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還未去過費爾德國王中心,所以露絲和我一路上得看好幾次地圖,不過我們還是遲了幾分鐘才到。這所康復中心的設備並不齊全,要不是因為現在和我有些關聯,我根本不會想來這樣的地方。這個地方很奇怪,位置特別難找,但是到了當地,卻一點兒也不覺得安寧。隨時都會聽到籬笆外面大馬路的聲音,這裡整體給人一種還未整修完畢的感覺。很多捐贈人的房間,若坐著輪椅就沒有辦法進去,房間裡要不是通風不良,就是空氣對流太強;而且浴室數量不太夠,現有的浴室又很難維持清潔,冬天容易結冰;此外,浴室距離捐贈人的房間也太遠。換句話說,費爾德國王中心遠遠不及露絲在多佛的康復中心,多佛有亮晶晶的磁磚,還有利用扭轉把手開關的雙層玻璃窗呢!
後來,費爾德國王中心變成了熟悉而又難忘的地方,有一天我去了裡面的一棟行政大樓,碰巧看到這個地方改造前的黑白加框照片,過去這裡曾是一般家庭的假日露營勝地。照片大約是五〇年代晚期、六〇年代早期所拍攝的,照片上是一座長方形的大型游泳池,還有許多玩得水花四濺、笑得非常開心的大人與小孩。水池四周由水泥建成,遊客在附近擺放折疊式躺椅和日光浴床,還有大陽傘提供遮蔽。第一次看到這張照片的時候,想了一會兒,才知道這個地方就是現在捐贈人所說的「廣場」,也就是開車抵達中心時最先進入的地方。當然,水池已經填平了,但是外形輪廓還在,另外一邊甚至遺留了一台架子,這也是另一個此地尚未整修完畢的證明,那是支撐高空跳水板的金屬框架。當我看到這張照片,才知道那個框架是什麼東西。現在每次一看到這座框架,腦中就忍不住想像一名泳者從上面俯衝下來跳進水泥的情景。
要不是水池的三面矗立著像是碉堡一樣的兩層樓白色建築,我恐怕也不會那麼容易從照片認出現在的廣場。這些白色建築應當就是以前家庭的渡假屋,我猜現在的內部裝潢應該變了很多,不過外表看起來仍然十分近似。我認為,就某些方面來看,現在的廣場和以前的水池並沒有太大不同。現在的廣場也是當地的社交中心,捐贈人經常走出房間到這兒來透透氣、聊天。廣場四周擺了幾張野餐用木桌,天氣太熱或下雨的時候,捐贈人尤其總喜歡聚集在老舊跳板底座的另外一邊康樂中心的水平屋簷底下。
露絲和我抵達費爾德國王中心的那天下午,天空烏雲密佈,感覺有點兒冷,汽車駛進廣場的時候,周圍一片空蕩蕩地,只有六、七個模糊的人影在屋簷下聚成一團。當車子停在以前游泳池的上方──當然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那裡以前是座池子──其中一個人離開了那群人,朝著我們走來,我看到那個人就是湯米。湯米穿了一件褪了色的綠色田徑運動衫,體型看起來比我最後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壯了很多。
這時,我身邊的露絲突然驚慌了起來。「我們該做什麼呢?」她說,「是要下車嗎?不要,不要,我們不要下車,都不要動,我們都不要動。」
我不記得自己本來想做什麼,但是聽到露絲這麼說,不知道為了什麼,我想也沒想便走出車外。露絲則繼續待在座位上,所以湯米走過來的時候,先看到的是我,也先抱了抱我。我聞到他身上散發著一股我所不知道的淡淡藥味。雖然我們還沒說話,卻都感覺露絲正從車子裡看著我們,便各自後退了一步。
一大片的天空倒映在擋風玻璃上,所以從外面不太能看得清楚露絲。不過,我隱約記得露絲表情嚴肅,幾乎可以說是冷淡,好像湯米和我是舞台上的演員,她是看戲的觀眾。她的表情有點兒奇怪,讓我不太自在。湯米經過我的身邊走向了汽車,他打開後門,進入後座,這回輪到我看著他們在車裡談話,然後禮貌性地在臉頰上輕輕地吻了對方一下。
