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這個回答,何其簡單,又何其完滿。葉蘅無話,又將殷怡晴擁進了懷裡。忽然,他意識到了什麼,匆忙鬆開了懷抱,輕輕將她推開。看著殷怡晴一臉訝異,他淺淺一笑,道:「我身上濕,別受了涼。」
殷怡晴聞言,笑道:「我哪有這麼嬌弱?」
葉蘅無奈,略低了嗓音,道:「你傷得不輕,況且……有孕在身,切不可大意……」
聽到「有孕在身」四個字,殷怡晴怔住了。好一會兒,她才問道:「是阿七說的?」
葉蘅不知她為何如此反應,疑惑著點了點頭。
殷怡晴想了想,頭一低,竟微紅了臉,低聲道:「……竟然是……的確已有兩個月未曾……」她的聲音愈發低微,漸漸說不下去了。她抬了頭,笑得無可奈何,「我沒想過……」
葉蘅聽到這裡,輕輕笑了一聲。
這一聲笑,牽出愉悅,讓他的眸中漾起從未有過的繾綣親暱。殷怡晴不覺一愣,忽然覺得,直到此刻,她方才真正認識了他……
她隨他而笑,抬手輕輕撫上他的臉頰,喃喃道:「真好……」
他微微傾身,在她額上落了一吻,道:「好好休息。我在外頭。」
殷怡晴點點頭,剛要躺下,忽又想起什麼來。她拉起葉蘅的手,急切道:「你幫我叫阿七來。」
葉蘅只當她是哪裡不適,自然心急,忙出門喚了梅子七進來。梅子七見葉蘅喊得急,也不免緊張。等進了屋,殷怡晴拉過他低語幾句之後,他卻失笑,道:「師姐,這會兒你倒想起安胎了?」他說著,回頭看了葉蘅一眼,故意道,「早知如此,你何苦作這大死?懷著身孕還敢刀山火海地闖,也不問問孩子他爹答不答應?」
他這一番話,讓殷怡晴漲紅了臉。她拽著他的手腕,斥道:「你住口!誰讓你說這些有的沒的,趕緊配藥去!」她說話時,時不時看葉蘅一眼,但卻怯於對視。
梅子七看在眼裡,故作為難地皺了眉,轉而對葉蘅道:「師姐,你快別折騰我了,這會兒讓我去哪裡給你找安胎藥啊?姐夫你趕緊來勸勸。」
這一聲「姐夫」讓葉蘅和殷怡晴俱是一愣,還不等兩人反應過來,外間的閔袖鋒先聽不下去了。他拂袖起身,大步走了進來,厲聲道:「都別鬧了。現在是說笑的時候麼?」
此話一出,殷怡晴鬆了緊拽著梅子七的手,梅子七斂了佻達慧黠的笑。梅子七清了清嗓子,道:「大師兄說的沒錯,我們先離開此地再說。」
殷怡晴想了想,蹙眉道:「玄凰教扣下我們,說要求想見師尊,無非是為了那小教主的病。看來是那千葉金蓮用罄了……那孩子的毒……」
「也未必。」梅子七接道,「若是真用完了,哪裡還有讓我們休息的閒心?那孩子的毒只有千葉金蓮能解,也是無法,只好跟他們做這筆交易,交換瞭解藥就是。」
「玄凰教到底是邪道,若助那小教主痊癒,將來不知如何……」殷怡晴嘆了一聲,道。
梅子七卻笑道:「既然不知如何,又何必擔心?世事皆有定數,不過順其自然。救或不救,交給師尊定奪便是。」
「說得也是。」殷怡晴又是一嘆,再無話說。
四人各自療傷休息,不在話下。
第二日一早,不等丹威來請,梅子七便自己求見,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丹威便傳令教徒收拾行裝,攜教主一同前往梅谷。眾人一齊下了山去,梅子七又說要去接那安置在民宅中的孩子,更不客氣的要馬車代步,丹威也不多言,皆都應了。
梅子七舒舒坦坦地往馬車裡一坐,又招呼殷怡晴和葉蘅上車。閔袖鋒見他們如此,只是蹙眉嘆氣,也不上車,漠然隨行。
殷怡晴因走了半日山路,早已懨懨倦怠。一上馬車,她便偎進葉蘅的懷裡,枕著他肩膀,閉目休憩。葉蘅知她不適,輕拍著她的背,以作緩解。
梅子七笑吟吟地看著他倆,道:「丹威長老真是好說話,要沒有馬車,這一路可有罪受。」
葉蘅聞言,點了點頭。
