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甚春傷?要甚春遊?】
原來,新生與死亡都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
初夏的京都,處處閃爍著鮮嫩欲滴的光澤,令攫芳的手,忍不住猶疑,低嘆,心兒顫,不忍打擾眼前一片碧色悠悠。
清晨的左府,被女人尖利的哭喊聲攪亂了波平如鏡的湖面,往來呼喝,耳邊絮語,喧鬧得不合時宜,青青在繁雜的腳步聲中提著裙角快步往東廂趕,穿過月牙門洞,遠遠便瞧見左安忠夫婦臥寢外圍滿了人,再走幾步,就見左安忠頂著額上微汗,急急上前一拜道:「怎勞公主前來。」
青青虛扶一把,寬言道:「大哥莫急,我已令人進宮去向母后請旨,太醫隨後便來。大嫂現下如何?」
左安忠又是一拜,「謝公主大恩。現下穩婆才進去,怎的情況我也不知曉。」
話未完,便聽屋內一聲叫嚷,左安忠一個激靈,隨即就要進產房裡去,方伸手推門,就被幾個婆子死攔下來,唧唧呱呱說上一大堆禮俗,左安忠急的直冒汗,他本是儒雅讀書人,此刻也估量不得,萬般無奈下,拔高了嗓子往內喊:「燕兒,你別怕,我就陪著你,哪也不去。」
青青立於一旁,靜靜看著這個老實男人輾轉不安,忐忑難寧,心中翻騰起微酸情緒,她有莫名感慨,若某年某月某日,她於病痛折磨中哭喊掙扎,尋覓救贖,是否能得一人,望住她,眼眸如水,感同身受,心如刀絞。
左安忠這才回想起她來,連忙告罪,又喚大丫頭送她回去,青青搖頭不依,他便說要請她去花廳休息,青青本想說,都是一家人,何必見外,這般這般不遠不近,度量恰當的話語,便見他早已轉過身去,但凡有丫鬟婆子挑簾子出來,他便得了空隙,不住地伸長了脖子往裡頭看,一星半點的安寧畫面,都是他的大赦。
青青只得笑了笑,吩咐南珍嬤嬤留下來幫忙,隨同丫鬟去了一側花廳。
手邊一品醇香肉桂,青青低頭啜飲,再抬眼時姑嫂都已到場,青青與眾人一一打過招呼,大夥都不鹹不淡的模樣,閒閒聊著,不知何時,話題轉到青青身上,你一句我一句地誇她,讚她,青青只好微笑,謙遜帶過,月牙似的嘴角,恰恰僵在最美的一刻。
青青聽著產房那方又是一陣亂哄哄聲響,正思量著是否過去看看,南珍嬤嬤就已到了門口,喘著氣道:「是坐胎,大奶奶怕是不行了,大人孩子只能選一個。」
青青有些懵了,起身便往外走,餘下花廳裡一眾夫人小姐面面相覷。
青青喘不過氣來,她的痛苦與無助,來自對未來巨大的恐懼,她似乎已然預見,來日她的死亡,一個女人的消逝,連名字都不能留下。
老夫人也已經到了,左安忠已然呆滯,大夫在一旁催促,催促他拿捏決斷,週遭嘈雜紛擾,然他吶吶無言,彷彿丟了-精-魂,獨留一身空空皮囊,任人刀俎。
本以為等不到他的答案,大夫已轉向老夫人,卻聽得他陡然間一聲怒吼,「要大人,你們給我聽著,保大人!」
恰時穩婆突然多出一句:「大人怕是不行了。」
左安忠竟暴喝道:「閉嘴!」
穩婆不敢再言,老夫人瞧左安忠一眼,提步進屋去,片刻,就聽大奶奶在屋內,強撐著說道:「不必管我,只需救下孩子……那便也是救了我的命了……相公,容妾身報你今生結髮之誼……」
