨頭都不剩了。」
那一瞬靜默,竟有著桑田滄海般的漫長。記憶寸寸齧過,初時的痛楚漸而被麻木取代。殷怡晴的思緒一空,那原本驚濤駭浪的心海,驟然風平浪靜。
她笑出一聲來,掩唇嘆道:「小妹妹,你真不會談生意啊。」
少女聞言,眉頭一蹙。
殷怡晴又嘆一聲,道:「若要談生意,自要有籌碼在手。既然他已身死,你覺得,我還會不會跟你談條件?」
「哦,那你是不想要千葉金蓮了?」少女反問。
殷怡晴朗聲笑道:「待我掀了你的鳥窩,金蓮自然是我的。」
「放——」少女的怒罵尚未出口,但聽一聲炸響,震動梁宇。
殷怡晴站在一片飛塵之中,笑意明媚如花,哄勸般道:「小妹妹,現在逃命,還來得及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