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厲心急如焚,全力掠去,以他如今之道行,一時之間道路兩側花草樹木盡數為之側倒,如海水之中劈開了一條縫隙。迎面之風,因為他速度太快而刮的面孔隱隱生疼,然而他卻絲毫也沒有在意。
此刻在他心中,只有後山竹林裡那位蘇茹的身影了。
大黃的吠聲猶在耳邊,狂躁之極,鬼厲的身影從山下石階上霍然衝天而起,發出尖銳的破空之聲,沖上了石階。人還在半空,鬼厲的心中卻是猛然一寒,幾乎不能自控,險些掉了下來。
地面之上,不知何時多了兩個一人多長寬的洞穴,旁邊堆著兩堆泥土,看那泥土兀自帶著濕氣,想來必定是蘇茹剛剛自行挖掘的。一想到這兩個洞穴的用處,鬼厲就面無人色,頭皮發麻。而田不易的遺體還是安靜地躺在原處並沒有動彈,但是此刻鬼厲最擔憂的蘇茹,卻是撲在了田不易的胸口處,一動不動。
旁邊,大黃正對著蘇茹,不停地大聲狂吠著。
鬼厲心中直沉了下去,看著那不久之前還在眼前的苗條身影,他竟有種不敢面對、不敢靠近的膽怯。
這個時候,在鬼厲的身後,石階上緩緩出現了面色蒼白的陸雪琪,她遠遠地站在那裡,默默凝視著這一切。
鬼厲壓制住自己狂亂的心跳,輕輕叫了一聲:「師娘?」
蘇茹的身體一動不動,沒有任何的回應。
鬼厲的腳步緩緩向前邁去,每走一步都顯得很是吃力,大黃的吠叫聲仍然不絕於耳,終於,他靠近了蘇茹的身體,低聲地道:「師娘……您別嚇我……」
微顯得顫抖的手碰在了蘇茹的肩膀,鬼厲咬了咬牙,手上用力,將蘇茹的身體翻轉過來,片刻之後,一張意外的略帶著微笑的臉龐,呈現在他的眼前。
蘇茹微笑著,嘴角似有一絲欣慰,也許是和丈夫在一起吧!
她的身體還是溫暖的,她的神情依然恬靜而端莊,只是沒了生氣。
大黃的吠聲還在狂叫著,但聲音已然漸漸沙啞!
鬼厲的雙腿一軟,坐在了地上,瞬間之後,腦海中一片空白。
「師娘也去了……」
這是他腦海中唯一的吶喊聲,在他的心中無止境地迴蕩著。
※※※
翌日,青雲門所有的其餘各脈都接到了大竹峰一脈傳來的噩耗,首座田不易與其夫人蘇茹,雙雙離世。
田不易夫婦在青雲門中地位非同小可,素有人望,這個噩耗轉眼間震動了青雲門上下,一時飛來大竹峰悼念的同門無數,從龍首峰匆匆趕回的田靈兒在父母靈前哭成了個淚人,而其餘各脈長老念及舊日情誼,雖然都是修道有成之人,卻也多有落淚的,其中尤以向來與蘇茹最要好的小竹峰首座水月大師最為傷心。
在這一片肅穆悲切的氣氛裡,卻仍然還有些不太正常的蛛絲馬跡,以田不易夫婦的地位人望,其餘各脈首座盡皆到場,惟獨長門通天峰內,雖然上一輩的長老來了不少,但偏偏一門之主、青雲掌教的道玄真人,反不見蹤影,這不免顯得通天峰有些輕視大竹峰一脈的意思。
宋大仁等大竹峰弟子諸人都是一身重孝,面有哀容,往來接送同門,無不恭恭敬敬,但看到蕭逸才等長門弟子時,卻不時面有怒容,言談間也冷淡了許多。
蕭逸才等人心裡有愧,也不好說什麼,除了苦笑之外,也只得站在一旁閉嘴不言。
香火繚繞,哭聲不絕,這一片哀切之意,大抵是對故人逝去的傷懷,在原先清秀靜謐的大竹峰山頭飄散不去。人活一世,卻不知死去之後是否當真有靈,若果然如是,則故人在玄冥中看著這一切,不知又會作何感想?
