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感覺有人觸碰自己,他萬分沉重的想睜開眼睛,感覺自己被擱置在一個絕對安靜的空間裡,一點聲音也沒有。

  那種奇異的感覺意外讓人心安,他無法克制的逐漸消散意識,昏睡。

  再次有意識,伴隨著熟悉的刺痛感,以及絕對的安靜,模糊不清的低喃,細細碎碎,讓他開始恢復神智,重新繃起神經,勉強自己張開眼。

  像一幅畫,那女人就這樣跪趴在白色地板上,沒什麼顏色的肌膚快要跟磁磚融為一體;只剩下眼睛和睫毛偶爾眨著,細微顫動著唇,長長頭髮垂散在地上,隨意的線條就像是用細緻彩筆勾勒出來一樣,顯得不太立體。

  順著女人的眼看過去,才發現她說話的對象,是一隻銀黑相間的貓,睜著和她一樣的眼睛,沒什麼情緒的安靜傾聽,很詭異,卻又協調。

  彷彿被他的眼神扎到,女人輕輕地將視線移轉到他身上,對上他銳利的眼,卻純粹的沒什麼情緒。

  像貓一樣爬到他被擱放的床邊,女人嘴角微微上揚著幾乎看不見的笑容:「醒了?」

  「你是誰?」全然陌生的人,為什麼會讓一向謹慎而冷靜的自己,不由自主產生熟悉感?

  「命令管家救你的人。」

  雖然情緒收斂得很深,卻讓那女人一語道破:「生氣對傷口不好。」口氣還是淡淡的,沒有情緒。

  有點訝異,男人卻沒有再追究,只挑了看似安全的問題下手:「方便請問這裡是哪嗎?再留在這裡,也許會造成不便。」優雅而溫和的談吐,溫度卻沒有顯示在眼睛裡。

  又看了他一眼,女人笑得更明顯一些,卻站起身抱起貓往外走,只扔下不算回答的話:「我不想有人來,等你傷好就走吧,安心療傷。」

  看著她走遠,男人悶著沉著情緒,卻無能改變自己現下任人宰割的局面。

  才正暗暗思索對策,一個不算高也不算矮的中年男人,一邊端著冒熱氣的食物走進來,另一手還拿著藥箱。跟離開的女人一樣,男人臉上也沒什麼明顯的情緒,掛著溫和笑臉,像是面具一樣缺乏真實感。

  恭敬彎腰就像是訓練有素的管家:「先生,請容許我服侍您進食以及清換傷口。」精簡口條以及一絲不苟的動作,讓人有種像身處在電影之中的錯覺。

  長年養成的習慣讓他雖然焦躁,卻壓抑住情緒,靜靜觀察起眼前這個男人。看著他有條不紊的流暢舉止,沒有一絲多餘舉止,雖然掛著微笑卻一點也不真誠的眼,好一會才問出口:「你們到底是誰?」

  正在替他包紮傷口的男人稍稍分神看了看他,有禮而疏遠的微笑著:「小姐已經回答您了,不是?」不管男人目光裡深沉的懷疑,管家緩緩低頭繼續手邊工作。

  略停頓會兒,等到將傷口處理完畢,攙扶他坐起身用餐時,管家才又開口:「小姐不說自己身份,就是因為不想讓人知道,您又何須強求?」語畢,行了禮才拿著藥箱退出門外。

  離去前還留下一段耐人尋味的話來:「保持互不知道底細,這種關係才是最安全的,無論是對我們,還是您來說,這點您是瞭解的。」

  整個房間又恢復安靜,剩下受傷的男人,看著還冒著熱氣的食物,一片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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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傷才剛癒合,男人便迫不及待的下床走動,欲想早點恢復身體敏銳度,管家看見他的舉動,也沒說什麼,只是帶他到地下室健身房,就靜靜離去。

  這裡彷彿連時間都被靜止似安靜,連說話聲音都細小到不注意聽就不見一樣,尤其最奇怪的是不禁止他,整棟屋子各個地方皆任他來去。

  但就算他摸遍整個屋子,卻什麼蛛絲馬跡也沒有,除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白,只剩下重點傢俱是藍色,深深淺淺的,普通的地中海風格罷了,大量的書,排列整齊的堆滿大部分的空間,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讓人不舒服的是,整個空間裡異常乾淨,彷彿帶著精神病院裡絕望的瘋狂。連一點髒污都沒有,唯恐染上任何一點灰塵都會讓那裡不完美一樣,神經質的誇張。

