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米和我靠著欄杆,望著眼前的風景,直到其他人都走遠了。
「只是嘴上說說而已,」湯米總算開口說話了。他停頓了一下,又說:「人難過的時候,總是會說些氣話。那只是說說而已,監護人從來沒跟我們說過那種話。」
我開始漫步了起來,和他們相反方向,湯米則走在我後面。
「不值得為那種事情難過啦,」湯米繼續說,「露絲現在都是這樣,她這麼說只是為了發洩。反正,事情就像我們告訴她的一樣,就算她說的是真的,即使只有一點點,我也不覺得有什麼差別。不管我們的本尊是什麼樣子,都和我們沒有關係,凱西。不值得為那種事情難過啦!」
「好啦,」我故意用肩膀撞了他肩膀一下,「好啦,好啦。」
雖然我並不確定,但隱約記得我們當時往市中心走去。我正想改變話題,湯米便先開口:「妳知道嗎?之前我們在沃爾沃思商店的時候,妳不是和其他人在後面嗎?我一直在找一樣東西,找一樣給妳的東西。」
「禮物嗎?」我驚訝地看著湯米,「我不知道露絲聽了會不會同意,除非你送她一樣更大的禮物才行。」
「算是一種禮物啦,但是我找不到。我本來不打算告訴妳,但是現在,嗯,我還有機會再找一次,除非妳得幫我,我對買東西不太在行。」
「湯米,你在說什麼?你想要送我一件禮物,可是又要我幫你挑選,這……」
「不是啦,我知道要送妳的是什麼東西,只是……」湯米笑了起來,聳聳肩說:「好吧,我乾脆告訴妳好了,我們之前去的那家店裡有一排展示架擺滿了唱片和錄音帶,所以我就在那裡找妳上次丟掉的錄音帶,還記得吧,凱西?只是我不記得是哪一卷了。」
「我的錄音帶?我怎麼不知道你也曉得錄音帶的事情,湯米。」
「對啊,那個時候露絲到處要人幫忙找錄音帶,她說妳丟了錄音帶非常難過,所以我一直在找。雖然當時沒有告訴妳,但是我真的很認真在找。我想到了幾個地方妳不能去找,但我卻可以,例如男生宿舍之類的。我記得那時候找了好久,最後還是找不到。」
我看了湯米一眼,所有的壞心情全蒸發了。「我都不知道這件事,湯米,你對我真好。」
「嗯,幫助不大,但是我真的很想幫妳找到錄音帶,後來看樣子錄音帶是找不到了,我對自己說,總有一天我要去諾弗克,找到這卷錄音帶給她。」
「英國失落的一角,」我看了看四周,「而且,我們現在人就在這裡。」
湯米也看了看周圍,然後我們停下腳步。我們來到了另一條小巷,這裡不像畫廊那條巷道狹窄。我們誇張地東張西望,咯咯傻笑。
「這個點子不算瘋狂吧,」湯米說,「先前那家沃爾沃思商店有各種錄音帶,本來我以為他們一定有妳那卷,可是我覺得他們沒有。」
「你覺得?啊,湯米,你是說你根本沒有仔細地找囉!」
「我有啊,凱西,只是,嗯,真是氣死人了,我就是想不起來那卷錄音帶叫做什麼,以前在海爾森,我到處打開男生的收藏櫃,每個地方全檢查過了,現在竟然想不起來。好像是叫茱莉.布吉還是什麼的……」
「是茱蒂.布里姬沃特啦,叫做『入夜之歌』。」
湯米態度認真地搖搖頭,「我確定他們絕對沒有這卷。」
我噗哧笑了出來,拍打湯米的手臂。湯米一臉疑惑,於是我說:「湯米,沃爾沃思不會賣這種東西啦,他們賣的都是最新的流行專輯。茱蒂.布里姬沃特是好久以前的歌手,那卷錄音帶只是剛好出現在我們的拍賣會,現在不可能在沃爾沃思買到的啦,你這個傻瓜!」
「嗯,妳看吧,我對音樂完全一竅不通,可是他們有那麼多錄音帶。」
「他們只有一些啦,湯米,唉,算了,這是個好點子,我好感動,真的是個很棒的主意。反正我們人就在諾弗克。」
