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起了風,來來去去,是月兒淒淒涼涼哭了一夜,摻雜著樹葉沙沙響,婆娑的影一面一面一層一層,結霜似的朦朦難辨。
是此夜,是此月,是此役夢中裊娜如風的美人兒,裙角伴著管弦聲舞。
鳳棲流雲長身鼎爐裡,迷夜香方燃過一半,不期然已有情郎踏著月色而來。
密雲之間疏漏的光華映出他眼中忽明忽滅的笑,似乎,彷彿,也許……他已掌握這女子千萬種面貌。他手心裡握著,拿捏著,她所有所有愛與痛恨,再一點點收攏,收攏她一顆柔軟的全渾然是刺的心。
他挑開幔帳,卻回過頭來,面對晦暗不明的角落,彎著嘴角,輕笑,「還未過門,就張羅著給為夫添置妾室了?公主真乃世間女子之典範,程某若得公主為妻,真乃三生有幸。」
說話間已放下手來,任那幔帳徐徐落下,遮蓋了內裡紅衣似血的嘉寶。
程皓然雙手反剪在身後,虎步龍行,不緊不慢地一步步向角落走來。
途經半敞的窗檯,一絲絲清輝墜下,才映得出他俊朗面容中隱匿著的肅然戾氣,熊熊灼燒在暗影之中的,是他難耐的等待與期許。尋尋覓覓,尋尋覓覓,似乎從未如此焦灼難耐,巧取豪奪,原來也是如此千難萬險。
青青躲藏在光影之後,不言不語,怔怔望他。
「怎麼不說話?」程皓然在青青身前站定,眉眼中意氣飛揚,「還是未見著好戲,心裡深感遺憾?無妨無妨,你若喜歡,我演給你看就是。」
青青仍是默默垂著頭,更不看他,沉沉的寂寞之中,令他漸漸越發焦躁。全然理不清頭緒,她的悲喜,統統都牽著他的心弦,不知不覺間已然深入骨髓。
程皓然仍強撐,「還是恨我恨得連話也不屑說了?我就這麼令你討厭?」
他大約是慌了,莽莽撞撞,後悔起昨日衝動,夜晚輾轉難眠,總是熄不滅心中想念,想念她柔軟鮮麗的身體,想念她眉間輕蹙的時光,想念她似蓮花搖曳的唇瓣。
似得了魔障,畫地為牢,沉湎於腦中反覆重現的容顏。
「要我說,程某的功夫可比那滿身女氣的狀元爺強個千萬倍,怎麼,卻還是沒讓公主滿意?」
他本以為說完這番挑釁言語,青青定是要抬起臉來恨恨駁他,說不定賞他一記響亮耳光,或是魚死網破玉石俱焚,要去殿前告狀。誰知她不過默然,連一個眼神都吝嗇。
他心中慌亂,已無心他顧,急忙忙一把撈起來按進懷裡,捧她的臉,觸手卻得一片冰涼,他進退維谷,許久之後方才艱難開口,「怎麼了?哭什麼?」
青青卻異常安靜,她抬眼望他,霧濛濛的星眸裡細細勾勒出他深蹙的眉心,笑,似有又似無,飄然似昨夜夢境,真真假假,磅礡情念之中苦苦掙扎,早已分不清今夕何夕。
「你害怕什麼呢?」她輕聲問著,纖細若春雨一般的語調繞進耳裡,卻聽得他心中一緊,潮汐酸澀捲著浪兒催上心頭,苦苦似黃蓮心。「我這點小計謀,在你眼裡是不是如跳樑小丑?多謝你,未在開始揭穿,一路陪我演到現在,真是辛苦了。喝茶嗎?上好的雨前龍井,這就捧來酬謝程大將軍。」
說著已脫出他懷抱去,急慌慌不知往何處去。終究是被他圈進來,緩緩柔柔依傍。
「誰欺負你了?別哭,青青,別哭了,你這一哭,我……」他便也亂了,滿心都是不可言說的痛,五味雜陳。
「我累了……」青青乖順地依著他寬闊肩膀,她的髮散落在他指間,吻過他掌心繁雜紋路,落一地寂寞繁花。
他聽著她淺淡言語,卻沒來由地悶痛著,尋不到出路,彷彿就要如此困死在她的眼瞳中。
青青低聲嘆息,「我本是準備好,要等你來大鬧一番,管你如何神通廣大,威逼利誘,我受不住這份氣,定要鬧個天翻地覆,讓你程皓然不死也丟掉半條命。誰教你有這樣天大的膽子,居然……居然敢對我……」
她說不下去,恨恨瞪他,這一眼睨過來,到程皓然那裡,卻又是轉了圈兒,變作了桃花落英似的風情。他的心又飄忽起來,心心唸唸著又變成了另一番事物。
昨天夜裡,那一夜謝君恩,真真恨不得要死在她身上。
「但卻是--我即便執起了刀槍劍戟,十八般武藝都練個通透,也一樣不是你們的對手。口口聲聲說著愛,說著憐惜,卻不過脫光了往床上一扔,玩耍得暢快了,便就心肝寶貝似的喊著,生怕惹急了再不為你乖乖張開雙腿。一股新鮮勁頭過了,就似穿厭了的舊衣裳扔在箱子裡,何日突然間想起,才恩賜似的拿出來抖一抖灰。哈,還要我千恩萬謝,感激不敬麼?」
程皓然道:「原來你將我對你的情,想得如此不堪。」
青青輕笑,不以為然,「這就先忙著委屈了?若真如此下去,恐怕到頭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人,是我。你?自然天大地大天涯芳草去逍遙。」
