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對質

  程皓然最終十分窩囊地抱著酒罈子在門外坐了一宿,待青青收拾妥帖出門去時,他仍靠在門檻上呼呼大睡,被青青踹醒了,才迷迷糊糊搖搖晃晃站起來,「娘子莫再生氣。」

  「還真在外頭睡了一整晚,病著了如何是好?」青青的眼神突然柔和起來,招呼下人把他扶進屋裡,「太后宮裡來了人,宣我即刻進宮。」

  程皓然陡然間清明起來,蹙眉問:「這是何意?」

  青青微嘆,低聲道:「我這回怕是凶多吉少。」

  「休要胡說,今日日落之時你若未歸,我便是領百十家丁也要衝進宮裡救你。」

  青青忍不住笑,點著他的鼻尖說:「才不許我胡說,自己卻是滿口胡言。你放心,我至多削髮為尼,避走他鄉,母后捨不得取我性命。」

  程皓然仍穿著大紅吉服,此刻已皺得不成樣子,他似乎已十分疲憊,但伸手一把將青青帶進懷裡,撫摸著她頸後柔軟細小的髮,吻著她的髮頂,「無論如何,你一定挺過這一關。程皓然許你的將來,拼了性命亦要雙手奉上。」

  青青止不住悶笑,揶揄道:「變作姑子你也喜歡?」

  程皓然咬她的耳垂,「阿彌陀佛,姑子更有另一番風情。記得需早早回來,娘子還欠著為夫洞房花燭夜。」

  青青卻道:「我若真入山寺中,皓然,你答應我,萬萬不可來尋。」

  程皓然瞠目瞪眼,「敢!哪家庵堂敢收你,看本將軍不掀了他的屋頂!」

  青青最終只不過莞爾,那笑容飄忽不定,若春日午後,暖風捧起的透明薄紗,飛揚蜷曲,挑動心弦。

  似乎是漸行漸遠,又似乎從未離開。

  他的心,未曾如此輾轉難安。

  如她所料,慈寧宮閒安堂裡裡外外都封死了,除卻幾個心腹太監,百米之內皆無人煙。

  鑼鼓敲得響噹噹,太后、衡逸、皇后一個個粉墨登場,嬉笑怒罵,風雷齊動,好不熱鬧。

  身後的門方合上,截斷清晨初露的光,青青正覺得好笑,便聽見太后在前,厲喝一聲:「跪下!」

  青青一聲不吭便跪。斜眼瞥見衡逸抬腳欲來,卻又停住,踟躕不前。

  陳太后大約已是怒到極點,好幾次開口欲言,卻又生生卡在喉嚨中,半晌才拂袖道:「你自己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哀家是說不出口,你……你……」

  青青抬眼看衡逸,「你認了?」

  衡逸不語,青青目睹他眼中跳躍的火焰,似乎已是躍躍欲試,等待了千萬年的澎湃,這一刻幾乎將要爆發,逼近瘋狂吶喊。

  青青面前忽而起了風,衣袍摩擦的細瑣聲響陡然間逼近,耳邊碎髮拂過面龐,側臉微微有些發熱,是陳太后疾走而來,賜她一記響亮耳光。

  「哀家怎麼生出你這麼個不要臉的東西?連自己的親弟弟都勾引!罔顧人倫,不知廉恥!你--哀家當初就不該把你生下來!」

  青青撫著臉,緩緩站起身來,望著盛怒中的陳太后,宛然輕笑,「說得也是,我七歲那年,您就合該讓三哥掐死我才對。也省得今日,青青惹您心煩,又讓您丟盡了顏面。」

  「你竟還有理了?哀家罵錯你了不成?小時候多討人喜歡的姑娘,現下真真成了蕩婦!你--你將皇家顏面至於何處?你是要天下人皆笑我子桑家逆輪淫亂?你這是把哀家往死路上逼啊,你教哀家如何面對子桑家列祖列宗!你教哀家百年之後如何有臉去見先皇陛下!」

  青青道:「女兒生來本就是無事逗樂的小物件,如今壞了,不聽使喚了,母后也不必如此傷心難過,橫豎您女兒兒子多了去了,何必在乎這一個兩個的。是,您說得不錯,正是女兒天生下賤,正是青青不知廉恥地勾引自己嫡親的弟弟,次次進宮都是趁著趕著做那齷齪事呢。母后今日便賜死了女兒罷,從此除了母后與皇后娘娘,再無第三人知曉。皇家的顏面也保全了,皇后娘娘也解了恨,豈不是兩全其美?」

  陳太后已然紅了眼,指著她,顫著聲音,哽咽道:「事已至此,要如何去,你自己選吧。」

  青青垂眼看著腳尖上繁複的流雲花紋,怔怔出神,「青青自知罪無可恕,請母后賜毒酒一杯,即刻上路。但青青有一句話定要交代,母后,今日之事,青青死後自是不能言語,母后不會說,皇上亦不會,但……皇后娘娘呢?母后,斬草除根,這一點,您比我懂得。」

  程青嵐心中一緊,恨恨望住她,那眼神彷彿欲就此將她撕碎,「臨死前還這般胡言亂語,公主就不怕下地獄拔舌頭嗎?」

  「住嘴!」陳太后高聲叱責,到底是自己的女兒,心頭的肉,怎容得他人如此詆毀,又喚了慈寧宮的大太監來,「張福貴,把皇后娘娘領去花廳裡好生伺候著,若留不住皇后,看哀家如何處置你!」

