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如果露絲當時有意反駁,我想自己心裡對於發生的事情會比較好過。但是這次她卻直接認輸。可能她覺得這件事情太丟人了,受到嚴重挫敗,甚至不敢生氣,或是企圖回嘴。那次屋簷底下談話過後,幾次我看到她,還以為她至少有點兒不高興、生氣什麼的,但都沒有,她反倒彬彬有禮,甚至語氣平淡。我想,她大概害怕我會揭穿她,當然此時鉛筆盒已經不見蹤影,我很想告訴她不必怕我。麻煩的是,這件事本來就未公開討論,如今我也沒辦法提起。

  其間,我設法利用機會,暗示露絲,她在潔若汀小姐心裡擁有特殊的地位。例如有一次,我們一群人很想在休息時間到戶外練習圓場棒球,有一群大我們一個年級的學生想向我們挑戰。問題是,外面正在下雨,我們不太可能獲得允許走到戶外。我注意到潔若汀小姐是當時負責的監護人之一,於是我說:「要是露絲親自去問潔若汀小姐,說不定我們還有機會。」

  我記得當時這個建議未被採納,或許是因為現場根本沒有人聽到我的話,因為我們一票人都在講話。但重點是,我是站在露絲背後說的,看得出來我的話讓她非常開心。

  後來還有一次,我們兩、三個人和潔若汀小姐一起離開教室,我發現自己正好排在潔若汀小姐後面準備走出門外,我怎麼做呢?我放慢腳步,好讓後面的露絲可以和潔若汀小姐一起出門。我默不作聲地進行,好像這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並且當作是潔若汀小姐的心願。這就好像,比如說,我突然發現自己夾在兩個人之間,他們兩個人是好朋友,我也會這樣放慢腳步。我記得當時的場合,露絲怔了半秒鐘,隨即向我點了點頭,從我身邊經過。

  雖然這類小事或許可以討露絲的歡心,卻仍然無助於多霧的那天我們在屋簷下所發生的事情,我越來越覺得自己恐怕永遠無法擺平這件事。我特別記得有天傍晚,自己一個人坐在休憩亭外的長凳,一遍又一遍苦思辦法,內心交錯著懊悔與沮喪,讓我幾乎忍不住要流下淚水。如果事情繼續這樣下去,不知道將來會如何演變。可能最後這件事全給忘光了,也可能露絲和我兩個人逐漸變得疏遠。就在此時,意外出現了一個補救的機會。

  我們正在上羅傑老師的美術課,只不過老師有事中途離開了。於是,全班同學在畫架之間來去穿梭,一會兒聊天,一會兒看看彼此的作品。接著,有個叫做米茲的女生走到我們這兒,以一種極為親切的口氣對露絲說:「妳的鉛筆盒呢?那個鉛筆盒真是美極了。」

  露絲全身繃得緊緊的,迅速地轉頭看看附近有誰在場。當時在場的是我們常在一起的這群人,可能還有一、兩個外人在旁邊逗留。我從來沒有向任何一個人透露拍賣會登記簿的事,但是,我猜露絲並不知道。她放低聲音回答:「我今天沒有帶來,我把它擺在收藏箱了。」

  「妳那個鉛筆盒真是漂亮。哪來的啊?」

  米茲只是單純地問了這個問題,這點現在看來非常明顯。但是當初看到露絲在五號教室拿出鉛筆盒的人,此刻也都在場旁觀,我看到露絲滿臉猶豫。到了後來,當我回顧整件事情的經過,才知道這是給我製造了一個多麼完美的機會。但是事發當下,我沒有多想。我在米茲或其他人發現露絲陷入一種莫名的窘境之前,立刻開口接了話:「我們不能告訴妳東西是哪裡來的。」

