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賜婚

  【素妝才罷,不見春來,遙望,原來春早過】

  天陰沉得駭人,窗外烏雲蔽日,雷聲翻滾。

  白日裡竟尋不到絲毫光亮,青青無處可去,只好點了燈,坐在屋裡繡著手中雙麒麟環帶。

  屋子裡極靜,只聽見針線來回穿梭的聲音。

  青青繡的極其認真,這一雙麒麟彷彿是在虛耗著她的生命,她強迫自己忘卻,一切不過浮華幻影,匆匆來去,萬念自在心。

  忽而,穿堂裡起了腳步聲,雜亂無章,青青蹙眉,南珍嬤嬤起身,挑了簾子欲探究竟,迎面碰上直闖而入的季嬤嬤,不由的一怔,回頭看青青,那眉頭皺的更深。

  季嬤嬤進了門,她便垂下眼,看也不看。

  季嬤嬤倒是一派歡天喜地,高聲道:「老婆子給公主道喜了。」

  青青不答,默默繡著環帶,氣氛一時僵下來,南珍嬤嬤只得細聲問道:「這喜從何來呢?」

  季嬤嬤不計較許多,仍是笑道:「今兒大朝,聖上下旨賜婚,將殿下指給了左丞相三子。」

  平地一聲驚雷,積攢了半個月的雨一時間落下,狂躁得駭人。

  「嘶——」針尖一晃,鑽進指腹,青青疼得咬住下唇。

  一朵圓潤血花綻放在指尖,映著青青蒼白的臉,一時又散開,落在麒麟腳下一團白亮祥雲上。

  雲,血色的雲朵。

  南珍嬤嬤連忙來看,端著她的手,對站在一旁的丫鬟喊道:「還愣著做什麼?趕緊找藥去!真真都是些沒長眼睛的東西!」

  聞言,季嬤嬤臉色一變,因在這碧洗閣裡,不好發作,只道:「老奴該死,驚了公主殿下。」

  拭乾了血跡,青青推開南珍嬤嬤的手,勉強換上寡淡笑容,「有勞嬤嬤報喜,萍兒,看賞。」

  萍兒取了三兩碎銀推進季嬤嬤手裡,季嬤嬤也不推搪,轉手塞入袖中,朝青青一福身,謝恩。

  青青還有些恍然,站起身,腳下軟綿綿的,眼見著就要倒下,幸而南珍嬤嬤一把扶住。

  季嬤嬤見了這光景,只好禁言,臨走時仍不忘提醒:「一會子德政殿裡的就該來宣旨了,殿下做些準備才好。」

  青青說謝過,便半靠在暖榻上,半瞇著眼,甚是疲倦。

  萍兒送了季嬤嬤出去,屋裡又只剩下南珍嬤嬤與青青兩人,只聽見雨聲,瘋也是的砸著窗戶。

  青青問:「嬤嬤,這是什麼時日了?」

  南珍嬤嬤答:「八月二十三。」

  青青嘆:「噢,原來早已過了夏日。」

  餘下是長久的靜默。

  青青有些茫然,她算著時日,不知不覺間已走到現下光年,八月二十三。青青摸了摸面頰,覺著時間過得真是太快,還沒來得及回味,便已到離別。

  笑一笑,萬事皆罷了。

  伸手又將環帶扯過來,細細看了,沒瞧出錯處,便繼續繡起來。

  還差一點,一雙麒麟眼,這環帶便完結。

  青青坐在暖榻上,僵直著背脊,等待,等待聖旨駕臨。

  亦等待,所謂命運。

  跟隨德政殿高公公一同來宣旨的還有衡逸。

  青青跪在羊絨地毯上,聽著高公公的尖利嗓音,眼睛瞟向另一方衡逸被雨水澆濕的皂靴。青青仍有些茫然,彷彿出離塵世,在彼端冷冷瞧著人世變遷。

  高公公說恭喜,青青才回過神來,接旨謝恩。

  人散了,青青卻仍跪著,靜靜瞧著衡逸的腳尖。

  空氣悶的讓人窒息,青青被這一場醞釀已久的大雨鎖住了喉嚨。

  她惦唸著,需說些什麼,當做寬慰。但滿口苦澀,無語凝噎。

  屋內瀰漫著衡逸的腳步聲,來來回回,在狹小的空間裡擺渡,卻驅不散滿心凝重。

  雲縫中一道蛇形閃電瞬息滑過,屋裡亮了亮,隨即又暗下去,轟隆一聲驚雷炸開,青青嚇得一震,這才覺著跪了太久,膝蓋發麻。

  她撐著地想起身,萍兒快步上前來扶,青青搭著萍兒的手,費了好大力氣才勉強站直。

  手上攥著明晃晃的聖旨,青青朝暖榻走了幾步,仍是晃晃悠悠,腳下虛浮得很,正邁出左腳,身後卻突然起了急促的腳步聲,原是衡逸急匆匆衝過來,魯鈍地將她打橫抱起,萍兒漠然鬆開手,垂下頭去。

