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從河陽城頭上向城內望去,萬家燈火雖然是說不上,但星星點點無所不在的光亮,卻仍然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
對於鬼厲來說,那或者正是他最為陌生的所在了吧?
他默默凝望著那一片燈火,然後轉過了身子。並不高大也不堅固的城牆上,此刻空無一人,蕭瑟的晚風從河陽城外空曠的原野上吹了過來,掠過城頭那些在獸妖浩劫中傷痕纍纍的城牆,吹在他和周一仙的身上。
不知為何,小環和野狗道人沒有在這裡,只有周一仙和鬼厲在這個夜晚時分,站在了河陽城頭。不過周一仙看來泰然自若,手中除了兀自還拿著那一根「仙人指路」的竹竿布幔,另一隻手上則多了一隻酒壺,此刻正飲下了一大口,發出滿足的嘆息聲。
「好酒啊!」他略帶著幾分笑意,然後對鬼厲道:「這酒還有些溫熱,你要不要來一口?」
鬼厲默默搖了搖頭,道:「前輩你自己喝吧!」
周一仙嘿嘿笑了一聲,又自顧自仰頭喝了一口,只是這一口下去之後,他搖了搖酒壺,聳聳肩,順手就將這酒壺丟下了城牆,看來這酒壺之中本也被他喝的只剩下了最後一口美酒,也不知是否心中過意不去,這才問了問鬼厲的。
這一晚,月明星稀,月光如水,僻靜的城牆之上被月光照的頗為光亮,周一仙喝了酒之後,便仰首望天,怔怔出神,一時沒有說話。
鬼厲緩步走到城牆邊上,目光隨即落在了城磚上的某處,那裡有數道深深的抓痕,而就在這些抓痕的附近,更多同樣的痕跡正深深鏤刻在了所有的磚牆上。
觸目驚心!
「那些都是浩劫之中,無數獸妖留下的。」周一仙不知何時也走了過來,淡淡地道。
在這個只有他們兩人所在的城牆之上,這個遊戲人間的老者似乎少了幾分平日裡的戲謔,反是看著鬼厲的目光中,多了幾分的悲天憫人。
鬼厲伸出手,在這些深深的抓痕中輕輕撫摸過去,觸手從指尖傳來的,是粗糙的磚牆硬澀的感覺,卻不知有多少冤魂,曾在這些爪痕中呼號。
他沉默了許久,道:「當初河陽城裡無辜的百姓死了很多嗎?」
周一仙嘆了口氣,走到城牆邊上,向下望去,在他眼眸之中,倒映著城中的燈火:「很多,雖然有許多百姓已經提早向北逃亡,但至少也有五成的河陽城百姓,無辜喪生,死在那些獸妖的手裡。」
鬼厲看向周一仙,忽然道:「前輩,你說那些無辜喪生的百姓,他們哪一個不是和我們一樣的人,哪一個不是在這世上好好活著。不說全部,但至少九成九的百姓,他們都是人畜無害的吧,可是為什麼卻有這飛來橫禍?而如他們這一般的人生,卻又所為何來?」
周一仙看著鬼厲,手扶著城牆,道:「你今日能站在這裡,而那些百姓無辜喪命,我來問你,你以為是何緣故?」
鬼厲默然許久,道:「我與他們不同,我修習道法,即便是獸妖來了,亦可躲過。」
周一仙點頭道:「便是如此,你看這人人皆同,乃是從大眼光、大境界著眼,就如天音寺佛門所言:眾生平等,便是這個意思。其實按佛門所言,何止是你我人類,即便是螻蟻猛獸,也與我等不分彼此的。」他頓了一下,微微一笑,又道:「只是,這境界處、人世間,卻豈能是區區一種可以看清的?你身具大神通,有大法力,便可以絕境逢生,便可以施施然超脫於凡俗眾生之上,是以說眾生原是平等,但細微之處,卻從未平等過。」
鬼厲面露迷惘之色,緩緩搖首道:「我不想超脫眾生之上,亦沒有普渡眾生的慈悲心懷,便如我雖然修道,卻對那長生沒有分毫興趣。」
周一仙淡淡道:「那你要的是什麼?」
鬼厲苦笑一聲,笑容中滿是苦澀,低聲道:「便是這裡了,我要的是什麼,卻連我自己也不知!」
他臉上神情變幻,天上明月漸漸到了中天,月華更是燦爛,從天空灑了下來,將他的影子拉的很長。
周一仙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望著鬼厲,然而他目光神情之中,已是與往日截然不同的模樣,縱然在他面前站著的是世間唯一修習過《天書》四卷的鬼厲,一身道法已是鬼神莫測,但周一仙此刻看去的身影,卻彷彿遠遠比他更加的高大。
他的儒雅,他的從容,夜風從他鬢邊白髮間穿過,甚至似乎連明月的光華,也悄悄聚斂在他這一邊。
鬼厲並沒有發現什麼異樣,事實上,周一仙也只是平平靜靜地站在他的面前,而他自己,彷彿已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
