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裂帛

  【桃之夭夭,誰忍問,不堪言】

  韶華如駛。

  青青數著日子,十月初九,便是她大婚之日。

  一葉落,已足知天下秋。

  青青撣去落在肩上的銀杏葉,對出來引人的季嬤嬤略略笑了笑,便提裙跨過門檻,往屋內去。

  鼎爐裡仍裊裊升出瑞腦香,絲絲縷縷,婀娜嫵媚,纏過鼻尖,襲上一陣陣迷離沉香。

  腳步聲吸入厚重地毯,一層一層帳幕穿過,內裡點著一盞昏黃宮燈,逍遙椅上躺著華裳刺目的雍容婦人,青青承襲著那一襲細緻眉眼,水磨皮囊,華如桃李。

  青青曲膝行禮,試探著喚一聲:「母后。」

  陳皇后這才睜眼,由得尋綠、尋雲兩個丫鬟將她扶起,待到她半坐起身子,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才將青青喚到跟前來,摸了摸她的下頜說:「哀家瞧著,這些日子怎地又瘦了些?這新媳婦兒要圓潤些才顯福相。」

  尋綠搬了小圓凳,青青便順勢坐下,陳皇后說的話也不甚在意,只微微頷首,垂目不語。

  季嬤嬤連忙打趣道:「莫不是唸著新駙馬,吃不下睡不著?」

  青青冷笑:「嬤嬤費心了。」

  陳皇后道:「好了,你們都下去吧,留我們母女說幾句體己話。」

  待宮娥散去,屋內便只餘下尷尬的沉默。

  青青早已習慣這樣莫名的對峙,一對母女,彷彿生死相對的仇人,暗自角力,寸步不讓。只是這一番,青青沒料到,母親會低頭。

  最愛的人,總是輸家。這定律,無論愛情親情,都是真理。

  她握著青青的手,兩人的手都涼的徹骨,她們都是冷情女子,靠理智營生,靠算計過活。

  她突然攥緊了青青的手,沉聲道:「這門婚事,你可有什麼委屈?」

  青青笑了笑,搖頭道:「既是我自己選的,又何來什麼委屈?」

  陳皇后嘆了口氣,頓了頓,方才說道:「你這孩子,也就是瞧著聰明,內裡軸得很。左安仁是什麼樣的人品,哀家清楚得很。要真做了左家的媳婦兒,還不知要鬧出什麼事情。」

  青青道:「我這樣的身份,誰又敢真的欺我?」

  陳皇后道:「就是你這樣的身份,誰又能真心對你好?」

  青青心頭一暖,「我又何曾稀罕他們的好?」

  陳皇后道:「是了,你就是這樣的性子,事事都自個撐著,到頭來受苦的還是你自己。」

  未待青青開口,陳皇后便又說:「前日裡哀家就跟左丞相挑明了,你嫁到左家那是給了他們天大的臉面,到時,他們左家上上下下若是讓你受了一絲一毫的委屈,就算是左家老夫人,哀家也決不輕饒。」

  青青笑,另一隻手也覆上她手背,「左家人倒是最識時務的。」

  陳皇后亦展顏,片刻又道:「青青,你須記住,千萬不要將男人放在心裡。男人,負情是他們的名,薄倖是他們的字,喜新厭舊、貪聲逐色便是他們的號。勿學冷宮裡的淺陋女子,一心一意全然繫在男人身上,最後瘋的瘋傻的傻,那男人卻不知在何處逍遙。只恨女子由來心眼淺,平白便點綴了眾生,抬舉了男人。」

  「青青,哀家說的話,你可能明白幾分?」

  青青點頭微笑,「謝母后教誨。」

  陳皇后適才擺擺手,疲倦道:「你下去吧,哀家也乏了。」

  青青行禮告辭,走出坤寧宮時瞧見院子裡一片蕭索,卻掩不住唇角淺笑,狡黠靈慧,映著初秋慘淡光景,又是別樣風光。

  本以為一切就如此了了,她走過的歲月,她即將到來的生命,都平靜無瀾。卻不知人總愛書寫一個「但」自,再接一個「突然」,便是翻天覆地的變幻,乾坤倒轉,滄海橫流,只是此刻,她仍無知無覺,混沌惘然。

