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尾聲

正月時節,塵囂之外,小小山鎮,亦被新春的歡悅籠罩。今日正是上元佳節,家家戶戶忙著扎花燈、做元宵,和樂融融。

薛棠一大早就起了身,去後山砍竹子做花燈骨架用。忙活了半日,就見妻子王鵑兒挽著娃娃來接他。孩子見了爹爹,歡笑著跑了過去。薛棠也跟著笑起來,他剛要放下柴刀,就聽一聲悶響,柴刀的刀刃竟與刀柄脫開,直直插入了地面,離他的腳背只差分毫。薛棠和那小娃娃都懵了,僵著動作看著刀刃。

王鵑兒正走上來,看這情景,先時驚慌,待確認無事,她眉頭一擰,嗔道:「哎喲,我怎麼嫁了你這麼個不省心的,砍個竹子還能把柴刀弄壞了!真是老天保佑沒砍到腳哇!不然我看你怎麼辦!」

薛棠聽得妻子抱怨,訕訕笑了起來。他看了看刀刃,又看了看孩子,索性把刀柄也丟下了。他一把抱起孩子,歡鬧了起來。王鵑兒見狀,無奈地搖了搖頭,自行過去將砍好的竹子整理妥當,又尋了麻繩紮起,拎在了手中。

「好啦,別鬧了。」王鵑兒走到薛棠身邊,道,「咱們趕緊下山吧,我爹那邊還等著這竹子做花燈呢。」

薛棠答應一聲,騰出手來接過她手裡的竹子,舉步往山下去。一家三口一邊走一邊說笑,走了片刻,薛棠卻頓了步子,望著一處發呆。王鵑兒順著他的目光一望,就見樹木之後隱著一間屋舍。冬日時節,景色蕭條,更添幾分孤寂。她輕嘆一聲,走上幾步,站到了丈夫身旁。

薛棠見她近前,嘆道:「這都過了大半年了,阿蘅他……」

王鵑兒聽他這麼說,卻不接話,只道:「瞧瞧,才幾日沒來,又變作這副樣子了。都怪前日那場雪。今明兩天是沒空了,要不我們後天來收拾?」

薛棠聞言,展眉點頭:「好。」

夫妻二人相視一笑,正要下山去,忽聽「吱呀」一聲,那屋子的房門緩緩推開,款款地走出兩個人來。這二人不是別人,正是葉蘅和殷怡晴。

薛棠和王鵑兒都怔住了,兩人瞪大了眼睛再三確認,好一會兒之後,薛棠歡叫了一聲,把孩子往王鵑兒懷裡一塞,邁步跑了過去。

「阿蘅!」他歡呼一聲,一把拉住了眼前之人。

葉蘅早已察覺來人,也未驚訝,笑著招呼道:「棠哥。」

薛棠高興壞了,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道:「你這些日子都去哪兒了?怎麼也不報個信?幾時回來的?也不告訴一聲?」

他問得又急又快,葉蘅也不知從何答起,正無奈之際,王鵑兒抱著孩子過來,蹙眉嗔道:「你這不省心的!差點把孩子摔了知不知道!」

薛棠一驚,忙停了話語,轉身看視孩子。王鵑兒自然是唬他的,她含笑看向了葉蘅,又將目光一轉,移到了殷怡晴身上。待看到殷怡晴隆起的腹部,她笑彎了眼,道:「梅姑娘,你也來啦。」

殷怡晴注意到她的目光,低頭一笑,道:「嫂子。我們正要去找你們呢,可巧遇上了。」

「可不是。剛還說起你們呢。」王鵑兒上前,攬起殷怡晴的手,「咱們今兒都在鎮上過元宵,你們也一起來,好好熱鬧熱鬧。」

葉蘅與殷怡晴自無異議,隨薛棠夫婦下山去。四人一路說著閒話,聽王鵑兒一聲聲的「梅姑娘」,殷怡晴抿著笑,開口道:「嫂子,其實我不姓梅,我姓殷,名字喚作怡晴。」她見王鵑兒訝異,又接道,「我並非有意欺瞞,只是身在江湖,若以真名示人,只怕招惹些不必要的麻煩。」

王鵑兒聽到此處,略想了想,轉而望向了葉蘅:「喲,這麼一說,你的名字不會也是假的吧?」

葉蘅略有愧色,道:「名字是真的,不過我也有事瞞著你們。」

話到此處,葉蘅與殷怡晴相視一笑。諱莫如深,興許已無必要。往昔之事,已成過去,若一意對親近之人隱瞞,未免辜負了真情。兩人將往事徐徐道來,從那忠臣蒙冤的慘劇,到甘為殺手的沉淪。梅谷、玄凰教、千葉金蓮、淨火地獄……諸多遭遇再無避諱,重重曲折皆作平常。待將往事說罷,又談及這半年多來的種種,薛棠和王鵑兒聽在耳中,不免唏噓。

四人邊說邊行,待下了山,就見滿街張燈結綵,一派喜慶。鎮上的居民裡有人認出了葉蘅來,一時也不免驚訝。但到底久別重逢,漸有人圍了上來,談笑招呼。

眼見如此,薛棠笑了出來,開口道:「阿蘅啊,老實說,你說的那些江湖事吧,咱們也不太懂。不過,現在都沒事了,對吧?」

這番話說得簡單,卻偏偏再正確不過。葉蘅含笑,點了點頭,也無他話。

「這就行了。」王鵑兒接了一句,隨即向著圍上來的鄉親們解釋了起來。那些沉重往事到了她口中愈發輕巧,不過是:原來他真是個落難的公子哥,這姑娘是舊相識,特來找他的。當初他不告而別,其實是去姑娘家提親去了,如今回來見見故交。