青青心口一窒,這就是了,女人,永遠習慣於犧牲,心甘情願,甘之如飴。
側過眼,卻見萍兒鬢髮擾亂,匆匆孤身回來,青青不禁皺眉,正要問為何為請太醫前來,就見萍兒猛地跪下,額頭重重磕在石板路上,「聖上病篤,請公主速速進宮。」
亂,額角突突地疼,青青撫著額,禁不住往後一退,幸而南珍嬤嬤上前來,將她牢牢扶住,低聲喚她,青青適才緩過神來,深呼吸,搭上南珍嬤嬤的手,略略整頓儀容,朝眾人一福,轉身快步往外去。
身後,一記沉悶重響,左安忠普通一聲跪下,聲線顫抖,近乎哭喊,「燕兒,左安忠今生今世只得你一人結髮相守,你莫撇下我先去!」
青青回頭,只隱約看見左安忠長跪在地的寂寥身影,原來早已淚眼朦朧。
她上了馬車,還未來得及思量,耳邊便已想起大相國寺淒涼的鐘聲。
「咚……咚……咚……」一聲聲,撞碎了初夏琉璃似的京都。
青青側過臉,看向面容沉靜的南珍嬤嬤,牽動嘴角,木木道:「怎麼辦?哭也哭不出來。」
漫天都是哭喪的臉孔,倒豎的八字眉,猩紅的核桃眼,一張不住開闔的嘴,滔滔不絕地陳述莫須有的悲哀。
遮天蔽日的縞素,彷彿留著血的白綾,一圈一圈,纏過她的傷與痛,青青漸漸喘不過起來,如同被上了絞刑,一絲一絲耗盡生命。
她不曾經歷過這樣的傷懷與鈍痛,僅僅依稀明瞭,她已失去一件禦寒的衣,遍尋不得,來年冬日,再無依靠。她的眼淚積蓄在胸口,於週遭磅礴洶湧的悲傷中,突兀明晰。
原來,非要等到失去,才瞭解,多麼懼怕這一刻不可逆轉的失去。
青青於一張張重疊的模糊的面容中尋到記憶中清亮璀璨的眼,他沉寂的面容,清瘦而蒼白,青青這樣心疼,下意識地去觸他的臉,卻忘記此刻相隔遙遠,唯有眼神相撞時默默溫情趟暖了她凍得幾乎乾裂的心。
她竟尋到他的笑,她不曾遇見的,陌生的,冷酷的笑。
歲月定格,衡逸是任性的,無助的,讓人心疼的少年,原來少年已然垂垂老矣,原來少年心中住進了閱盡滄桑的冷漠老者。
青青不再往前,默默融入悲號的人群,垂目時卻瞧見素白的衣角,他狠狠握了她的手,在被喧天的聒噪淹沒的睽熙宮裡,決絕似的抓緊了她的手,他手心灼人的溫度,凶悍地恣意地暖著她冰涼的指尖,他來拭她的淚,將她的眼角擦出紅痕,微微的痛卻牽引出更多的眼淚,他弓著背,在她耳邊輕輕說:「別哭,青青。」
她仰頭看他,原來他已這樣高,需彎著背同她說話。他的掌心,他的肩膀,他的胸膛,早已成熟溫暖。
他終究是鬆了手,隨同禮官一道去正殿。
青青默默看著他挺拔如松的背脊,挖開泥土,鑿穿堅硬岩層,將輕笑的衡逸埋進深處,最深處,誰也不給,誰也看不到——她唯一的小小少年住在她心間,不與人分享。
衡逸,已是帝王。
而青青依舊是青青,隨人換了衣裳,隱匿於悲傷人群,看喪禮有條不紊地進行,看衡逸沉默凜然 後半掩著臉,藏匿了容顏,拭淚,鞠躬,哭號,木然跟隨。
恍然間彷彿聽見孩子的啼哭,伴隨母親細不可聞的嘆息,縈繞父親撕心裂肺的苦痛,降臨人世。
受剝離母體之苦,享心酸百態之痛。地獄灼身的烈火,敵不過人間冷眼相加。