  尤其是那女人只穿白色衣服,走動時候,就像是失神的玩偶一樣呆滯;雖然管家穿著黑色西服,卻同樣一絲不苟的帶著微妙的不存在感。

  但他們並不給他白色的衣物,這倒是出乎男人意料之外,照著自己受傷時的那套衣物,他們分毫不差猜中了自己的喜好,買了剛好的尺寸,就放在自己暫居房間的衣櫃裡,自然地像是他原本就該在這裡。

  除此之外,他們沒有任何交集,像是在同一個屋簷下的兩條平行線。

  只有吃飯時候碰在一起,通常管家將飯菜布好後就會離開,整個飯廳只剩下他和那女人,各自進食。

  他曾經試著交談,卻一無收穫。

  「我可以知道稱呼小姐的方式嗎?」

  吃到一半突然聽見他問話,女人慢慢把食物吞下以後,才揚起一小弧度的笑容看他:「叫我荼靡就可以,小姐是管家叫的。」

  荼靡…?男人有些遙遠的想起什麼。

  才剛說完,她的貓就跳上桌面叫了細細一聲:「喵!」

  臉貼著貓蹭了蹭,才重新將它放在地上,女人表情溫柔了點:「是悅玥,男的。」對貓都比對人有反應的多。

  男人不動聲色的回報自己姓名:「我是幻滅。」看她沒什麼反應,頓了一下,他又接著問:「為什麼會救我?」

  筴了口菜停在半空中,荼靡看著他,若有所思:「因為你想活下去。」

  什麼?

  看著他疑問的表情,荼靡猶豫了下才說:「你掉在門口的時候,頭部沒有很嚴重的傷,只有四肢好像為了減緩衝擊有比較多挫傷,感覺上你沒有很想死掉。」

  「這麼貿然決定……」

  皺著眉頭打斷他的話,「再問下去,就不想說了!」荼靡將用畢的餐具重新放整齊,站起身子,不再看他一眼,筆直的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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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那次不歡而散以後,幻滅常常察覺她若有似無在自己身邊出現。