我們繼續向前走,湯米吞吞吐吐地說:「嗯,所以我才要告訴你啊,本來想給妳一個驚喜,但是我一個人瞎找是沒有用的。就算我知道錄音帶的名稱,也不知道該去哪裡找。現在既然讓妳知道,妳就可以幫我了。我們兩個可以一起找。」
「湯米,你在說什麼啊?我真想罵你幾句,可是我實在忍不住要笑出來。」
「嗯,我們還有一個多小時,這是個好機會啊!」
「湯米,你這個笨蛋,你該不會真的相信什麼失落的一角之類的吧?」
「我沒有真的相信呀,但我們現在既然到了這裡,還是可以到處看看啊。我是說,妳想要找回錄音帶,沒錯吧?我們只是看看,又沒損失。」
「好吧,你真是個傻子,好吧。」
湯米無助地攤開雙手,「嗯,凱西啊,我們現在要往哪兒走呢?我就是這樣,說到買東西,什麼都不懂。」
我想了一會兒,便說:「我們得去二手店找找。那種全部賣舊衣服、舊書的地方,有時候也會擺一箱唱片、錄音帶。」
「好。那麼這種二手店哪裡才有?」
如今回想起當初和湯米站在小巷準備開始找尋錄音帶的那一刻,心裡仍會升起一股暖流。一切突然變得美好:眼前我們多出了一個小時,拿來找錄音帶,真是再好也不過了。我拚命忍住別再傻笑個不停,或是像小朋友一樣在人行道跳上跳下的。不久前,當我照顧湯米的時候,提到了我們的諾弗克之行,湯米說他當時的心情和我一樣。在我們決定出發尋找遺失的錄音帶那一刻,彷彿所有的不愉快全都煙消雲散,只有樂趣和笑聲等著我們。
起先,我們不斷走進錯誤的地方:例如二手書店,或是擺滿舊吸塵器,卻什麼錄音帶也沒有的商店。過了一會兒,湯米說我知道的不比他多,決定自己帶路。就在那時候,這傢伙運氣真是不錯,他馬上找到一條街道,街上可說連開了四家我們正在尋找的那種商店。店面全是服飾、手提包、兒童年刊,走進店裡,一股老舊的甜美氣味撲鼻而來。到處堆滿了皺巴巴的平裝書,還有裝了明信片或雜物、表面佈滿灰塵的紙箱。其中一家店專門賣些嬉皮的玩意兒,另外一家則有軍事勳章和沙漠士兵的照片。但是這幾家店裡某個角落擺了一、兩個裝滿唱片和卡帶的厚紙箱。我們在店裡仔細尋找,老實說,剛開始幾分鐘之後,我們已經不怎麼在乎茱蒂.布里姬沃特。我們只是盡情享受兩個人一起尋找東西的樂趣;一會兒分頭進行,一會兒聚在一塊,甚至搶著在射進了一束陽光的煙塵瀰漫的角落,翻搜同一只裝滿舊玩意的紙箱。
當然,最後我找到了。當時我倚身在一排錄音帶旁,一盒一盒翻開來找,心裡想著其他的事情。突然間手指下面出現了那卷錄音帶,外表看起來和幾年前一模一樣:茱蒂拿著一根菸,對著酒保擺出一個嬌媚的表情,背後隱約可見幾棵棕櫚樹。
我沒有大呼小叫,不像平常要是發現什麼稍微讓我興奮的東西,總是會嚷個不停。我安安靜靜站在原地,看著這個塑膠盒,不知道自己是高興還是什麼。一瞬間,甚至覺得這是個錯誤。尋找這卷錄音帶是一切樂趣的最大來源,如今找到了,我們就得停止搜尋。或許這就是為什麼起先我出乎自己意料地保持沉默,甚至想過假裝沒有看到錄音帶。眼前這卷錄音帶讓我有點兒不好意思,顯得我有些幼稚。實際上,我甚至繼續翻看架上的錄音帶,任由旁邊的錄音帶壓在上面。我終於鼓足了勇氣,招呼湯米過來。
「是這卷嗎?」湯米似乎不太相信,或許也是因為沒有聽見我大呼小叫的關係吧!我抽出那卷錄音帶捧在雙手。這時心裡突然感到極大的喜悅,同時感受到另一種幾乎逼得我嚎啕大哭的複雜情緒。但是我控制住了情緒,只是拉拉湯米的手臂。
「是啊,就是這卷,」我第一次露出興奮的笑容,「你相信嗎?我們真的找到了耶!」
「妳覺得這是同一卷嗎?我是說,就是真正那卷,妳弄丟的那一卷?」
