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9 章
招魂引

  寒冰石室之中,只有大巫師低沉的喘息聲。鬼王和鬼厲站在這個衰弱的老者面前,緊緊盯著他蒼老的臉龐。此刻,大巫師殘存的生命,已經是他們二人僅有的希望。

  大巫師喘息稍定,抬起了頭,對著他們二人笑了笑,鬼王鬼厲這才稍微放心一些。

  大巫師沉吟片刻,對鬼王道:「請宗主找一些血來,『招魂引』鬼魅之術,以鮮血為佳。」

  鬼厲微一皺眉,鬼王已然點頭道:「這好辦。」說罷剛要走開,忽又想起什麼一般,停住腳步,向大巫師問道:「大師,這鮮血……是要獸血還是人血?」

  大巫師怔了怔,多看了鬼王一眼,但還是道:「獸血亦可,但若以效果論,以人血最好。」

  鬼王點了點頭,邁步走到門口,打開石門,只見青龍、幽姬都站在門外,一身黑衣的鬼先生也站在稍遠地方。

  一見鬼王突然出來,青龍、幽姬臉上同時都微有吃驚神色,但鬼王卻不多看他們,徑直對鬼先生道:「拿一盆新鮮人血來。」

  青龍、幽姬都是一怔,鬼先生卻只是點了點頭,轉身離去,鬼王隨即也轉了回去,只剩面色漸漸深沉的青龍和幽姬站在原地。

  寒冰石室之中,氣氛不知怎麼,突然變得有些怪異。鬼厲默默注視著躺在那兒的碧瑤,許久之後,轉過身看了看閉目養神的大巫師,隨後目光落到了鬼王身上。

  鬼王卻彷彿什麼也沒感覺到一般,神色從容自若,一雙眼睛只是望著碧瑤,偶爾向鬼厲這邊看來,也只是一轉即過,絲毫也沒有停留。

  石門上突然響了兩聲,隨後緩緩打開,鬼先生捧著一個銅盆進來,放到大巫師的身前,隨後向鬼王點了點頭。

  鬼王微微頷首,鬼先生也不多說什麼,默默退了出去。

  殷紅的鮮血,在銅盆中輕輕晃蕩,一股濃烈的血腥氣息,瀰漫在石室之中。

  鬼厲的眼角微微抽搐,深深向鬼王望了一眼,鬼王卻緩緩向大巫師道:「大師,你要的血,在這裡了。」

  大巫師睜開眼睛,看著面前這一盆鮮血,默然無語,半晌忽地輕嘆一聲,道:「好吧,我們開始。」

  ※※※

  撐著無力的身體,大巫師緩緩站了起來,只是還不等他站直,身子已經開始搖晃了。

  鬼厲搶上一步,從旁扶住了他。

  大巫師向他望了一眼,苦笑一聲,卻沒有再推辭了。

  衰弱的老人慢慢伸手到懷中,掏摸了片刻,伸出手來的時候,手中已經多了一枝式樣古怪的紅筆,筆身大致有拇指粗細,約有常人手掌長短。尾端乃是一狗頭形狀,紅色的筆身上也不知是用什麼做成的,刻著各種稀奇古怪的符咒。在筆的最前端,均勻地鑲著一撮細毛,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只有殘留的暗紅附在其上。不問可知,這枝筆往昔所沾染的,只怕多半都是鮮血之類。

  握住筆,深深呼吸!

  大巫師在鬼厲的攙扶下,低下身子,把這枝紅筆在鮮血中浸泡了片刻,然後提了起來。

  鮮血從筆端細細的毛間,一滴滴無聲滑落,掉在銅盆裡,在血面蕩起小小漣漪,蕩漾開去。

  提著筆,大巫師在鬼厲扶持下,慢慢地走到碧瑤所躺的寒冰石台旁邊,從石台與地面接壤的一處,慢慢地畫下了第一筆。

  鮮豔的顏色,在原本平整的地面上漸漸延伸,老人用微微顫抖的手,畫出了一道接一道的血符。

  四周寂靜無聲,但不知怎麼,氣氛卻彷彿漸漸緊張起來。

  鬼王在旁看了一會,默默走到銅盆旁邊,將銅盆捧起,走上幾步,放到大巫師的身邊。正在畫符的大巫師抬起頭向他看了一眼,默默點頭,隨即又低頭繼續。

  越來越多的鮮血筆畫,以碧瑤的寒冰石台為中心,逐漸出現在她的周圍,一座詭異而帶著血腥氣息的法陣已然初現。

  大巫師的那枝紅筆,顯然也是南疆巫術一道中的異物,被這枝紅筆吸食的鮮血,經由大巫師畫在地面,鮮血居然凝而不乾,色澤鮮潤,且在邊角轉折地方,竟無一絲一毫的血絲濺灑而出,如畫地為牢,將這些鮮血穩穩圈在其中。