  不管在哪邊,女人偶爾會輕輕抱著貓經過,就好像以前的隔閡,漸漸抽掉了些許,而她隔著模糊不清的玻璃觀察自己一樣。

  他感覺自己要抓住些什麼了,卻又不是那麼確切。

  還在思考,突然覺得腳邊有東西踏過,低頭正對著貓的眼兒,圓圓的,好奇打量著他,半晌才喵了聲,蹭了兩下無所謂的走開。

  謹慎跟在它後面,才發現它的目的地,是睡著的荼靡身上;回頭瞧了他一眼,輕巧的跳上沙發上,蜷縮在她身上,半點也不驚擾到沉睡的女人。

  有些情緒複雜的坐在一旁窗邊,他打量起睡著的人,從她悠長而緩慢的呼吸,可以知道她睡得很熟。

  『明知道我會出現,卻依然熟睡,她到底是誰?放任我刺探,卻又不將答案公佈,說她深沉,卻又比較像是缺乏情緒……』

  才想到一半,男人極其細微發覺有人看著自己,謹慎一抬頭,果然和理該沉睡的人對上。

  沒有表情的看了他一會兒,荼靡才決定開口:「你,覺得傷好了?」

  皺起眉頭,看著缺乏情緒的她一眼,幻滅才說出答案:「還沒。」在知道你是誰以前。

  看著他,荼靡突然笑得有點溫度:「知道我是誰,你的傷應該就會好了吧?」有一下沒一下搔著悅玥圓潤的下巴,讓它舒服的半瞇著眼,撒嬌喵了幾聲。

  沒有回答,幻滅執拗的固執發作,這不能解開的謎題,對於受過嚴苛訓練,善於追獵的自己來說,簡直是種污辱,讓他怎麼回組織去面對主上,面對她。

  幽幽嘆氣,荼靡看著他的臉,有種灰燼般的溫柔:「那麼,你答應我一件事情,我就讓你『痊癒』。」

  靜靜等著對方的未竟之語,幻滅溫雅臉上,收斂的很乾淨,卻還是有種山雨欲來的殘佞。

  「知道以後,你只要相信,不要去探就背後原因。」認真說著,荼靡精巧臉上佈滿嚴肅認真。

  抓住話柄,幻滅銳利質問:「背後原因,是你不想說明的原因?」

  揚起似笑非笑的臉,荼靡輕輕迴避掉他的質問:「這是一種直覺,而我膽小的天性需要一點保障。」

  「如果因為膽小,那就不該救我,也不該告訴我。」點出矛盾地方,他漸漸有種抓住什麼頭緒的感覺。

  飄忽地笑起來,荼靡臉上,寫著難以言喻的哀傷:「因為人注定要死,早晚都一樣。」目光移到他臉上,才重新有了溫度,「救你,只是為求心安,做錯太多事情,我不得不贖罪。」

  她說過的話都像曾經聽過一樣螫人,突如其來的熟悉感讓幻滅短暫失神。

  「好。」簡短的回應她,卻又讓幻滅陷入迷惘,是否我也有曾經答應過誰?

  掠過他的表情,荼靡不再多說話,只是拿出掛在頸子上的項鏈,串著一枚黑銀戒指。

  鑿刻一朵花的形狀,讓氣氛有種違和感。因為一切,讓他徹底想起,一個早就不存在的女人,死透了的。在幾年前,在他懷斷氣,溫涼,然後僵直。

  真正的名字已經被遺忘,那女人只留下別稱『荼靡』,名符其實的荼靡。

  不管過去如何,事實是那個女人早已不存在,為何眼前這冷淡的一點也溫度也沒有的女人會擁有早該隨她一起埋土的戒指?

  「她已經死了,死了很久了。」幻滅冷靜的陳述事實。

  抿嘴笑著,荼靡有些神秘掛在臉上:「我知道。」她當然知道,不過這是秘密,不能給任何人知道的秘密:「我接替她的職位。」好心公佈答案,沒有太折磨他,可是他一臉懷疑。

  「那應該是繼承她的銀焰,而不是她私人的戒指。這個理由,不高明。」嘲弄指出事實,他挑著好看的眉看著依舊微笑的女人。

  沒有因為他的反駁而顯現一絲慌亂,荼靡還是維持著笑容,只是逐漸失去溫度:「因為我不隸屬在騎士團裡。」像是不耐煩繼續彎著唇,她回覆冰冷態度:「我直接在暗皇手下執行任務。」

  「那為何是繼承她呢?若是在暗皇底下,不需要繼承。」緊咬著這點不放,他執意想找出真正答案。

  聽到這句話,眼前的女人突然咧開一個詭異的笑,甚至明顯可以看見眼中的冰冷以及疏離:「確認,階級不夠,無法讀取資料。」機器般的聲音甜美而沒有生命力,卻搭著一個俏皮的噤聲手勢。

  「你!」有些惱怒的氣悶,卻沒漏掉她剛才的說的每一個字句。究竟什麼叫做階級不夠無法讀取資料?

  氣過頭,他卻感覺有些好笑,一向是騎士團之首的自己,在這個時候居然被告知階級不足,無法讀取資料,也難怪他難以置信。

  領導著騎士團的自己,位階已是少數的高階,除非是暗皇,不,不可能。

  看著男人明顯的情緒波動,荼靡突然湧起一股模糊的情緒,口氣也溫和下來:「是女人都該有秘密的,而且你不覺得我已經給了你想要的答案?」氣氛緩下來,卻勾起另一波質疑。

  沉默地整理了情緒,才發現另一個疑點:「既然來自同一個地方,又怎麼要避諱什麼深沉的背後原因?」

  「世事難料,你又怎麼確定什麼事情是暗皇決定好的呢?」歪著頭反問幻滅,她的臉上有種很接近人的情緒,隱晦而哀傷。

  留下這句話,她又抱著貓飄然走了。

  只剩下那男人獨自坐在窗邊思考,自從他有意識以來,就被教導著暗皇就是一切,而這個自稱繼承祭雪騎士的女人怎麼可以一臉平淡,卻隱埋這麼多秘密?