我把錄音帶拿在手裡翻來覆去,知道自己還是記得錄音帶背後每個設計的細節、每首歌的名稱等,樣樣記得清清楚楚。
「看起來的確可能就是我遺失的那卷錄音帶,」我說,「但是你要知道,湯米,同樣的錄音帶市面上販賣的可能就有幾千卷。」
這回換成我注意到湯米不如預期那麼開心。
「湯米,你看起來好像沒有替我高興。」我擺明是詼諧的口吻。
「我是很替妳高興啊,凱西。只是,嗯,我希望要是我找到的就好了。」湯米笑了一笑,繼續說道:「當初妳弄丟錄音帶的時候,我腦子裡一直在想,要是我找到錄音帶拿去給妳,那會是什麼畫面?而妳會說什麼話、露出什麼表情……」
湯米的聲音比平常更為輕柔,眼睛不停看著我手裡的塑膠盒。突然我發現店裡除了前面櫃檯專心文書工作的老先生外,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們站在店內最後面高起的平台,這裡比其他地方更加陰暗、隱蔽,彷彿老先生根本不顧這一區的物品,打從心裡將這個地方分隔開來。湯米恍惚了幾秒鐘,我知道他一定是在心裡排演親自將遺失的錄音帶送交給我的情景。他突然出其不意地從我手裡搶走盒子。
「那至少我可以買來送妳。」湯米開心笑說,我還來不及阻止他,他已經跨下平台,往前面走去。
老先生去找這只盒子的錄音帶的時候,我仍然繼續站在後面東翻翻西看看。這麼快找到錄音帶,還是教人感到懊悔不已。後來回到了卡堤基,自己一個人在房裡,才真正慶幸自己找回了錄音帶,也找回了那首歌。即便是以前,這卷錄音帶主要仍是懷舊的心情寄託,現在,若是不經意地拿出錄音帶,那天下午我們在諾弗克的點點滴滴,就像海爾森的歲月一樣重現心頭。
※※※
我們從店裡走出來,急著恢復之前輕鬆愉快、甚至傻裡傻氣的心情。但是湯米聽了我開幾個小玩笑,卻陷入思緒當中,毫無回應。
我們沿著陡峻的小路往上走,看見往前差不多一百碼的懸崖邊,有個類似觀景台的地方,面對海洋的方向設了幾張長椅。這裡到了夏天,可以是一般家庭坐下野餐的好地點。
我們這時不顧海風淒厲往觀景處走去,就在快要抵達的時候,湯米慢下了腳步說:「克莉絲和羅德尼他們兩個對這件事已經到了鬼迷心竅的程度,妳知道,就是有關兩個人如果真心相愛可以延後捐贈這件事。他們還當真以為我們什麼都知道,可是以前在海爾森從來沒有人說過這件事。至少我沒聽說,妳呢,凱西?應該沒有吧,這只是最近在學長姊間才開始流傳開來的,露絲那種人,就會跟著加油添醋。」
我仔細地觀察湯米,卻很難看出他這番話是出自好玩,還是表達個人的不屑。總之,我看得出來他心裡還想著別的事情,一件和露絲無關的事情,所以我沒有說話,只是耐心地等著。後來,他完全停下了腳步,開始用腳撥弄地上一個壓扁的紙杯。
「其實啊,凱西,」湯米說,「這陣子我一直在想,我非常肯定我們是對的,我們在海爾森唸書的時候,從來沒有人提起這件事。但是以前確實也發生了很多事情,我們也都想不出個道理。我在想,如果這是真的,這個謠言可以解釋很多事情,那些我們以前怎樣也想不出所以然的事。」
「什麼意思?哪些事情?」
「例如畫廊的事情啊,」湯米壓低了嗓子說,我走近他身邊,彷彿我們還在海爾森的晚餐隊伍或池塘旁邊說話似的。「我們從來沒搞清楚,到底畫廊是個什麼樣的地方。為什麼夫人要拿走所有優秀的作品?但是我想我現在知道了。凱西,妳還記得那次大家爭吵代幣的事情嗎?到底那些學生該不該為了夫人拿走的作品得到一點兒補償?羅伊不是還為了這件事去見艾蜜莉小姐?嗯,艾蜜莉小姐那時候說了一句話,她無意間說出來的,那句話我想了很久。」
