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賞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
街市喧囂吵鬧,青青與趙四揚並肩走著,身旁人影攢動,無數張面目模糊的臉孔,影影綽綽的混亂間,卻整齊劃一地宣告著他們廉價的快樂。
青青瞧著台上人拙劣的戲法,忽而有小童莽撞,匆匆從兩人之間穿過,青青被擠開,趙四揚忙伸手抓她,原先本是觸到她手背,卻又閃開去,最後只拉著她袖口,「人多,莫走散了。」
青青垂目不語,不過順著袖子被拉起的弧度,一溜煙爬上他寬厚手掌,悄悄將手塞進他掌心。
粗糙而溫暖。
人潮熙攘,青青被週遭嘈雜聲響侵染,心中也變得喧鬧起來,滿滿都是卑微而粗糙的快樂。
走幾步,他的手心沁出汗來,染她一手濕濕黏黏,如潮汐如露水,橫豎都是美好詞彙。
前頭迎來一座外搭的戲台,未曾洗盡簾布被風捲起來,連帶著粗布上一大片髒污。
細心聽,那咿咿呀呀纏綿著的,是高閣戲台上腰肢曼妙的青衣戲子,一曲往昔懷,將聽戲人的心丟進玉溪樓才揭壇的梨花春中,絲絲縷縷,醉夢浮生,挽就一世風流,繾綣情懷,全戀斜風細雨中,美人執傘,朦朧畫卷,妙不可言。
一會罷了,又換白衣女人淒涼垂淚,撕心裂肺。
青青便問:「唱的是什麼?」
趙四揚答:「竇娥冤。」
被過往人群掩蓋,青青全然將身子依靠在趙四揚身側,懶懶問:「可是沉冤昭雪了?」
趙四揚托著她,又緊張又安逸,「末了便該是六月雪了。」
「啊,還是看戲好,白臉曹操,紅臉關公,一出場便知誰奸誰好,奸人自要得意一番,好人總要受辱一道,末了仍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奸人該斬便斬,該剮便剮,阿彌陀佛,好人自有天助,最後大快人心,眾人稱羨。」
趙四揚瞧著她憊懶模樣,皺眉道:「你該相信,世間總有天道存,人性本善,又何苦重重設防?」
青青忽而黯然起來,抓緊了他的手,「有牡丹亭,桃花扇,又有馬嵬驛,王寶釧,霍小玉,崔鶯鶯,數不盡,道不清,該信哪一出?」
「那都是旁人的故事,自有文人騷客吟風弄月惋惜憑弔,我只想與你一同看青空墜長星,聞十里稻花香,而今同你走在這吵鬧市集中,已覺圓滿,又何須同風月場上真真假假的故事作比?」
青青抬頭望著趙四揚認真的臉,笑笑說:「好個愛說教的老夫子,處處教訓起我來了。」
趙四揚捏了捏她手背,笑道:「本就是未經世的小姑娘,我同你說上幾句,比的你那些閨怨小詩千萬倍,如何,現下可覺茅塞頓開豁然憬悟?」
「你倒是貧起來了。」青青往泥人攤子上走,又道,「那戲文太老,等得了空,我也應時應景地寫上那麼一出。」
「哦?那你要寫什麼?」
自然是弱女子入宮為父伸冤,萬歲英明睿智,終令冤情昭雪,奸臣朋黨統統落罪,斬個乾乾淨淨。
青青湊近了,低聲說:「高陽公主,成不成?瞧你,剃光了發,倒是個俊俏小沙彌。」
趙四揚面上通紅,手足無措,青青這下已走到泥人攤子前,笑著朝他招手說:「要兩個,一男一女。」
趙四揚奇道:「你還稀罕這東西?」
青青點頭,笑語盈盈,「大人不曾聽說過那情詩麼?和一團泥兒,捏一個你,塑一個我。」
趙四揚的臉便越發紅起來,匆匆付了錢,撿著兩個破陋泥人,拉著青青急忙忙走了。
兩人背影漸漸遠去,最終隱匿為人潮中不可追尋的塵埃。
京都依舊繁華美麗,蒼穹杳杳,日光淙淙。此時九州滄海,白衣青衫,廣袖長袍,玉簪束髮,團扇掩面。抬頭看樓閣台榭,轉相連注,山池玩好,窮盡雕麗。回首望長街華蓋隨風,車軸滾滾,煙柳伊春,落花逐水。
載輕寒、低鳴櫓。十里杏花雨。
盡憑我一晌貪歡,一晌貪歡。
再見趙四揚便是半個月之後了。
那天下了雨,淅淅瀝瀝紛紛擾擾織就了一層綿綿雨幕。青青從宮裡回來,帶著笑問嘉寶,「戲文寫得不錯,你去好好謝謝那先生。」
嘉寶道:「奴婢曉得。」
萍兒接了青青解下的披風,「公主今日心情甚好。」
青青笑道:「可不是,今日進宮去,無意間瞧見本奏章,沉甸甸一摺子都在罵白家,狐媚惑主牝雞司晨統統都來,可真是壯觀。」
萍兒稍稍踟躕,蹙眉道:「萬歲豈不煩惱?」
青青不語,默默走進屋內,開了窗,瞧著一簾雨幕出了神。
彷彿有深思,彷彿有掙扎,其實什麼都不曾想。
