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謀逆

  相顧無言,沉默無聲,四目相交,兜轉之間全然你來我往滿猜忌,誰的心跡先露,誰便是輸,再來,一子錯滿盤皆輸。誰肯善罷甘休。統統試了全力,暗中角鬥,你死我活。

  青青冷言道:「程皓然,你究竟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害死唐彥初後下一步將如何?真要力行你的宏圖偉業狼子野心嗎?本宮沒那個耐性同你繞圈子,直截了當說明白,否則,永遠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誰料程皓然突然間襲上她的唇,是她說話時清冷面容蠱惑他蠢蠢欲動的心,是她嘴角傷痕靡靡淒豔,捕獲了他絲絲上竄的慾念。再一刻也等不了。他溫熱的舌尖舔吮著她微涼唇瓣,野心勃勃地竄進去,一一掃過了,羽毛似的拂過齒間,惹來周身垂柳般的輕顫。她推他掐他,他都似無知無覺,一顆心全然被這突如其來的親吻勾連,再放不下其他,顧不得許多。天地空無,只餘她唇間甜蜜。

  不知是否行過坑窪處,車身顛簸,青青緊咬的牙關不慎鬆懈,他便趁機奪門而入,在她唇舌間翻攪糾纏,不退不休,攻城掠地。他寬厚的手掌撐在青青腦後,五指深入濃密烏髮之中,徐徐摩挲,絲線般勾著她的心,牽連出細微處瑟瑟顫慄,他吞嚥著她,滋擾著她,亦然吞嚥了她的魂魄,一縷飄遊不定的浮萍似的魂,一個不經心落到他心底裡,紮了根,生了葉,久久盤踞。

  青青整個身子都軟了,被他吻得化成了水,融融似夢,輕如紗。

  車軲轆在底,和著塵埃悶悶地響,車架之中只聽得見唇舌交纏的聲音,細密而甜膩。

  男人的呼吸急促而沉重,沾滿了焦灼心緒,不斷深入,不斷掠奪,停不下來,怎能停得下來。

  他的掌心中升起灼灼烈焰,透過層層錦緞燔燃著她的肌膚。如握一雙暖玉,忍不住反覆摩挲,貼面親吻,隔著紗綢撫摸她玲瓏有致的身體,閉著眼感受如此這般漩渦一樣致命的誘惑。

  禁不住喟嘆,長長久久浮在思念之上,享受片刻酴醾香夢,可遇不可求的機緣,可遇不可求的人兒,妙在不能言的美好。

  可嘆溫柔短暫,他稍稍退開些,唇仍留戀在她粉白面頰之側。低聲笑,胸口震動,那尖銳的疼痛才洶湧而出,血漸漸溢了出來,染紅衣襟,好一朵嫣紅奼紫的花兒,恣意延伸的線條,烽煙般徐徐散開。

  程皓然的手不輕不重地捏著青青的耳垂,沉沉笑道:「終於被逼急了?想要我的命?」

  青青的手緊緊握著那隻燦燦奪目的金步搖,簪子已有大半扎進他的胸膛裡,沉甸甸的流蘇割痛了她的手心,他的血絲絲順著簪子流,髒了一隻細白如玉的手。

  青青看著他,不置信地看著他輕笑的臉,彷彿不過對待頑皮稚兒,寵溺之中微微含帶些許責備,根本不曾放在心上。青青瞪大了眼睛,努力擺出公主威儀,挺直了背脊,睨著他,厲聲說:「本宮乃堂堂大政公主,天家血脈,容不得爾等鄙陋之人輕薄!你若再敢進一步,本宮定要將你滿門抄斬!」

  他望著她面上一本正經威嚇,被他捏著的小手還在顫,只覺著好笑,但胸口一陣陣錐心的痛,攪得他心亂。忍不住笑,挑起她尖尖下頜,語聲輕輕,似玉珠落地,嘩啦啦一顆顆墜在她心上。「可惜,偏了半寸,捨不得?」

  容不得她爭辯,他已然將她抓過來,轉一個圈落在他膝頭,高度恰恰好,恰恰讓他不必低頭便覆上她潤澤柔軟的唇。她唇齒間流溢的芬芳令他迷醉,早已將胸口疼痛忘卻,顧不得她的手還抓著簪子,隨時隨地可以拔出來狠狠送進他心房,亦顧不得她周身冰涼,僵直著動彈不得。

  他是中了蠱,醉死在她眼中的荒涼裡。

  他低嘆:「真想在這就要了你。」

  青青勾唇,握在手裡的簪子轉了個圈再深入些許,疼得程皓然皺眉,額上早已是汗珠密佈,她譏笑道:「真想在這裡就了結了你。」

  程皓然伸手來攥住她染血的手,抓得她發痛,低頭來咬她耳垂,於耳畔沉聲蠱惑,如魑魅游離,無酒自醉,「青青,你在害怕……害怕丟了心……是不是……」

  青青挑釁道:「你以為你是誰?」

  程皓然道:「到此而言,你已經忘不掉我。」

  青青欲將手抽出,卻被他死抓著不放,無奈,只得與他四目交纏,互不退讓。

  車停了,到府門口,卻無人敢來驚擾。

  人人都以為是一雙鴛鴦好夢,誰知是生死相對。

  程皓然輕嘆,「還請公主給左將軍去一封信,言明廢太子之死究竟是何人所為。且靜太妃病重,已無法再庇護小王爺。」

  「三兒他……」青青忽而抬頭,警惕地望著程皓然,背脊一陣涼,他就像蟄伏在暗處的雄獅,忍耐多年,伺機而動,著實可怕。

  程皓然道:「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青青說:「你究竟計畫多久?」

  程皓然道:「我程家歷經數百年不衰,靠得並不只是忠君愛民。要在官場上安身立命,不敗如山,需要顧及得實在太多。而自四妹入宮為後,我便知這是禍不是福,皇上年輕氣盛,收拾了左丞相,總有一天要輪到根基龐雜的程家,更何況,外戚專權乃歷代大忌。無論四妹這一胎是男是女,皇上都不會放過程家。」

