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桃花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艷晶晶花簪八寶填】

  三月初,裊晴絲吹來閒庭院,搖漾春如線。還未開盡,京都便已染上嬌羞顏色,世間彷彿大喜降落,人人歡欣鼓舞,滿街鮮衣怒馬,不知者拉著笑顏滿滿的路人問話,才了悟,原來是皇帝爺要大婚,如是過早地揭去了春寒,抖落出一派怒放的紅。

  青青支使寒煙折了一支灑金的垂枝碧桃,她接過來,端詳一番,便又遞給一旁守著的長平,涼涼道:「色雜,艷俗,再折上幾隻,回頭送給駙馬爺的幾房姬妾。」

  萍兒指著一株大白花碧桃道:「這一樹開得烈。」

  青青往前幾步,站在大白花碧桃樹前,稍稍嗅了嗅,「是不錯,折一枝,單獨送到白香屋裡去。」

  寒煙應是,又問道:「先前幾支灑金的還要送麼?」

  「要,自然是要了。不然怎能獨獨顯出白香來呢?」青青不知是否因了趙四揚的緣故,日來盯上了白香,但興許不過是無聊罷了。

  再沿著小道往前幾步,眼前浮雲遮眼,朦朧薄霧下,藏著的儘是妖嬈面孔,一如暗雲詭譎的睽熙宮,浮華表象,奼紫嫣紅,卻不知內裡已爛出了膿包,腥臭瀰漫。

  程青嵐,青青默默念叨。

  其實大可不必想像,她會是何種模樣,但凡進了睽熙宮的人,雖面目不同,但心都被溶進了同一個塑模,一般無二。

  萍兒扶著她,一步步往石階上走,「好不容易出來一趟隆淨寺,遇上這樣好的桃花,殿下當真不為自己折一枝?」

  青青加快了步子,匆匆往前,「誰說我不要?咱們要去尋最好的。」

  一會進了寺廟,繞過大悲閣徑直往裡走,來到一處清靜地,滿院子開的是五色碧桃,那花彷彿歷經屠殺,花枝被浸染作暗沉的紅褐色,雪白花瓣上沾了血,絲絲縷縷地劃開來,纏繞在白色花朵間,更有一半潔淨一半血紅花朵,壯烈怒放,飄然送來的清香馥郁之後,仍隱約藏著血的腥甜。

  青青瞧著一喜,便吩咐寒煙嘉寶多折幾支。

  定心賞花,亂花迷眼,重重疊疊的花枝間,卻隱出一人來。那一株紅白各半的五色碧桃橫過他的臉,卻遮不住挺拔身姿。

  他如今一身玄色綢衫,勃發英氣中,更顯露出幾分風流氣韻。

  青青信手拈來一萼絳紅桃花,低聲自語:「今年的桃花倒真是別樣紅。」

  趙四揚自然是從掩映的花枝中走出,恭恭敬敬地行過禮,青青叫起後,沉默片刻,才率先開口道:「公主也來敬香?」

  「不,我來賞花而已。」青青自顧自往前走,掠過一簇簇怒放中的桃花,趙四揚便也在後頭跟著,丫鬟僕役都站在原地,不一會便離得遠了,「倒是趙大人,春來賞花,好興致。」

  「臣下陪著母親來寺裡求個安心而已。」

  青青今日一身緋色霓裳,攏著白地雲水金龍妝花緞女披,頭上高高挽著雙鬟望仙髻,耳際一雙明珠,熠熠生輝,足上白底紅蓮花,蓮華嫵媚。

  再看那飛揚神采,倨傲眉眼,一顰一笑,艷若桃李,一言一語,泠叮似水,細看去,卻比滿目春情更美上幾分。

  青青不言語,他自覺尷尬,便又指著眼下一支千瓣桃紅道:「這支更好。」

  青青這才停下腳步,回過頭,略有些驚異地望著他,「大人要為我折一枝?」

  趙四揚笑笑,青青覺著一陣暖風拂過,心也熨帖下來。

  他抬手便折了頂端一支,桃花紅艷艷地綻滿枝頭,青青接過來,冰涼指尖觸到他溫熱的手背,竟油然生出幾許貪戀。

  花枝垂下來,青青的心也被壓得沉甸甸的。

  她瞧著枝頭春日喧嘩,默默不語。

  那一垂首的溫柔,便教桃花委頓了身姿。

  趙四揚一時躊躇,最終試探地問道:「聖上大婚……你……」

  「我?我如何?」

  趙四揚皺起眉頭,有些後悔,「不,沒什麼。」

  青青低頭去聞桃花靡靡香氣,眼睛卻是直直看著他,「趙大人在擔心我?」

  「是。」

  青青佩服他的磊落,轉身走進桃花密林中,一泓緋色劍影漸漸被桃花湮沒,只遠遠聽著她口中念來一詩,「颯颯西風滿院載,蕊寒香冷蝶難來。

  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

  趙四揚一驚,卻已尋不到她蹤影,匆忙闖入桃花疊影,猛然撞見她薄霧似的笑靨,才放下心來,前一刻,他竟當真以為她是一樹桃夭,便要如此,掩匿無蹤。

  「此詩乃亂臣賊子所作,怎可出自公主之口。」

  青青混不在意,輕聲笑道:「你緊張什麼?誰又能奈我何?」

  不等趙四揚開口,便又湊上前去,離得他極近,那般溫熱呼吸,那般攝人的蘭香全然拂在他臉上,「你見過菊花春日開麼,不可能的事又何必難過。只需好好瞧著春光明媚,瞧著桃花眾人艷羨,待到秋日來,自然是我開花後百花殺,誰敢與我爭?誰能與我爭?」

