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二度

  荷花漸漸委頓了身姿,風也漸漸有了涼意。

  對面鎮國公府裡張燈結綵,熱鬧非凡,彷彿回到當年初嫁時,十里紅妝,萬人稱羨。

  青青依門遙望,喃喃道:「好大的陣仗……」

  南珍嬤嬤捧著件靛藍色披風來,搭在她肩上,「公主真要嫁過去?」

  青青望著對面高掛的大紅燈籠,輕笑道:「都這個時候了,難不成還有假?」

  南珍嬤嬤道:「我只怕你所托非人,徒增傷心。」

  青青似漫不經心,緩緩說道:「何謂良人?誰又知何謂良人?年幼時美夢翩翩,時時堅信,此一生,總會遇到一個可托終身的男人,爾後相依相偎,廝守到老。但從十五歲等到二十五歲,十年間,遇見的人不過是偶然經過,誰能真正陪你走過一生?到頭來,死時還是孤身一人,地獄天堂,碧落黃泉,踽踽獨行。也許到了三十五歲,他仍不會出現,也許等到他出現之時,我已是滿身枷鎖。太多太多的也許,太多太多的不確定,我已經沒有勇氣再等下去。就這樣吧,一年又一年,轉眼便過去。愛情--其實沒什麼可在乎的。」

  南珍嬤嬤在身後嘆氣,青青卻是笑,自嘲,「嬤嬤,其實我越發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做什麼。只好化身飄萍,且隨波逐流一番罷。」

  菡萏在震天的爆竹聲中碎裂。

  青青聽見花瓣墜落的聲音,在碧水之中浮沉輾轉,飄遊而去。

  青青的臉躲藏在紅豔的蓋頭之下,模模糊糊彷彿又回到許多年前,她嫁給左安仁的時候,那個時候,那個時候一切才剛剛開始……

  而今似二世為人,恍如隔世。

  由喜娘引著進了新房,仍是南珍嬤嬤在一旁守著,外頭喧天地熱鬧著,青青聽見程皓然爽朗的笑聲,大約是跟人鬥酒,一杯一杯灌下去,誰都不推搪。

  程皓然的聲音不變,新房門卻突然被推開,青青只瞧得見那雙飛鳳繡鞋,步步倨傲,後頭跟著她貼身的丫鬟婆子,陣仗不小。一進門,便揮退了一溜通紅滿身的喜娘,只剩下南珍嬤嬤守在青青身旁。

  青青的臉躲藏在喜帕之下,重重遮掩,無人知曉其全貌。

  皇后開門見山,直言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你以為你是贏家,但這一切遠沒有結束。你等著,咱們一塊瞧瞧,你往後的日子能如何好過。」

  良久,才聽青青裝模作樣說:「娘娘的話好深奧,臣妾恐一時不能領會。」

  皇后冷哼:「你--根本沒有懷孕是不是?那個張姓宮女和郎中都是你支使的,你的目的,不過是要離間我們兄妹。」

  青青合握於膝頭的手明顯一緊,似乎是被刺中要點,躊躇半晌,才故作鎮定道:「你只管自說自話。」

  皇后道:「我的話是真是假,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做的事,哪一件我不知?你以為你已是嚴防死守步步為營?到底還是棋差一招。宮中有你的眼線,你這公主府裡一樣有本宮的人。你便等著,好好想想今夜要如何同大哥圓謊罷。」