站在廣場另一邊屋簷下的捐贈人正朝這邊看著,雖然我不覺得他們懷有任何敵意,卻突然希望能夠盡快離開那裡。不過,我慢慢地走回車上,讓湯米和露絲多些獨處的時間。
※※※
起初我們開車繞經曲折狹窄的巷道,然後才來到寬敞開闊的普通鄉下地方,行經一條幾乎無人的公路。我記得過了很久,太陽總算才穿過烏雲透露一點兒光亮;而且,無論我什麼時候看看旁邊的露絲,她臉上總是帶著淡淡的微笑。至於我們在車上談了些什麼,這個嘛,我記得我們說起話,像是經常見面似的,別的不聊,只談了點兒眼前的事。我問了湯米是不是看過那艘船,湯米回答沒有,不過他那所中心很多捐贈人都看過了。他本來也有機會去看,只是剛好不巧都沒成行。
「我不是不想去看,」湯米說,身體從後座往前傾斜。「不過,那時候我真的不能隨便亂動。有一次,我正準備和兩個捐贈人與他們的看護一起去,沒想到卻開始流血了,所以就哪裡也不能去。不過那次距離現在很久了,我再也沒有發生過同樣的問題。」
過了一會兒,我們繼續開車經過空蕩蕩的鄉村,露絲轉過頭看著右邊,面向湯米,不停看著他。她臉上還是帶著淡淡的微笑,但是什麼話也沒說。我從鏡子裡看到湯米很不自在似的。他一會兒看著旁邊的窗外,一會兒回頭看看露絲,然後再望向窗外。過了一陣子,露絲還是繼續看著湯米,凌亂地說起這個人、那個人的小故事,都是我們沒聽說過的人物,一邊說著,一邊繼續看著湯米,臉上仍舊是那淺淺的微笑。
大概是因為我聽那些小故事聽得煩了,也可能是想幫幫湯米吧,過了一會兒我便插嘴說:「夠了,夠了啦,我們不必知道她的每一件事吧!」
我沒有惡意,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不過,露絲還沒合上嘴,我的話也還沒說完的時候,湯米突然笑得非常大聲,像爆發了似的,我以前從來沒聽過他發出這種聲音。
湯米說:「我正打算要說呢!我老早就聽不懂這些人和事了。」
我的眼睛必須看著馬路,我不確定湯米這些話是對著我還是對著露絲說的。總之,露絲閉上嘴巴不再說話了,慢慢地從座位上轉過身,面向著前方。她看起來沒有特別不高興,只是臉上的微笑沒了,靜靜看著遠方天空的某一點。不過老實說,那個時候我沒有特別想著露絲。我的心砰地跳了一下,因為雖然我們隔了這麼久不見,卻出乎意外地在湯米表示附和的笑聲中,拉近了彼此的距離。
從費爾德國王中心出發後二十分鐘,我找到了轉彎的路口。彎進了籬笆遮蔽的曲折窄巷,車子便停靠在楓樹林邊。我帶著他們走到林子的入口,卻遇到了三條林間小路,我得停下來,查一查帶在身邊的地圖。我站在那兒,想辦法辨認那個人的筆跡,這時突然感覺站在身後的露絲和湯米沒有說話,只是像小孩一樣,等著別人告訴他們該往哪裡走。
我們走進林子裡,雖然路還算好走,可是我發覺露絲的呼吸越來越困難了。相較之下,湯米走起路來雖然有點兒跛,卻似乎毫不費力的樣子。接下來我們到了帶刺的鐵絲柵欄前,這道柵欄歪歪斜斜地,上面生了繡,鐵絲被扯得滿地都是。露絲一看見,便立刻停下腳步。
「不會吧,」她著急地說,然後轉身看著我。「妳沒有告訴我有這種東西。妳沒說我們還得越過帶刺的鐵絲。」
「不會很難的,」我說,「我們可以從下面鑽過去,只要互相幫忙拉著就可以了。」
但是露絲仍然看起來非常不安,沒有繼續往前走下去。差不多就在她站著不動的這個時候,肩膀隨著呼吸頻率起起伏伏,湯米才第一次留意到露絲的虛弱。也或許他之前就注意到了,只是不想面對事實。總之,此刻湯米愣愣地看了她幾秒鐘。雖然我不能肯定,但我記得接下來,湯米和我想起先前在車上,我們兩個人多少有點兒聯手對付露絲的情景。於是,出於一種直覺,我們兩人同時走向她。我扶著露絲這邊的手,湯米也從另一邊的手肘撐著她,兩人慢慢地領著她走向籬笆。