  隨著大巫師的喘息聲再一次響起,並且漸漸濃重,地面上的血色圖案也逐漸繁複起來。這些詭異的圖案,有的看去像家畜猛獸,有的像飛禽大鳥,更有些完全看不出像什麼的怪異圖案,一個接一個的出現,而且沒有任何一個相同。只有一點相同的,就是這些圖案全部都互相連接在一起。

  從銅盆中被紅筆畫在地面的鮮血越來越多,但落到地面的鮮血的色澤,卻彷彿比剛端來盛在銅盆中的鮮血還要鮮豔。

  空氣中的血腥味道愈發的濃烈了。石室之中,此刻除了大巫師的喘息聲音,更無一點異響。

  這些鮮血畫成的圖案法陣,從碧瑤的左肩石台處地面開始,大巫師一筆一畫專心地塗抹著。

  鬼厲在一旁攙扶著他,親眼看著這一片鮮活的血色從無到有,從少到多,漸漸匯聚成一個半徑五尺的橢圓環狀。此刻,除了碧瑤頭部石台附近的一小塊地面之外,她的周圍已經變作了一片血色。

  鬼王再一次將銅盆端起,放在石台上方地面,然後慢慢走到一旁。

  這個詭異的法陣已經接近完成了。無數連在一起、或大或小的怪異圖案,閃爍著血色光芒,乍一看去,赫然如一片河道縱橫交錯的河流,鮮紅活潑的血液如在血脈中一般快活地暢遊著。從一處湧向另一邊,從盡頭倒轉而回,如平緩潮汐,生生不息。

  交織的鮮紅,在腳下的地面漸漸匯合,大巫師的手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似已經顫抖的無法再握住那枝紅筆。

  攙扶著老人身體的鬼厲,更是如此明顯地感覺到那個蒼老身體傳來的痛楚,甚至連他也無法瞭解,這個身體到底因為什麼,到如今還能堅持下來。

  粗重的喘息聲到此刻已經變作了嘶啞,大巫師的額頭濕了一片,卻已經再也無汗可流。

  他緩緩的、緩緩的伸出手,蘸滿了鮮血的紅筆畫下了最後一筆,最後完成的一個圖案,與之前第一個畫下的血圖連接在了一起。

  「噗!」

  低沉的聲音傳出,紅筆無力地掉落在一旁,鬼厲臂彎中的重量陡然沉重,大巫師的身體就這麼軟了下來。

  鬼厲心頭一跳,腦海中忍不住「嗡」的響了一聲,連背上都瞬間有針扎入骨的恐懼感覺。他屏住呼吸,手上加力扶住大巫師,低頭看去,只見大巫師面色灰敗之極,但微微張口,兀自正在喘息,顯然是耗力過度所致。

  鬼厲這才把心放了回去,同時驚覺,只剛才那個片刻,自己的額頭背後竟也都濕了起來。

  一旁,幾乎就在同時,傳來鬼王長出了一口氣的聲音,顯然他也為之受了點驚嚇。

  此時此刻,這兩個睥睨天下的男子,竟都為了這個垂死老人的一點動作而心驚肉跳。

  大巫師喘息良久,精神似才稍稍恢復,對鬼厲點了點頭,示意他讓自己坐了下來。

  鬼厲心頭忐忑,看著這大巫師模樣,實在害怕這老人一個不小心就要死去,只是此刻縱然再擔心也沒有辦法,只得按照大巫師的吩咐,攙扶著他坐了下來,正在碧瑤石台的最上方。

  大巫師深深呼吸,向前望去,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已經完全接連在一起的鮮血法陣,遍佈地面的血色通道,將無數鮮血禁錮其中。而那些鮮潤之血,彷彿受著無形之力影響一般,在平整的地面上,卻幾乎同時開始向著同一個方向紛紛流去,中間並無一絲脫離如血脈一般的筆痕。

  從這頭流到彼端,再從相連的通道流轉回來,自成一個周天循環,生生不息,循環不止。

  站在大巫師身後的鬼厲與鬼王互相對望了一眼,他們二人都是修真道中的大行家,此刻眼中都有驚愕之意。

  大巫師沉吟片刻,伸出枯槁手掌,將剛才掉落在身旁的紅筆撿了起來,在身前倒豎,筆端紅色細毛向下,從那紅筆之上,兀自有殘留血滴凝聚成珠,在細毛上掙扎流連片刻之後,無聲掉落,融入到身前那片血色河流之中。

  大巫師目不轉睛,原本粗重的喘息聲也突然沉靜下來,石室之中,陡然平靜!

