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那張明信片的福,溫遠這一夜睡得很好。
成奶奶敲了三次門才把她叫醒,簡單洗漱之後溫遠下了樓,看見溫行之正在院子裡給成奶奶的花澆水。
四處張望了下,溫遠溜到他面前:「小叔,早上好。」
「不好。」
他不鹹不淡地回了句,溫遠立刻就想瞪他,可想想又心虛。畢竟昨晚上人家那樣表白了,她現在來喊他小叔,也太煞風景了。
待要又說些什麼,外面忽然想起了停車聲,溫遠轉頭去看,看見一身便裝的爺爺溫恪溫老爺子走了進來。
溫遠下意識地站好,要跟他打招呼,而爺爺抬頭,看過她與溫行之站在一起,原本鐵青的臉色更難看了。
不知怎的,溫遠突然就不敢開口說話了。倒是溫行之,依舊不緊不慢地放下手中的水壺,對老爺子說:「您回來了。」
溫恪似是在刻意地控制著他的情緒,他看了眼溫遠,又將視線落在溫行之身上:「你跟我上來。」
溫行之皺了皺眉,回身看了溫遠一眼,跟著溫恪去了書房。一路上,溫恪對成奶奶,溫行禮和喬雨芬招呼都沒有理會,他像是已經瀕臨失控,一句話都不想多說。
溫行之卻已料得大概。
進了書房,剛關上門,便聽見溫老爺子沉聲問道:「你跟陳瑤是怎麼回事?你在外行事一向穩重,這些不該沾的從來不沾,連報紙頭條都很少見你。唯一上的一回,竟是跟個女人有關?這是怎麼回事?」
「子虛烏有。」
「把你漫不經心這套給我收起來!」老爺子怒斥。
溫行之嘲諷地笑笑,「您成天介兒地關心這個做什麼?」
「我關心這個做什麼?我再不管管你我看你是要給我反了天了!」老爺子猛拍桌子,「你給我站起來,認真回答我的問題!陳瑤的事兒我不深究,她畢竟是個外人,我且問問你,你跟溫遠是怎麼回事?」
「誰告訴您的——」
「你回答我!」老爺子眼睛都要瞪出來了,「這回你還能用子虛烏有搪塞我?照片都被人拍下來了,拿到你爹我面前來了,我老臉都讓你給丟光了!你給我說句實話,你跟溫遠是什麼關係?」
溫行之眼底浮起一陣冷意:「就是您想的那種關係」
溫恪溫老爺子聽了簡直要氣炸了,他左右轉了一圈兒,像是在努力克制情緒。他告誡自己要冷靜,便扶住桌上的茶杯,壓低聲音對溫行之說:「分開,立刻馬上分開!溫遠不要到T市去了,也不能留在B市,總之,分開——」
「不行」
「為什麼不行?!」老爺子暴怒地喝道,同時將手中的杯子摔倒了他的面前。
溫行之沒閃沒躲,看著老爺子最愛的那套骨瓷杯摔碎在他的腳下,緩緩站起身:「都睡過了,還怎麼分?」
聞言,老爺子死死地盯著他。若說他之前還存在一絲絲僥倖,想著兩人只是玩玩兒,那現在聽完這句話,他死心了。
此時此刻,溫恪只覺得腦門的氣血瞬間上湧,情緒已全然失控。他狠狠瞪了溫行之一眼,推開書房的門就要往外走。溫行禮等在門外,爺倆在書房的吵鬧已然驚動了全家,可老爺子的規矩在,誰也不敢貿然敲門而入。此刻看他站立不穩,心裡大概也明白為何故,卻不敢問,只能上前扶住他。
「爸,您——」
「滾開!」老爺子怒吼著打斷溫行禮的話,聲音氣量不像是一個七十多歲老人該有的,「溫遠呢,把她給我叫過來!」
溫遠正站在書房外走廊的盡頭,臉色蒼白地看著遠遠地對她怒目而視的老爺子,腳步有些虛浮,似是邁不動。
溫行之看了她一眼,明白她是被嚇到了。這事情太出乎意料,她甚至連心理準備都沒做好。
「爸」他站在老爺子面前,擋住他看向溫遠的視線,「您冷靜點。」
溫恪的怒意卻更盛了,他剛剛叫他爸?他看著面前這個眉眼與自己那位早逝的太太極為相似的兒子,這麼多年來因為有心病在他都沒再喊過這個稱呼,老爺子老爺子地叫,叫的他都已經習慣了,卻不想,會在這樣的場合下,因為這樣一件事重新聽見這個字眼。
這代表什麼?
