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酸心柳皺眉,渾如醉】
晨起時,身下濕黏一片,衡逸褪下褲子,裸身下床。
值夜的宮人聽見響動,便都悉悉索索魚貫而入。宮娥見了衡逸這幅模樣,亦無過多驚異,大都似木頭人一般,面無表情,雙手捧高,頭顱低垂。
小德子上前為衡逸擦淨身子,老嬤嬤便上前來伺候衡逸穿衣。
他仍有些恍然,濛濛未醒的狀態。繫腰帶時隨意地一偏頭,恰巧遇上一雙盈盈含笑的妙目,不由得一滯,彎了嘴角與那小宮女對視。
小宮女是生面孔,大約是才調來玉慶殿當差,方至十六七的脆生生模樣,皮膚略黃,但勝在年輕,依舊嫩得彷彿可以掐出水來。
衡逸心下微動,一揚下巴,問道:「她叫什麼名?」
小德子機敏,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忙答道:「回殿下,是新來的宮女,名字叫楊蕊。」
「嗯。」
小德子聽這一聲輕哼,心下已有了計較,便試探道:「雖是新來的,但那丫頭手腳利索,人也機靈,不如叫她來守夜?」
衡逸不語,抖了抖衣袍便往外走。但滿屋子太監宮女心中皆是敞亮,這便算是定下了。不由都望向那仍跪著的嬌笑女子,有人冷笑,有人艷羨,更多的是木然,無知無覺。
小德子也斂了容,親自上前去,扶起楊蕊,清秀的臉上堆滿了笑容,「好姐姐,奴才早說您是極有福氣的,這以後,奴才還指望姐姐多多照拂。」
楊蕊羞赧,忙擺手,「公公這是說的什麼話,不過是換了個差事……」
「這便也不必說了。」小德子打斷她,又道,「今日可是太子殿下親點姐姐值夜,這裡頭的意思,奴才不說姐姐也當明白,今日姐姐就先休息吧,好好準備準備。」語畢,也不理會楊蕊埋得更深的頭,轉而朝另幾個上了年歲的老嬤嬤說:「幾位嬤嬤,今天可有勞您幾位了。」
站首位的李嬤嬤只三四十年歲,點了頭,道:「這個我們自然曉得,公公放心。」
「得,那我便去伺候殿下用早膳了。」說著一甩浮沉,快步往外走去。
下了早課,衡逸本想去碧洗閣,半道卻又轉了回來,換一身玄色衣衫,匆匆出宮。
用過午膳,青青甚是憊懶,手上的《南滇行記》翻過半卷,便懨懨地沒了興致,恰巧此時臻玉到了。
臻玉比青青大上兩歲,是庶出的公主,生母乃正二品昭儀,嫻靜溫婉,與青青極是相熟,這一日雖有桃紅襦裙,荷花立領做襯,卻仍掩不住凝重神色,見了青青也不似往日直接喚「青青」二字,竟是叫的「五妹妹」。
青青不由得一怔,忙合上書,吩咐萍兒捧了點心茶果來,又親自沏上一盞西湖龍井遞到臻玉手中,才打發宮人離去,拉著臻玉坐下。
望向臻玉微蹙的眉間,思量一番,才開口問道:「姐姐可是有什麼煩心事?」
臻玉將青瓷荷花紋茶盞置於一旁,長嘆,半晌方苦笑道:「青青,我怕是要嫁去北邊了。」
青青疑惑:「怎麼說?以往不都挑的世族女兒麼,怎麼這回……我可不信。」
臻玉垂著眼,不看她:「昨晚上母親如是說,韃靼王阿魯台指明了要位真公主,父皇也允了,交託皇后娘娘在已及笄的公主中選一位,這不,恰巧就選中我了。」
稍頓,又道:「五妹妹自是不必為這樣的事情擔憂,即便是沒有我在前頭,和親之事也落不到妹妹頭上,妹妹將來的夫婿,自是要經過父皇和皇后娘娘千挑萬選了的。」
青青聽出她心中怨憤,也不反駁,只默默看著臻玉落在案几上的圓潤淚珠,由得她傷心。
午後寂寥,生出薄薄淒涼。
臻玉拭淚,「我這都是怎麼了,青青,你別往心裡去。我……我就是捨不得你,捨不得母親。」