  只見他雙眉緩緩豎起,原本無神的眼睛裡竟也慢慢亮起光芒,而在他身前那座法陣之中的鮮血,似乎也受了什麼刺激一般,奔流的速度突然加快。

  大巫師拿著紅筆的手緩緩落下,很快接觸到了地面,就在最外圍一道血河的前方三寸之處,纖細的紅色細毛接觸到了地面,竟然沒有彎曲,整個地面像是突然變作了柔水一般,這枝紅筆就這麼緩緩而無聲地插入了地面。

  石室中的場面氣氛慢慢變得詭異起來,伴隨著越來越快的血色河流,漸漸發出隱約的呼嘯之聲,淡淡的血氣隨著那枝紅筆深入地面,逐漸從這座法陣之上升起,稍後融合了寒冰石台散發出的淡淡白氣,將碧瑤的身體圍在其中。

  鬼王和鬼厲的眼睛一眨不眨,緊緊盯著場中。

  大巫師鬆開了握著紅筆的手,低沉的頌咒聲音,開始在這間石室中迴蕩起來。大巫師乾裂的口唇間,輕微卻頻繁地吐出一句接一句古怪的音調怪音,他的雙手彷彿隨著莫名的旋律,緩緩伸至半空,五指成爪,輕輕揮動。

  石室裡的呼嘯聲音越來越響,地面上,那座法陣中的血河此刻已然是波濤洶湧,一浪高過一浪地瘋狂流動,陣陣鬼力從這鮮血河間呼嘯而來。

  忽地,大巫師口中吐出尖銳嘯響,雙手五指如爪反扣而下,「噗」的一聲抓入血河之中。

  幾乎就在同時,站在身後的鬼王和鬼厲一陣茫然,那一個瞬間,只覺得周圍這個石室竟不復存在,四方石壁、上下石板地面,突然變得空空蕩蕩,如處身於須彌無間、浩渺天外,陰森森、黑沉沉竟無一絲一毫可依靠之物。

  只聽聞鬼哭之聲霍然而作,從四面八方蜂擁而至,燦爛紅光,從紅色血陣中迸發而出,衝天而起。紅光搖曳之中,無數陰靈鬼魅之幽影驚惶失措,如被無形巨力生生吸附到此,身不由己,到處亂竄,卻無論如何也不能脫離那紅色光幕。

  也就在這個時刻,石室中恢復了本來面貌,鬼厲與鬼王知覺亦立刻甦醒過來。二人心下震動,知道剛才那個瞬間,這「招魂引」法陣竟然視周圍石壁山腹於無物,以南疆詭秘巫力硬生生貫通九幽鬼界,擒來無數陰靈鬼魅,禁錮在這法陣之中。

  只是這招魂引法陣如此神奇,自然大耗元氣,透過紅光望去,大巫師的臉色已經壞到了不能再壞的地步,若說他此刻就是死人,只怕也有人相信。

  鬼王二人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暗自禱告這大巫師一定要支持下去,同時雙眼更是死死盯住那座法陣。

  場中,無數陰靈鬼魅在紅光中嘶吼跳躍飛舞,有尋常幽靈,亦有模樣古怪之山精巨獸。片刻之後,被紅光一一彈回的這些鬼物,大概知道了不能脫困,紛紛轉頭向坐在法陣前端的大巫師怒吼呼嘯。

  大巫師也不多看這些憤怒的鬼物,一雙眼緩緩抬起,注視到紅光籠罩下的石台之間,碧瑤手中的合歡鈴上。他雙臂陡然揮舞,左手如爪依然,右手五指卻有變化,無名指、小指內曲三分,中指、食指如劍,拇指衝天,正是巫道法訣,凌空而指。

  合歡鈴錚然而鳴!

  「叮……」

  清脆鈴音,如深谷黃鶯,清晨而鳴,那合歡鈴竟然從碧瑤手中離開,緩緩升到半空。淡淡金光,從鈴身上再次發出。

  幾乎就在大巫師指向合歡鈴的同時,招魂引血陣中的無數陰靈鬼魅如被無形之力催持一般,雖然憤怒嘶吼、不甘不願,卻都如潮水一般向升到半空中的金色合歡鈴撲去。

  瞬間,鬼氣大盛,合歡鈴鈴身劇烈顫抖,鬼魅妖力從四面八方湧來,反覆衝擊,無數鬼物蜂擁而至,撕咬鈴身,兇猛撞擊,場面一派瘋狂。而在這一幕之下,那片血色法陣之中的紅色血海,紅光越發鮮潤,鮮血呼嘯,幾乎要沸騰起來!