  露絲、米茲和其他人全往我這裡看,或許她們有些驚訝。但是我保持鎮靜,對著米茲一個人繼續把話說完。

  「我們有個非常好的理由不能告訴妳船筆盒的來源。」

  米茲聳聳肩說:「所以這是個祕密囉!」

  「這是天大的祕密。」我說,並且對著她笑了一笑,表示我並非惡意。

  其他人點了點頭,表示支持,只有露絲一個人面無表情,好像突然什麼事情讓她想得入神了。米茲再度聳了聳肩,我記得這件事到此就告一段落了,後來米茲好像走掉了,還是開始談起其他事情什麼的。

  這次,就像我之前不能公開對著露絲說,為了拍賣會登記簿那件事情,我為她做了哪些事情,當然露絲也不能因為我介入了米茲的事,表示對我的感謝。但是,不只是接下來幾天,而是接下來好幾個禮拜的時間,露絲對我的態度就已經說明了她對我的喜愛。基於先前處於相同的處境,我很容易看出她可是四處找機會對我示好,試圖做點兒讓我覺得非常特別的事情。這種感覺真好,我記得當時甚至有一、兩回曾經想過,要是她一直找不到這樣的機會,該有多好,如此一來,我們之間這種美好的感覺就可以一直持續下去了。就在這時,差不多是米茲事件過後一個月,露絲有了一次機會,這回是我丟了心愛的錄音帶。

  ※※※

  我身邊仍然留著這卷錄音帶,近來每當細雨綿綿的日子,當我開車到了空曠郊外,才會偶爾聽個幾次。不過,車上的錄音機現在不很穩定,我不敢在車上播放。何況,每次我回到起居室,好像總是沒有足夠的時間聽錄音帶。即便如此,這卷錄音帶依舊是我最珍貴的收藏。或許,到了年終,等我辭去看護工作以後,就可以經常放來聽了。

  那張唱片的名稱叫做「入夜之歌」,主唱是茱蒂.布里姬沃特。我現在手邊的錄音帶並不是當年在海爾森弄丟的那卷。這卷錄音帶是好幾年後我和湯米在諾弗克找到的,不過這是另外一個故事,稍後再談。我真正要說的是關於第一卷錄音帶消失的故事。

  在我進一步說明之前,我應該解釋一下當年關於諾弗克的整個來龍去脈。這件事情持續了好幾年的時間,我想大概已經成了我們圈內人才知道的笑話。事情是從我們年幼所上的一門課開始的。

  當時由艾蜜莉小姐親自教導我們英國各郡的知識。艾蜜莉小姐每次都在黑板上方釘了一張大地圖,地圖旁邊擺了一個畫架。好比說,今天她講到了牛津郡,她就在畫架放上一本全是牛津郡照片的巨幅月曆。她總是舉起教鞭,敲了敲地圖上的某個點,然後轉向畫架,展示另外一幅圖片。圖片當中可以看見幾個小村莊,村莊裡有小溪流過,山邊有幾處白色的遺跡,原野旁邊是老教堂;要是當天介紹的是位於海岸邊的地方,就可以看到擠滿了人群的沙灘,岸邊峭壁上有海鷗逗留。我猜,艾蜜莉小姐的目的,是為了要讓我們領會外界的環境。神奇的是,即使到了今天,我到過了許多地方擔任看護,對每個郡的印象總是不出艾蜜莉小姐畫架上擺設照片的內容。例如,我曾開車經過德比郡,發現自己不自主地開始找尋某個村莊草地上的仿都鐸建築酒吧和戰爭紀念碑;我知道這些都是我第一次從艾蜜莉小姐那裡聽到德比郡這個地方所看到的景象。

  總之,重點是,艾蜜莉小姐的月曆收藏品中少了一個地方:沒有一幅月曆有諾弗克的照片。當時,同樣的課重複上了好幾次,每次我都想知道,這回艾蜜莉小姐能不能找到諾弗克的照片?但是,結果都是一樣。艾蜜莉小姐每次的語氣都像要補充什麼似的,在地圖上揮揮教鞭說:「過去這邊就是諾弗克了,這個地方還不錯。」