程皓然啞然失笑,「你到底要如何才肯信我一分?」
青青搖頭,「要我信你,真是可笑,我為何要信你?憑著昨夜春風一度?我告訴你,本宮床上的男人多了去,不在乎這一個半個。黑燈瞎火,誰記得誰是誰?夢一醒就忘,管你是天子諸侯,或是販夫走卒?給我快樂的就是我的親親相公。」
她渾身是刺,扎傷他,也傷自己。
程皓然伸手來緊緊抓住她手腕,幾乎就要捏碎了她。一瞬之間,忽而轉了森冷笑顏,看著她飄忽不定的眼,冷聲說:「繼續,我等著,倒要看看你能將自己貶低到何種程度。是,昨夜是我踰矩,可你怎不問我為什麼?不問我到底打算如何?你早早就在心裡給我定下了罪,認死了我就是那十惡不赦卑鄙無恥的小人!你怎從不想想,我程皓然何苦要來討好你,天天厚著臉皮百般討好,卻都換來你冷言冷語。就為了你那一封信?笑話,我程皓然要做什麼,沒得左安良一樣能成。我從未想過與你做貴族門欄裡醉生夢死的男女,我真真切切籌劃著要娶你過門,安安靜靜過一輩子。你……你……子桑青青你的心怎麼能狠成那樣?你他媽到底有沒有心?」
青青笑著,淚已經乾得透徹,眼角絲絲地疼,滿是猩紅的血絲,晚霞殘雲似地淒豔。「你問我有沒有心?程皓然……你竟問我有沒有心?」她彷彿聽見天大的笑話,笑著,眼中含著盈盈淒楚的水光,泠泠輕漪搖蕩著他的神魂,「你眼見著沒有嗎?有的,有的,不過是給了個已故的人,實實在在,青青是未亡人,心中葬著的,是他,獨獨只有他。大約你又要笑我,趙四揚有什麼好?不過是蠢人一個,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沒個來由地遇上了,運氣好得很,正是我傷心時,便就是天雷勾地火?不不不,現下我想想,分明愛得不是他,只是深深唸著那時的自己,趙四揚好,真真的好,好在早早就死了,沒得時間沒得機會變壞。要不,將軍也就這麼去了吧,青青肯定記著您一輩子!」
程皓然長嘆,無可言說,只牢牢鎖住她淒惘容顏,心頭被人劃上一刀,嗞嗞得往外冒著血。「你就這樣恨我?恨不得我死?」
他一句句暗影之中撕心裂肺地問,青青恍恍然答,「我恨你做什麼?你是誰呢?我呢?我又是什麼了不得的身份?好啊,金枝玉葉,矜貴得很哪?到頭來呢?還不是被你們捏在手裡,捏死了捏碎了,吭都吭不了一聲!我恨,我恨我為何沒得通天之力,能一路殺來,殺,殺,殺,殺光你們所有!」
程皓然不服,不肯讓,他一步步逼近,寧願就此逼死她,「是,你的心給了趙四揚,身子給了皇上。而我?我不過比趙四揚晚一步,你就要如此待我?視我如洪水猛獸,抑或是鬼怪妖魔?連一個青睞眼神都不肯施捨。」
青青早已無力掙扎,他眼中的絕望與壓迫是她的噩夢,她沒得再爭下去的勇氣,爭,用什麼去爭,爭得又是什麼?
「是不是……是不是我死了……一切也就結束了?」
她吶吶的,彷彿是在問他,卻更像是在問自己。
是否死亡才是真的救贖。
她也許根本不該存活於世,從降生起就是一個錯誤,始終錯誤,永遠錯誤。
程皓然不知所措,他不知何處行差踏錯,令她堅固城牆瞬間坍塌,柔軟似初生,哭泣,吵鬧,瑰麗的碎夢中尋覓母親的懷抱,青青的眼淚似串珠掉落,他從未見過她如此面貌,一時間怔忪無言,任她纖細指尖拉扯著他襟上佈帛,變得瘋癲,失魂落魄,歇斯底里,真真要殺,殺,殺,殺死他,殺死他,殺死他。
「死麼,死啊,一起死好了!」
程皓然不耐,將她抓進懷裡,抱緊了,一點縫隙不留。青青卻還是瘋狂地不休地掙扎,也不知她是如何辦到的,撕拉一聲竟將他胸口衣襟撕開一大片,淚珠子一連串砸在他胸膛上,一顆顆滾落,亦然灼燙著他急速跳動的心臟。「青青,我不逼你了,再不逼你了。你喜歡幹什麼就幹什麼,我就偷偷地看著你,好不好?」
他捧著她的臉,眼見她淚眼朦朧,心都要被這一串串眼淚珠子砸碎。
青青確突然踮起腳,一口咬在程皓然頸項上,隔著溫熱的柔軟的皮膚,幾乎就要咬破那匆忙流動的血管。
程皓然疼得皺眉,卻還是任她,環抱她,溫暖她。
可是青青最終鬆了口,揚眉看他,滿是挑釁,那花朵似的唇上還沾著他的血,鮮豔的,充滿妖異色彩的新鮮血液,像一隻吸血的妖。
「不好,一點也不好。」青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