不過想必那田不易,是不會做傷心狀的吧!
※※※
一個身影,從青雲山方向飄了下來,看著似乎有些茫然,在路口幾分疑惑、幾分惘然,最後慢慢走了過去,在午間的時候,獨自一人進入了河陽城內。
大街上人來人往,雖不比往日熱鬧景象,卻看得出這座城池正在緩緩恢復生氣。有人在浩劫中故去了,也有人倖存下來,更有新的孩子長大成人,一世一代,輪轉不止。
鬼厲站在街頭,默默望著這街頭人潮,陌生的人們從身旁經過,如潮水一波一波永無止歇,他置身於人海,這周圍的一切都是和他一模一樣的人們,他們生、老、病、死,在輪迴中安靜而泰然地活著。
可是人為什麼要活著呢?
鬼厲忽然這麼想著。
師父和師娘去世了,死在了自己的面前,痛徹心肺之後,他剩下的除了麻木便只有疲倦了。
這一生,還剩下什麼呢?
這一世,他彷彿覺得自己正在走著一條遠遠比別人長的多的路,而這條路,還看不到盡頭。
他木然邁步走去,遠近身外不停有聲音傳來,叫賣聲、呼喊聲,甚至只要他願意,連隔了一條街遠外的婦人教訓孩子的聲音,也可以聽得清清楚楚,只是這一切,他卻覺得離自己竟如此遙遠,恍惚中,他只覺自己已不似這人世之人。
不知不覺中,他走到了一處,抬眼看去,只見那似曾相識的酒樓牌子,他心底深處,忽然動了一下,情不自禁地走了進去。
酒樓裡的客人少的可憐,顯然這裡的生意還未從那一場浩劫之中恢復過來。
店小二迎了過來,笑容可掬地問道:「客官,要吃飯還是喝酒啊?」
鬼厲沉默了一下,一時卻說不出話來,從青雲山上下來之後,他整個人渾渾噩噩,似乎對什麼都提不起精神,那種感覺,帶著幾分絕望,就像十年前他親眼目睹了碧瑤替他擋了那一劍。然而這十年之後,他卻似乎少了那一份瘋狂,多了的是疲累。
「客官,客官?」
店小二微微提高的聲音叫醒了鬼厲,他木然搖了搖頭,走到旁邊一個僻靜的位置坐了下來。
店小二跟了過來,依然是帶著笑容,道:「客官,要吃些什麼?」
「你這裡……」他緩緩地說著,忽然從記憶深處某個地方,有個東西閃了一下,「你這裡,還有沒有『清蒸寐魚』?」
店小二怔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道:「客官,莫非你以前是我們山海苑的常客麼,這道清蒸寐魚乃是我們當初的招牌菜,不過現在是吃不到了。」
鬼厲怔了一下,道:「這是為何?」
店小二聳了聳肩膀,道:「還不是要怪那些殺千刀的獸妖,當日那些獸妖佔據這裡時,方圓數百里內都遭了殃,就連城外河裡的那些魚兒,竟也被一卷而空,時至今日,莫說可以做菜的寐魚,便是魚苗,也難得見上一尾了。」
鬼厲若有所失,面色不知怎麼,又黯淡了幾分,店小二感嘆了半晌,才記起正事,連忙問道:「客官,你不如點些其他的菜罷?」
鬼厲怔怔望著別處,隨口道:「算了,你看著來幾樣酒菜吧!」
店小二點了點頭,轉身離去,只是走到一半,那門口處卻又進來三人,店小二心中吃了一驚,暗想生意居然轉好了麼,連忙迎了上去,不料那三人只在這店裡打量一下,忽然看到鬼厲,其中一人便叫了出來,聲音中似還帶著幾分意外。
鬼厲聽到異聲,且聽來有幾分熟悉,轉頭看去,也是一怔。所謂天涯何處不相逢,站在那邊的三人正是周一仙、小環還有野狗,叫出聲來的正是周一仙。