我先放開露絲的手,自己一個人通過籬笆,然後盡可能拉高鐵絲,和湯米兩個人一起幫露絲通過。其實後來露絲通過的時候,並沒有那麼困難:這是信心的問題,加上我們的協助,露絲好像就拋開對籬笆的恐懼了。到了另外一邊,露絲甚至試著幫我替湯米拉起鐵絲。湯米毫不費力地就跨了過來,露絲對著他說:「其實只要像你那樣彎下腰就可以了,我有時候就是沒那麼靈活。」
湯米聽了有點兒害羞,我不知道他是因為現在覺得不好意思,還是又想起了之前在車上聯合起來對付露絲的事情。他對著我們前面的樹林點點頭說:「我猜我們應該要走那裡,對嗎,凱西?」
我看了看手上的紙條,繼續帶路。越是走進樹林,越是黑暗,也越來越多沼澤地。
「希望我們不要迷路才好。」我聽見露絲笑著對湯米說,不過,我已經可以看到不遠處有塊空地。如今回想往事,才知道那個時候為什麼車上的事情一直困擾著我。其實並不只是因為我們聯手向露絲抗議,更是因為露絲接受的態度。要是以前,露絲眼見這種事情發生卻毫不反抗是很難想像的。因為這個原因,我停下腳步,等著露絲和湯米趕上來,再一手扶著露絲的肩膀。
其實這個畫面看起來並沒有那麼感傷,只像是我善盡看護之職,因為露絲這時候走路開始有點兒不對勁了,我懷疑自己是不是錯估了她身體的虛弱程度。她的呼吸越來越吃力,我們並肩走路時,她有時會突然跌在我身上。但是那個時候我們已經走出樹林,到了那片空地,而且已經看見船了。
實際上,我們並不是真的踏上了一片空地,比較像是走到了原先那座稀疏樹林的盡頭處,此刻眼前呈現的是一片延伸到視野所及最遠處的空曠沼澤;灰色的天空十分遼闊,不時倒映在切割土地的一窪一窪水域上。我猜不久以前,樹林應該比現在的面積還大,因為地上到處可見外型恐怖的枯死樹幹基部戳出地面,其中多半在幾呎高的地方就斷了。枯死的樹幹再過去大約六十碼的地方就是那艘船,在微弱的陽光下,它安穩地停泊在沼澤裡。
「哇,完全就像朋友形容的樣子,」露絲說,「真是太漂亮了。」
四周一片寂靜,當我們開始往船的方向移動時,腳底下嘎吱作響。不久,我便發現雙腳已經陷進草叢底下了,我大聲呼叫:「就到這裡吧,我們最遠只能走到這裡了。」
在我身後的兩個人沒有反對,我往後瞄了一眼,湯米又攙扶著露絲的手,他的舉動顯然是為了幫助露絲站穩腳步。我大跨步走到最近一棵枯死的樹幹,那裡的土壤比較硬實,並抓住樹幹保持平衡。湯米和露絲學著我的動作,也走到另外一顆中空、比較瘦弱的樹幹旁,站在我身後左側不遠的地方。他們各站一邊,看來已經站穩腳步了。接下來我們看著停泊的船隻,看到船身的塗料已經龜裂,小小船艙的木架也崩塌了,船身原來的顏色是天空藍,此刻在天空的照映下看起來有點兒像是純白色的。
「不知道這艘船怎麼會停在那裡?」我提高音量說話,好讓他們聽見,本以為能聽見自己的回音,不過聲音聽來卻是出乎意料地靠近,好像在鋪了地毯的房間說話一樣。
我聽見湯米在我背後說:「說不定海爾森現在就是這個樣子。妳說呢?」
「為什麼海爾森會變成這個樣子?」露絲聽來十分驚訝,「學校不會因為關閉就變成沼澤地的。」
「大概不會吧,我只是隨便說說,不過我經常覺得海爾森現在已經變成這個樣子了,也沒有為什麼,老實說,這個樣子和我腦子裡的畫面非常接近,當然啦,海爾森除了沒有那艘船以外,其他地方都很像。其實,要是真的像這個樣子,也是不壞啊!」
「奇怪了,」露絲說,「有天早上我作了一個夢,夢到我站在樓上十四號教室。我知道整個學校已經關閉了,不過我人就是在十四號教室,我往窗外一看,外面全淹了水,就像一座大湖。我看到窗戶底下像是空飲料盒之類的垃圾不斷地湧進。不過,我並沒有恐慌或什麼的。四周是這麼地漂亮又寧靜,就像這裡一樣。我知道自己沒有危險,學校只是因為關閉了,才變成眼前這幅模樣。」