兩個女人牽著狗經過,雖然有點兒愚蠢,我們還是停止了交談,直到她們走上山坡,聽不見我們說話,我才開口說:「什麼話,湯米?艾蜜莉小姐無意間說了什麼?」
「羅伊問她,夫人為什麼要拿走我們的作品,妳記得她說了什麼嗎?」
「我記得艾蜜莉小姐說這是我們的榮幸,我們應該感到驕傲……」
「但這不是全部。」這時湯米的聲音微弱得只剩下嘶嘶的耳語聲,「她告訴羅伊的話,或許不是有意說出來的,只是不小心說溜了嘴,妳記得嗎,凱西?她告訴羅伊,所有像繪畫、詩歌之類的作品,可以顯示出學生的內心狀態,顯露一個人的靈魂。」
湯米說話的時候,我突然想起蘿拉畫過一幅大小腸的圖畫,噗哧笑了出來。但我又立刻回到當時的談話。
「是啊,」我說,「我記得呀,可是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呢?」
「我在想啊,」湯米緩緩地說,「假如學長姊說的話是真的,假如海爾森的學生真的享受過特殊的安排,只要兩個人表明真心相愛,希望能有更多時間相處。那麼凱西妳看,總是得要有個判斷真假的方法。不能光說相愛,就直接延緩捐贈時間吧!妳想想,要做出這種決定有多麼困難。一對情侶可能真的以為彼此相愛,其實卻只有性關係,或只是一時的迷戀。妳知道我的意思吧,凱西,這種事情很難判斷,也不可能每次都能做出正確的判斷。但是重點是,不管由誰決定,到底是夫人還是其他人,他們都需要某些東西才能做出決定。」
我慢慢地點了點頭,「所以,他們才要拿走我們的作品……」
「很有可能,所以夫人在某個地方開了一間畫廊,裡面放了學生從小創作的作品。假如兩個人走過來說他們彼此相愛。夫人可以找出他們好幾年來的美術品,從中看出兩個人是不是談得來、是不是匹配等等。別忘了,凱西,她手裡的東西可是展現出我們的靈魂啊!她可以因此決定兩個人是不是相配,或者只是愚昧的迷戀。」
我再次慢慢向前踏步,沒有看著正前方。湯米跟了上來,等著我的回應。
「我不確定耶,」我最後說,「你所說的當然可以用來解釋艾蜜莉小姐的回答。我想這也能夠解釋,為什麼監護人總是說,繪畫和所有其他創作能力對我們來說非常重要。」
「沒錯,也就是因為這樣……」湯米嘆了一口氣,勉強繼續說完。「也就是因為這樣,露西小姐才得承認,她當初告訴我創作能力並不重要那是錯的,她之所以那麼說,只是因為覺得我很可憐。但是她心裡明白,創作其實很重要。在海爾森唸書,就代表我們享有這種特殊的機會。要是沒有一樣東西能夠送進夫人的畫廊,也就等於白白葬送這個機會了。」
聽到這裡,我才驚覺他這段話的涵義,心中難掩一陣寒意。我停下腳步,轉身面對湯米,我還來不及說話,湯米便笑了一聲說:「如果我說得沒錯,那麼,嗯,看來我是把自己的機會搞砸了。」
「湯米,年紀小一點兒的時候,你有沒有做過什麼東西送去畫廊呢?」
湯米搖了搖頭,「我很沒用,妳知道的,後來發生了露西小姐的事情,我知道她是一片好意,她可憐我、想要幫我。這點我很確定。不過,如果我的推論沒錯的話,那麼……」
「這只是你的推論而已啦,湯米,」我說,「你知道你每次做的推論最後是什麼結果。」
我試著淡化這件事情,不過語氣不對,我的語氣顯得我還拚命想著湯米剛才說的話。「說不定他們判斷的方法很多,」過了一會兒,我說。「說不定創作只是所有方法當中的一種而已。」
湯米又搖了搖頭,「還有什麼方法呢?夫人又不認識我們,也不記得我們每一個人。而且,說不定夫人不是唯一決定的人,可能還有更高層的人,他們甚至從來沒有來過海爾森。這件事我想了很久,凱西,各方面都可以說得通。就是因為這樣,畫廊才會這麼重要,也是因為這樣,監護人才要我們認真創作、寫詩。凱西,妳在想什麼?」