  黑帝斯根本就沒有這種異議存在過,所以他對眼前的這一切感到非常陌生,同時又升起一種詭異的躁鬱;畢竟他可是幻滅,騎士之首,一向都是他把一切掌握在手裡,可自從讓這女人救起以後,就什麼也變了。

  也許是該回歸的時候了?看了一眼窗外庭院裡正在修剪枯枝落葉的管家一眼,他頭也不回的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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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起半趴在噴泉旁邊的女人,管家一臉恭敬,輕聲呈報:「小姐,他已經離開。」就怕嚇到還在迷濛狀態的人。

  眼睛從清澈的水面移到管家臉上,荼靡臉上有像夢一樣的痕跡:「走了?」像是閃過什麼接近痛的表情,轉眼又笑得像個孩子,「走了。」

  「是。」小心翼翼的服侍她穿上薄外套,管家做著自己該做的事,僅有在叮嚀的口氣裡,藏著不易察覺的關心:「小心風起。」

  「埃,我只能感受風有多少力度,感受不到寒冷的。」語氣很淡,看著風吹在噴泉的水面上,泛起的漣漪,一圈一圈。

  她幾乎能感受到那種風吹拂的感覺,就像是輕輕拂過一朵花的力道那樣的溫柔,幾乎。

  看著女人面無表情地看著水面的圓圈,管家有種很深沉的哀傷:「小姐說的是,是埃冒犯了。」

  一臉冷漠的轉身進屋,她無意繼續這種沉重氛圍,只在離開以前交代接下來事宜:「兩天後,我得去會見醫生。」

  蹙起眉頭,管家卻只沉聲回答:「埃知道了。」

  看著主人離去的身影,再看看被風吹掉的枯葉,他心裡有些很久遠的迷惘,以及遲鈍的刺痛,對於這樣的自己以及這樣的主人,他感受著一陣陣吹過的風,有些模糊的記憶,逐漸被吹上來,在眼前上演,落幕,再上演。

  幾年前的故事了,在他還不是管家,小姐也不是小姐以前……

  他其實不叫埃,只是真正的名字已經被洗掉,很多以前的記憶都被洗得乾淨,僅剩下公式化的條例,以及一些必要技能。

  「真可憐,可憐的你,跟我一樣,已經變成塵埃了!繼承冰冷的一切。可憐的人阿,是否願意跟我走?願意跟我一起走下去嗎?」

  而後,他應允的那一刻,她給了自己一個名字,叫做埃。

  那雙冰冷的手摸著他長相平凡的臉,臉上沒有表情,聲音也沒有溫度,可是卻可以和他一起舔拭別人不懂的傷口,所以他從那個時候開始,叫埃。

  也從那個時候開始,他開始習慣這個冰冷的主人,沒有溫度的女人。這樣算是好還是不好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活了下來,在該被淘汰的時候;他還沒有遺忘當初那種心情,精準換算成人的用語,叫做珍惜。

  他效忠的對象,從那個高高在上的神祇,換成這個什麼也不是的女人。是他告訴自己,心甘情願淪落到這個地位,比寵物更加不如,比誰都還沒有自由的活著;可是,他反問了當初洗掉自己記憶的醫生:

  「我要自由做什麼?自由之於我又有什麼意義?」

  自從作下選擇以後,他人生意義,只剩下小姐,誰都遺棄他,但是她選擇留下,而在她選擇的當下他也做出選擇,我選擇遺忘所有的事情,專心當一個專屬於她的,管家。

  什麼特殊的才能也不會,但是能在她身後,服侍她,卑微的獻上忠誠,這是他的回報。

  在下一次風起以前,管家拾步走回屋裡,關上大門,像是緊緊的關住外面會吹亂一切的風一樣,他看著落下的鎖,心裡有種不清不楚的想法滑過,再被壓進心底,密密牢牢鎖住,誰也不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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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完全地陷入深睡,就連那雙有溫度的手撫上她溫涼的臉都沒有知覺。