  語畢便欲拂袖而去,青青不顧一身累贅,掀開了蓋頭便來追,「娘娘且慢,有話好說,何必撕破臉皮,到時候大家都不好做。」

  皇后卻是冷笑,睨她道:「你出手時不曾心軟,本宮又緣何要對你心慈手軟?」

  旋即不再多說,領著一路伺候下人摔門走了。

  青青卻是笑著,慢悠悠蓋上喜帕,耐心地坐在床沿,等她的如意郎君。

  外間三百桌,酒菜正酣,新郎官卻突然被叫走了,在皇后未嫁時所住香閨,漏液深談。

  程皓然道:「那郎中分明不知公主身份,直喚她青姑娘。皇后休要胡說,我決不信你。」

  皇后道:「我自然有證人。」便叫人領了那叫曉月的丫鬟來,跪在堂前,哭哭啼啼一一說了,程皓然聽得身心俱疲,卻仍是咬死了說不信,「這丫鬟是你的人,自然隨你差遣,你令她說什麼,她難道敢多言?」

  皇后恨得咬牙,只道:「大哥定是讓那狐狸精迷了心智,真不知她有什麼好,殘花敗柳之身,卻叫你麼一個個的……罷了,本宮已令人去尋那郎中,一併對質就是。到時由不得你不信!」

  程皓然卻揚手招來管家,低聲吩咐,「令於二領一對人去。」

  皇后冷笑:「大哥不信我。」

  程皓然只端起茶盞來,在唇邊擱一擱又放下,沉默不語。

  半個時辰過去,於二已押著那郎中從側門潛進來。

  皇后一一問過,那郎中卻佯裝不知,只道根本不知青姑娘就是延福公主。更反咬一口道:「老夫真是不知,那青姑娘是頂頂好的心腸,夫人怎能逼老夫平白害了好人。」

  程皓然頓時警醒,起身問道:「張老此話何意?」

  老郎中左右看了看,猶豫半晌才開口道:「老夫不知究竟發生何事,只曉得家中突然潛進賊人來,提著刀逼老夫背一套說辭。這位大人,青姑娘丟了孩子已是可憐之極,若再由得人無中生有地誣陷,那豈不是要傷心死?老夫雖是平頭百姓,卻也是唸過幾本書,違心之事萬萬做不得。」

  未等程皓然反應,皇后已站出來厲聲喝道:「胡沁!你分明前後收了她二百兩銀子,昨兒個問你,你還老老實實和盤托出,今日卻變了另一番說辭,定是她在背後指使!」

  郎中道:「夫人道老夫收了青姑娘二百兩銀子,老夫家中貧寒,傾盡家產也不過十餘兩銀錢,若有這二百兩銀子,定是早早收拾家資回鄉去,何苦還在城中行醫?」

  程皓然問於二:「可在他家搜出銀錢?」

  於二道:「不曾。」

  皇后道:「誰知到他藏到什麼地方?」

  程皓然已然忍無可忍,不耐道:「今日大喜,皇后觀過禮便回宮罷,晚了也不好交待。」

  皇后不置信更是不甘,恨恨望他,「大哥,你根本不曾相信我。」

  「四妹,適可而止吧。」

  「不,本宮偏不知何為適可而止!走,咱們這就去找她當面對質,本宮倒要瞧瞧她還有什麼話可說。」

  程皓然一把將她拉住,怒道:「你敢!你要鬧回你的坤寧宮去鬧,休要壞了我的大喜之日。」

  皇后掙紮著甩開他,已然紅了眼,停不住,「本宮乃一國之母,萬金之軀,天底下除了皇上,誰敢攔本宮!」

  語畢奪門欲走,那老舊木門卻突然間開了,門外一襲耀眼的紅,襯著夜色也濃烈起來。

  青青逕自摘了喜帕,頭戴鳳冠,身穿喜服,緩緩抬腳跨進門來,程皓然開口欲言,卻讓青青搶了先,「娘娘有什麼要問的,這便問吧。」

  吵吵嚷嚷,皇后說:「你還裝什麼?」程皓然說:「青青,你先回去。」

  青青更不理會,兀自走近屋內,挑了一張紅木大椅坐下,鳳冠上的珍珠兒一個勁亂顫,晃得人眼花,她指著躲在角落裡掉淚的粉衫小丫頭,略略有些驚訝,「這丫頭我認得,在外房做事,常為大丫鬟們跑跑腿的,因她生得水靈,見過幾面,我便認得了。」