  後來,我記得有一次,艾蜜莉小姐停頓了一會兒,整個人想得出神了,可能是因為沒有照片,所以還沒準備接下來該說些什麼。最後她終於跳出白日夢,再度在地圖上敲了一敲。

  「你們看,諾弗克位於東邊的突出點,也就是隆起的這塊地方,直接伸向大海,所以它不通往任何一個地方。那些南北往來的人,」她上下揮動教鞭,「全都要繞過這裡。因為這個緣故,諾弗克成了英格蘭的一個寧靜的角落,非常不錯的地方。不過,我們也可以說,諾弗克是個失落的一角。」

  「失落的一角」,艾蜜莉小姐是這麼稱呼的,整件事情就是從這個稱呼開始。我們在海爾森有屬於自己位於三樓的「失落的一角」,負責保管遺失的物品;要是有人丟了東西或找到東西,就會來到這個地方。就在艾蜜莉小姐說了諾弗克是英國「失落的一角」那節課之後,我不記得是哪位同學在課後對大家說,國內所有遺失的物品最後就是送到這個「失落的一角」。不知什麼原因,這種說法開始流行了起來,不久,一整年的時間,這幾乎成了眾人接受的事實。

  不久以前,湯米和我回想起所有這些事情的時候,湯米認為其實學生並非打從心裡相信這個說法,整件事從一開始就只是個笑話罷了。但是我很確定湯米記錯了。當然,這件事到了我們十二、三歲的時候,的確已經變成了一個大笑話。可是我記得,露絲的記憶和我一樣,我們其實是老老實實地相信著這件事;也就是說,就像卡車運送食物和拍賣會的物品來到海爾森,諾弗克也進行著類似的運作模式,只不過規模更大,車輛從全英各地運送任何被遺留在野外或火車上的東西,載到這個名叫諾弗克的地方。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地方的照片,只是讓這個地方增添了一份神祕。

  這些事情聽起來有點兒愚蠢,不過可別忘了,在我們生命中的那個階段,海爾森以外的任何地方都是夢想國度;我們對於外面的世界、可能發生和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也只有一些模糊的印象。而且,也沒想過仔細驗證諾弗克的理論。有天晚上,露絲和我坐在多佛的瓷砌房間向外看著夕陽,她說,對我們來說,重要的是,當我們丟了心愛的東西,找了又找,還是找不到的時候,我們不必這麼難過。我們心裡還能有一絲安慰的念頭,總有一天我們長大了,就可以到諾弗克找到這樣東西。

  我認為露絲說的沒錯。諾弗克成了我們心中的安慰,或許勝過我們當時所願意承認的;因為這樣,當我們年紀大了一些,還是會把這件事掛在嘴邊,雖然只是拿來作為笑柄。也因為如此,多年以後,我和湯米在諾弗克海邊的小鎮上找到另外一卷當年我所遺失的錄音帶,心裡不僅覺得有趣;更牽動了我們內心深處多年前的一個願望,再度相信這個曾經進入我們心坎裡的傳說。

  ※※※

  但是,我現在想說的是我自己的茱蒂.布里姬沃特「入夜之歌」。我猜這錄音帶原先是黑膠唱片,錄製時間是一九五六年,但我手邊的是錄音帶,錄音帶封面的照片應該是唱片封套的縮小版。茱蒂穿著當時流行的露肩紫色緞綢洋裝,因為她坐在酒吧椅上,照片上只看得見上半身。我想照片中的地點應該是南美洲,因為茱蒂背後有幾棵棕櫚樹,更有穿著白色燕尾服、皮膚黝黑的男服務生。從照片看往茱蒂,正好是酒保端酒給她的方向。茱蒂回過頭來,姿態親切,不致過度性感,只是稍稍賣弄風情,而觀看者是她多年認識的朋友。另外一點有關這個錄音帶封面的是,茱蒂把手肘撐在吧檯上,手裡點了一根菸。我之所以從拍賣會找到這卷錄音帶開始便這麼神祕兮兮的,其實就是因為這根菸。