不知怎麼,看到這三人,鬼厲突然沒來由的一陣親切,雖然並非至交好友,但此刻的心境,茫茫人海中看到周一仙等人,卻當真比什麼風景秀色都好看。
只見周一仙臉上錯愕神情轉眼消失,隨即滿臉堆笑,快步走了過來,手中那根竹竿上掛著的「仙人指路」布幔迎風飄舞,來到鬼厲身前,呵呵笑道:「真是想不到啊,我們又在這裡相見了。」
鬼厲嘴角露出一絲笑意,雖然轉眼便消失了,但還是道:「前輩請坐吧!」
周一仙點了點頭,老實不客氣地坐了下去。
店小二站在一旁,小聲問道:「幾位是一起的麼?」
周一仙白了他一眼,道:「廢話,不是一起的能坐到一起麼?」
店小二連連點頭,「是,是,那諸位請坐,我去準備酒菜,馬上就來。」
周一仙嘿嘿笑個不停,卻拉過了店小二,隨口又點了七、八道菜餚,要了三、四壺美酒,店小二點頭不迭,忙著去準備了。
一旁的小環臉色卻沒有她爺爺那麼高興,相反,臉色黑黑的,頗為難看。尤其是看到周一仙后來又拉過店小二點菜要酒的時候,更是顯得陰沉,幾番想說話,但還是忍了下來,待到店小二離開之後,她才忍不住冷笑了一聲道:「爺爺,你要了那麼多菜,莫非是看見救命恩人在這裡,想好好請客報答人家麼?」
周一仙面色一沉,怒道:「小環,你胡說什麼,我等與這位鬼厲兄弟是什麼樣的交情,豈能用這些酒菜來相提並論的?」說著,他回過頭對著鬼厲笑了一下,然後嘆息一聲,搖頭道:「你看看這個河陽城,浩劫過後,人心不古,一個個都不肯來看相了,世道艱難啊……」
小環臉色一變,看了一眼鬼厲,又狠狠盯了周一仙一眼,臉色微紅。
鬼厲卻似乎什麼也沒感覺到,只淡淡道:「是啊,老丈放心,當初我曾蒙你照顧多日,這次便算是我請你們作為答謝了。」
小環臉上登時紅了,但周一仙卻似老懷欣慰,點頭頷首微笑道:「不錯,不錯,孺子可教!」
野狗道人看了看小環,又看了看鬼厲,欲言又止。
這時店小二端了幾盤涼菜上來,又上了兩壺酒,周一仙老實不客氣地拿過酒壺,便給在座的人斟滿了,舉杯道:「我們都是浪跡天涯的人物,能夠相遇在此,實在是難得的緣分,就乾了此杯。」
說罷,他仰頭一飲而盡,隨後微微晃腦,看來對這美酒味道頗為滿意。
鬼厲看著他的樣子,嘴角動了動,不知是不是笑了一下,但他面上肌肉看去僵硬無比,只怕笑了也顯示不出來。他緩緩也端起了酒杯放在唇邊,只是片刻之後,他忽然一聲嘆息,帶著幾許無奈苦楚,似乎手中所持的,竟是最苦澀之物,飲之不下,緩緩又放回了桌上。
這時,坐在周一仙旁邊的小環實在忍不住,刺了周一仙一句道:「還難得的緣分呢,不知是誰在大街上遠遠看到別人的身影,便大呼小叫地趕了上來,盤算著吃白食呢!」
周一仙面不變色,只白了一眼小環道:「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鬼厲似乎也沒將小環的話放在心上,他看去彷彿一直都是心不在焉、若有所思的樣子。
小環認識他多年,卻還是第一次看見鬼厲這般神情,不覺有些擔憂起來,忍不住向鬼厲問道:「你怎麼了,有什麼事麼?」
鬼厲沉默了片刻,卻沒有回答小環,而是向著周一仙道:「前輩。」