  程皓然無奈道:「她既是外房的丫頭,又怎知那般私密之事。四妹,到此為止,從前的事,大哥不同你計較。」

  皇后抓起小桌上的白瓷茶盞便砸過去,程皓然亦不躲,任熱水潑了一身。「你遲早死在這妖孽手裡!」

  青青不動,默然觀賞他們兄妹鬩牆。

  而程皓然回望青青,笑容苦澀,「那也是我心甘情願,與人無尤。」

  「沒用的東西!」轉眼看青青自顧自坐著一派安然,心中便更起妒恨,狠狠瞪那跪在地上的小丫鬟,啐道:「下賤東西,好大的膽子,敢糊弄本宮。」

  誰料那小丫鬟似受了驚嚇,手腳並用爬到她腳邊,頭磕得咚咚響,不一會那地上便染了血,好生可憐,聽她苦苦哀求,「娘娘饒了奴婢罷,是奴婢沒用,求娘娘饒過奴婢一命!」

  她心知又中那人計謀,只恨自己太愚,一次次敗給她,緊緊握著拳,尖利的指甲扎進手心裡,鮮血漫漫,似藤蔓繞身,如鐵索桎梏。「這般下做的事情,你做起來倒是得心應手。」

  青青卻看向程皓然,淡然道:「將軍可否容妾身與娘娘說幾句體己話?」

  程皓然猶豫片刻,仍是點點頭應了。一屋子丫鬟僕役也跟著退了出去,只餘下程青嵐與青青,沉默相對。

  程青嵐十分警惕,死死盯住青青,冷然道:「你耐如何?」

  青青卻是笑,壓低了聲音在她耳邊說:「你知道嗎?我呢,有個計畫。先奪了最最疼你的哥哥,再收攏了你的家人,至於皇上母后,那自然不必用心,招招手便來。我取不了你的皇后位,但有人可以,就用你的好妹妹翠翹吧,剛進宮的姑娘可是什麼都不懂的,正好拿來練手。呀,你自然要問,我處心積慮的做這麼多是為的什麼?」她手中捏著紅豔似血的喜帕,在指尖繞圈,「知道嗎?你成親那天我有多嫉妒,嫉妒得發狂,恨不得把你們的肉,一口一口咬下來吞進肚裡。皇后娘娘,我就是……嫉妒你呀……」

  「你瘋了!」

  青青道:「到時瘋的是誰,咱們等著瞧。」

  皇后道:「你以為本宮真拿你沒辦法?」

  青青嗤笑,「臣妾哪裡敢?皇后娘娘自然有翻雲覆雨的大本事,生了女兒一樣獨霸後宮,漢朝衛皇后都不如您。」

  皇后怒極反笑,「你跟皇上的齷齪事,若公之於眾,太后能容得下你?」

  青青眼中已有閃躲,仍是駁她,「娘娘儘管去說,看看誰能信,誰敢信。」

  皇后道:「本宮既然要說,自然有證據在手裡。記不記得你那座上賓唐彥初?哦,不,現下是秉筆大太監唐公公,活生生的證據擺在宮裡,不用實在可惜。你說是不是?姐姐。」

  青青已露驚惶之色,被皇后瞧見,暗自得意。

  青青卻咬死了不退,「母后只當你瘋了。」

  皇后已重新振奮,勾唇笑道:「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出門去,也懶得同程皓然招呼,領著一隊人馬,浩浩蕩蕩回宮去了。

  程皓然見青青出來,欲言又止,卻聽她提著喜帕說:「將軍只管喝酒就是,這帕子妾身自個摘了,禮已亂,誰管他許多。」

  「青青……」

  「將軍不必說,妾身也累了,這就回去休息。將軍今夜痛飲也好,宿在霜姑娘那處也罷,都隨你。只一條,甭來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