「妳們知道,」湯米說,「梅格在我們中心待了一陣子,現在已經離開了,去了北邊一個地方進行第三次捐贈。後來再也沒有聽說她的狀況,不知道妳們知道嗎?」
我搖搖頭,沒聽到露絲說話,所以回頭看看她。本來我以為她還繼續看著那艘船,不過我看到她的眼神落在遠方一架逐漸攀升的飛機留下的煙霧痕跡上。露絲說:「我可以告訴你我聽到的。我聽說關於克莉絲的事了,聽說她進行第二次捐贈時就結束了。」
「我也是這麼聽說,」湯米說,「應該沒錯,我聽到的完全一樣。真是遺憾,才第二次捐贈而已,還好這種事沒有發生在我身上。」
「我覺得這種事情比他們告訴我們的更常發生,」露絲說,「我的看護就在那裡,她或許知道,不過她不會說。」
「沒有人會故意隱瞞這種事情,」我轉過頭看著那艘船,「這種事有時候就會發生,這次發生在克莉絲身上,真是教人難過,但是,這樣的事情不會常常發生,他們這陣子都很小心了。」
「我猜,這種事情發生的次數一定比我們知道的多更多,」露絲又說了一次,「所以他們才經常在每次捐贈前後,把我們到處調來調去。」
「我遇過羅德尼一次,」我說,「就在克莉絲結束之後不久。我在北邊的北威爾斯診所看到他,他的狀況還不錯。」
「不過我敢說,他一定為了克莉絲的死深受打擊,」露絲接著對著湯米說,「他們心裡難過是不會告訴別人的,你知道嗎?」
「實際上,」我說,「他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當然他非常傷心,但是還過得去。反正他們已經兩年沒見面了。他說,他覺得克莉絲應該不太在意見不見面。他說的應該沒錯。」
「他哪裡知道了?」露絲說,「他怎麼知道克莉絲覺得好不好?或是她想要什麼?在捐贈台上苟延殘喘的人又不是他,他又怎麼能夠了解?」
這一次的發飆比較像是露絲以前的作風,我回頭看著她。或許因為她眼中的憤怒吧,不過我覺得她好像表情冷酷又嚴厲地瞪著我看。
「這樣真的不太好,」湯米說,「第二次捐贈就結束了,真的不太好。」
「我不敢相信,發生了這種事,對羅德尼竟然沒什麼影響,」露絲說,「妳只和他說了幾分鐘話,又怎麼看得出來呢?」
「這麼說也沒錯,」湯米說,「不過如果真的像凱西所說的,他們早就已經分手的話……」
「分不分手沒有差別,」露絲插進來說話,「從某個方面來看,分手只會讓這樣的事情更難接受而已。」
「我看過很多和羅德尼同樣情形的人,」我說,「他們最後也都接受了。」
「妳又知道什麼了?」露絲說,「妳哪裡會知道?妳現在還只是看護。」
「就是因為我是看護,所以我看得多了,這種情形多得是。」
「她不會知道的,對吧,湯米?她根本不知道實際情況是什麼樣子。」
我們兩個同時看著湯米,湯米卻繼續看著那艘船說:「我住的中心有個男的,一天到晚擔心撐不過第二次,老說他有預感,結果還不是好好的。他現在剛完成第三次捐贈,狀況好得不得了。」他舉起一隻手擋在眼睛上方,「我自己不是一個好看護,連開車都沒學會,我想大概是因為這樣,所以第一次捐贈通知這麼早就到了。我早就知道自己這樣下去撐不了多久,可是我也只能這樣了。我一點兒也不在乎。捐贈人的角色我當得還算不錯,要是做看護,我可是一塌糊塗啊!」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露絲語氣稍微平靜了些。「我覺得自己還算是個稱職的看護,只是覺得五年的時間已經夠了,我和你一樣,湯米。當我成為捐贈人開始,就已做好各種準備,當捐贈人還滿適合我的。畢竟,我們每個人本來就是為了要做器官捐贈的,不是嗎?」
