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確定「祕密保衛隊」這個組織持續了多久。我在多佛照顧露絲那段期間,說起這件事時,露絲堅持那不過是兩、三個禮拜的事,這種說法完全錯誤。露絲大概不好意思承認,所以前後發生的時間在她記憶裡縮水了。我猜大約持續了九個月的時間,甚至一年那麼長,大約是我們七歲到八歲之間。
我不知道這個祕密保衛隊是不是露絲自己一手創立,不過,她肯定是保衛隊帶頭的人。保衛隊共有六至十人,人數會隨著露絲允許新成員加入或者開除舊成員而變動。保衛隊員一致認為潔若汀小姐是海爾森全校最好的監護人,因此製作了各式禮物送給她,我現在能想到的是一張黏了壓花的紙卡。不過,保衛隊存在的主要原因,當然就是為了保護潔若汀小姐。
我加入保衛隊時,露絲和其他夥伴老早已經知道有個綁架潔若汀小姐的陰謀。不過,一直未能確定背後的主事者。有時懷疑是中學部的幾個男生,有時則以為是和我們同年的男生。還有一個我們不怎麼喜歡的監護人,叫做艾玲小姐,有一陣子我們都認為她是背後主腦。我們不知道綁架事件可能發生的時間,不過,可以確定的是,綁架地點就在樹林。
這片樹林位於海爾森主屋後方隆起的山丘頂端。從山下真的能夠看到的也只是樹林幽暗的邊緣地帶,不過我肯定不是同齡的小孩當中唯一一個日日夜夜注意樹林的人。天氣不好的時候,這片樹林就像投下了一片陰影,籠罩全海爾森校園;只要回過頭或靠近窗戶,就會看到遠方陰森森的樹林。最安全的地方是主屋前側,從那裡任一扇窗戶看出去,都不會看見樹林。不過,就算眼睛看不見,心裡也無法解脫。
關於這座樹林,流傳著各式各樣恐怖的故事。在我們還未到海爾森就讀時,曾經有個男孩和朋友發生嚴重的口角,於是跑出了校園,兩天後,找到了他的屍體,屍體被綁在樹上,雙手雙腳已經遭到切除。另外則是關於一個女孩的鬼魂在樹林間遊蕩的傳說。這個女孩過去也是海爾森的學生,直到有一天,她爬越柵欄,不過想看看外界什麼模樣。那個時代距離我們十分遙遠,當時的監護人遠比現在嚴格,甚至可以說是殘酷,所以當女孩想要回到校園,卻不被允許。女孩在柵欄外徘徊不去,懇求校方讓她回校,但是沒有人同意。最後,女孩離開了,走到了樹林某處,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就死了。但是,她的鬼魂卻一直在樹林四處遊蕩,遙望著校園,期盼能夠回校。
監護人向來堅持這些故事全是胡說八道,但是年長的學生告訴我們,這些故事是他們小時候監護人親口告訴他們的,還說我們很快就會像他們一樣,從監護人口中聽到這些恐怖的真相。
每當宿舍漆黑一片,所有人準備入睡之前,這座樹林就會在我們的想像世界裡變得非常活躍,好像聽見了風兒吹得樹葉沙沙作響的聲音,不說也就罷了,說出來只會更糟。我記得有天晚上,我們對瑪芝非常生氣,因為她白天做了讓我們非常丟臉的事,我們決定好好懲罰她,將她拉出床舖,把臉貼在窗戶上,命令她抬頭看著樹林。起初,她緊閉著眼睛,我們於是強扭她的手臂,硬是掀開她的眼皮,逼她看著遠處月光橫照的夜空下樹林的輪廓,她這一看,保證嚇得她整夜哭個不停。
我並不是說我們那個年紀成天都為了樹林擔心受怕。我自己就可以好幾個星期想都不想這件事,有時候不知道哪來的膽子,甚至想說:「我們幹嘛相信那種鬼話?」不過,只要有任何一點兒風吹草動,可能是有人又提起那些故事,或是書本裡出現恐怖的章節,甚至是一段偶爾的談話,讓人聯想到樹林,便又重新回到那個陰影下。當初,我們假設樹林是潔若汀小姐綁架事件的核心,這樣的假設可說一點兒也不意外。