半晌,鬼厲微微苦笑,道:「看來我果然是不成器的,連自己為什麼活著,想要什麼都想不清楚!」
周一仙平靜地望著鬼厲,嘴角有淡淡的笑容,道:「你錯了,年輕人。」
鬼厲怔了一下,這是他第一次從周一仙口中聽到他稱呼自己年輕人,不過這顯然並非要點,他錯愕了一下之後,道:「請教前輩,你說我錯了,錯在哪裡?」
周一仙淡淡道:「你以為自己想不清楚這個問題便是不成器麼,以我看來,恰恰相反,你能去想這個問題,便是你遠勝這世間他人之處了。」
鬼厲愕然,道:「什麼?」
周一仙微微一笑,招手道:「你來看。」
鬼厲走到周一仙的身邊,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向下看去,河陽城中,月光之下,靜謐裡的那點點燈火,閃爍不停。
周一仙望著那片燈火,眼神之中似也有種複雜的情緒,片刻之後,他靜靜地道:「你看見的是什麼?」
鬼厲道:「這是無數百姓家裡的燈火。」
周一仙點頭道:「不錯,便是燈火了。那一點點燈火,便如一個個鮮活的人,他們都在這世間活著,或得意,或不如意,但他們總歸是要活下去的,只是我告訴你,這芸芸眾生中,不知有多少人只是為了活著而活著,如你這般去苦惱、去反思自己為何活著的人,萬中也無一。」
鬼厲啞然,這種說法他從未曾想過,但從這周一仙口中聽到時,卻似乎大有道理,自己竟不能反駁。
周一仙看著他,臉上忽然流露出一種哀傷之色,只是這種神情轉眼即過,隨後他輕輕嘆息了一聲,伸出手拍了拍鬼厲的肩膀。
鬼厲此刻雖然不能說是驚心動魄,心神動盪總是有的,但他一身修行立生反應,幾乎是下意識就要側身讓過周一仙的手掌,但詭異之事突然發生,那個向來裝神弄鬼、稀鬆平常的周一仙,那看似輕飄飄的手掌,以鬼厲的修行道行,竟站在原地沒有躲了過去,就這麼被周一仙輕輕拍下了。
鬼厲心頭一震,但還未等他反應過來,更加令他心神震動的話,卻從周一仙口中說了出來:「更何況,你乃是這世間裡唯一修習了四卷《天書》的人,又怎麼能與其他人一樣呢?」
此言一出,鬼厲身子大震,修行《天書》四卷之事,向來是他秘而不宣之事,事實上,從天帝寶庫得來的《天書》第三卷與天音寺無字玉壁得來的《天書》第四卷,便是陸雪琪和那些天音寺的和尚們,也並不知曉那些神奇妙文乃是《天書》一脈相承,只有他從頭到尾修習,才明白這些乃是《天書》四卷。
然而此刻,周一仙卻當著他的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道破了這個秘密,如何不令他震駭,一時間他面上滿是不可置信之色,盯著周一仙。
周一仙淡淡笑了一下,道:「你雖然吃驚,也不必如此。」
鬼厲上上下下仔細打量著面前這位老人,許久之後,忽然微笑,退後了一步,端正衣襟,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道:「小子無禮,過往怠慢了前輩,只是心中恰有不解之惑,望前輩為我解之?」
周一仙神色從容,面前這位名動天下的人物對他如此恭敬,似乎他也絲毫沒有不好意思的感覺,只道:「你心中所疑所惑,若是別人可以告訴你的,以你的悟性和《天書》的玄妙,又怎會悟不出呢?」
鬼厲默然,徐徐道:「莫非前輩以為,在下心中所惑,其實無解麼?」
周一仙微笑搖頭,道:「錯了,你心中所惑,正要由你自己來解,你所修行之《天書》妙法,其中當有接近體悟自性之說吧!」
鬼厲沉思片刻,點頭道:「是,體悟自性,佛在心中而非身外,此乃《天書》中與佛門相近之處。」
周一仙道:「便是如此了,人活一世所為何來,正是該當你自己體悟才是,老夫或可為你點撥,卻不可說與你聽的。」說罷,他微笑負手,走到了一邊。
鬼厲又是一陣沉默,半晌之後,他面上迷惘之色並未稍退,道:「生、死、別、離,我只見這四字始終人生,請教前輩,人性本苦麼?」
周一仙笑道:「錯了,錯了,你一生坎坷,便以為人人苦楚,其實不然。我且問你,你以為自己命苦麼?」
鬼厲一怔,張口欲言又止,周一仙已然笑道:「怎樣,不好說了罷?便拿你近日過世之師父師娘來說,你以為他們是苦麼?」
鬼厲吶吶道:「師父和師娘他們……」