周一仙剛剛又自斟自飲了一杯酒,聞言笑道:「何事?」
鬼厲目光略顯空洞,低聲道:「我記得十年之前,我還是剛剛從青雲山上下來的一個少年時候,就在這河陽城裡,你們曾經替我算過一次命相罷?」
周一仙、小環都是一怔,野狗道人則是莫名其妙,當年那檔舊事,他自然是一無所知。
周一仙微皺起眉頭,想了想,道:「唔,我還記得幾分的樣子,怎麼了,好好的你怎麼會突然問起當年的事?」說到這裡,他臉上突然露出神秘之色,壓低了聲音對鬼厲道:「你該不會在這十年之後,還要說當初我們算的不靈光,打算要回當日的算命錢吧?」
「爺爺!」小環嗔了周一仙一句,看來是忍無可忍了,一把將周一仙推到一旁,對鬼厲道:「鬼厲大哥,你有什麼心事麼,或許……可以跟我說說。」
鬼厲看了小環一眼,眼神中的疲倦裡,難得露出了一份暖意,但他還是輕輕搖了搖頭,道:「我沒什麼,我只是想問老先生幾句話。」
周一仙整理了一下身上衣物,咳嗽了一聲,登時那股道骨仙風的氣派湧了出來,一時這小小酒樓殿堂似蓬蓽生輝,唯他獨尊。
「你說吧!」他淡淡道:「以你我的交情,大可無話不說的,不過命錢可是要照樣給哦!」說到最後,他不顧旁邊小環漲紅的臉,對著鬼厲眨了眨眼睛。
鬼厲淡淡笑了笑,帶著幾分安慰拍了拍看去因為自覺丟臉到快要發作的小環,然後轉向周一仙,面上露出了幾分迷惘之色,道:「前輩你遊戲人間,見識非凡,我有一事,困惑於心,請問前輩:你說我們人活一世,所為何來?」
此言一出,小環與野狗道人都是一怔,看著鬼厲面露不解之色。
周一仙卻是皺了皺眉,面上戲謔之色漸漸隱去,神情也莊重起來。他並沒有立刻信口回答,而是沉吟了半晌之後,才緩緩道:「你神色異常,不比往日,可是又遇見什麼不如意事了麼?」
鬼厲沉默片刻,低聲道:「我恩師、師娘,日前過世了。」
「啊!」小環與野狗道人都是一驚,失聲而呼。
周一仙皺起眉頭,嘆息一聲,低聲道:「田不易也去了麼,可惜了。」
鬼厲默然,周一仙微微闔眼,隨後神色如常,道:「難怪你面有傷痛之色,只是生離死別乃人之常情,無人可免,你本非凡俗之人,又何必沉迷其中?」
鬼厲痛楚之色更重,道:「可是他們二人故去,實與我有脫不去的關係!」
周一仙淡淡道:「既然如此,該當你還的,你還了就是,何必在此自苦?」
鬼厲一驚,吶吶道:「該當我還的,什麼該當我還的?」
周一仙道:「我且問你,你師父師娘過世之時,可有怨恨於你?」
鬼厲的頭緩緩垂下,半晌之後緩緩道:「沒有,恩師與師娘對我恩重如山,直到臨終之前,仍記掛於我,將我這不肖弟子收歸門下……」話說到後面,已是微帶哽嚥了。
旁邊的小環看著鬼厲的樣子,不知不覺她的眼眶也紅了起來。
周一仙微微一笑,眼神中淡淡精光流轉,似跳出了這凡俗世間,看透了這世情,道:「那我再問你,你師父師娘過世之時,可有什麼悔恨之意麼?」
鬼厲遲疑了一下,緩緩搖了搖頭。
周一仙微笑道:「那便是了,你本該為他們高興才是,死而無憾,豈非是他們最好的下場?」
鬼厲抬頭向周一仙看去,嘴唇微動,神情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