  我不知道別的地方情形如何,我只知道在海爾森,監護人對抽菸這件事可是非常嚴格的。我相信,監護人一定寧願我們學生完全不知道香菸的存在;不過,這是不可能的,監護人只好每次提到香菸的時候,不忘對我們三申五令一番。即便看到的照片是知名作家或世界級領袖,一旦這些人手中正好拿著一根菸,整堂課也會硬生生地煞車停住。甚至有人傳言,圖書館之所以少了一些像福爾摩斯之類的經典書籍,正是因為書中的主要人物經常抽菸,若是剛好看到圖畫書、雜誌被撕掉了一頁,可能就是因為上面是抽菸的畫面。當我們正式上課的時候,監護人給我們看的是抽菸影響人體內臟的恐怖照片。因此,當瑪芝問了露西小姐那個問題,想當然在全班造成了極大的震撼。

  棒球比賽結束之後,同學坐在草地上,照例聆聽露西小姐警惕我們抽菸的壞處,突然間,瑪芝問露西小姐是否抽過菸。露西小姐沉默了幾秒鐘後回答:「我很想說沒有,但是,老實講,我的確抽過一陣子。我年輕的時候,前後差不多抽了兩年的時間。」

  可以想見這句話在當時造成了多大的震撼。露西小姐回答以前,所有人瞪著瑪芝,生氣她問了這麼一個魯莽的問題;對我們來說,她這個問題,就像問了露西小姐是不是曾拿斧頭攻擊別人一樣嚴重。我記得,在那之後幾天,我們讓瑪芝吃了好一頓苦頭;事實上,我之前提到,我們晚上抓住瑪芝的頭朝向宿舍窗戶,逼她看著樹林的那個事件,就是這次之後的事情。但在當時,當露西小姐說了那些話,全班同學心裡一陣混亂,沒再把心思放在瑪芝身上。所有人震驚地看著露西小姐,想知道她接下來要說些什麼話。

  露西小姐一開始說話的時候,似乎是字斟句酌地小心翼翼。「抽菸不是一件好事,抽菸對我不好,所以我後來戒了。但是,妳們要知道,對妳們全部的人來說,抽菸的壞處更大。」

  說完,露西小姐就此打住,沒再說話。後來有人說露西小姐作白日夢去了。但是,我和露絲都認為,當時露西小姐正在思考接下來該說的話。終於,她又開口:「妳們已經聽說了,妳們是學生,妳們……是很特別的。所以要保持健康,要讓自己的內臟器官非常健康,這件事對妳們而言比對我更加重要。」

  露西小姐又停頓了下來,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看著全班。後來同學間討論這件事情的時候,有些人認為露西小姐等著同學發問:「為什麼?為什麼對我們來說比較嚴重?」但是,當時並沒有人發問。我常想起那天的情景,根據之後發生的事情,我相信,那時只需要有人提出問題,露西小姐就會把所有事情一古腦地全告訴我們。只要再問一個抽菸的問題就行了。

  那麼,為什麼那天全班同學都這麼安安靜靜地呢?我猜那是因為我們當時年紀還小,大約九歲或十歲,我們已經知道要注意警戒範圍。不過,現在很難回想當時我們究竟知道多少。當然,雖然其實所知不多,但我們已經知道自己和監護人不一樣,也和外界的一般人不一樣;我們甚至可能已經知道,未來會有捐贈的工作等著我們。但是,我們還不能真正了解捐贈代表什麼。每當我們急於迴避某些話題,大概就是因為這些話題讓我們心裡感到不安。我們不喜歡每次接近這個範圍的時候,平日高高在上的監護人態度變得那樣尷尬,看到他們這樣的改變會讓我們失去勇氣。我想,就是因為這樣,所以當天沒有進一步追問,同樣為了這個原因,我們才會為了那天棒球比賽之後瑪芝提出了這樣的問題,好好地懲罰了她一番。

  ※※※

  總之,我之所以對這卷錄音帶這樣保密,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我甚至把錄音帶封面放在內側,所以打開錄音帶外殼,只看得見茱蒂和她手上的菸。但是,這卷錄音帶對我意義重大,和這根菸沒有什麼關係,甚至和茱蒂唱歌的方式也無關,她屬於她那個年代的歌手,唱的都是雞尾酒吧聽的歌曲,不是我們海爾森學生喜歡的類型。她那卷錄音帶對我來說這麼特別,都是因為這首歌:第三首「別讓我走」。