我不知道露絲是不是等著我作出回應。她說這番話不像是要引發討論,很可能她只是習慣性地表明自己的想法,這一類的話在捐贈人的談話中常常可以聽到。當我再次轉身看著他們,湯米還是一隻手擋在眼睛上方。
「太可惜了,今天不能再靠過去一些,」湯米說,「哪天沼澤比較乾燥的時候,說不定可以再來一次。」
「很高興終於看到這艘船了,」露絲輕聲地說,「真是太好了,可是我現在想回去了,風吹得我有點兒冷。」
「至少我們今天親眼看到這艘船了。」湯米說。
※※※
走回車子的途中,我們聊天的氣氛比出發時來得輕鬆。露絲和湯米彼此交換對於自己康復中心的意見,諸如:食物、毛巾等等之類的問題,從頭到尾我也參與他們的討論,因為他們不斷問我其他康復中心的情形,這樣或那樣的狀況是不是正常等等。回程路上,露絲的步伐踏得比較穩當了,我們走到柵欄的時候,我剛拉高鐵絲,她毫不考慮地就過去了。
上了車,湯米還是坐在後面,起初氣氛還算不錯。現在回想起來,或許那時候感覺好像有人隱瞞了什麼事情,不過我現在之所以這麼想,也是受到之後發生的事情影響。
起初有點兒像是先前的情況重演。我們回到幾乎無人的漫長公路,露絲說著我們剛才經過的海報。我已經不記得海報的內容,總之就是那種路邊的巨幅廣告。露絲像是自言自語似地隨口說說。她大概是說:「唉呀,我的天啊,看看那張海報,我還以為他們至少也會想點兒新鮮的吧!」
但是坐在後座的湯米卻說:「其實我還滿喜歡這張海報,報紙上也出現過,我覺得它是有意義的。」
或許我希望能夠再次體驗之前和湯米那種親近的感覺。雖然走到那艘船的路上氣氛也還可以,但是我漸漸覺得,除了一開始的擁抱,還有先前在車上的那一瞬間,湯米和我之間似乎沒有任何交集。
總之,我說:「老實說,我也很喜歡那張海報,製作一張這種海報所要花費的心力遠超過我們的想像。」
「對啊,」湯米說,「有人告訴我,做出一張這樣的海報要好幾個禮拜的時間,甚至要幾個月,有時候還得熬夜,一個晚上接著一個晚上,直到做出好的作品為止。」
「光是開車經過就下結論,」我說,「那太容易了。」
「那是天底下最容易不過的事了。」湯米說。
露絲什麼話也沒說,繼續看著前方空蕩蕩的公路。
我接著說:「既然我們談到了海報,來的時候,我倒是注意到了一張,應該很快就會出現,這次在我們這邊。應該馬上就會看到了。」
「是關於什麼的呢?」湯米問。
我看了一眼坐在旁邊的露絲。她的眼神當中沒有憤怒,只有警覺,甚至帶著一絲希望,盼望海報出現的時候,不會傷害我們之間的感情,而是能夠讓我們想起海爾森之類的內容。我在她的臉上解讀出這些訊息.儘管她看似面無表情,像是暫時懸在空中。她的眼神一直停留在前方。我慢下車速來,經過一陣顛簸,停靠在路邊亂蓬蓬的草地邊。
「我們為什麼要停車啊,凱西?」湯米問。
「這樣的話,你們就可以從這裡看個清楚,再過去,我們就得不舒服地仰著頭看。」
我聽見湯米在後座挪了挪身子,想要找個比較好的觀賞角度。露絲坐著不動,我根本不知道她究竟有沒有看那張海報一眼。
「好吧,這張海報並不完全一樣,」過了一會兒之後,我說。「不過它讓我想起以前那個開放寬敞的辦公室,還有一臉聰明相、笑容可掬的上班族。」
露絲不說話,不過後面的湯米倒是開口說:「我知道了,妳是指那次我們去的那個地方吧!」
「不只是那個地方,」我說,「它簡直像極了那張廣告。就是我們在地上看到的廣告,記得吧,露絲?」
「我不確定。」露絲小聲地說。
「喔,拜託,妳一定記得。我們在一條巷子地上的雜誌裡找到的啊,就在一個小水坑旁邊,當時妳看那張廣告看得出神了,不要假裝不記得喔!」
「我應該記得吧!」此刻露絲的聲音弱得幾乎像耳語一樣。一輛卡車過去,我們的車子跟著晃了幾下,一時看不清廣告看板。露絲低下頭,好像希望那輛卡車可以永遠帶走那張圖片,後來我們又能清楚看見海報的時候,露絲沒再抬頭多看一眼。