青青握她的手,低聲道:「臻玉,我都明白。」
「青青……青青我怕,我……」
青青只覺平淡,其實這也沒甚了了,自古和親本就是皇家女兒分內的事情,好比漁夫打漁,獵戶捕獸,貢生讀書,皇帝早朝,是命,是該,是撕不爛裝不破的網。
待臻玉平靜些,青青問:「何時出發?」
臻玉從絮叨叨的悲傷裡抬起頭,想了想,答道:「也就是月內的事情了,具體時候還未定,總還要準備準備。」
青青沉吟:「嗯,到時我送你出城罷。」
臻玉看著她,欲言又止。
青青瞭然,寬和地笑道:「你放心,你我姐妹,我會在宮裡代你在昭儀娘娘跟前盡孝。」
臻玉眼眶一熱,又是一連串眼淚。
青青的茶涼了,支使萍兒再換一盞,面上儘是倦意。萍兒便上來問:「殿下今日可還歇午覺麼?」
臻玉適才起身,向青青告了罪,青青回說:「今天本也沒什麼睡意,恰好姐姐來了,才陪我說了會子話。」
青青將臻玉送到門口,正是寅時上下,清亮日光落在臻玉飄搖的裙角上,跳脫出別樣蕭索。青青望著她漸行漸遠的影,沒由頭地想起那一句「斷送一生憔悴,只消幾個黃昏。」心頭倏然一緊,恍然覺察,臻玉走後,下一個,便該輪到她了。
是否那時,也只能無奈起用「斷送一生憔悴,只消幾個黃昏」應時應景。
掌燈時分,青青跟著南珍嬤嬤學做女紅,穿針走線,耗得眼睛發花,才繡出一朵紅色扶桑花,青青自己的評價是,「雖不是栩栩如生,倒也拿捏住了-精-髓,不失為一幅佳作。」
南珍嬤嬤瞧了瞧青青手上那一方小小巾帕上的小小扶桑花,再瞧她神采飛揚的眼角,也只能無奈笑道:「你呀,這自誇的本事倒是第一流的。」
青青得意:「嬤嬤過譽了,小女子仍需努力。」
南珍嬤嬤失笑,接過青青的繡作,再又補上幾針。恰時萍兒挑了簾子進來,蹲身行禮,「公主,玉慶殿小德子求見。」
青青皺眉,本想說不見,卻脫不了口,只得叫萍兒將他領進花廳。
起身,不由得向南珍嬤嬤抱怨,「也不知衡逸又鬧什麼,連著好幾天了,還讓不讓人休息。」
南珍嬤嬤沉下臉來,鄭重道:「您切不可忘了,那是咱大政朝的太子,是未來的皇上,即便是親姐弟,也得有尊卑之分。」
青青往花廳裡走,背對著南珍嬤嬤,點頭道:「這些事情,我自是曉得的。」
小德子哈腰行禮,諂媚地笑道:「公主萬安,奴才就是替太子殿下代個話,問下個月盂蘭節,公主可願與太子一同出宮瞧瞧。」
青青心底是盼著玩的,但不過面上仍是冷冷淡淡的,只說:「到時再看。」便又回了內堂,留下小德子對著萍兒訕笑。
「得,萍兒姐姐,奴才也走了,您好生歇著。」
萍兒沉靜,點頭道:「奴婢送公公。」
南珍嬤嬤已將床鋪好,正見青青進來,便問:「可是太子又央您去哪玩呢?」
青青笑,攀上南珍嬤嬤臂彎,「可不是,央我盂蘭節上宮外玩去。」
南珍嬤嬤瞧她一臉壞笑,揚眉問道:「哦?你可是答應了?」
「嬤嬤想去麼?」
南珍嬤嬤搖頭:「大抵,世上每一處都是相似的,每一天都是相同的,沒什麼想去不想去。」
青青也不在意,退到梳妝台前坐下,「臻玉出嫁的日子大約也就是盂蘭節前後,到時找機會溜出去就是了,何必還要跟著衡逸去。」
「是了,傷心也是過,無心也是過,何苦白白傷神。」南珍嬤嬤散了青青的髮髻,柔柔撫著墨色長髮,嘆息,「嬤嬤只希望你,一世平安。」
青青看著銅鏡中,南珍嬤嬤溫婉秀麗的面龐,唇角淺笑,「平安,這宮裡最難求的,也莫過於平安二字。」
無奈她是青青,子桑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