  這是一首旋律緩慢、適合深夜聆聽的美式歌曲,其中有一小段重複唱著:「別讓我走……啊,寶貝啊,寶貝……別讓我走……」當時我十一歲,聽的音樂不多,但是唯獨這首歌真正觸動了我的心。我每次都把錄音帶轉到這首歌的位置,所以只要有機會,就會播來聽。

  我可以聽歌的機會不多,別忘了,這是發生在隨身聽開始出現在拍賣會場前幾年的事情。撞球室有一台大機器,但是我幾乎從來沒有在那裡播放錄音帶,因為那裡總是擠滿了人。藝術教室也有一台唱機,但是那裡也經常十分嘈雜;唯一剩下可以好好聽音樂的地方就是宿舍了。

  那時候我們已經各自搬進了不同屋子的六人一間小宿舍,我住的這間宿舍,暖氣上方的架子擺了一台可攜式的卡帶播放機,所以我常白天回到宿舍,趁著沒人在的時候,一遍又一遍地播放這首歌曲。

  這首歌有什麼特別的呢?嗯,其實啊,我並沒有仔細聆聽全部的歌詞;我只是等著茱蒂唱那一小段:「寶貝啊,寶貝,別讓我走……」在我的想像中,有一名女子知道自己不能生育,但是她一輩子都非常非常希望能夠有自己的小孩。後來奇蹟發生了,她生下了一名嬰孩,她緊緊抱著嬰兒,一邊走一邊唱:「寶貝,別讓我走……」一方面因為她實在太高興了,另一方面她又擔心發生不好的事情,嬰兒可能生病或被強行帶走。雖然當時我知道我這個想像並不正確,這個詮釋與其他歌詞不符。但是我並不在乎。總之,這首歌的內容就是我說的那樣,只要有機會,我經常自己一個人一遍又一遍地聽。

  這期間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我現在應該來說說這件事。這件事讓我成天心神不寧地,雖然多年以後我才明白其中真正的涵義,但是我想,即便當時,我也已經意會到這件事隱含了某種深層的涵義。

  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我回到宿舍拿東西,記得當時宿舍房間窗戶沒有完全拉上,室內非常明亮,可以看到太陽光映照進屋裡,砂塵在空中飄揚。原本我並沒想到聽錄音帶,不過既然宿舍只剩我一個人,於是突然有股衝動,便從收藏箱裡拿出了卡帶,放進唱機。

  或許是上一個使用唱機的人把音量調高了,我不知道。總之聲音比我平常聽音樂的時候來得大,可能是因為這樣,我沒有早點兒聽到她的聲音,也或許是我自己聽得太入神了,而沒留意到。總之,我當時慢慢地隨著音樂搖擺起來,胸前抱了一個幻想中的嬰兒。事實上,更丟臉的是,我有時會抓個枕頭來代替嬰兒,這天正是如此,我慢慢地跳著舞,閉上了雙眼,每當唱到了這段歌詞,便跟著輕唱:「哦,寶貝啊,寶貝,別讓我走……」

  當這首歌就要結束的時候,才發現現場不只我一人,我張開眼睛,發現夫人在門口,一動也不動。

  我嚇得全身僵硬,接著在一、兩秒鐘內,開始驚覺到一種不一樣的恐懼,當時的場面非常奇怪。房門幾乎半開……這是規定,除了睡覺以外,宿舍房門不能全部關上,不過夫人還沒走到門檻。她站在外面的走道上,一動也不動,側著頭,觀察我在裡面的一舉一動。奇怪的是,夫人哭了,可能是她其中一次的啜泣聲穿過了歌聲,才把我拉出夢中。

