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呵春!得和你兩流連】
青青和趙四揚都明白,這一天終將到來。
是日,四月未央,窗外楊柳依依,波光蕩漾,雲霞翠軒,山間和風旭日,桃花芬芳。
不多不少,一切剛好。
青青在池邊餵魚,一條條肥壯的紅白錦鯉簇擁來,在腳下爭食。
四月二十九,風和日麗。
南珍嬤嬤遠遠走來,站在橋邊,久久不語。
「嬤嬤只管說就是了,該來的,躲不掉。」
「是。」南珍嬤嬤上前幾步,垂首而立,「趙大人入了天牢。」
一朵杏花落下,墜在平靜水面上,漣漪遂起,又激發魚兒爭鬥,池子裡愈發熱鬧起來,身後翠鳥歌唱,山水如畫,好一派明媚春光。
「是何罪名?」
「上奏朝廷,細數左丞相一百零九條罪狀,是……死劾。」
指尖一鬆,魚食便落到池裡,遠遠遊來一隻丹頂錦鯉王,四周魚兒便自然散去。青青指著那丹頂錦鯉王,笑笑說:「你們瞧她雍容嬌貴,卻是餓不得,飽不得。一朝得食,便囫圇吞下,也不管撐死毒死。巴掌大的水池裡遊蕩,只能痴痴瞧著飛鳥停留,末了拾掇些落在池子裡的翎羽便滿足。最終能離開水池的一日,即是她的死期。」
午後的風懶洋洋走來,捧起了她鬢邊細碎的發,柔柔飄過臉頰,酥癢而慵懶。
青青痴痴笑起來,眼睛望著牆外碧藍如洗的天空,很遠,很遠,柔軟的雲,拼湊出那人微笑著的臉,無時無處,隨她匆匆腳步,去許多地方,看許多風景。一抬頭,便可以瞧見他的笑,真是一件無比幸福的事情。
「綠水本無情,因風皺面。」撒盡了手中魚食,一池錦鯉騰躍,丹頂錦鯉王卻沉了下去。 風又來,腰上靛藍色褶襉裙搖擺,「青山原不老,為雪白頭。」
時光轉入靜謐,青青卻收斂了淒惘笑容,轉身問萍兒,「去尋尋,可有顏色深一些的衣裳。」
萍兒應是,南珍嬤嬤卻警醒起來,忙問道:「公主要做什麼?」
青青擦了擦手,混不在意,「夜裡,走一趟天牢。」
「殿下三思,那深牢大獄豈是說去就能去的,即便是去了,也多半見不著人,您又是何必。」
「唔,那便闖進去好了。」
南珍嬤嬤還想勸,青青卻已離了池塘,走入小徑,轉眼便沒了蹤影。
南珍嬤嬤站在原地,暗自驚心,原來日月昭昭,乾坤朗朗,當真有妖魔作祟,教人瘋魔,卻又是不瘋魔不成活。
事情多多少少有些出人意料。
青青不曾遇到阻攔,趁著夜色,一路通行,終是瞧見趙四揚憔悴面孔。
陋室裡一張乾稻草鋪成的小床,一扇漏著清光的窄窗,蛇蟲鼠蟻時時叨擾,腐朽惡臭刻刻繞鼻。
獄卒開了鎖,牢門吱呀一聲悲泣著展開,青青緩步走進去,萍兒被薰得摀住口鼻,青青卻渾然不覺,令萍兒放了衣物吃食便出去。
而趙四揚背對著她坐在清冷月光裡,今夜月色矇昧,柔柔籠了他一肩,堅硬的稜角即時轉了柔軟,透出與月色輝映的孤獨,一如絕壁孤松,雲霧繚繞間,尋不到依伴。
他不願回頭,青青便走過去,攬了他的肩,磨蹭著他藏著鬍渣的臉。
「不是說一輩子麼?轉眼就要到頭,你可真是會佔便宜。」
未曾察覺時,眼淚已經落下來,貼著趙四揚的臉,濕漉漉一片。
青青變得愛哭,變成易碎的小女人。
但也許,這是她本來面貌。
被逼出來的堅強勇敢,築一座堅硬城池,城門緊閉,他在城外走過似水流年,她的城門終於洞開。
她又開始恐懼後悔,患得患失。
他開口,滿嘴苦澀,愁腸百轉,苦得要落下淚來,卻只得短短一句「對不住」。
言罷,身心俱疲,彷彿瞬間老去,月光刷白了頭髮,黑夜揉皺了皮膚,心跳急速,呼吸艱難,如此這般,也好也好,一夜白頭一同變老,皆是夢中所求。
青青說:「我想知道。」
趙四揚道:「我不能說。」
青青擦乾了眼角,拉他起來,笑笑說,「吃飯吧。」
兩人便在塵埃漫步的牢獄中對酌,青青為他斟酒布菜,她第一次做這樣的事情,又賢惠又溫婉,一時彷彿轉換了時空,座下不過升斗小民,夜間妻子為丈夫暖酒添菜,偶爾閒聊幾句,溫馨美滿。
但,一切不過是好像罷了。