仔細一想,我不記得我們當時採取了任何實際措施,以保護潔若汀小姐;我們的一切行動,不外就是蒐集更多有關陰謀的證據。基於某種理由,我們相信這樣便足以防止任何立即的危險發生。
我們所蒐集到的多數「證據」,都是來自目擊那些心懷不軌的人所採取的實際行動。好比說,有天早上,我們從二樓教室看到艾玲小姐和羅傑先生在下面庭院對潔若汀小姐說話。過了一會兒,潔若汀小姐向他們道別後走向橘園,我們在樓上繼續觀察這兩個人,卻發現他們一邊把頭湊在一起說悄悄話,一邊盯著潔若汀小姐遠去的身影。
「羅傑先生啊,」當下露絲搖著頭、嘆了口氣說。「誰猜得到原來他也參了一腳?」
我們用這個方式列出了一張參與陰謀人員的清單,不管是監護人,還是學生,全是我們立誓要對付的敵人。不過我想從頭到尾,大概每個人隱約都覺得這些空想背後的基礎薄弱,因為我們總是避免對質。我們只需經過一番熱烈的討論,就足以決定某個學生是否參與了背後的策劃,但是我們總是找得到理由,暫不當面質問這名學生,因為一切都得等到「我們掌握所有證據」再說。同樣地,我們一致認為,不能讓潔若汀小姐知道我們的發現,以免她陷入驚慌,這樣對誰都不好。
隨著年齡增長,我們自然對這個活動失去興趣,若說光靠露絲一個人就可以讓祕密保衛隊持續下去,這種說法未免過於簡單。當然,可以肯定的是,保衛隊對於露絲而言相當重要。她比我們其他人更早知道這個陰謀,這點帶給了她極大的權力;她暗示所謂真正的證據,早在我們這些人加入以前就已經存在,而且,「她手中握有某些證據,未來才會向我們透露」,憑著這句話,她就可以為任何一個代表團體所做的決定找到合理的理由。例如,當她決定要開除某個人,卻發覺有人意見不同,便會拐彎抹角地提到她「以前」所知道的事情。毫無疑問,露絲一心渴望整個組織能繼續下去。而且,事實上,我們幾個在她身邊的人,個個也努力保住這份幻想,使其延續下去。後來發生了不愉快的西洋棋事件,正好說明了我的論點。
※※※
我一直以為露絲是西洋棋的個中高手,可以教我下棋。這個念頭一點兒也不奇怪:因為每回我們經過學長、學姊在窗邊的座位或草坡埋首下棋時,露絲多半會停下來研究別人比賽。離開之後,露絲就會跟我說,她發現了雙方棋手都沒看到的走法。「他們真是遲鈍得可以。」露絲搖頭咕噥著。她的話讓我對西洋棋著了迷,不久,我便希望把注意力全放在這些格外漂亮的小棋子上。於是,當我在拍賣會發現一組西洋棋,雖然這組棋得花費不少代幣,我還是決定買了下來。接下來的就要靠露絲幫忙了。
後來幾天,每次我提到西洋棋這個話題,露絲總是連聲嘆氣,或是假裝另有急事要辦。最後在一個陰雨綿綿的下午,我總算逮住她和我下棋,我們在撞球室裡設盤,擺設完畢,露絲開始教我一種改編自跳棋的變化玩法。根據她的說法,西洋棋最大的特色在於每顆棋以L型方式移動,我想她是看了騎士的走法才得到這樣的推論,而不是像跳棋蛙跳式的玩法。我不相信她,而且非常失望,不過,我忍住不說,繼續和她玩了一會兒。好幾分鐘的時間,我們不斷吃下對方的棋子,而且總是把進攻的棋子擺成L型的位置,直到我快攻下她了,她卻說這盤不算,因為我把棋子擺在和她的棋子成一直線的位置。
聽她這麼一說,我站起身來,收好西洋棋,立刻轉身走人。她根本不懂西洋棋玩法,這句話我並未說出口,因為儘管心裡大失所望,我也不至於說得太過火;但是我氣沖沖地離去,心想,這個行動已經代表了一切。
大約一天後,我走到主屋頂樓的二十號教室上喬治先生的詩歌課。我不記得是上課前,還是下了課後的事,也不確定教室裡有多少人。只記得當時我手裡拿著書,朝著露絲和其他人聊天之處走了過去,一大片陽光落在她們一群人所坐的桌蓋。