梅子七見他如此反應,清了清嗓子,又道:「丹威長老也是急性子,竟然即刻就啟程了,我還以為怎麼也得明天再說。」
葉蘅隱約覺得他的話別有深意,他看了看梅子七,被那期待的目光一下點醒,一時好笑起來。他抿著笑意,如他所願地問道:「長老如此態度,想必你對他說了些什麼吧?」
梅子七滿意一笑,從懷裡抽出把摺扇來,慢條斯理地自己打風。還不等他賣完關子,殷怡晴低低道:「別惹他得意了,這能有多難?山上機關破毀,我又傳信給江湖正道,想必不日就有人圍剿玄凰教。丹威本來就要棄山,如今不過順水推舟。再者,就算有我們做人質,終究要見了師尊才有定論。若不同往,一來一回起碼半年的功夫,只怕是耽擱不起……」
梅子七聽殷怡晴搶了自己的話,臉上滿是無奈,卻依舊笑道:「師姐說的沒錯。況且我們雖是人質,到底也不是任人宰割之徒。不談其他,就說大師兄,豈是容易對付的?真撕破了臉,對大家都沒好處嘛。再說了,他們真正的籌碼是那身中奇毒的孩子。可我們與那孩子到底是非親非故,不比他們家的小教主是命脈所繫。到底顧忌多些。」他說到這裡,用扇子掩了口,壓低了聲音,抿了幾分狡黠,又道,「咱們且裝不在乎,路上我再想想辦法,看能不能先騙個一瓣金蓮用用……」
三人談話之間,已然到了民宅。梅子七笑盈盈地下了車,正要進屋接那孩子,卻見民宅之外停著一輛馬車,車旁立著兩騎人馬。他略變了臉色,一時怔忡。前頭的丹威也看到了這行人,本以為是梅谷的人,但見梅子七如此神色,心知有恙,忙喚教眾戒備。
梅子七醒了醒神,往馬車旁靠了靠,低聲對車內的人道:「師姐,說出來怕你不信,但你這一趟似乎是被人算計了呢。」
話音方落,殷怡晴便從車中探出了身子,凝眸望向了前方。待她看清馬車兩旁的人,心上不禁駭然。
有些事情,縱經歲月,亦難忘懷。她還記得,自己曾翻出一樁冤案,而後,將涉案之人一一找出,盡數誅除。那一案,牽扯著國家社稷,關係著百姓存亡,其中慘烈悲愴,不可言喻。那些罪人自是該死,但卻有一人,令她動搖。
孟覺生——這個名字,她早已牢記於心。
她一直以為,自己這一輩子都不會再與此人扯上關係。她這麼想並不奇怪,因為他已經死了。人死百了,但要勾銷恩怨卻從來也不是那麼容易。她看著眼前之人,想起了那兩個近乎俗氣的稱呼:阿祥,阿瑞。
殷怡晴的神思有些恍惚,也不知眼前的狀況是何發展。正當她惶然之際,葉蘅伸手攬過她的肩膀,將她護在了懷中。殷怡晴只覺一陣安心,略閉目醒了醒神,小心思索起對策來。
這時,馬車中有人開了口,朗然嗓音,竟帶笑意:「好久不見啊,丹威長老。」
丹威認出這個聲音,不由驚訝,他開口應了一句:「竟然是你。」
馬車中的人笑了笑,又道:「想必你身後的,就是梅谷散人的高徒了吧?那位姑娘,便是殷怡晴殷姑娘吧?」
聽他報出家門,梅子七笑著上前一步,抱拳道:「在下正是梅谷弟子,不是先生有何指教?」
「呵呵,也無他事,只是來打個招呼。」車中之人語調輕鬆,如此道,「殷姑娘這一路可好?」
殷怡晴微沉了臉色,便在這短短的時間之內,她將過往種種一一想過,心中的駭意不禁又深了幾分。昔年,孟覺生以千葉金蓮為餌,傳信玄凰教,借其之手殺盡賢益山莊之人。而今,那孩子身中之毒,唯有千葉金蓮可解,她為此再次招惹了玄凰教。方才丹威的反應,顯然與此人關係匪淺。世上能與玄凰教往來的人寥寥無幾,想來這其中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一切恩怨,始於千葉金蓮,亦終於千葉金蓮。其間種種也太過巧合,引人深思。或許正如梅子七所言,她這一程是陷進了一場布好的局。
為了這一局,此人用了八年的時間。這是何等縝密心思、何等深沉的城府、何等可怕的耐心——能有如此能耐,想必此人就是孟覺生口中的「那位大人」。