我的確有點兒想得出神了。實際上,我想起了那天下午,自己一個人在宿舍聽著我們剛找到的錄音帶;我跟著音樂擺動身體,抓了一個枕頭抱在胸前,夫人站在門口看了我很久,眼裡泛著淚光。即便是這個我一直找不到合理解釋的事件,似乎也相當符合湯米的理論。當時我在腦中想像自己抱著一名嬰兒,但是夫人當然不可能知道這點。她一定以為我手裡抱著愛人。如果湯米說得沒錯,夫人和我們唯一的關連就是過了一段時間之後,學生若是彼此相愛,可以申請延後捐贈,那麼一切也就說得通了,所以夫人平常才會對我們態度這麼冷淡。當天碰巧看到這樣的情景,一定讓她非常感動。所有這些畫面閃過我的心頭,我正準備一古腦兒全說出來,但我忍住了,只想繼續討論湯米的理論。
「我只是在想你說的話而已,沒什麼,」我說,「我們該往回走了,可能還要一段時間才找得到停車場。」
我們沿著原路下坡,但是知道還有時間,所以不必太急。
走了一會兒之後,我問:「湯米,你有沒有把這些話告訴露絲呢?」
湯米搖搖頭,繼續往前走。最後才說:「問題是,學長姊說的每一件事,露絲全部相信。沒錯,她喜歡假裝自己知道很多事情,但是她也是真的相信那些話。而且,早晚她也想採取一些行動。」
「你是說,她想要……」
「對啊,她想要申請。只是不像我們剛才那樣仔細想過。」
「你還沒把那個畫廊的理論告訴她?」
湯米又搖了搖頭,什麼話也不說。
「你要是把那個理論告訴她,」我說,「她如果相信你的說法……嗯,她一定會氣死的。」
湯米好像正在想些什麼,所以沒有說話。直到我們回到窄巷,他才又開口,聲音一下子變得膽怯起來。
「凱西,其實,」湯米說,「我一直在做一件事情,為了預防萬一啦,我還沒有告訴任何人,就連露絲也沒說,而且只是剛開始而已。」
這是我第一次聽說湯米虛構的動物。湯米開始描述他正在做的事,那時我實在很難表現聆聽的熱忱,但幾個禮拜之後,我才真正對這件事情有所了解。事實上,我得承認,他的描述讓我想到最初引發湯米在海爾森一連串問題的那張草原大象的圖畫。湯米解釋,他這個靈感是卡堤基沙發後面找到的一本缺了封底的兒童讀物得來的。他拜託凱弗斯給他一本用來人物塗鴉的黑色筆記本,從那時開始,湯米至少畫了十幾隻那種想像中的動物。
「重點是,我把這些動物畫得很小很小,極小無比,我以前在海爾森從沒有想過要這樣畫,我猜自己的問題可能就是出在這裡。當我們把動物畫得很小很小……何況本子只有這麼小,我也只能這樣畫,總之,當我們把動物畫得很小很小的時候,一切都不一樣了,這些小東西好像自己活過來了一樣。畫畫的時候必須想到的細節也不一樣,你得思考他們要如何保護自己、他們拿東西的動作等等。老實說,凱西,這種畫和以前在海爾森完全不一樣。」
湯米開始描述他最喜歡的幾隻動物,但我實在無法專心聽他說話;他說的越是高興,我越是渾身不自在。「湯米,」我很想對他說,「你又要讓自己變成別人的笑柄了。想像中的動物?你到底怎麼了?」但我沒說出口,只是小心翼翼地看著他,不停地說:「聽起來不錯耶,湯米。」
接著湯米提到:「凱西,就像我剛才所說的,露絲並不知道這些動物的事情。」湯米說到這裡,似乎想起了其他事情,想起了我們最初為什麼提到他的動物,頓時臉上的活力全部消失。
我們再度默不作聲地走著,走到了商業大街,我才又說:「嗯,就算你說的有點兒道理,湯米,我們還有很多地方需要了解。例如說,情侶要如何申請?他們要怎麼做?又不是到處都有表格可以索取。」