  十月初七,看似平凡的日子,即將死死刻進青青的生命裡,永不磨滅。

  試過了火紅嫁衣,仍需改一改腰身。青青這一段日子瘦得厲害,倦意更深,倚窗凝眸,盈盈雙目卻空茫無際,院裡一朵大理菊碎裂,花瓣砸在層層秋葉之上,連哭泣的聲音都瞬間消逝。

  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覺海非深。

  青青自嘲,莫不是當真害了相思。她笑了笑,只當自己愁緒難解,遇景傷懷。

  有些事情,她不願思考,害怕思考。

  酉時方過,就見萍兒進來通報,說是承賢宮裡的小宮娥來,請她去坐坐。

  這樣的時辰相邀,青青覺著有些奇怪,但又唸著自己即將出宮,而承賢又是那般古怪性子,便點頭應了。

  青青喚了萍兒一道,隨那小宮娥往西面去。

  天色已全然暗下來,青青走在九曲迴廊之中,迎面拂來冷冷夜風,樹影婆娑,枝葉幽明,青青驀地害怕起來,這是一條不歸路,踏出去時,已沒了回頭的權力。

  終點並非廢太子宮,而是宮廷最西面的老舊佛堂。

  小宮娥將萍兒拉到一旁,青青推開那赤色的紅漆大門,「吱呀」一聲,彷彿離世前最後一絲不屈的叫嚷,那聲音漸漸滲透進內裡,飄搖,拉扯,勾上面前人翻飛的衣袂。

  青青瞧著他神采英拔的側影,心頭陡然一緊,轉身便要奪門而去,恰時小德子迅速拉合大門,一陣窸窸窣窣的落鎖聲,青青失了重心,頹然靠在門上,看著衡逸唇邊媚態翩然的笑,心中是沁涼的絕望。

  青青又恢復一派冷然,惱怒道:「這樣晚了,你騙我來這,究竟想要做什麼?」

  衡逸冷笑,從暗影中走出,幽深的眼眸,映著重重燭火,燃出的竟都是濃濃恨意,他咬牙切齒,似乎要將她剝骨抽筋,吞嚥入腹,待到她的骨血都在他體內化作難分難解的一團,待到她的魂靈都與他攪在一處,方才罷休。

  「怎麼?姐姐願與三哥秉燭夜談,卻不肯見弟弟一面麼?」

  這聲音,冷得徹骨,幽幽從地底鑽進她身體,帶著泥土的芬芳與屍體的腥臭,像一縷魑魅,化作了灰煙,繞著佛堂高聳的房梁,淒涼叫嚷。

  他看著她,像失去寵愛的孩子,祈求她最後一絲悲憫。

  青青害怕,瑟瑟發抖,她怕這樣的衡逸,他已入絕境,背後是無底深淵,她拉不回他,他從來都是這樣執拗的人,他會笑著,笑著墜落。

  衡逸張開雙臂,狹長鳳眼,似秋水凌波,羽扇似的睫毛,綴滿瑩瑩淚珠,他孩童般的模樣觸到了青青最柔軟的記憶,他哽嚥著說:「姐姐,姐姐你不要我了麼……」

  青青怔忪,她已陷入他設下的魔障,痴痴看著他流淚的眼,烏亮的瞳仁映著她快步上前的身影。

  他瞧見她上前,滿足地笑。

  青青抱住他,任他藏在自己懷裡。

  衡逸笑著,眼底一片森冷,他靠著她,「姐姐,別離開我。」

  青青拍了拍他的背,說:「怎麼會,姐姐不會丟下你的。」

  衡逸低聲說道:「姐姐,衡逸好寂寞。」

  青青道:「衡逸,你總有長大的一天。」

  衡逸突然發火,抓住她雙肩,狠狠逼視,「所以,所以你便要嫁人去?」

  青青無奈:「這是我能決定的嗎?

  衡逸說:「你教我怎麼受得了,你教我怎麼能眼睜睜看著你嫁給旁人?」

  青青迎上他的眼,定定道:「這就是命,由不得你不認。」

  陡然上竄的燭火,映出衡逸幾近扭曲的面龐,他狂亂地笑,青青已認不得眼前人,他拉扯著,將她抵在樑柱上,青青動彈不得,只得看著他一點點靠近,衡逸身後是一尊無量壽佛佈施像,佛祖慈悲,普度眾生,卻偏偏不渡我。

  「姐姐,別怪我。我只是……我只是怕有那麼一天,你會忘了我。」

  衡逸粗重急促的呼吸與她的混雜在一處,亂了,青青連心都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