溫恪紅著眼瞪著他,呼吸急促地咬牙說道:「給我讓開!叫她來!」
「行之——」溫行禮明白不能再這麼下去了,「先帶溫遠走!再這樣下去爸得氣死!」
「不准走!」老爺子回過頭對溫行禮喊,忙被他扶住,連哄帶騙地安撫著。
溫行之忽然覺得頭疼。他看了眼匆匆忙忙跑上樓地成奶奶,轉過身,向走廊的盡頭走去。
「跟我下樓。」
溫遠看著他,說不出話來,死死地拽著他。溫行之沒話說,反過來握住她的手,帶著她下樓,將老爺子的滿腔怒意關在了門內。
院門大開著,溫行之的車就停在門外。他打開車門,對溫遠說:「上車。」
溫遠回神,拽著他搖了搖頭。溫行之明白她的顧慮,他平復了下心緒,拍拍她的腦袋,「聽話,上車。」
「可是爺爺——」
「我知道。」他打斷她的話,「但現在不是好時候。」
溫遠也明白。盛怒之下的老爺子是聽不進任何解釋的,更何況,她本身就沒什麼理由說給他聽。他只會執意地要求你去按照他說的做,一意孤行地要達到自己的目的,所以,這確實不是個好時候。
咬咬唇,溫遠坐進了車裡。待她坐穩之後,溫行之慢慢地將車子倒進院子裡的行車道,將要開出院子的時候,一輛藍色吉普與他擦肩而過,他只當做沒看見,待車子開出院子之後,加大了油門。
溫遠渾渾噩噩地坐在副駕上,她只穿了一件睡衣出來的,被車裡的暖風吹了一會兒,冷不丁地打了一個噴嚏,才堪堪回神。
「剛剛,那是溫祁的車。」
「我知道。」
溫行之說著,隨手抽出一張紙巾遞給她,溫遠接了過來,卻沒有擦。低頭默默地發了一會兒呆,她忽然脫掉棉拖,雙膝彎起踩在座椅上,整個人蜷了起來。
「冷?」
溫遠感覺到他的手伸過來,似是試她額頭的溫度。她不敢直視他,只微抬了抬頭,小聲地說:「我有點兒害怕。」
正逢紅燈,溫行之將車停穩,看向身邊那縮成的一團。靜默了幾秒,伸手將她抱住,「怕什麼,這也不是最壞的時候。」
說完,就見溫遠睜大眼睛,一臉快崩潰的表情看著他。出乎意料的,溫行之竟然還能笑得出來,他拿過她手中的抽紙,擦了擦她泛著濕氣的眼睛,才慢慢地鬆開。
「我從小就不聽老爺子的話,做事樣樣都要跟他反著來,惹怒了他,打罵都還是輕的。所以這不算什麼,什麼時候我不做點離譜的事他倒要不習慣了。」
綠燈亮了,這一次他的速度明顯要慢了下來。
溫遠坐在一旁看著他,「這難道不算你做過的離經叛道的事?」
「你覺得算?」他不緊不慢地反問。
溫遠卻忽然想起來很久很久很久之前老爺子因為溫行之遲遲不結婚而懷疑過他心裡頭是不是有「毛病」,不知道兩者相比,老爺子覺得哪個更糟。
溫遠忍不住歎了口氣,心情卻不像剛剛那麼沉重了。
一路無言開回東郊那套房子,剛下了車,溫行之的手機忽然響了。看了眼來顯,他蹙著眉按下接聽鍵。那頭是溫祁壓得很低的聲音,「小叔,爺爺他——住院了。」
手不自覺的收緊,溫行之沉聲問:「怎麼回事?」
「老毛病犯了,挺急的。」那頭說,「不過您別擔心,我爸他已經送爺爺去醫院了,就是讓我通知您一聲。」
「知道了。」
掛斷電話,就看見溫遠一臉緊張和急切地看著他,「爺爺怎麼樣了?」
「老毛病。」他將房子鑰匙塞到溫遠手中,「你先上樓,我去趟醫院。」
「我也去!」
「不行。」
溫行之拒絕地很果斷,一瞧她有些沮喪的表情,又緩了語氣。伸手替她繫了系睡衣的扣子,他開口,「我說了,現在不是最合適的時候,所以你也不用著急。而且老爺子打我罵我都沒什麼,但是你不行。懂了?」
他說的這麼直接,她想不明白都難。不管怎麼說他還是溫家人,而她,則什麼都不是。
今天B市的天氣不算好,從晨起天色便陰沉沉的,預報說有一場大雪,怕是過不了多久就要下起來了。
醫院裡依舊是人滿為患,溫行之面無表情地穿過大廳裡的人群直接坐電梯上了高層的病房。整一層都是高幹病房,所以沒幾個人,來往幾個護士擦肩而過,一打聽就知道溫恪的病房了。
其實也不用問,他一眼就能看見病房外的成奶奶。成奶奶首先瞧見了溫行之,忙不迭地過來攔他:「你怎麼過來啦?溫遠呢?」