「我也想過這點。」湯米的聲音再度恢復平靜和鎮定,「就我看來,眼前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找到夫人。」
我想了想,然後說:「要找夫人恐怕不容易,我們對她一概不知,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你還記得她的態度吧?她連我們靠近都不喜歡。就算我們真的找到了她,我也不覺得她能幫什麼忙。」
湯米嘆了口氣,「我知道,」他說,「嗯,我想我們還有時間,我們還沒那麼急。」
※※※
我們走回停車場的時候,下午天氣變得烏雲密佈,而且非常地冷。還沒看到其他人的影子,所以我和湯米斜靠著車子,看著迷你高爾夫球場。場上沒有人打球,旗幟在風中飄動。我不想繼續談論夫人、畫廊或其他相關話題,於是我從商店給的小袋子裡拿出茱蒂.布里姬沃特的錄音帶,仔細端詳了一會兒。
「謝謝你買錄音帶給我。」我說。
湯米笑了笑,「要是當時我去錄音帶區,妳去唱片區,我就會先找到了。唉,可憐的老湯米,運氣太差。」
「誰找到都一樣啊,我們能夠找到錄音帶,全是因為你說要去找。我老早不把失落的一角當一回事了。露絲說了那些話以後,我心情不太好。啊,茱蒂.布里姬沃特,我的老朋友啊,好像她從來沒離開過我一樣。真不知道當時到底被誰偷走了?」
這時,我們轉身面對街道,看看其他人是不是到了。
「妳知道嗎,」湯米說,「露絲先前說了那些話,我看到妳的臉色不太好看……」
「別提了啦,湯米。我現在已經沒事了,露絲回來,我也不會再提。」
「不是啦,我不是那個意思。」湯米離開車子,一腳踩在前輪上,像在檢查輪胎似的。「我的意思是說,露絲說出那些話的時候,我才知道妳為什麼一直看色情雜誌。好吧,我也不是真的知道,只是自己的猜測,另外一個猜測。都是露絲說了那些話之後,我才想通的。」
我知道湯米正在看我,但我直視著前方,沒有回應。
「可是我還是不太了解,凱西,」湯米等了一會兒才終於開口說,「我不覺得她說的話是對的,但是就算露絲說的沒錯,妳為什麼要在那些過期的色情雜誌找本尊呢?為什麼妳的本尊一定是那種女孩子?」
我聳聳肩,仍然沒有正視他。「我又沒說一定是怎樣,我只是翻翻而已。」此刻我眼裡充滿淚水,我努力藏住眼淚,不讓湯米發現。但卻只能聲音顫抖地說:「你要是不高興,我以後不會再看了。」
我不知道湯米是不是發現了我的眼淚。總之,當湯米靠近我身邊,緊緊抱住我的肩膀時,我已經完全控制住淚水。以前湯米有時候就會過來抱著我的肩膀,這個舉動對我來說一點兒也不稀奇。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此刻我心裡卻變得比較舒服了,微微地笑了一笑。湯米放開手,但是我們仍然肩並著肩靠得很近,背對車子站著。
「好吧,我的舉動的確沒什麼道理,」我說,「但是我們都是這樣,對吧?每個人都想知道自己的本尊。畢竟,那就是為什麼我們會出現的原因。所有人都是一樣。」
「凱西,你應該知道的,對吧,我沒有把那次在鍋爐房的事情告訴別人,包括露絲和其他任何人。可是我就是不懂。我搞不懂妳到底在做什麼?」