從她們把頭湊在一起的模樣,我知道她們正在討論祕密保衛隊的事情,雖然就像我說的,我和露絲之間的不愉快不過是一天前的事情,但是基於某種原因,我想也不想,便往她們走了過去。直到我走到她們面前──或許那時她們彼此交換了一下眼神──我才驚覺到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情;這種感覺就像踩到水坑之前的一剎那,才發現前方有個水坑,但是卻已無能為力。在她們還未有任何表示前,我內心已感覺到一陣痛楚,她們全靜下來盯著我看,露絲開口說:「啊,是凱西啊,妳好嗎?如果妳不介意,我們現在有事要談。再一下就好了,抱歉囉!」
露絲還沒說完,我便轉身離開,我氣的是自己沒注意就走進了水坑,而不是氣露絲和其他人。不用多說,我當時心情一定非常惡劣,雖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哭了。接下來幾天,每次當我看到祕密保衛隊躲在角落密談,或從運動場上走過去,胸口便會湧起一陣激動。
接著,大約是在二十號教室被冷落過後兩天,我從主屋樓梯下來,發現莫拉就在我身後。我們兩個人開始聊天,也沒特別聊些什麼,然後一起走到戶外散步。那時候應該是午餐休息時間,因為當我們走到了庭院,大約有二十名學生三兩成群地散步聊天。我馬上就看到露絲和三個保衛隊成員站在庭院最遠的那一頭,她們背對著我們,專心看著南運動場。我想知道她們到底這麼專心地在看些什麼,我注意到莫拉也正在看著她們。我這才想到,一個月前莫拉也是保衛隊成員,後來被除名了。接下來的幾秒鐘,我感到非常丟臉,我們這兩個人現在竟然肩併肩站在一起,因為近來遭受同樣的侮辱,使得兩人關係緊緊相繫,一同目不轉睛地望著當初拒絕我們的人。
莫拉大概也有同感;總之,她先打破沉默說:「這個祕密保衛隊的玩意真是愚蠢。她們怎麼還會相信那種事情?好像還是三歲小孩似的。」
即使今天我還是不明白,當我聽到莫拉所說的話時,為何會有如此強烈的情緒襲上心頭。我轉頭看著莫拉,氣沖沖地說:「妳懂什麼?妳根本什麼都不懂,因為妳已經脫離很久了!要是妳知道所有我們發現的事情,就不敢說這麼白癡的話了!」
「別胡說八道了啦!」莫拉向來不是一個容易打退堂鼓的人,「這只不過又是露絲捏造出來的故事罷了,根本沒這回事。」
「我可是親耳聽到他們在談這件事,妳要如何解釋呢?我聽過他們說要如何把潔若汀小姐押在牛奶貨車,載到樹林去的事情,妳又要怎麼說?如果沒這回事,我怎會親耳聽到他們在打這些主意?這和露絲或其他人沒有關係。」
莫拉看著我,表情有些動搖。「妳是親耳聽到的?怎麼聽到的?在哪裡?」
「我清清楚楚聽到他們說的每一個字,他們並不知道我也在場。地點就在下面的池邊,他們不知道我聽得見他們說話。妳看看自己,又知道了多少!」
我推開莫拉,一路走向人群擁擠的庭院,回頭看了一眼露絲和其他人的身影,他們還是遠遠看著南運動場,完全不知道我和莫拉剛才發生的事情。我發覺自己對她們的氣已經消了,這下卻被莫拉惹火了。
即使現在,當我在漫長的灰色公路上開著車,腦子裡沒什麼特別的事情可想時,有時便會反覆回憶這些往事。我那天何必對莫拉這麼不友善?如果我態度好一點兒,她自然就會成為我的盟友!我想,大概是因為莫拉的話暗示我們兩個人跨越了某個界線,只是我還沒準備面對。同時,我也感覺到那條界線的另一邊有著更為艱難、黑暗的事情等著,而我不想面對。別說我不願意,就是任何人也不願意。
不過,有時,我又覺得自己的推論有誤;其實我的態度和我與露絲的關係有關,也和那段日子她在我身上激發的忠誠思想有關。或許,這就是我在多佛中心照顧露絲那段時間,好幾次想提起關於莫拉和我那天所發生的事,卻從來不曾說起的原因吧!