「真是好玩,」我說,「想想以前的我們,記得妳是怎麼想的嗎?妳總是希望有一天可以在那種辦公室工作。」
「對啊,那天我們就是因為這樣才去了那裡,」湯米說,像是才剛記起來似的。「那次我們去諾弗克,我們去找妳的本尊,在辦公室工作的那個人。」
「有時候妳會不會想,」我對著露絲說,「不會覺得妳應該多去調查一點兒嗎?妳有可能開創先例,成為我們當中第一個從事那種工作的人。妳其實有這個可能。有時候,妳難道沒有想過,如果真的去嘗試,那會是什麼模樣嗎?」
「我哪有機會去嘗試?」露絲的聲音微弱地幾乎聽不見,「那只是我曾經有過的夢想,如此而已。」
「至少妳應該多去了解一些,妳怎麼知道沒有機會?說不定他們同意妳去。」
「對啊,露絲,」湯米說,「當初看妳興匆匆地說個不停,或許至少應該去試試。我覺得凱西說的沒錯。」
「我沒有興匆匆地說個不停,湯米,至少,我不記得了。」
「可是湯米說的有理,至少應該試試,那樣的話,當妳看到這種海報,就會想起以前的夢想,而且知道自己至少去了解過了。」
「我要怎麼去問?」露絲的語氣第一次顯得有些強硬,但是馬上又嘆了一口氣,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
湯米接著說:「當初妳說個不停,好像有資格得到特別待遇似的。妳知道嗎,說不定真的有機會,妳至少應該去問一問。」
「好啊,」露絲說,「你們說我應該去了解清楚,怎麼了解?我要去哪裡找誰了解?根本沒有地方問嘛!」
「湯米說的對,」我說,「如果妳相信自己很特別,至少應該去問一問。妳應該去找夫人問問這件事。」
當我一說到這裡,當我提起夫人,就知道自己說錯話了。露絲抬起頭看著我,勝利的光輝閃過她的臉龐。這種表情在電影當中不時出現,當一個人舉起一把槍頂著另外一個人,手上拿著槍的人可以命令另外一個人做各種事情。緊接著,兩個人發生一陣扭打,槍到了第二個人手中。第二個人臉上閃過一道光芒,帶著一種運氣好得令人不可置信的表情,代表了各種報復行動的開始。嗯,露絲就是這般突然地看著我,雖然我沒有提到延後的事情,但是我提到了夫人,我知道我們已經誤入歧途,闖進了一個新的領域。
露絲看到了我的驚慌,從她的座位上轉過身來面向著我,我也已經準備好面對她的攻勢;趕忙在心裡告訴自己,不論她如何攻擊我,如今情勢大為不同,她不能再像從前那樣得逞了。因為我忙著不斷告訴自己這些話,所以當她開口說話的時候,反倒沒有做好心理準備。
「凱西,」露絲說,「我不敢奢望妳能原諒我,也不覺得妳該原諒我,但是我還是要問妳。」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唯一想到要說的話卻說得有點兒吱吱唔唔。「妳要我原諒妳什麼?」
「原諒我什麼?好吧,首先是有關妳的慾望衝動,我一直沒有對妳說實話。以前妳不是告訴我,妳有時候會想隨便和任何一個人發生性行為嗎?」
湯米又在後面挪了挪位置,但是這回露絲朝我的方向靠過來,直視著我的眼睛,好像湯米根本不在車上似的。
「我知道這件事情讓妳非常擔心,」露絲說,「我早該告訴妳的,我應該要讓妳知道,其實我也和妳一樣,我和妳所形容的完全一樣。我知道,妳現在已經知道了,但是妳那個時候不知道,我應該要說的。我應該要告訴妳,雖然我當時和湯米交往,但有時候也無法抗拒和別的男生發生性關係。我們在卡堤基那段時間,至少就有三個人。」
露絲說這些話的時候,還是沒看著湯米,倒不是她刻意忽略湯米,她只是努力想對我傳達如今已經模糊不清的往事。