「好吧,湯米,我就告訴你吧。說不定你知道以後,也聽不出什麼道理,不過你還是可以聽聽看。我之所以那樣,只是因為有時候我有種強烈的感覺,想要發生性行為。有時候,這種感覺突然襲擊全身,那一、兩個小時的時間,真的很可怕。依我看,甚至最後我會跑去和老凱弗斯發生性關係也說不定,情況就是糟到了這種地步。所以囉……我和修伊會發生性關係,唯一的原因就是這個,還有奧立佛也是,實際上他們對我來說並沒有什麼意義,我甚至不太喜歡他們。我也不知道這種感覺到底是什麼,之後,等這種感覺退了,真的很恐怖。所以我才開始想,嗯,這種感覺一定是從別的地方來的,一定和我原來的真面目有關。」我停了一下,不過湯米沒說什麼,於是我繼續說:「所以囉,我想到如果可以在其中一本雜誌找到她的照片,至少可以有個解釋。我也不會想去找她或什麼的,只是啊,你知道的,可以稍微解釋一下為什麼我是這樣的人而已。」
「我有時候也有這種感覺,」湯米說,「很想有性行為,我想大家如果誠實,應該每個人都是這樣的吧。我不覺得妳有什麼不同,凱西,其實,我自己還滿常這樣……」湯米沒說下去,一個人笑了起來,我並沒有跟著笑。
「但是我說的狀況是不一樣的,」我說,「我看過其他人,他們也會想有性行為,可是他們不會採取行動。他們絕對不會做出像我那種行為,跑去和修伊那種人混在一起……」
我大概又開始哭了起來,我感覺湯米從後面抱著我的肩膀。雖然心情不好,我還是相當留意我們的周遭環境,我在心裡稍微打量了一下,確定如果露絲或其他人走在這條街上,就算是現在,也不會產生任何誤會。我們並肩站著,背靠著車子,從別人看來,我像是為了什麼事情煩惱,湯米只是安慰我而已。
接著,我聽見湯米說:「我不覺得這是什麼壞事,一旦妳找到一個真正想要交往的人,凱西,性就會變成一件很棒的事。還記得監護人以前常常告訴我們的嗎?如果和合適的人發生性關係,我們就會覺得非常美好。」
我動了動肩膀,擺脫湯米的手,深深吸了一口氣。「我們別再想這件事情了吧。反正我現在衝動的時候,已經比較能夠控制自己的情緒了。所以,我們就別再想了吧!」
「不過,凱西,妳這樣到處翻雜誌,實在是很愚蠢。」
「沒錯,是很蠢,湯米,別再說了,我已經好多了。」
我不記得其他人出現之前我們還聊了些什麼。我們沒有再談這些嚴肅的話題,要是其他人仍然感覺氣氛不對,他們也沒說。大家心情都很好,尤其是露絲,她似乎決心要彌補之前難堪的場面,走到了我身邊,拍拍我的臉頰,開了個玩笑什麼的。我們坐進車子之後,露絲設法維持這種快樂的氣氛。她和克莉絲覺得馬丁這個人處處都滑稽,他們既然離開了馬丁的公寓,就津津有味地享受這個可以公然嘲笑他的機會。羅德尼看起來很不以為然,我知道露絲和克莉絲為了取笑馬丁,把事情大肆渲染了一番,不過基本上還算溫和。
回程路上,我還注意到露絲有鑒於先前來的時候,每次說到什麼笑話或提到什麼事情,總是不斷把我和湯米排拒在外,這會兒她可是不停地轉過頭來,仔仔細細把他們說的每一件事,詳細地對我們解釋。過一陣子,我聽得累了,怎麼好像車內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為了說給我們聽,至少也是為了說給我聽似的;但我還是很高興露絲這樣小題大作。我能了解,湯米也一樣了解,露絲已經知道自己先前表現失當,這是她承認錯誤的方式。我們的座位安排還是和出發時候一樣,露絲坐在我們中間,只不過現在她所有時間全花在和我說話,偶爾轉到另一邊,握握湯米的手,或是不經意地親他一下。車內氣氛很好,沒有人提起露絲本尊之類的事情。我也沒有提到湯米買了茱蒂.布里姬沃特的錄音帶給我,我知道露絲早晚會發現,但還是不希望她現在就知道。回程的路上,黑夜逐漸籠罩漫長而空蕩的道路,感覺現在我們三人又變得像以前一樣親密,我不希望任何事情破壞了這樣的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