  青青在衡逸懷裡,聖旨已經滾落到地面。她抬手勾住他脖頸,往他胸膛上依了依,痴痴地笑。

  衡逸將她放在暖榻上,又皺了眉頭問:「無端端的,你笑什麼?」

  青青揉了揉膝蓋,笑:「日子過得這樣快,衡逸現今就能抱得起我了,再過些時日,便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

  衡器擰起眉毛,湊近她,「你怎知我現今就不是呢?」

  青青笑道:「就你這小氣模樣,不正跟孩子似的。」

  衡逸驀地置了氣,轉身狠狠一腳,將圓凳踢翻,仍不解氣,又對立在一旁的萍兒吼道:「傻愣愣站在那做什麼?爺來了也不知道倒茶麼?真跟塊木頭似的!」

  萍兒旋即告罪退下,青青又拿起環帶仔仔細細繡起來。

  衡逸死死盯著她,眼底猩紅。

  莫大的痛苦,心像被掏空了一塊,他正面臨無可阻擋的失去,卻只能眼睜睜看著,看著她離去。

  她笑,混不在意。

  那樣四目相接的瞬間,他幾乎想要殺了她。

  他恨她。

  他心中陡然燒起熊熊恨意,他恨這世間,他恨那高高在上的男人,更恨青青——她兜走了他的心,如今卻連惜別的話都不言明。

  她不在乎他,這樣的猜測,將他逼入絕境。

  衡逸伸手去,本欲環她的脖頸,卻恰好遇上她仰起臉,便順勢流連在她面頰。她笑,滿目春光,他彷彿聽見花開,先前鬱憤通通忘懷,他眼中只剩下這一抹淺笑,他忍不住喟嘆,低頭吻她的眉心。

  他說:「青青,青青,你教我……你教教我怎麼做……」

  青青有些心疼,拍了拍他的背,思量良久,方開口道:「當斷則斷。」

  衡逸被這四個字驚住,久久回不過神來。

  這是心頭一刀,鮮血淋漓。

  衡逸推開青青,不可置信地望著她,「當斷則斷……好一個當斷則斷……」

  青青將繡線打結,剪斷,那環帶總算完成,「不斷又能如何?」

  衡逸瞧著她冷漠的眼,恨得要將牙關咬碎。

  青青將那環帶繫在衡逸腰間,仰頭看著他,平靜而又疏遠,「沒有什麼矢志不渝,只是沒有遇上更好的。明知是沒有結局的事情,又何必費心追逐?衡逸,爾乃堂堂七尺男兒,當有此魄力。」

  衡逸吼道:「我偏不!我就要你,青青,我只要你!」

  青青也沉下臉來,皺眉道:「你是怎地任性,這宮裡多少雙眼睛盯著你,多少人盼著你犯錯,你還給我胡鬧!你莫不是忘了,三哥是怎麼被廢的,你也想去那冷宮過一輩子?」

  衡逸驀地上前來,拉住青青的手,急切道:「大不了就是廢了我,青青,只要你陪著我,去哪都好。」說著便來抱她,死死往懷裡摁。

  青青冷笑:「你瘋就罷了,別拉上我。平常人家吃穿用度一月多少你知道麼?如何營生你知道麼?修房補瓦你懂麼?五穀菜蔬你分得清麼?你憑什麼拉我配你一道吃苦?憑的什麼?」

  「夠了,你別說了。」

  衡逸猛地將她推開,青青跌坐在暖榻上,卻仍是狠狠看他,似乎要將他所有掩藏一一拆開,片甲不留,只剩下紅彤彤心臟,隨她踐踏。

  青青一刀刀斬下去,毫不猶豫。

  「人一窮,連最細緻的感情都粗糙。沒有今日權力,你又拿什麼留住我?」

  衡逸抓著她的肩,逼近她的眼,他粗重呼吸,全然撲打在她臉上。

  他狠狠說著:「你等著,青青,我會教你連死都離不開。」

  衡逸大步走出去,那沉重的腳步聲,漸漸被這磅礴大雨消弭殆盡。

  青青站在風口,恍恍然,輕聲說:「我不想害你。」

  青青眼前浮現著衡逸臨走時通紅的眼和充盈的淚。

  她想,她是當真傷了他的心。

  青青的心口痛起來,不可抑止的疼痛,幾乎要將她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