「有幾次我本來打算告訴妳,」露絲繼續說,「但是我還是沒說,即便那個時候,那個當下,我心裡知道,將來有一天妳回想起這件事,知道真相以後,一定會責怪我。但是我還是沒有告訴妳,妳沒有必要原諒我,但是我現在還是要問,因為……」她突然停住不說了。
「因為什麼?」我問。
露絲笑了一笑,「不為什麼,我只是很想得到妳的原諒,但是不敢奢望。不過,這和我主要想說的事情比起來,不算什麼,甚至只能算是小事。我主要想告訴妳的就是:我一直阻止妳和湯米交往。」露絲的聲音變得更加微弱,幾乎只剩嘶嘶耳語聲。「這是我做過最糟糕的一件事。」
露絲稍微轉過身,頭一次讓湯米進入她的視線範圍。接著,又立刻看著我,但是她現在看起來像是同時對著我和湯米說話。
「這是我做過最糟糕的一件事,」露絲又重複一次,「我甚至不敢要求妳原諒我,天啊,這些話我已經在腦中說了好多遍,我不敢相信我現在真的要說出口了,你們兩個人應該要在一起的,我現在並不是假裝以前我都沒發現,我當然知道,老早以前就知道了,但是我一直不讓你們在一起。我不是要求你們原諒我,那不是我現在的目的,我現在只是想彌補我的錯誤,把破壞的恢復原貌。」
「妳這話什麼意思,露絲?」湯米問,「什麼意思,恢復?」湯米語調輕柔,充滿孩童的好奇,大概因為這樣,我才開始低聲啜泣了起來。
「凱西,妳聽我說,」露絲說,「妳和湯米,你們得去試試看能不能申請延期,如果是你們去申請,或許有機會,而且機會比較大。」
露絲伸出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但是我用力甩開了她的手,淚眼濛濛地瞪著她看。
「太遲了,已經太遲了。」
「現在還不晚,凱西,妳聽我說,好吧,就算湯米已經做過兩次捐贈了,誰說這樣不行?」
「現在說這些已經太晚了。」我又開始哭了起來,「現在光是想做,聽起來就很愚蠢。就像妳想去辦公室上班一樣愚蠢,我們現在已經錯過那個時機了。」
露絲搖搖頭,「現在還不晚,湯米,你跟凱西說。」
我往前靠在方向盤上,完全看不到湯米。只聽見湯米困惑地哼了一聲,但是沒有說話。
「聽著,」露絲說,「你們兩個,仔細聽著,我是刻意安排這次一起出來,因為我想把剛才的話告訴你們。而且,我想出來,也是為了給你們一樣東西。」露絲在外套口袋摸了一摸,拿出了一張皺巴巴的紙。「湯米,你拿著好好保管,將來要是凱西改變心意,就用得上了。」
湯米靠到前座之間,拿走了那張紙。「謝謝妳,露絲,」湯米說著,好像露絲給了他一條巧克力似的。過了幾秒鐘之後,湯米說:「這是什麼?我看不懂。」
「這是夫人的地址。就像你們剛才說的,至少應該去試一試。」
「妳是怎麼找到的?」湯米問。
「的確不容易,我花了很久的時間,冒了一些風險,最後還是被我拿到了,我是為了你們才去找來的。現在,就由你們自己決定要不要去找夫人試試。」
這時候我已經不哭了,準備發動引擎。「夠了,」我說,「現在得先送湯米回去,我們自己也要趕快回去了。」
「可是,你們會考慮一下吧,你們兩個,對吧?」
「我現在只想趕快回去。」我說。
「湯米,你會保管好地址吧?哪天凱西回心轉意的時候,就能派上用場了。」
「我會保管好的,」湯米說,「謝謝妳,露絲。」口氣比先前沉重了許多。
「我們已經看過船了,」我說,「現在該回去了,回到多佛可能要兩個多小時。」
車子再度開回公路上,我記得回到費爾德國王中心的路上,我們沒有太多交談。當我們進入廣場時,屋簷下依舊擠了一群捐贈人。讓湯米下車之前,我把車子轉了一個方向。我和露絲沒有抱他,也沒有親他,不過湯米朝著其他捐贈人走過去的時候,停了下來,對著我們開心地微笑並揮了揮手。
※※※