  睡夢中,她依稀聽見熟悉的心跳聲,沉穩跳著,像是一首她很熟悉的旋律,環繞著她入睡。

  看著睡在自己懷裡的主人,管家只是沉穩的輕拍她的背,像是安撫一隻貓一樣,月光照在兩人身上,像浮塵灑下來,細碎且美好,可是很不真實。

  「求求您,拜託,我願獻上任何所有,求您,不要這樣對我,不要……」喃喃自語,冰冷的加了一點哀求,可是沒有掉下眼淚,懷中的人只斷斷續續哀求著。

  他很熟悉這些哀求內容,在他成為管家以後,偶爾會遇見這種情形;雖然不完全,可是她還是會做夢,還是會在夢裡恐懼,縱然她已經失去眼淚。

  「小姐,小姐。」輕輕搖晃她,管家將情緒藏得很深。

  朦朧地張開眼,疑問看著眼前的男人,荼靡一下子不知道自己在哪。

  「您做夢了,恕埃冒犯。」

  一瞬間從她眼裡閃過尖銳的刺痛,但是太快,除了管家感受到以外,連荼靡自己都不知道,只輕輕應了聲:「嗯。」而後重新趴上他的胸口入睡。

  空間又恢復安靜,連正值夏夜的蟲鳴也沒有,空洞得令人心驚,可是管家卻在唇邊帶著一點幽遠的微笑,擁著自己的主人入睡。

  不知過了多久,埃在第一線陽光照到他的時候清醒,輕巧放下懷裡的人,沒有發出一絲聲響,他換好衣物走出房門開始一天的工作。

  他可沒忘記,今天是主人要去見『那個人』的日子。

  一直到陽光充滿整個房間,他才再度出現,手上端著熱騰騰的食物,輕輕喚醒沉睡中的人:「小姐,該用餐了。」

  幾乎是跟他聲音落下同時,床上的人原本閉合的雙眼睜開,直勾勾看著,沒有情緒,卻很銳利。

  習以為常地將餐盤放在一旁桌上,攙扶起她,順手在背後添了柔軟枕墊,才將食物遞上:「可以進食了。」

  過了好一陣子,那種銳利的眼神才逐漸和緩下來,她又磨蹭了柔軟的被子一下,才甘願接過瓷碗:「什麼時候了?」剛睡醒的聲音,雖然沒有溫度,卻慵軟的可以。

  恭謹的站在一旁,「早上六點三十八分四十秒。」精準的將時間報上,順手將摺疊好的衣物放置在床邊,整齊的像是剛熨燙好,無一絲皺摺。

  又嚥下一口食物,荼靡才開口:「放鬆點,埃,不必如此精準。」帶著沒有溫度的微笑,語氣卻很輕柔。

  頓了一下,才繼續話題:「你要陪我去嗎?」

  沉默在這個問話出現時充斥整個空間,管家臉上閃過不知名的情緒,過了半晌才恭敬的回覆:「一如往常,只要小姐需要,小姐在哪兒,埃就會在小姐身後。」

  將空碗遞給管家,荼靡順勢攔腰靠著埃,臉上有種模糊情緒:「埃,可憐的埃。」聲音依舊沒有起伏,卻充滿難以言喻的憐憫:「可是你會痛苦,每次看見那種場景,你的情緒波動總會降得很低,幾乎快要接近死亡……」

  後面的話都沒讓他聽見,可是他卻這麼清楚知道後面沒有被說完的話,而因為如此揚起一絲激動。

  『多麼可憐,只是因為讓我撿到你,讓你活了,卻讓你得痛苦的走下去,可憐的埃,可憐的埃。』

  每一次,當他心甘情願獻上自己的時候,眼前冰冷的女人,卻用著幾乎快要燙傷他的語氣,重複這樣的話,一次,又一次。

  「如果小姐允許,埃可以一直陪伴下去。這是埃自願的,只要小姐願意,埃願意獻上自己,哪怕是成為棋子或者是祭品,一直到生命盡頭。」

  在管家說出這段話以後,荼靡突然離開他的懷抱,回到冷清態度看著他:「你沒有欠我什麼,不需要這樣做,你得為自己負責。這樣的情感,太沉重,埃啊!你一直都該明白,這樣的情感讓我背負,太看得起我了。」

  驚覺到自己言論帶來什麼樣影響,埃萬分內疚的道歉,「是埃的錯,請小姐原諒。」重新掛上笑容,埃又是個專業管家,只有些來不及斂去哀傷,不只是為自己,也為他效忠的人。

  冷眼看著他的道歉和笑臉,偏著頭她嘆了口氣:「算了!這個世界還有誰跟我最相像呢?也不過就剩下你而已,我還有什麼能夠抱怨?我還有什麼不滿足?」揚起有點扭曲的笑容,卻更貼近人類。