  「不過……我若為青帝,定不會虧待菊花,嗯?」

  趙四揚被她懶懶揚起的尾音撩撥得耳目通紅,最終卻是道了別,逃跑一般匆匆走了。

  獨留青青,春日嫵媚中,拈花微笑。

  他一口氣跑到隆淨寺大門,兀自捂著臉躲在樟樹下,小和尚上前來,拍了拍他的肩,「施主,令堂正尋您呢。」

  趙四揚抬起頭來,紅彤彤的臉頰將小和尚嚇得一愣,他抹一把臉,點點頭,故作鎮定,「有勞小師傅了。」

  青青下山去,將手裡的桃花遞給萍兒,「回頭將這一支插在書房御賜的靛藍色琺瑯花瓶裡。」

  又道:「放窗戶底下,讓太陽照著。」

  回了左府,小歇一會,睜眼便是日落西山,黃昏染血。

  萍兒進來伺候,「宮裡面來人了,說是聖上吩咐,令殿下大婚當日,定要穿紅裳。」

  青青聞言皺眉:「他這又是玩的什麼把戲?教我與新娘子搶風頭麼?」

  萍兒道:「聖上也沒說究竟穿什麼紅,奴婢挑了幾件深淺不一的,您看著選一件吧。」

  青青頷首,隨即指了指嘉寶左手提著的絳紅色蓮花暗紋對襟大袖衫,又挑一件茜素紅紡紗褶襉裙,「這麼些顏色,首飾便去個半吧,再挑個簡單的髮髻。」

  萍兒應是,青青擺擺手,一眾女人便都退潮似的離開。

  房間陡然大起來,空落落的裝滿寂寞。

  總算挨到天明,總算……挨到橫逸大婚這一日。

  青青收拾妥帖,一早入宮,安心陪在太后身邊,與眾人拉扯閒談,笑得嘴角痠痛。

  仍是在笑,她在等待,等待橫逸攜新皇后前來,她必須,一定,笑出最妖嬈的顏色。

  如早春桃花,粉嫩鮮活,奼紫嫣紅皆不見,只餘碧桃枝頭一簇傲然桃花,淺淡的香,勾了他的魂。

  橫逸看著她,還她瞭然微笑。

  他心中隱隱有些期待,期待接下來,他將擁有的,桃花一般柔韌婀娜的身體,鮮嫩得彷彿一使力便能掐出淡青色的汁液。

  他握緊了拳頭,心跳急促。

  青青默然,眼睜睜看著他與另一人請蒼天為鑑,拜高堂為證,爾後舉案齊眉,結髮不離。她的心結成了冰,堅硬鋒利,又被他瞧新皇后的溫柔眼神一鎚子砸成碎塊。

  她分不清橫逸對程青嵐是真情或是假意,她只知道,她永遠不會有這麼一天,永遠。

  又免不了自我嘲諷,原來她還存有少女春夢,旖旎芳香,卻是鏡花水月,一觸即碎。

  喧嘩吵鬧,青青有些頭疼,便辭了太后,先行回去。

  行至宮門,卻被人攔了下來,原來是小德子急匆匆趕來,俯首跪拜,「公主且多留一會,聖上有話要同公主說。」

  萍兒放下車簾子,回身來等青青吩咐。

  青青早已不耐,如今又被人攔了去路,心情越發煩躁起來,冷冷道:「難不成教我去瞧他洞房花燭?走!」

  萍兒點頭,吩咐車伕揚鞭。小德子見狀,不要命似的衝出來攔在路中,又向左右侍衛吩咐,「都是泥塑的還是怎地?聖上要留人,你們竟還傻愣愣站著不動。」

  末了又跪下,呼天搶地,「今兒要是留不住您,奴才也甭想留下自個這條命了。求公主大發慈悲,憐惜奴才這條殘命吧。」

  「萍兒姑姑,您也幫著奴才說句話呀。」

  萍兒坐立不安,為難地看向面色鐵青的人。

  青青拍案而起,挑簾子下了馬車,睨著匍匐在地的小德子,冷笑道:「德公公,聖上令我去何處說話呢?」

  小德子連忙磕頭,「奴才這就領公主去。」

  青青堵著一口氣,偏要步行去,萍兒與小德子再三勸過也不頂用。

  她走得極快,卻也花了小半個時辰才到,原來,又是西宮那處偏僻佛堂。

  小德子在門口將萍兒攔下,「萍兒姑姑,咱們去敘會話來。」

  青青點頭,萍兒便隨小德子去了。

  起風了,三月天,一輪明月高照。

  青青站在冰冷月光下,長廊倒映著寂寞孤影。

  她深吸一口氣,推開門。

  被滿眼的紅驚擾。

  紅,壯烈的,血腥的,囊括了一個女人所有繾綣旖旎的夢。

  門合上,青青被席捲而來的紅迷亂了眼,她燻燻然,竟有些醉,醉倒在這片烈焰之中。

  我愛你,不畏烈焰焚身之苦。

  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