  青青冷然道:「所以呢?將軍決定先下手為強?」

  程皓然十分平靜,未有絲毫波動,無躍躍欲試的亢奮,也無唯恐失敗的憂心,他已深思熟慮,成竹在胸,這般才最是可怕。「我只想保程家一家四百七十口平安,你子桑家的江山,我並沒有興趣。而你,青青,你難道沒有這個念頭?」

  青青道:「我為何要讓你做漁翁?」

  程皓然笑,「不,青青,你才是漁翁。你想要什麼,條件由你開。」

  青青不信,「飛鳥盡,良弓藏,誰知到時候是否轉眼就將我投入深井?」

  程皓然捏著她的手鬆開來,淡笑道:「你看,你取我性命如此容易。你取我的心,亦然如此。」

  青青冷哼,不屑道:「我早已不是懷春少女,你這一套對我沒有用處。我只有一個要求,皇后這一胎若是男孩,必不能留。他若留,我必不長久。那個位子,本是我三哥的,若要換,也要換他的兒子,承安王元夕。」

  程皓然皺眉,不贊同,「心真是狠。」

  青青道:「將軍十三歲隨父出征,歷經大小戰役三百餘,殺人無數,卻說我心狠?怎比得上將軍,逼我去害親生弟弟?只此一條,若不答應,只當你我從不認識。」

  她這就要下車,還是被程皓然拉回來,牽扯了胸口上的傷,他疼得面色慘白,卻還是換不來她半點關懷,早知道她心狠如斯,又怎會有平常女兒家慈悲心?非也,她的心全然給了另一個人,死人,他爭不過死人。

  「你根本不相信我,你以為,事已成,我一定將你丟開,任你被皇后淒厲折磨?」

  青青道:「難道不是?若不是,你又何故突然示好?青青不過寡婦,無依無靠,你們兄妹便合計著趁此兜了寡婦心,從此一顆心都掛在英明神武的程將軍身上,女人傻起來,還不任你予取予求?」

  程皓然的眼睛陡然間黯淡下來,沒得絲毫光亮,一片沉鬱迷離,望不見底的漆黑深潭,醞釀著席捲天地的怒濤。但最終他不過一聲嘆,落寞孤影中恍然說:「原來我在你心中如此不堪。」

  青青早已不耐,沒心思談情說愛,一甩手,起身來,「你耐如何?」

  程皓然卻是抿唇不語,久久沉默,思緒翻飛,腦中一幕一幕閃回,雜亂無章。血已乾涸,在衣上描畫出一朵千瓣大理菊,美得炫目。

  他收拾了心緒,緩緩說:「京畿防務屬我管轄,而前線全賴左將軍,若能聯合他,則萬無一失。可惜他並不信我。總不能領兵逼宮,留萬世罵名。需要的是一個契機,蒙古人南下,兵荒馬亂……」

  青青忽然回想起衡逸微微笑著的面龐,藏在她懷裡喃喃說,姐姐真好。

  他又喚她,青青,青青,我愛你。

  怎會走到這一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血肉相搏,互不放過。

  是命運弄人,或是自作孽不可活。

  青青不明白,越發的不明白,望著程皓然不斷開合的嘴唇,一陣陣眩暈。這時連個可想念的人都沒有。趙四揚若流星劃過,太短暫太美好,來不及追問已碎裂。留她無依無靠,浮生凋零。

  真真連個可想可念的人都沒有了。一切都要靠自己,必須靠自己。這一身裝甲,她心中的城池,不知能撐到何時。

  「青青,青青--」

  程皓然一連喚她好幾聲,她才回過神來,望著他,卻是透過他不知在思念誰。恍恍然被矇住了眼,白茫茫的一片無際雪原,光亮得令人睜不開眼。

  她問:「你說,我究竟為什麼幫你呢?」

  「就算是為了趙四揚。」程皓然扶著她的肩,看著她的眼,目睹她聽見趙四揚三個字時猛然的震動與哀痛,突然間覺得自己如此卑鄙,如此不堪。

  可是心中還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嫉恨--她竟還是將趙四揚記得這樣深,愛得這樣深,趙四揚究竟有什麼好?他又有哪一處比不得趙四揚的?

  青青卻是推開了他,搖頭說:「不為任何人,就為我自己。就為,子桑青青。」

  他望見她眼中的決絕,不似女人的氣勢。不禁拉住她,低聲許諾,「我不會讓皇后有動你的機會。也不會讓自己有擯棄你的機會。」

  程皓然的承諾,青青不過一笑置之,「明日便叫萍兒將信送到你府上。三兒要由我撫養,而我也會叮囑左安良切切小心你與皇后,不可全信之,兵權絕不能放。」

  程皓然捂著傷處,勉強揚了唇角,「隨你。」

  青青便要轉身下車去,挑了簾子卻突然說:「不要再提趙四揚,因為,你不配。」她背對他,在染血的黃昏裡,淒迷的影落進他眼底,如此決裂芳菲的美。

  他沉默不言,眼睜睜看著她毫無留戀地離去,卻在空蕩蕩的馬車裡,就著最後一抹殘陽餘暉,描畫出綴滿陰霾的笑。

  不配麼?

  人死了,在活人的心裡倒成了萬般好。

  心口一陣陣綿延地痛著,她給的傷口,深入骨髓,永世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