殷怡晴雖慮到此處,終究不敢確定,她猶豫片刻,終究還是問道:「你是誰?」
車中之人含笑回答:「我是何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姑娘如今安然無恙。」
殷怡晴蹙著眉,不知如何應對。一旁的閔袖鋒走上了幾步,擋在了殷怡晴的身前。
車中之人見狀,接道:「不必如此緊張。姑娘全身而退,自是吉人天相。我為人最是想得開,不過簡單一句話——得饒人處且饒人。」
他的話弦外有音,殷怡晴自然明白,她沉默著,只是不言語。一旁的梅子七卻笑應道:「先生說得對,凡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嘛!」
車中之人朗聲而笑,道:「這位小兄弟果然明事理,不愧是梅谷散人的弟子。既然大家都沒事了,我也不打擾諸位趕路,就此告辭了。」
言罷,馬車旁的阿祥和阿瑞打馬轉身,走得爽快。
殷怡晴眼見他們離開,驀然想到了什麼,出聲喊道:「請留步!」
馬車緩緩停下,阿祥和阿瑞轉過了身來,兩人的臉色皆是冷冽,不見喜怒。車中之人含笑開口,應道:「姑娘還有什麼指教?」
殷怡晴道:「那孩子身上的毒,是你所為?」
車中之人依舊笑答:「這麼說也沒錯。」
「若毒是你下的,那薛大人滿門之死,也與你脫不了關係吧?」殷怡晴微微慍怒,道,「孟覺生口中的你,絕非奸惡之輩。你報復我也罷,為何將無辜之人牽扯進來?」
「姑娘怎知他們是無辜的?」車中之人反問道。
殷怡晴被噎住了話,一時失語。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姑娘曾去過雲蔚渚吧?」車中之人笑道,「傳聞雲蔚渚上有一本名冊,記錄著昔年外戚之亂的叛賊餘孽……」
他正要往下說,梅子七卻上前一步,道:「先生不必再說,就此打住吧。」
車中之人似是愣了愣,而後笑道:「當真要打住?」
梅子七一笑,點頭道:「當真。世間之事,何苦都要爭個是非黑白?我等此行只為救人,旁事無需再提,先生慢走。」
車中之人撫掌而笑,道:「好。看來有機會時,真該往梅谷走一趟才是。哈哈……」
話到此處,車馬起行,不多時便淡出了眾人的視線。
梅子七鬆了口氣,剛要言語,卻聽殷怡晴低聲開口,道:「多謝。」
梅子七回頭,衝她笑了笑,也不多話,轉身去屋裡接那孩子去了。
殷怡晴經這一場,心神愈發頹靡,只是蹙眉深思。葉蘅知道,方才那車中之人的話,對她震駭不小。她最是嫉惡如仇,若那人真能說出薛大人一家非死不可的理由,只怕她難免猶豫糾結。幸得梅子七出言阻止,方才免了這一出。
他思到此處,將殷怡晴擁緊幾分,輕拍著她的背,低聲道:「沒事。」
殷怡晴抬眸,切切看著他,默然點了點頭。
閔袖鋒看著他二人,冷聲道:「回谷之後,給我好好反省。」他沖殷怡晴說完這話,又抬眸望向了葉蘅,「還有你,從今以後,給我把人看緊了!」言罷,他便拂袖走開。
殷怡晴聽了,自然不依,正要追上去嗆聲,卻被葉蘅拉回了懷裡。殷怡晴心中不滿,卻由他拉了回去。諸多言語,變作了低低抱怨。葉蘅正勸慰之際,丹威背著手,似是漫不經心地踱了過來。待到他二人身旁,丹威開了口,道:「姑娘好本事,竟惹上了那個人啊……可憐我玄凰聖教,竟做了棋子。」他說著,望向了葉蘅,「這次算你命大。以後可看緊了。」他撂下此話,又慢慢踱了回去。
殷怡晴不滿更甚,卻礙著葉蘅的牽制不能發作,她緊蹙著眉頭,低聲道:「我一定會查出那人是誰,好好討回這筆帳!」
葉蘅聞言,輕輕一嘆。
果真是要看緊了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