聽來可能有點兒奇怪,但是開車回去露絲的康復中心途中,我們再也沒有討論剛才所發生的事。部份原因也是因為露絲累了,最後在路邊的談話看來已經讓她整個人筋疲力盡。同時我們也都知道,這一天下來已經談了太多嚴肅的話題,再談下去,可能會很糟。我不確定開車回家的路上露絲心情如何,不過對我來說,當所有強烈的情緒穩定了下來,夜晚降臨,沿途的燈光點燃了,我的心情就好了一些。彷彿長久以來籠罩著我的東西不見了,雖然整件事情還沒理出一個頭緒,但是至少現在感覺有了一扇門,通往比較美好光亮的地方。我不是說自己心裡很高興或有其他類似的情緒,我們三個人的關係還是相當脆弱,這點讓我非常緊張,但不完全是負面的緊張。
我和露絲甚至沒有說太多關於湯米的事,只說他看起來還不錯,真不知道他增胖了多少。旅途當中的大部份時間,我們只是一起沉默地看著前方的公路。
過了幾天之後,我才了解這次旅行所帶來的改變。所有存在我和露絲之間的猜忌全消失了,我們想起了以前對方在自己心中的重要地位。這就是那個時期開始的時候,從那個夏天開始,露絲的健康狀況至少還算中等,傍晚時候我會帶著餅乾和礦泉水,肩並著肩一起坐在她的窗前,看著夕陽從屋頂另一邊落下,聊聊海爾森、卡堤基等任何心裡想到的事情。當我現在想起露絲……當然,我很難過她最後過世了,但同時也非常感激我們在最後階段共同渡過的那段時光。
即便如此,我們還是不曾好好討論過那個話題,就是那天她在路邊對我和湯米所說的話。不過,露絲每過一段時間就會向我暗示那件事情。她總是說:「妳有沒有想過要當湯米的看護呢?妳知道的,如果妳想要,都可以安排的。」
過了不久,擔任湯米看護的這個建議,取代了其他所有的話題。我告訴露絲,我會考慮,畢竟,就算我想做這樣的安排,也不是那麼容易。說完,我們就可以暫時擱下這個話題。不過,我看得出來,這件事情始終在露絲心裡盤旋。因此最後一次見到她的時候,雖然她已經不能講話,我還是知道她想對我說些什麼。
就在她做完第二次捐贈的三天後,他們終於讓我在午夜過後進房看她。露絲自己一個人在房裡,看來他們已經盡力了。從醫師、協調人員、護士的舉止看來,他們顯然不覺得露絲能夠渡過這一關。在昏暗的燈光下,我看著病床上的露絲,知道她臉上的表情代表了什麼,這種表情以前已在其他捐贈人臉上看了很多次。她就像是命令自己的眼睛看透身體內部,讓她能夠好好巡查、安頓體內不同部位的疼痛,這或許有點兒像是一個心急如焚的看護,連忙趕著到不同地方照顧三、四個虛弱的捐贈人。嚴格說來,當我站在露絲的金屬床邊時,她還有意識,只不過無法與我互動。但我還是拉了一張椅子,坐在她旁邊,雙手握住她的手,每當疼痛來襲,她不自主地扭動著身體,快要甩開我的手的時候、我便緊緊地握住她。
我就是這樣一直待在她身邊,直到他們要我離開,差不多三小時吧,或許更久一些。就像我所說的,大部份的時間露絲的意識和我距離十分遙遠。不過,有一次,她全身扭動得極不自然,看起來有點兒恐怖,當我正要找護士來打更多的止痛劑,就在那幾秒鐘,短短的幾秒鐘,露絲直視著我,她非常清楚我是誰。有時在捐贈人和死亡搏鬥的過程當中,往往能夠暫時恢復意識。
那個時候,露絲看著我,雖然沒有說話,但我了解她臉上的表情。於是我告訴她:「好,好,我會去,露絲,我會盡快去做湯米的看護。」我輕聲地說,我想這種時候就算大叫,露絲大概也聽不見。但是,我希望在我們眼神交會的那幾秒鐘,她能夠像我解讀她的表情一樣,了解我的意思。接著,這樣的目光交會消失了,露絲再度離我而去。當然,我不能肯定,但是我相信她能夠了解。就算當時她並不了解,但我認為她也一直都知道,甚至在我想通之前,她早已知道我會成為湯米的看護,而且我們將會做出「嘗試」,就像那天她在車上告訴我們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