「溫遠沒事。」他說,「老爺子現在情況怎麼樣?」
「穩下來了。」成奶奶一臉愁容,「但你沒看他剛剛那樣子,真是嚇人一跳。」
溫恪有高血壓,保健醫生也一直控制著他的飲食,可溫恪脾氣硬且主意大,哪裡受得了那麼多的約束,家裡人也不敢強著來,這麼幾年倒也沒出什麼大問題,誰料今天忽然來了這麼一出。
「我進去瞧瞧他。」
「哎喲你可千萬別進去!」成奶奶急忙攔住他,「好不容易才睡著,聽不得一點兒動靜,你這會兒進去再把他弄醒,老爺子再受了刺激那還了得?!對了,我告訴他們別急著通知你了,誰給你打的電話?」
沉吟片刻,溫行之心中瞭然。
見成奶奶仍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他微哂道:「那就算了罷,我改天再來。」
成奶奶本還想問些什麼,可又放心不下裡面,歎一口氣,轉身進去了。
溫行之倒也沒有急著走,他去了趟老爺子主治醫生的辦公室,瞭解了大致病情,確定沒什麼大礙之後才放下心來。
出了醫生的辦公室,正巧碰到溫行禮和喬雨芬從外面回來,手中提了兩個個保溫桶,大約是給老爺子或者成奶奶帶的飯。喬雨芬看了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溫行禮的神色也很複雜,他把手中的東西交給喬雨芬,對溫行之說:「你過來,跟我談談。」
溫行之沒有說話,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後,下了樓梯,來到醫院後頭的小花園。
溫行禮此刻的心情很難形容,他是有很多話要問,畢竟溫遠還是他名義上的女兒。可偏偏溫行之又是他的弟弟,不管老爺子在不在,這個弟弟的很多事情他都插不進去手。
溫行禮煩躁地捋了把頭髮:「行之,你——」
「有煙嗎?」
坐在花園的石凳上,那人冷不丁地開口。
他被問得一愣,下意識地從口袋裡摸出一帶煙遞給他。他們兄弟兩人都不愛抽煙喝酒,但他人在官場,能隨心所欲的時候不太多,多數虛與委蛇,久而久之就成了癮。有了這個做借口,他就再也戒不掉了。從這一點上他很佩服溫行之,他有一股他不具備的狠勁。
「謝了。」
溫行之接了過來,從裡面抽了一根,取出打火機點上。被手半籠著護住的火苗很旺,輕輕一舔就把煙給點著了。溫行禮看著他那一氣呵成的動作,略有些洩氣。
「我不同意。」
他扔出硬梆梆的四個字。
「我知道。」
點掉煙灰,溫行之淡淡地回應。
「你知道,知道你還敢?我看你是——」溫行禮氣急敗壞地想教育他一頓,可偏這人是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剩下的話怎麼也說不出來了,他惱火地挨著溫行之坐下,手一伸:「給我根煙。」
溫行之看了他一眼,非但沒給,還將自己手中的煙掐掉了:「你一會兒還得進病房,別抽了。」
「我不明白行之,憑你的條件找一個什麼樣的女人結婚不行?溫遠,溫遠她是你侄女,是我女兒!」
「不容易。」他說,「你還記得自己有這麼個女兒。」
溫行禮頓時有一種被噎住的感覺,他承認他說的沒錯,他從來都不是個稱職的父親。想起之前的種種,他忽然覺得累:「這是家裡的事,我們能不能別弄得像外交談判一樣?這不是誰佔上風的問題,逞一時口舌之快,爭個勝負沒什麼意思。就算我現在想起來當個好爸爸了,難道我沒資格跟你談談這件關乎她未來的事兒?」
「你想給她個什麼樣的未來?」溫行之說,「偌大的B市隨意地給她找個清閒工作,再找個門當戶對的人,一輩子打發出去?」
「我當然不可能這麼武斷。」溫行禮冷冷地說,「我會讓她自己選,但前提得把你排除在外!」
「那就沒什麼好談的了。」溫行之忽然笑了,站起身將煙盒仍還給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溫行禮盯著他的背影看了一會兒,煩躁地捋捋頭髮,末了,從煙盒裡抽出了一根煙。