  我現在回想起這件事,感覺上就算夫人不是我們的監護人,她起碼也是個大人了,總該要說點兒什麼或做點兒什麼吧,即使是教訓我一頓都好。我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啊!但夫人卻只是站在原地,不停地啜泣,目不轉睛地從門外盯著我看,那種眼光就像她平日看我們的時候一樣,一副看到什麼似的,讓她全身起雞皮疙瘩。只不過,這一次還有些別的,她的表情當中多了一些我不了解的東西。

  我不知道該做什麼或說些什麼,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說不定夫人會走進房間,對我大喊大叫,甚至打我,我完全無法預測。我才想著,夫人轉過身去,下一秒鐘,我便聽見她離開小屋的腳步聲。這時我發現錄音帶已經轉到下一首歌了,所以我關掉音樂,坐在最靠近我的床上。我一邊坐下,一邊看著前方的窗外,看見夫人的身影匆匆趕往主屋。雖然她沒回頭,但是從她弓著背的模樣,我知道她還在哭。

  幾分鐘後我回到朋友身邊,我沒有把剛才發生的事情說出來。有人發現我不太對勁,說了一些話,我也只是聳聳肩,沒有回答。我並不覺得自己可恥:只不過,這件事有點兒類似稍早我們趁著夫人下車時在庭院攔截夫人那次。我希望這件事情最好沒有發生,但是既然發生了,我想,別去提它,對我和其他人來說,也算是幫了一個大忙了。

  不過,一、兩年後,我還是對湯米提起了這件事,就在他第一次在池邊向我透露關於露西小姐那次談話過後沒幾天;現在看來,那陣子我們開始不斷對於自己的一切感到懷疑、提出疑問,這個質疑的過程在我們兩人之間進行了好幾年的時間。當我告訴他那天和夫人在宿舍發生的事件,湯米想出了一個相當簡單的解釋。當然,這個時候,我們已經知道了過去不知道的事情,也就是我們無法生育的事實。雖然事發當時我年紀還小,並不完全明白,但是很有可能我已經從某種管道知道了這個事實,所以聽歌時才會產生那樣的想像。不過,那個時候,我也不可能知道多少,頂多是一知半解。所以呢,在我和湯米討論這個事件時,我們已經十分清楚明白。附帶說明,儘管知道了這件事,但是沒有人覺得不能生育有什麼好煩惱的;事實上,我還記得有些人甚至很高興自己可以發生性行為,卻不必擔心懷孕。不過在我們那個階段,真正的性行為對多數人來說,還是相當遙遠的事情。

  總之,我告訴了湯米事發經過,湯米說:「雖然夫人總是教人怕怕的,但是說不定她的心地並不壞。所以,當她看到妳那樣抱著嬰兒跳舞,知道妳一輩子不能生育,替妳感到難過,所以才哭了起來。」

  「湯米,可是,」我指出一個重點,「夫人又怎麼知道這首歌和生小孩有關呢?她怎麼知道我抱的枕頭代表了嬰兒?這些都只是我腦中的想像而已啊!」

  湯米想了想我的話,半開玩笑地說:「可能夫人會讀心術吧,她這個人本來就很怪,說不定她可以看透人的內心,果真如此,我也不意外。」

  說到這裡,我們兩人不由地打了一個寒顫,雖然嘴裡咯咯笑著,卻沒再多說些什麼了。

  ※※※

  錄音帶消失在夫人那個事件過後一、兩個月的時間。那時我並未將這兩件事聯想在一起,而今也沒有理由這麼做。有天晚上熄燈前,我在宿舍裡,拿出收藏箱,隨意翻看東西消磨時間,等其他人從浴室回來。奇怪的是,我起先發現錄音帶不見的那一剎那,第一個念頭是千萬不能讓別人發現我的驚慌。我還記得當時一面找錄音帶,一面刻意漫不經心地哼著小曲。我常想起那一刻,但還是不知該如何解釋:和我住在同一個房間的全是最好的朋友,我卻不希望他們知道我為了遺失錄音帶而苦惱。