這話一出,無人不信,鄉親們紛紛上前道起喜來。葉蘅與殷怡晴少不得一一謝過。好不容易招呼完眾人,兩人便被薛棠和王鵑兒拉去了親戚家中。眾人有準備湯圓的、有扎花燈的、有鋪陳擺設的,更有歡笑嬉鬧的孩子、絮絮閒聊的老者。談笑之間,夜色漸暗下來,晚飯才吃了沒多少,孩子們便吵嚷著要去放花燈。大人們拗不過,況又是節中,便都也縱容。一時間,花燈燦燦,焰火爍爍,好不熱鬧。

葉蘅挽著殷怡晴,看著滿街的燈火,唇邊的笑意久久停留。殷怡晴望著他,笑問道:「這樣就心滿意足了?」

聽她這句話,葉蘅含笑反問:「不好麼?」

殷怡晴沒接話,只笑道:「從南疆回來之後,傷勢剛好些,就說要去一個要緊地方。我還當是哪裡……不過也是,一場兄弟,到底有個交待。如今既見過你想見的人,挨下來就該見見我想見的人了吧?」

葉蘅知道她話中所指,笑容微微一斂,只是沉默。

殷怡晴見他如此,繼續道:「我聽聞當今聖上一直想為忠臣平反,為示誠心,那些府邸家產皆都留存,以待後人。葉將軍一生忠義,卻遭人陷害,蒙冤至今。你雖手刃了仇敵,卻終究未能在天下人之前將冤情昭雪。如今天下太平、政通人和,正是激濁揚清之時。況且又有先前名冊之事,朝廷正是用人之際。南陵王明永靖與我師尊是至交,你隨我去見他,再由他引薦面聖,可好?」

話到此處,葉蘅的眉宇間已有了戚色,他垂眸,久久未曾作答。

殷怡晴猜出他的心思,道:「你入玄凰教也是情勢所迫,想必聖上也能體諒。至於你殺的那些人……」她話到此處,略為停頓,再開口時,聲音卻低微了下來,「一場淨火地獄,也該償清了罷……」

葉蘅聞言,抬眸望著她,正不知如何言語之際,薛棠夫婦走了過來。王鵑兒一臉揶揄地看著他們,笑道:「哎喲,瞧瞧你們兩,這可有一輩子的時間能膩歪在一起呢,這會兒就別悄悄躲在一邊了!」

薛棠一聽,也應合道:「就是就是。今天是元宵,好歹應個節,放個燈嘛!」他說著,舉起了手裡的東西來,笑道,「看看,前些日子我看城裡有人放天燈,說是把願望寫在上頭,天神見了,必應驗的。我也學著做了幾個,可巧你們來了,正好一起放!對了,阿蘅,你會寫字對吧,跟我去把願望寫了唄!」

葉蘅笑著點了點頭。薛棠隨即取了筆墨來,讓葉蘅寫願簽。良辰佳節,願望也不過是「合家安康」「萬事如意」「風調雨順」這般的吉利話。待一切妥當,眾人自去放燈,不在話下。

天燈冉冉升空,暈亮夜宇。熠熠燈火,牽動溫柔回憶。葉蘅眺著夜空,輕聲開了口,問殷怡晴道:「你的那些願簽……為何白白空著?」

聽得此話,殷怡晴微微一怔,訝然道:「你怎知道?」

「湊巧看到。」葉蘅淺淺一笑,道,「求了那麼些,卻什麼都不寫,多可惜。」

殷怡晴垂眸,笑意中微有落寞,「又不信神佛,怕是寫了也沒用。」

葉蘅記得,以前她曾問過他,是否相信這世上有神佛。如今她話中的「不信」,所指是誰?……他略微思忖,終究不再追問,反倒提起另一件事來:「那年你撕掉的簽子,寫了什麼?」

殷怡晴沒料到他會問起此事,一時間尷尬起來,「哎?你今天是怎麼了?盡問些沒要緊的事……」

「不能說?」葉蘅問道。

殷怡晴想了想,蹙了眉頭,似乎有些苦惱,「倒也不是不能說……我那張簽子上寫了點私心,後來見你寫了『國泰民安』,一時慚愧,方才撕了。本來告訴你也無妨,只是這會兒卻不是時候。」

「為何?」

殷怡晴笑了起來,無奈道:「現在告訴你,你必不信。」

「你尚未說,怎知我不信?」葉蘅不明就裡,道。

殷怡晴見他這般,只好妥協。她笑嘆一聲,道:「願君早離泥淖,復歸光榮。」

寂靜沉默,恰如預料。殷怡晴又嘆一聲,也不再言語。但這沉默,卻未如她所想的那般長久。一聲輕笑,如釋重負,葉蘅的聲音帶著未散的笑意,應道:「我信。」說罷,他伸手輕輕攬上她的肩膀,擁她入懷。

天空之上,明燈攜了世間種種心願愈飛愈遠。晰晰光芒,漸而幽微,恰似邈遠星辰……

《道是無晴》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