****
B市東郊。
雖然整個冬天都沒住人,但因為暖氣充沛,所以整套房子都很暖和。傢俱什麼的,因為有家政定期打掃,所以還是很乾淨,溫遠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了一會兒,無所事事,又有些累,便惶惶然地睡去,直到電話鈴將她喚醒。
也不記得什麼時候將手機塞到睡衣口袋裡了,溫遠看著手機屏幕上不停跳躍著的名字,有些猶豫地按下了通話鍵。
那頭是溫祁,接通之後並不急著說話,而溫遠也不知該跟他說些什麼,兩邊的人非常一致地沉默著。最後,打破著令人窒息的沉默的人是溫祁。
「你現在在哪兒?」
「我在——」環顧了下四周,溫遠說,「在東郊。」
東郊。B市房價高的嚇人的房子基本上都是東郊,而溫家在東郊有房子的人也只有一個。所以溫祁也沒有再追究,只是問:「你沒事兒吧?我聽成奶奶說了今兒早上的事兒。」
不知道為什麼,溫遠突然覺得跟溫祁說話很累。他明明應該是最瞭解一切的人,卻還要拿話來試探她。可現下她也不想多說,只悶悶地嗯了一聲,「還好。」
那頭靜默了下來,過了差不多有一分鐘,溫遠聽見他忽然沉下來的聲音,「溫遠,你後悔嗎?」
溫遠聽了意外地有些想笑,「你怎麼也會問這種問題,有什麼意義嗎?」
溫祁沒說什麼,很乾脆地掛斷了電話。溫遠卻突然有些後悔,後悔這樣跟溫祁針鋒相對,她知道,他從來都不是有意地諷刺嘲笑她,只是有點兒孩子氣,有氣沒處撒,卻又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所以才會這個樣子。談不上誰佔上風,兩敗俱傷到還差不多。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溫遠歎一口氣,有些茫然地自問。
溫行之是臨近傍晚的時候才回來的。
推門而入的時候溫遠正在廚房醃小菜,沒有聽見聲音,猛地在廚房看見他的時候,嚇了一大跳。
溫行之也有些意外,他手裡提著食品袋,從上到下打量了溫遠一番,正要開口時,被溫遠紅著臉搶白了。
「你你怎麼帶東西回來了?我煮了粥的。」
說起來家裡應該是一點兒存貨都沒有的,她心不在焉,更沒有心情吃東西。這人應該是知道,去了醫院還遙控GP駐B市辦事處的人採購了一堆食材送到家裡來,這下她不想吃東西,連借口都找不到了。
溫行之瞧了她一眼,越過她看了下小珍珠鍋裡煮的粥,賣相還倒不錯。又看了眼她正在搗鼓的小菜,難度係數倒是不高,不過味道嘛——他拿過她手中的筷子嘗了下,竟也還不錯。
「什麼時候學的做飯?」他問
「這個啊……」溫遠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就是今年回來跟成奶奶學的唄。」
「為什麼學?」
「……」
她沒說話,溫行之也沒再問,只是將手裡提的食品袋交給她,「把這個放進微波爐裡熱一下,剩下的我來弄。」
溫遠領命而去,想起什麼回頭問了句,「爺爺怎麼樣?」
「沒有大礙了。」
溫遠稍稍放下心來,她抬頭看了眼挽起袖子正在洗手的某人,忽然腦子一熱,上去抱住了他的腰。溫行之一怔,低下頭去看她,「怎麼?」
「……」
她沒應聲。
「你這樣抱我,袋子上的油都要蹭我衣服上了。」
他難得這麼有興致逗她。
「就一下。」
她在他身上蹭了蹭,心滿意足地撒手走人了,沒有注意到溫行之先是好笑又是清冷的眼神。好笑自然是因為她略顯稚氣的舉動,至於清冷,是因為想到了另外一個人。
入行以來,他留給眾人的都是清貴儒雅的作風,但這並不是說他不狠。他喜歡見招拆招,對手有多大的能耐他就使出幾分力氣,多一分則是浪費。而且甭管怎麼周旋都是錢的事,禍及不到其他。
這一次則不太一樣,段數極低的對手,殃及的卻全是他至親的人。這三十幾年來,還從未有人敢這麼冒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