  彷彿是受不了這片陰森鬼力,合歡鈴鈴身淡淡金光逐漸黯淡下去,淹沒在無數鬼魅之中。須臾片刻之後,一聲銳響,合歡鈴上方赫然緩緩生出一道輕煙,若隱若現,若斷又續,飄搖在合歡鈴上,只是看那後半似還在合歡鈴中。

  大巫師的臉色不知怎麼,突然又變得微微紅潤起來了,比之剛才氣色,反而好了不少,就連揮舞的手臂也似有力許多。

  只見他蒼老臉上掠過一絲喜色,口中一聲大喝:「咄!殘魂出體,九魂歸來。黃泉九幽,招魂乃引!」

  這四句法訣大巫師喝的竟是中氣十足,凜然生威,隨著他話音喝處,紅光轟然而散,剎那間佈滿整座石室。鬼王與鬼厲只覺得四周又是一陣轟鳴,剛才那空蕩蕩、陰森森,如置身九幽冥界的感覺再度出現,所不同的是,此刻周圍鬼哭聲聲,竟有無數陰靈鬼物縱橫飛舞。

  「轟!」

  彷彿一刻也不曾停留,如電光穿過天際不可阻擋,他二人還未回過神來,周圍場景再度變回石室,那片紅色妖幕之中,無數鬼物飛舞之際,合歡鈴上那一道輕煙周圍,被無數鬼物簇擁著,緩緩的現出了一道接一道的輕煙。

  一、二、三……八、九!

  三魂七魄,是為魂魄!

  鬼厲全身發抖,手中指甲深深陷入肉裡,竟有鮮血流下,他卻完全不知。那一片紅色光幕之中,那一道道的輕煙啊……

  他轉過頭,向大巫師望去。

  只要片刻!

  一個片刻的時間就好了啊!

  他忍不住在心頭這般吼叫!

  大巫師的臉上一樣潮紅,忽地也如潮水般退去,深深皺紋包圍的眼角開始抽搐起來。

  那一雙揮舞在空中的枯槁的手,又一次的開始顫抖。只有他的聲音,還是那麼響亮:「三魂七魄,聚靈為神。合神搜靈,是為一體!」

  隨著他的話聲,半空中依次出現的那九道輕煙,從鬼魅陰靈群中飛出,緩緩靠近合歡鈴,漸漸的,與合歡鈴上那道輕煙融合為一。

  隱約中,依稀漸現人形。

  此時此刻,不止鬼厲,連鬼王也忍不住身體發抖,面有興奮之色。

  大巫師面上不知何時開始,已經重新沒有血色,他的手也顫抖的更加厲害。血色紅光中,他張開口,大聲道:「魂魄已成,眾靈歸位。靈神入……」

  殘留在他喉間的一個「體」字,就在那將出未出的時刻,大巫師的聲音,忽然就這麼啞了下來,發出的,竟只是細微低沉的「嘶嘶」聲音。

  鬼王與鬼厲同時臉色大變。

  招魂引法陣中紅光一陣劇烈搖晃,忽地爆發出一聲轟然大響,紅芒散落,無數鬼物頓時衝天而起,紛紛沒入石壁地下,轉眼消失無蹤。只是鬼王和鬼厲哪裡顧得了那許多,透過紛繁亂象,他二人直向大巫師望去。

  那個老者,一雙手兀自舉在半空,但他的頭顱卻緩緩垂了下去。

  鬼厲與鬼王如電般衝到大巫師的身邊,扶住他的身體,然而大巫師的頭顱依舊緩緩卻不可阻擋地向下垂去。只是在他的口中,卻彷彿還在掙紮著說些什麼。

  鬼王和鬼厲拚命靠近大巫師,在那已經含糊不清的聲音裡,他們只能隱約聽到幾個斷斷續續的字句:「唔……九幽……唔唔……至陰……唔……非……此……」

  那聲音漸漸低微沉默,老人的頭顱最終垂在了胸口,再也沒有消息。

  透骨的冰涼,如置身深深冥界冰獄,兩個木然的男人,不能置信地望著這一切。

  消散的紅芒漸漸消失,洶湧的血河安靜下來,失去了力量的血痕再也無法禁錮鮮血,鮮潤的人血流淌了一地。

  合歡鈴上的輕煙,如長鯨吸水一般被收了回去,消失在合歡鈴中。淡淡金色光芒再度泛起,將合歡鈴襯托的格外耀眼。

  一陣輕輕的搖晃,伴隨著清脆鈴聲,合歡鈴緩緩落下,又回到了躺在寒冰石台之上,碧瑤的雙手之中,安靜如昔。

  死一般的沉寂,瀰漫在寒冰石室之中,久久不散,再也沒有一絲一毫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