青青腦中描繪著嬰孩模糊的稜角,彷彿世間嬰孩都長著同一張臉,如同世間滿臉皺紋的老人,都是一般模樣,一者源自於死亡,一者狂亂地奔向死亡。
原來新生與死亡這樣接近,原來喜悅與悲哀這樣相似。
晌午過後,青青未曾進食,跪坐於淒然縞素間,單薄如紙。
南珍嬤嬤扶著她,回坤寧宮休息。
青青在靈堂外遇見靈魅般恬然微笑的承賢,他笑著,立於清亮跳躍的日光下,坦然無畏,不曾有絲毫掩藏。
青青看著他,低聲說:「嬤嬤先走,我與兄長說幾句話便回。」
南珍嬤嬤道:「殿下當心身子。」隨即朝青青與承賢行禮,緩步去了。
青青提裙往長廊另一端走,承賢伸手相扶,卻受她冷冷一瞥,「收起笑,敢這樣明目張膽的!嫌命長嗎?」
承賢愈發愉悅起來,捏了捏青青手背,玩笑道:「奴才該死,公主恕罪。」
青青擰起眉頭,心有薄怒,一旋腳尖便要離去,「我沒心情聽你說這些。」
承賢卻拉了她的手,於身後咫尺間距,輕聲訴說:「興許明日,便連笑都不可以了呢?」
青青不曾回頭,鼻尖微酸,咬牙道:「你要我做什麼?別再拐彎抹角。」
承賢輕笑,上前幾步站到她身前,扶住她削瘦的肩,溫柔目光,落在她低垂的額頭,「好青青,一定幫我這一回。」
「你說,我應你就是。」
他輕聲嘆息,「青青,別讓他闖下禍事,我要他好好活著。你明白的,是不是?」
「我明白,我保證,他會活著,至少比我活得長。」
承賢無奈,捧起了青青的臉,笑笑說:「青青,你在賭氣。」
青青掙開他,冷冷道:「我賭氣?我憑什麼賭氣?你心裡就只擔心一個他,我算什麼?我遲早要殺了他,活活剮了他,剩下的皮肉都要剁碎了餵狗,教他永不超生!都是他那個掃帚星,將你害成今日這般模樣,而你,竟還心心唸唸放不開他,你真是……真是……」
承賢撲哧笑出聲來,淺淡如水的親吻,落在青青光潔的額頭上,「真是賤,是不是?」
青青瞪大了銅陵似的眼睛望他,嗔怒不語。
「可憐的小東西,多久不曾見過你鬧脾氣?」他捏了捏她微紅的鼻尖,鄭重道,「青青你要明白,你和他,於我而言,都是無可比擬的。」
「可是……」
他笑,溫柔和煦,「青青,忘得掉的,就不是愛了。」
青青默然,又聽他綿綿話語,彷彿夢囈,「青青,傻姑娘,好好照顧自己。」
他復又撫著她的額,低聲感嘆,「其實,還是未長大的小姑娘啊。」
青青適才抬頭,不置信地看著他,「你……在同我告別麼?」
她收攬他輕薄如霧的溫柔笑靨,悄悄揣進口袋,如海邊光著腳丫揀拾貝殼的孩童一般,固執地駐守著她心中小小蔚藍的海。
青青眼中有淚湧出,濕潤了初夏散播著無限透明的綠。
聚散離別,都在一瞬。
原來,已到告別時。
青青擦紅了眼角,抬頭看他,惡狠狠地說:「他不會動你,少在這胡說八道!」
承賢依舊保持著若有似無的笑,雲淡風清,彷彿置身事外,展露著令人痛恨的顏色。「他會。」
「他不會!」青青朝他大吼。
他眼底流過她孩子氣的模樣,他說:「青青,你忘了麼?當初我犯的是謀逆大罪。你忘了麼?他多麼厭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