趙四揚放了筷子,握著她冰冷的手,蹙眉道:「山西大營,兵士過冬的衣裳裡塞的都是草紙。文臣死諫,武將死戰,我身為兵部給事中,責無旁貸。」
「嗯。」青青點了點頭,不肯看他。
「青青……好好活著……」
青青抬起頭,雙眼猩紅,一甩手掙開他,倏地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冷冷睨著他,卻是含了淚,帶了哽咽,「你以為你誰?這又是交代什麼?求我幫你處理好身後事麼?」
趙四揚卻笑了,漆黑眼眸,如一片溫柔廣袤的水域,靜靜映著她的臉,彷彿此刻凝望,便已涵蓋了荒涼枯槁的一生。
「終我一生,不過是想尋那相伴之人,卻不知一切艱難如斯。」
他嘆息,悵然呼喚,「青青……」
青青揚起手,又頹然放下。
青青看著他,狠狠咬著下唇,將蒼白唇瓣硬生生咬出一道血痕。
「我是不是錯了?」
他的心被狠狠一撞,想張開手,擁她入懷,卻只能靜靜看著,一言不發。
沉默,死水一般的沉默。
彷彿無事發生,青青躬下身子收拾碗筷,這事她只瞧著丫鬟們做過,自然手拙,趙四揚伸手接過,他粗糙的掌心滑過她細膩的手背,瞬間又離開,滅卻了情緣。
青青再不多說一句,轉身,踩著萬年如一的月色離去。
一襲黯然的影,披一身孤寂。
走出天牢,暗夜下,有人苦等。
獨自走近那頎長身影,青青沉聲斂容道:「多謝程將君通融。」
程皓然生得高大挺拔,面目俊秀,因出生名門,自有一股傲然之氣,卓爾不凡。他拱手行禮,道:「臣與趙大人乃舊識,此番相幫,自不在話下。」
青青面上冷然,唇角掛著涼薄笑意,「有人甘願做你程家的馬前卒,通融一番又如何?」
程皓然仍是恭謙,「四揚兄曾囑咐臣,死後將他葬在隆淨寺後院桃樹林中。」
心頭彷彿被人狠狠揪上一把,痠疼痠疼,驀地湧來大哭一場的衝動。身子僵直,青青卻愈發挺直了背,轉換出一貫的倨傲神色,睨著程皓然,挑眉道:「那又如何?人都死了,讓我守著那一掊土心懷感念?」
程皓然道:「三天前,聖上曾召趙四揚入宮密談。」
青青瞇起眼,皺眉道:「你是何意?」
程皓然答:「公主心下已有計較,又何須臣下言明?聖上要將左家連根拔起,我本只想作壁上觀,但無奈聖上處處相激,只好背水一戰。」
青青已然慍怒,冷笑道:「是嘛?如此一來,程將君好大的委屈,也不怕聖上處理了左丞相,接下來就輪到你麼?活該趙四揚那蠢人,做了你們爭權奪利的墊腳石!」
程皓然卻揚聲反問:「當真只是為除去左丞相?」
聞言,青青反而欺近了,笑道:「將軍覺得,是為的什麼呢?」
程皓然不語,青青側跨一步,與他擦肩而過。
「世上自作聰明的人,總是不久於世的,程將君珍重。」
橫逸……
多久不曾想過這個名字了呢?
他在逼她,用趙四揚的命,逼她低頭。
青青笑,低頭又如何,誰不曾向現實低頭,那胯下之辱,受盡白眼,苦熬死守,若說出來,聽得人雙耳滴油,仍沒說到結局,喂,倒底是大團圓,抑或樓台會?當中不重要,講長話短說。
誰有耐心聽你訴苦?
第二日陽光明媚,只道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她描眉花眼,梳頭簪花,換一身鮮嫩嫩緋色紅裝,腰間環珮叮噹,腳下蓮花嫵媚。
又喚了左安仁,在她眼角描一朵妖嬈新桃,笑說:「桃花雖盡,仍有人面在。」
左安仁只愣愣瞧著她,青青斜睨他一眼,更是萬種風情,嗔道:「如何?你可是看呆了?」
左安仁放了筆,搖頭說:「你莫要如此鄙賤了自己。」
「我知道了。」青青垂下眼瞼,默默瞧著蔥尖似的手,一會,又喚:「駙馬。」
「怎麼?」
青青瞧著他乾乾淨淨的臉,陡然升起的惋惜又落下去,於是搖頭,起身離開。
睽熙宮就在眼前,青青在馬車裡微笑,微笑,微笑。
笑靨如花,如花笑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