雨便是雨罷了,成不了冬日裡皚皚的白雪,也積不成江河湖泊。
無非是點綴。
未幾,南珍嬤嬤撐著傘從朦朧細雨間匆匆走來,進了屋,便問:「公主可要見他?」
青青一愣,「誰?」
南珍嬤嬤道:「趙大人。」瞧著青青面上一窒,便又補充道:「春雨裡站了小半個時辰,問也不答,只說站一站罷了,可要請趙大人進府來?」
青青從窗邊走來,接了南珍嬤嬤手上濕噠噠滴水的油紙傘,雨還在下,不眠不休,像女人的哭聲,唱所謂如花美眷,所謂似水流年,永遠一個音調,永遠一種怨恨,好似嗡嗡繞耳的蒼蠅,聽得人厭煩無比。
青青問:「哪?」
南珍嬤嬤答道:「正門偏西的轉角裡。」
青青逕自執了傘出門去,萍兒方要跨步跟上,便聽青青頭也不回地說:「誰都別跟來!」一轉眼,聲音便藏進了雨裡,轉成淅瀝瀝的歡樂雨聲。
青青走在雨裡,漫漫一身晶瑩水珠,剔透玲瓏。冷風灌入衣襟,通體寒涼,心卻是熱的,你知道有人在等著你,走過這條小徑,跨過那道門檻,隔著似有似無的重疊雨幕,看不清細枝末節,只識得依稀輪廓,然而心中急切又滿足,你明白,總有他等著,空著懷抱等你來。縱使跋山涉水,櫛風沐雨,縱使塵滿面鬢如霜,你總不在乎那些悲喜過往,因你擁一個未來,他許下的,美好又溫暖的未來。
一旁守門的僕役恭順詢問,青青自是不理,卯足了勁拉著門環,終究窺見另一處纏綿雨景,她跨出去,站在被紅漆大門隔開的另一端天空下,眼見春意闌珊,雨滴璀璨,一切皆是大夢浮華,他站在巷口,仰頭看府裡的晦暗天空,天空拼拼湊湊琢磨出她的輪廓。
裙角盡濕,冰涼涼濕漉漉的緞子凍著她的腳尖,其實不痛不癢,她朝他一步步走過去,卻覺得每一步都耗盡心力,彷彿踟躕又彷彿堅定無比,她緩緩走著,離他越來越近,近到可以看清那些圓滾滾的水珠在他臉上滑落的痕跡。
像流星,璀璨,又短暫。
一剎那,他看見她。
一剎那,她靜靜微笑。
一剎那,失去與得到都成虛空。
她伸手來,擦去落在他側臉的一滴雨。
他瞧著她,一頭一臉的綿薄水霧,蒼白狼狽,卻仍是他最愛的樣貌,他滿心歡喜,但收斂神色,莫得莽撞,只低頭靜靜看著她,將她因他而憔悴的容顏刻進心裡。
「泥人易碎,我便刻一對木雕。」
青青不說話,青青收了收了傘,躲進他的庇護裡。
「你看一看麼?」
青青按住他的手,眼淚落下來,砸在他手上,「不要了,免得教雨淋濕。」她的聲音依舊平和,一如她此刻心境,卻莫名地想要落淚,沒有理由,不可追溯,不過是想哭而已。
雨點交雜,斜斜落入傘下,他身軀冰冷,她不動神色,但他清楚知曉她的眼淚,有些鹹又有些苦,溫熱的一滴從她眼眶裡流出,穿越了喧囂浮華,落在他手背上,灼灼燙傷了他。他彷彿嘗出了味道,此時此刻,一切清楚明晰,雨點濺出的水花,簷下躲雨的燕兒,她身上的絳紫色披風,她髮髻上一簇細小絹花……一刀刀鐫刻,連心都塑成她的模樣。
他喚她,「青青。」溫柔得心疼。
青青抬頭來,「唔……」
他低頭,吻住她。
在雨裡,一手擎著八十四骨紫竹傘,許仙與白蛇的定情物,那西湖上飄飄揚揚的雨落下來,澆不滅唇齒間依傍著的迷人暖香。
法海老和尚還在四海雲遊,觀音佛祖還在西天裡修心,沒了小青,多出一對泥人一雙木像。一樣的快樂,一樣的歡喜,彷彿一堆枯骨終於長出了血肉,又彷彿行尸走肉終於灌注了魂靈,該怎麼形容,鋪天蓋地的甜蜜心酸,甜蜜是她柔軟唇上一捧幽香,心酸是怕時間走得太快,太匆匆,就這般將此刻美好帶離去。
剩下無際的相思離別,遺忘不知躲去哪裡,甘苦交雜,快樂的越發快樂,甜美的越發甜美,深刻的越發深刻。
他攬緊了她的腰,纖瘦柔軟,盈盈一握,彷彿一折便斷。
他品著她的唇,糾纏著她的舌尖,一切全憑本能,卻已然如此銷魂噬骨,欲罷不能。
雨作了黏合,他們濕漉漉的衣衫揉在一處,青青豐盈的胸貼著他滾燙堅實的胸膛,趙四揚的呼吸愈發急促,卻不肯有絲毫放過片刻停歇。
糾纏,糾纏,無盡的糾纏。
青青依著他,傍著他,如纏樹的籐,攀援的花。
青青閉著眼,催促時間,她嫌時光太長,恨不得一刻白頭,從此再不想其他,愛也好,恨也好,都隨時光掩埋。
只想遇到一個人,安安靜靜過一輩子,兒孫滿堂,幸福美滿。
牆角隱去的身影,誰都不曾瞧見。
雨仍在下,不知疲倦,如同傘下男女,不懂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