  程青嵐大鬧,不肯離去,待三四個老嬤嬤拉拉扯扯才帶出了門去,臨走口中仍高喊著,「子桑青青,你好毒辣的心腸,竟是要玉石俱焚!也好,黃泉路上有你做伴不孤單,閻王殿前咱們再算總賬!」

  衡逸自始至終袖手旁觀,隔岸觀火,面容淡漠得好似從不相識。

  而青青,似乎樂不可支,掩著嘴痴痴地笑,笑得是程青嵐的愚蠢,笑得更是自己的落魄。

  太監端了毒酒來,青青舉杯,笑飲砒霜,忽而念及今日臨走之時程皓然所說之話,想想卻只餘苦笑一捧,誰知誰究竟是真是假,許多時候不過逢場作戲罷了。

  青青,卻是真的累了。

  「女兒不孝,不能侍奉您左右,在此給您磕頭了,青青走後,您多多保重,願您福壽無疆。」

  語畢便舉杯欲飲,陳太后亦不忍,含淚閉目。

  誰料衡逸此刻出聲,一手握住青青手腕,打趣道:「怎麼只有一杯酒?衡逸分明與姐姐說好,要做一對亡命鴛鴦,一杯酒怎夠?還勞母后再賜一杯,衡逸也在此拜別母后。」

  陳皇后不置信地望著衡逸,氣的渾身顫抖,指著他罵道:「你這是要逼哀家!你身為一國之主,竟如此意氣用事!哀家要賜死什麼人用不著你同意。來人,送皇上回紫宸殿去。」

  衡逸摔了青青手中瓷杯,撲通一聲重重跪下,「孩兒不孝,朕決不能眼睜睜看著摯愛之人死在眼前。朕無法承受失去青青的痛苦。母后,是朕,今日的一切都是朕一手造成,是朕強要了姐姐,也是朕逼死了左安仁,朕甚至想過李代桃僵,將姐姐藏在後宮之中。朕從不懼怕這一切,也送不覺得羞恥,朕愛她,朕沒有錯,她更沒有。請母后饒過姐姐吧。」

  陳皇后哀痛難當,幾欲昏厥,半晌才緩過神來,「饒過她當如何?繼續讓你們穢亂宮廷,雙宿雙棲?你讓哀家如何同你父皇交待,如何同天下人交待!」

  衡逸突然牽住青青的手,緊緊攥著,他手心的汗沾染著她的,統統膩在一處,像是這一世無論如何分不開的情誼。「母后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罷,朕定是要與青青在一處,死了,也只有青青能埋在朕身旁。」

  陳太后捂著胸口,喘不過起來,衡逸連忙喚人去招太醫,屋子裡忙忙碌碌都是腳步聲,青青卻突然度到衡逸身邊,靠在他肩頭,低聲喟嘆,「這又是我造的孽,死後,我大約是要去無間地獄受烈火灼身之苦。」

  衡逸握她的手,「不怕,無間地獄朕也陪著你。」

  青青道:「真的?」

  衡逸答,「真的。」

  青青笑說:「你騙我的。你知道嗎?我寧願就此死去,也好過將來,遇見最最殘酷的結局。」

  衡逸道:「朕要為你在宮中建一座城,只有你。朕不要天下人,朕要你,只要你。」

  青青眼中泛著淚光,青青說「我不信。衡逸,我那麼那麼愛你,我的愛太濃烈,容不得一絲一毫的玷污。可你是皇帝,那些純粹的愛意最終會被你不斷充盈的後宮一點點燒燬。說起來矯情,對你,不是不愛,而是太愛。衡逸,我身處孤島,早已身心疲憊。」

  「你為什麼……」

  「衡逸,愛人的眼睛裡容不下沙子。」

  「我只想與你在一起,朕可以,朕可以不碰任何人,朕可以讓後宮變成一座庵堂,青青--朕求你,求求你,不要總是這樣,從不肯全心全意地相信。」

  青青搖頭,緊緊抱住他,「你知道,這不可能。」

  衡逸抓得她的手微微發痛,他嘶啞著嗓子,沉聲說:「青青,無論何時,無論何地,你要記住,我愛你。」

  衡逸的話,如同魔咒,如影隨形。

  青青回到鎮國公府,程皓然已在府門前等待多時,一見青青車架便立馬迎了上來,「讓我瞧瞧,人可還周全。」

  青青扶著他的手,小心下了馬車,「我沒事。」

  程皓然覺著青青有些怪異,不禁問:「如何?可是受了委屈?」

  青青不語,默默行路。

  程皓然卻道:「山西戰場大勝,左安良三日後便可進京。」

  青青陡然間神情一凜,回頭望著程皓然冷冷地笑,「皇后娘娘病了,大約,撐不過兩三日,夫君要早早準備才是。」

  程皓然捏著青青肩膀的手驀地一收,疼得人要掉淚,「青青--你為何要如此趕盡殺絕?四妹不過是個孩子。」

  青青忍著淚,偏頭,嫵媚地笑,「孩子呵,聽起來好生可憐。怎麼?將軍要替天行道,處置了青青麼?」

  他不言語,鬆了手,與她擦肩而過。

  空曠的庭院裡,唯獨留下青青一人,笑暖風多情,空餘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