  拿起折好的衣物,她赤著腳踏上冰涼地板,在走進廁所前結束這個話題:「既然要跟,那就準備吧!」

  「是,小姐。」

  側身收拾餐盤,在離去時候將門帶上,埃又是那個條理分明的管家,儘量維持表面的假象,或許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而他們心知肚明,這種假象不能持久,甚至脆弱的禁不起觸碰,任何風吹草動都足以讓它崩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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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安,先生。」輕巧走向穿著白袍的人,她用甜美而沒有生命的聲音問安。

  頭也沒抬,男人繼續看著報表,只是隨口回應:「不錯,總是沒遲到。」

  聳聳肩,女人扯著很僵硬的微笑隨意跳上一旁桌子:「因為設定,不得已遵從。」

  「沒有教養,下去。」語氣淡淡的,男人揮了揮手,總算抬起頭來,微皺著眉。

  「你是知道主人喜好的,這是設定的一部分不是嗎?」

  沒有聽話站下地面,女人反跪坐在桌上,攀上男人頸項,大而圓潤的眼眶像貓一樣,在眼尾有點鳳影,咖啡色眼珠子沒有喜怒的看進他眼裡。

  不搭理她的問話,男人反客為主,沉穩將她抱起,走向實驗室,一邊惡意反擊:「一直跟在你身邊的狗呢?怎麼反常沒跟進來?」

  偏著頭,她微微上揚唇角:「那也是你的作品,這樣說好嗎?」卻讓人感到心驚。

  「失敗品,沒有任何意義。」男人算得上俊帥的臉,理所當然毫無愧疚的冷哼,又或者,這對他來說其實是恥辱。

  嘆口氣,女人單刀直入發問:「只可惜,這樣的失敗品卻可以和我一起走下去,所以你很不滿?」

  不可置否的將她放上醫療椅,「畢竟這恥辱一直存在,讓我很刺眼。」將線路一條一條接上她身體,襯衫被無所謂解開,包括裙子都被扔在一旁,那男人沒什麼反應,只專心在螢幕開始跳動的數據。

  瑟縮了下,繃緊著身體,感覺電線沒有溫度的黏貼在身上,荼靡還是讓自己順從緩和僵硬的身體:「讓你失望了,恐怕埃還會繼續和我看下一個世紀的煙火。」

  忙錄的操控電腦,一邊輸入複雜的指令及數據,男人還有餘力嘲諷:「下個世紀?你野心可真不小,」不懷好意瞄了她一眼,有些冷笑:「我確定如果是你還有可能辦到,埃?哼哼,我很好奇。」

  頗有深意看了他一眼,荼靡甚不在意的撥弄自己被解開的衣物,甚至有些無聊的玩起指甲:「會的,埃他會一直跟在我身後,我還想看見你的死期,好讓他送上白嫩鮮花。」

  瀏覽過基本資訊以後,男人滿意笑著,好心情回話:「我是滿期待你獻上什麼樣的花,這對我來說可是舉世無雙的讚美。畢竟……」輕柔將線路拔除,他有些愉悅的幫她將衣物重新穿妥,才繼續未竟之語:「你可是我今生為止,最完美也最得意的作品,荼靡。」

  不遑多讓,荼靡缺乏表情的臉上刻意揚起一個美麗微笑:「先生,出自你口中這樣的讚美,可讓荼靡不敢當,人多少還是有缺陷才好。」

  「所以我沒有讓你失去缺陷,太完善的東西通常不長久,你說是嗎?」溫柔撫摸著她極度缺乏表情的臉上那抹微笑,男人無所謂的反問。

  安靜的等他手離開後,荼靡從椅子上站起來,轉動了有些痠疼的頸項,才悠然回答:「那還真感謝你給了機會,讓我可以看見稍縱即逝的煙火,或者是你的喪禮?」不等男人接話,她轉了一個話題:「也幫埃看看吧!我想知道他好不好。」

  配合結束掉話題,男人轉而有些冷漠:「唷?親愛的荼靡都開口了,就算我想拒絕,也不好說些什麼。」拐著彎應了,算是回答。

  「感謝先生了。」優雅道謝,她才走向門外喚了管家進來。

  「小姐,先生。」管家進門,恭敬行禮後,便站在一旁等待。

  示意埃坐上椅子,男人從抽屜裡另外拿出診療工具,隨意檢查一下便算是,嘲弄的衝著荼靡笑開:「你放心,他的衰退控制在合理範圍裡面,短期若沒有特別毀損,搞不好真可以參加我的喪禮,如此,滿意了?」