周一仙肅容道:「田不易死得其所,是以他死而無憾,含笑而去;你師娘蘇茹,與你恩師伉儷情深,不願獨活,你以為她傷心自盡,卻不知她魂魄歸處,能與丈夫相聚,卻反是她最歡喜之事?」
鬼厲愕然,一時說不出話來。
周一仙淡淡道:「你為田不易夫婦過世傷悲,卻不知他們夫婦二人或許反是最明白、最無憾的人,以己度人,豈非可笑?」
說到這裡,周一仙忽然微笑了一下,看著鬼厲道:「你怕死麼?」
鬼厲猶豫了一下,低低嘆了口氣,道:「我怕!」
周一仙道:「哦,我倒要問你,你怕的是什麼,是這死字本身麼?」
鬼厲默默搖頭,道:「我既然對長生無意,自也不在乎什麼死了,我怕的是我死之後,心願難了。」
周一仙笑道:「這便是了,你可以看破了生死,心中卻還有比生死更重之事,與其你百般問我心中困惑,不如好好想想這些更重要的事罷!」
鬼厲眉頭一皺,眼光一亮,似有所悟,但卻並未展顏,反是又陷入更深的思慮之中。周一仙也不去打擾他,悄悄走開到一旁,抬頭看去,只見明月當空,月光如水,盡數都灑了下來。
曠野之上,晚風蕭蕭,星移斗轉,蒼穹無限。
他凝望良久,忽地發出一聲深深的嘆息。
背後忽然傳來鬼厲的聲音:「前輩,你心中莫非也有什麼看不穿的事麼?」
「我?」
周一仙沒有回頭,仍然凝望著遠方天際的那輪明月,半晌之後,只聽他淡淡地道:「我既然仍在這世間流浪,便也有看不穿的心思了。」
「哦,是什麼?」
周一仙微微一笑,道:「我看不穿的,是這個輪迴啊!」
※※※
青雲山,小竹峰。
一直一來,小竹峰上都是只有女弟子,所以這裡的氣氛不比青雲各脈,向來都安靜平和,即便是白日之中,也常常是一片寂靜,只有鳥語花香,迴蕩在這座秀麗的山峰之上。
不過自從昨日水月大師帶著一眾弟子從大竹峰奔喪回來之後,小竹峰上的氣氛在平靜之中,還帶著幾分肅穆與壓抑。許多年輕的小竹峰女弟子們,都是第一次看到水月大師掩飾不住的落寞與傷心之意,而以她如今的修行,本是早該喜怒不形於色了才對。
文敏向來是最懂水月大師心思的人,她也早早傳話給姐妹們,讓她們都注意分寸,尤其不可高聲談笑,以免意外的觸怒師父,在這樣的勸喻之下,小竹峰上自然是一片肅然。
而從大竹峰歸來之後,水月大師便將自己關在了那間竹林精舍之中,不再露面。文敏等弟子大著膽子前去問安,卻也沒讓進去見面,直把文敏等人搞的有些擔憂起來。
這一日,文敏已經一日一夜不見水月大師從那間竹林精捨出來了,心中焦慮,便找了陸雪琪同來。陸雪琪看去心情也是不佳,本是不願來的,但禁不住文敏幾番勸說,她倒也有幾分擔心起水月大師了,便隨了文敏過來。
文敏與陸雪琪來到竹林,站在精舍外,文敏向陸雪琪使了個眼色,陸雪琪遲疑一下,走了上去,輕輕敲門,道:「師父,弟子陸雪琪和文師姐有事拜見。」
精舍之中一片寂靜,沒有人回答。
陸雪琪與文敏對望一眼,文敏皺起了眉頭,面上擔憂之色更重。其實以水月大師的性子來說,本也有幾分與常人不同,放在往日裡莫說是這般不搭理弟子,就算是突然不見蹤影數日,也是有的。但不知為何,文敏等剛剛參加了大竹峰的喪禮回來,多少瞭解了幾分內幕緣由,便對這些行徑似乎有些敏感起來。
文敏咳嗽了一聲,微微提高了聲音,道:「師父,今日早間,長門蕭逸才蕭師兄派人送來了一封書信在此,弟子就呈進去了。」
精舍之內,還是一片沉默,文敏深深吸了口氣,走上前一步,推開了精舍的房門。陸雪琪緊緊跟在她的身後,也走了進去。
二人走到屋內,目光掃了一眼,兩道秀眉全都皺了起來。精捨本就沒有多大,屋內擺設又簡單,一眼見底,二人卻是沒有看見水月大師的身影。
文敏嘆了口氣,道:「師父居然不在這裡,不知她老人家會到哪兒去了?」
陸雪琪默然搖頭,沉吟片刻,道:「師姐,還是先回去吧,或許是我們多慮了,師父與蘇茹師叔雖然感情深厚,但最多也是傷心一場,我想不會出事的。」
文敏點了點頭,道:「也只好如此了,可是我心裡總是有些不安。」
陸雪琪輕嘆一聲,微微搖頭,轉身走了出去。文敏又向屋內看了一眼,然後從懷中拿出一封封口的書信輕輕放在桌子上,隨後也走了出去。片刻之後,房門被她從身後合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屋子之中,又陷入了一片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