※※※
這樁綁架潔若汀小姐的陰謀讓我想到大約三年後發生的一件事情,那時候祕密保衛隊這個組織早已銷聲匿跡。
我們在主屋後側一樓的五號教室等候上課。五號教室是全校最小的一間,尤其每當到了像這天一樣的冬天早晨,室內打開了大型散熱器,窗戶上面全是蒸騰的霧氣,室內變得毫不通風。我這麼說可能有點兒誇張,不過我記得全班同學要擠進這間教室,還得一個疊著一個才有可能。
那天早上,露絲佔到書桌後面的一張椅子,我坐在桌蓋上,旁邊還有我們小團體的兩、三個人或坐或靠著。就在我往上擠,好讓另外一個人靠近我身邊的時候,第一次注意到了這只鉛筆盒。
至今,鉛筆盒的模樣彷彿歷歷在目。這只鉛筆盒像是擦過的皮鞋一般亮晶晶的,深褐色的外觀,上面佈滿紅色圓點。鉛筆盒上端拉鍊繫了一顆方便拉扣的絨毛球。當我移動的時候,差點兒坐在鉛筆盒上面。露絲見了趕緊把它拿開。不過,我已經看見這個鉛筆盒了,這也是她所希望的,於是我說:「哇,妳這鉛筆盒哪裡來的?是拍賣會上的東西嗎?」
教室裡面非常吵鬧,不過附近幾個女生都聽見了,所以很快就有四、五個人羨慕地看著這只鉛筆盒。好幾秒鐘過去了,露絲什麼也沒說。最後,她才不疾不徐地回答:「這樣吧,就當作我是在拍賣會上買來的吧!」然後,對著我們會心一笑。
這樣的回答乍聽之下沒什麼問題,但是我的感覺卻像是她突然站起來,打了我一下,接下來的時間,我整個人忽冷忽熱。我完全了解她這個回答和笑容背後的涵義:她要說的其實是,這只鉛筆盒是潔若汀小姐送她的禮物。
我的猜測絕對沒錯,因為這種事情已經發生好幾個禮拜了。每當露絲企圖暗示潔若汀小姐對她的一點兒特別待遇,就會出現某種特別的笑容和特別的聲音,有時候還會加上肢體動作,例如伸出一根手指擺在唇邊,或是做出舞台演員說悄悄話的手勢。哪些特別待遇呢?例如潔若汀小姐有一次,在尋常上課日的下午四點前,特准露絲在撞球間播放音樂錄音帶;以及潔若汀小姐原先命令學生在場上散步的時候必須保持安靜,但是,當露絲走近她身邊,潔若汀小姐卻開始和她說起話來,然後便開放其他同學也能說話。諸如此類的事情,露絲從不說個明白,一概露出淺淺的微笑曖昧地說:「我們別再說了啦!」
當然,正式來說,監護人不能偏袒任何學生,不過,在一定範圍內稍微表露一點兒特殊情感也是常有的事;而露絲所暗指的事情可以歸入這一類。但是,每次露絲以這種方式別有所指的時候,真的教人非常討厭。當然,我不知道她說的是不是實話,但是,既然她從來沒有把話真正「說出來」,只是暗有所指,也就無法當面質問她。每次有這種事情,我只能任憑它發生,咬緊嘴唇,祈禱這一刻趕快過去。
有時,我可以從談話的趨勢看出這種時刻又要來臨,我便有所防備。即便如此,最後總還是受到極大打擊,好幾次我因此無法專注身邊發生的事情。但是,那次在五號教室的冬天早晨,竟是毫無預警地向我撲來。就算我看到了鉛筆盒,壓根兒也沒想到那會是監護人贈送的禮物,我完全不知道那種時刻又要來臨了。當露絲說完那些話,我再也不能像平常一樣,只是讓這場慌亂情緒過去就好。我雙眼瞪著她,不再隱藏心中的憤怒,露絲或許發現到危機,便以舞台演員說悄悄話的姿勢,趕緊對我說:「什麼都別說!」然後再次對我笑了笑。幸好監護人隨即抵達教室,開始上課。