  「這可是今天我聽見最好的消息了。」維持著美麗的微笑,荼靡有禮道謝以後,才帶著管家道別離去。

  「那麼,期待下次見面了,先生順心。」揮了手,男人繼續低頭檢閱報告,不再看他們一眼,直到他們離去。

  在門被關上那一刻,才露出一個微笑:「開到荼靡花事了?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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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走出實驗室,兩人並肩走在森冷廊上。

  「小姐,你……」開了口,管家卻不知道如何繼續。

  抬眼看了眼,荼靡繼續往前走,語氣輕鬆:「怎麼?不喜歡我讓你進去?我已經沒讓你看見更之前的畫面了。」

  微皺著眉頭,埃有些負面情緒一閃而過:「埃不是這個意思,只是不知道小姐會讓埃做檢查。」這其實沒有必要。

  僵硬的拉出微笑,荼靡像是感嘆一樣,吐出一口長長的氣,「就只剩下你了,我不在乎你要在乎誰呢?親愛的埃,就如同我的宣言一樣,我帶著這樣的命運,卻還想跟你看見下個世紀的煙火,你覺得可笑不可笑?」

  埃平庸的臉上畫過一種說不上是喜悅還是痛苦的表情,一邊低啞的回答她的話:「埃說過,只要小姐需要,埃永遠會在。」

  斜看了他一眼,荼靡跨了幾步路走前了一些:「那很好,很好。」結束這個話題,新的冷漠掛在她臉上。

  嘆了口氣,管家知道自己又不小心誤觸禁地,無聲跟在主人身後,不再說話,只是走沒多久,她卻又停下腳步,順著她的眼神望過去,埃更加難受。

  滅在不遠處,像他一樣,站在一個女人身後,帶著優雅又迷人的笑容,只是感覺很苦,苦入心裡的滋味,跟他很像,卻又不完全相像。

  「小姐。」輕聲叫喚,管家恭敬的站在她身後,什麼情緒都鎖得緊緊的。

  瞬間凝神,她回頭看了埃一眼,上揚的唇線美得很沒有生命:「很美的畫,你說對嗎?埃,可惜不對襯,就像是我,怎樣都不會跟誰對襯,不管再怎麼努力。」很像是人類的感傷,那種情緒模糊在她臉上綻放。

  「至少小姐是完美的。」如果這點事實可以讓主人恢復一些生氣,那他不介意提起這些傷人的話。

  偏著頭看著管家,荼靡扭曲著笑容,「埃,在我心裡,你也是完美的。」伸手抱著埃,她遙遠的語氣飄渺:「其實我也不過是記得而已,只是記得那些往事,卻什麼用也沒有……」隨著一陣風,這些低喃都被捲得很遠,只剩下管家曾經聽過。

  「風起了,小姐,是否要先回家?」

  正想回話,她卻突然渾身一僵,半晌才鬆懈下身體:「不了,要先去外頭一趟,有蟲子。」輕輕伸手按下了太陽穴,她才轉身離開。

  跟在她身後,埃又回覆到管家面色,掛著笑,沉穩走向未知的遠方。

  另一邊,在幻滅身旁的女人,兀自低頭看著杯中澄黃湯色倒映模糊的自己,輕輕笑著,無聲無息:「真是可愛。」

  而幻滅有些疑問,看著荼靡離去的方向,想上前確認卻被女人阻止,只好反問:「那是?」

  「無妨,是個可愛的女孩兒。」眨著眼,女人語氣誘惑而語焉不詳的解釋,繼續微笑,嬌嫩而美麗的容顏上寫著秘密。

  沒有繼續發問,滅僅是站在一旁守護。

  「怎麼沒問我是誰呢?」女人笑得神秘,低頭把玩著自己纖細精緻的手指,掩藏住眼中的捉弄。

  「既然確認沒有危險,就無須介意是誰,反正她已遠離。」溫爾的微笑答覆,幻滅沒怎麼放在心上。

  「嗯,也是。」挑眉看了他一眼,繼續悠閒的啜飲著咖啡,女人終止話題,只是唇邊有著一抹嬌艷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