  我想這大概和錄音帶對我而言是個祕密有關。或許海爾森上上下下每個人都有一個這樣的小祕密:一個小小的、自行創造的私人空間,我們可以在這個空間帶著恐懼和期待獨自睡去。但同時,卻又覺得我們這樣的需求好像是不對的,好像我們辜負了自己的好友。

  總之,當確定錄音帶不見了,我態度輕鬆地問了宿舍每一個人是否看見這卷錄音帶。其實我並沒有很煩惱,我說不定是放在撞球室了;不然的話,我還懷著一絲希望,心想可能有人借走了,隔天早上就會歸還。

  不過第二天錄音帶並沒有出現,我想不出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想,海爾森發生偷竊的案件恐怕遠遠超過我們學生或監護人所承認的次數吧!而我之所以談這件事,主要目的是要解釋露絲和她的反應。千萬記得,我遺失錄音帶的時間,距米茲在藝術教室問露絲關於鉛筆盒,而後我出面拯救的那件事情,相差不到一個月。我之前說過了,從那時起,露絲一直在找機會為我做些事情作為回報,而錄音帶的消失給了她一次大好機會。甚至可以說,我和露絲的關係直到錄音帶丟了以後,才終於恢復正常;大概也是那天下雨的早晨,我在主屋屋簷下對她提起拍賣會登記簿之後,我們的關係第一次恢復正常狀態。

  最初發現錄音帶遺失的那天晚上,我確定問了在場所有的人,其中當然也包括露絲在內。回想起來,我想露絲恐怕當場就已經知道錄音帶遺失對我有多重要,同時,她也知道,不可小題大作對我來說同樣重要。於是,那晚她也只是隨意聳了聳肩作為回答,然後繼續先前做的事情。但是隔天早上,我從浴室回房的時候,便聽到露絲用一種輕鬆的口吻,好像沒什麼大不了似地,問漢娜是不是真的沒有看到我的錄音帶。

  接著,大約兩個禮拜以後,我已經接受錄音帶遺失的事實了,某個午餐休息時間,露絲來找我。那天正值一年春天開始,天氣正好,我和幾個年長的女生坐在草地上聊天。露絲走過來,問我要不要散步,顯然她心裡別有用意。於是,我離開朋友,跟著她走到北運動場邊,然後走到北邊山丘上,最後,我們兩個人站在木籬笆旁邊,向下望著一大片佈滿一群群學生的草地,我還記得當時被這樣的景象嚇了一跳,我在下面草地從沒注意到原來是這樣的景觀。我們倆站在原地,朝遠方看了一會兒,露絲便拿出一個小袋子給我。我接過來,馬上知道裡面裝的是一卷卡帶,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露絲立刻說:「凱西,裡面不是妳的錄音帶,不是妳弄丟的那卷錄音帶,我一直幫妳找,可是真的不見了。」

  「對啊,」我說,「送去諾弗克了吧!」

  我們笑了一笑。然後我一臉失望地從袋子裡拿出錄音帶,不知道當我打量錄音帶的時候,那份失意是不是仍然掛在臉上。

  我手裡是一卷叫做「二十首經典舞曲」之類的錄音帶。之後放來聽,才發現是管弦樂隊演奏的國際標準舞曲。當然,露西送我的時候,我並不知道那是什麼音樂,不過我知道那絕不是茱蒂.布里姬沃特之類的音樂。我再次立即發現,露絲並不知道布里姬沃特唱的是哪種類型的音樂,對露絲這個完全不懂音樂的人來說,這卷錄音帶大可輕鬆取代我弄丟的那卷。突然,我內心的失望漸漸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真正的喜悅。我們在海爾森不太擁抱對方的,所以我對露絲表達感謝時,雙手緊握著她的手。露絲說:「我是在上次拍賣會找到的。我只是覺得這應該是妳會喜歡的音樂吧!」我說,是啊,我喜歡的就是這種音樂。

  這卷錄音帶我現在還留在身邊。我不常聽,因為這種音樂沒什麼意義。這只是個物品,就像胸針、戒指一樣,尤其如今露絲過世了,它已經成了我最珍貴的收藏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