我向來不是那種整天悶悶不樂的小孩。最近,我卻有點兒這種傾向,但那是因為我的工作性質,以及長時間一個人靜靜地開車經過空曠田野的緣故。我不像蘿拉,雖然她總是到處裝瘋賣傻,卻會為了別人對她說的什麼芝麻小事,難過好幾天,甚至幾個禮拜的時間。自從在五號教室那天早上以後,我真的走到哪裡都是恍恍惚惚地。有時話說到一半,人就恍了神,有時上完了課,卻不知道課堂上發生的事。我下定決心,這次絕對不讓露絲這麼好過,想歸想,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卻沒什麼積極的作為;只是在腦海想像自己當面揭穿她,逼她承認這一切純粹都是捏造出來的。甚至隱約幻想潔若汀小姐聽說了她的謊言之後,當著大家面前,好好教訓了她一頓。過了這段時間,我才開始慎重地思考起這件事情。如果鉛筆盒不是潔若汀小姐給的,那是從哪來的呢?說不定是其他同學給的,但是這不太可能。要是本來鉛筆盒屬於別人的,就算是學長學姊好了,這麼一件漂亮的東西不可能沒人注意到。要真如此,露絲知道這鉛筆盒已經傳遍海爾森校園,絕對不敢冒險捏造這樣一個故事。所以,她最有可能是在拍賣會上發現的。若是這樣,露絲也得冒著別人在她買下之前已經看過鉛筆盒的風險。不過,假如她事先聽說了這個鉛筆盒,於是趁著拍賣會開始之前,向某個糾察員先訂了下來(這種行為雖然不被允許,但有時仍會發生)如此一來,她就有十足把握,這個東西幾乎沒有人真正看過了。
對露絲來說,不幸的是,所有從拍賣會購買的東西全記在登記簿上,同時記錄每樣東西是誰買的。登記簿一般不易取得,因為糾察員每次拍賣會結束後,便放回艾蜜莉小姐辦公室,不過也不算是最高機密。只要下次拍賣會接近某個糾察員,想要瀏覽登記簿不是什麼困難的事。
所以我大致有了這樣一個計畫,我還花了幾天的時間仔細推敲琢磨細節,之後才知道,其實並不需要一個步驟一個步驟執行。如果鉛筆盒來自拍賣會這個假設沒錯,一切只要唬弄過去就可以了。
因此,後來我和露絲有了屋簷下的一段對話。那天,外面霧氣瀰漫,還下著毛毛雨,我們兩個人走出宿舍區,大概是要去休憩亭吧,我不確定。總之,我們經過庭院的時候,雨突然變大了,因為不趕時間,所以暫時躲進主屋前門附近的屋簷底下。
我們在那裡躲了一陣子,不時有學生從大霧當中跑出來、衝進門裡去,雨勢並未減緩。我們兩個人在那裡站得越久,我心裡越是緊張,因為我知道這是我等待已久的大好機會。我相信,露絲也感覺到有什麼事就要發生了。終於,我決定直截了當地說。
「上禮拜二拍賣會的時候,」我說,「我剛好看了一下簿子。妳知道,就是那本登記簿。」
「妳幹嘛看登記簿?」露絲馬上問我,「妳為什麼要看那種東西?」
「也沒幹嘛,克里斯多福是其中一個糾察員,我剛好在跟他聊天。他絕對是中學部最棒的男生,然後我就翻了翻登記簿,只是為了找點兒事做而已。」
我感覺得出露絲此刻心跳加速,而且她也完全明白我話中的涵義。不過,她卻一派鎮定地說:「看那種東西啊,真是無聊。」
「不會啊,其實還滿有趣的,可以看看大家都買了些什麼。」
我一邊說著,一邊向外看著天空的雨,我瞄了露絲一眼,著實給嚇了一大跳。我不知道說了這些話會有什麼結果;在我過去這個月的想像當中,從來沒有想過像現在這樣實際發生的時候會是什麼狀況。我看到露絲非常不安,看到她第一次完全說不出話來的模樣,她轉過頭去,眼淚就要奪眶而出。一時之間,我搞不清楚自己做了什麼事。我這麼費盡心思、詳細規劃,竟然只是為了讓我最好的朋友不開心。她如果真的撒了一點兒鉛筆盒的小謊,那又如何?我們每一個人,還不是常常夢想這個或那個監護人能夠主動擁抱我們、寫封祕密信件、送個禮物什麼的,破例對我們做點兒特別的事情嗎?露絲所做的,不過就是把這些無傷大雅的白日夢再往前推進一步而已;她甚至連潔若汀小姐的名字都沒提到啊!
我當時心情糟透了,也被弄糊塗了。我們繼續站在那裡,凝望著外面的霧和雨,我想不出能夠如何彌補我所造成的傷害。我說了一些無濟於事的話:「還好啊,我根本沒看到什麼。」我這幾句話僵硬地懸在空中。接著,在幾秒鐘的沉默之後,露絲邁步走入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