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海還深/海よりもまだ深く》
是枝裕和
第 1 章

  這一年颱風格外頻繁,一月就出人意料地來過一次,成了大新聞。颱風通常從盛夏到初秋季節登陸,可是五月中旬竟然就刮到了日本。

  進而,尚未出梅,颱風便席捲了整個日本,和小學進入暑假幾乎同時。自那時起颱風接連不斷,日本各地遭受了巨大災害。

  不知是否和颱風的影響有關,氣溫也變得極不穩定。本以為酷暑還將持續幾天,不料氣溫驟降,蓋兩床毛毯都讓人睡不安穩。

  話雖如此,畢竟酷熱天氣減少,一整個夏天變得非常舒坦。

  九月中旬以後,颱風似乎更是瞄準日本長驅直入。

  「這麼多颱風,煩死人了!」

  中島千奈津聽著電視新聞中新颱風即將來臨的消息自言自語。和她聊天的母親不在廚房,去了緊靠廚房的陽台上。其實千奈津並不指望母親搭話,只是隨口吐出這麼一句話。

  陽台上響起拍打棉被的聲音,恰似回應千奈津的自語聲。

  煤氣上擱著家裡最大的那口鍋,煮物[註]的氣味在空氣中瀰漫。

  [註] 日本家庭中的常見料理,在食材中加入醬油等作料燜煮,類似於中國的紅燒做法。

  千奈津打小愛吃煮菜,尤其酷愛煮得入味的蒟蒻,她常會偷夾一塊嘗鮮,為此沒少挨母親訓斥。

  千奈津忍著煮物香味的誘惑在為母親代筆。她坐在廚房老舊的飯桌前,按照元旦收到的賀年片上的信息,將寄件人的地址和名字用鋼筆寫在明信片上。

  陽台傳來吱吱嘎嘎的聲響,千奈津的母親蓧田淑子抱著被縟進來了,嘴上叨叨著「想起來了」。

  千奈津繼續寫著,沒有停手。

  「是珍妮特,珍妮特·琳恩。」

  淑子說,她臉上露出得意的神情。

  千奈津愣了一下,剛才聊的什麼?

  她很快想起來了,還是兩個小時前的話題。千奈津想讓次女學花樣滑冰,和母親說起這件事。花樣滑冰的學費實在貴得出奇,需要和母親「商量」一下。聊到花樣滑冰,淑子提起可爾必思[註]在電視廣告上花樣滑冰的外國女孩,但她想不起那個人的名字。

  [註] 一種乳酸飲料。

  千奈津記得札幌冬奧會是1972年舉辦的,當時自己6歲。那女孩是在那次的冬奧會上走紅的,千奈津已經不記得她的名字了。

  不用說淑子,千奈津用的也是老式摺疊手機,自然不會上網查詢。

  聊著的話題和往常一樣開了無軌電車,先前的內容被擱到一邊。想不起來的名字往往會在隔了一段時間後冒出來,比如在千奈津母女回家之後。

  不過,這天總算想起來了,所以淑子心情不錯,笑容滿面。

  「啊,是的是的,叫琳恩。一頭金髮,和我一樣。」千奈津首肯道,她放下筆,重重點了點頭,又用手比畫了一下珍妮特·琳恩的蘑菇形短髮,「一屁股坐地上,還得了滿分,不懂溜冰。」

  準確地說,琳恩得的滿分是藝術分,由於摔倒被扣除了大部分技術分,就算這樣琳恩還是得了銅牌。不過,千奈津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那是花樣滑冰,滑——」

  「啊啊,滑——滑——」千奈津唱歌似的重複道,其實她壓根兒沒想記住這個字。

  淑子「嘿咻」一聲用力將被縟扔進了和廚房連在一起的起居室,一屁股坐了下來,她開始摺疊收進屋裡的衣物。

  千奈津轉身面對飯桌,從今年收到的一沓賀年片中拿起一張。

  她正在寫「服喪明信片[註]」。從颱風第一次登陸日本的「黃金週[註]」前後起,母親就開始念叨寫「服喪明信片」的事了。千奈津說11月中旬發出去也來得及,不用著急,母親卻不停地催促。她執拗地認為若不早點兒做好那什麼,別人就準備好賀年片了。「那什麼」是淑子的口頭禪,一直以來她說什麼事都用「那什麼」替代。

  [註] 日本的習俗,家裡舉辦喪事後,提前向親朋好友等發送明信片告知,以免在新年收到賀年片。

  [註] 指從4月底至5月初的長假。

  看著賀年片的背面,千奈津輕輕「哼」了一聲。這張印著富士山的明信片正面是打印上去的新年賀詞,地址和名字也都是打印的,沒一個手寫的字。

  「柳田先生是公司同事?」

  起居室裡的淑子點了點頭。「是在成增那邊的工廠時的部長。」她說著皺了下眉頭,不過她的臉色並不難看,似乎還蠻有興緻,「你爸向他借過好幾次錢,每次還錢都是我向板橋的大哥開口求救……」

  千奈津意識到踩到地雷了,立刻打斷母親:

  「現在這樣也挺好,不用再擔心那些。」

  千奈津說著回頭向四張半榻榻米[註]的起居室張望了一眼,好像怕父親縮著脖子偷聽母親說他的壞話。

  [註] 約6.5平方米。

  起居室裡的整理櫃上有一隻木盒狀的小佛龕,佛龕前面放著嶄新的遺像。櫻花綻放的季節,淑子的丈夫真輔沒有任何先兆突然離世了,74歲的年齡不算老。

  遺像前供著大福餅[註],一炷線香冒著縷縷青煙。大福餅是千奈津打零工的日式點心店「新杵」的糕點。

  [註] 豆沙餡兒的糯米團。

  「沒個人吵架還是有點那什麼吧?」

  淑子的口頭禪「那什麼」也傳染給了千奈津。

  淑子片刻不停地摺疊衣物。「一點兒都不。」她不屑地答道,「好不容易清淨了……」

  又要開始抱怨父親了,千奈津想,她再次打斷母親:

  「整天一個人待著的話要得老年痴呆的,去交些朋友吧。」

  淑子當即回應:

  「都這歲數了交什麼朋友,只是增加參加葬禮的人數罷了。」

  千奈津輕聲笑了起來。母親說刻薄話的本事一貫出類拔萃。看來暫時不用擔心她得老年痴呆,要擔心的只是忽然變得不利索的腿腳。

  淑子將衣物放進衣櫃後,拿起長筷戳了一下燉在煤氣灶上的鍋裡的煮物。她在手背上滴了一滴湯汁,嘗了嘗,感覺還要再煮一會兒,將煤氣灶的火勢調弱了一點。

  「蒟蒻要慢慢涼下來才能入味,和人一樣。」

  千奈津愛吃煮物,當然也挑戰過自己動手,跟母親學了幾次,回家後還是做不出相同的味道。

  母親告誡她「仔細品味」「用筆記下來」,千奈津卻置若罔聞。

  不久千奈津改變了策略,自己住得離母親家很近,想吃的話只要讓母親做就行了。也不能說千奈津的目的就是為了吃煮物,20多年前結婚離家後就一直住在娘家附近,生孩子後也搬過幾次家,選擇的住址也都在騎車就能回娘家的距離內。

  「明天給小實的便當裝些帶上。」

  千奈津的長女小實上中學三年級,和千奈津一樣也喜歡吃蒟蒻。次女彩珠上小學四年級,對蒟蒻完全不感冒,若把煮物裝進她的便當盒一定會被抗議「快住手,灰不溜丟的,醜死了」。兩個女兒基本上在學校用餐,帶便當僅限於明天那種校外授課的日子。

  「雞肉放少了點兒……」淑子看著鍋裡。

  「夠了,都到了愛吃魚不吃肉的年齡了。」

  當年進入青春期,千奈津忽然變得愛吃肉了。她不再挑蒟蒻吃,而是一人獨霸雞肉,為此沒少挨罵。如今千奈津已經人到中年,而且是中年的「後半期」。

  「正隆還年輕著呢,不夠他吃吧?」

  「哪裡,他已經沒什麼慾望了,都50歲的人了。和煮物一樣,涼下來後才會入味。哈哈哈……」

  淑子不置可否地聽著女兒和女婿的生活瑣事。她將壺裡的茶水倒進杯子,瞥了一眼千奈津正往明信片上寫的收件人地址,臉上露出了不悅。

  「我說你啊,『田』字變溜肩膀了。」

  「我寫字本來就不好看,隨您呢。」

  「我可沒那麼差勁。」

  「要這麼說的話,寫個地址還是您那什麼吧。」

  「我不是說過嗎,我手指動不了。」

  說著,淑子輕輕動了動手指。

  「不是在動嗎……」

  千奈津剛想埋怨,淑子提著茶壺的手故意輕輕抖動起來。茶壺蓋發出咔嗒咔嗒的碰撞聲。

  「行了行了,您又不是漂泊者組合。」

  千奈津腦子裡浮現的是志村健,而淑子想到的似乎是加藤茶[註],兩人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註] 志村健、加藤茶均為活躍於20世紀70~90年代日本著名喜劇組合「漂泊者」的成員。

  淑子拿起郵票,用舌頭舔濕。郵票不止一張,她伸長舌頭,一氣對著五聯張的郵票舔了起來。隨後,她一張張地將它們撕開,貼在寫好的「服喪明信片」上。

  千奈津接過淑子從一旁遞到手裡的明信片。這是張因地址不詳被退回的賀年片,是父親用傳統毛筆寫的,簡易毛筆無法達到如此濃淡相宜的程度,而且字體相當流暢。

  「不過,我爸的字的確漂亮。」

  千奈津後悔自己起了個壞頭,母親又該抱怨父親了。不料,母親笑了起來。

  「只有這一手字是他的驕傲。別人都打印賀年片了,只有他堅持動手寫。」淑子說著伸了個懶腰,露出沉思的表情,這個舉動和真輔如出一轍,「他不用墨汁,自己磨墨。」淑子的笑聲從鼻腔裡發出來。

  「是的,是的。」千奈津也學著淑子的樣,伸了個懶腰。

  淑子從女兒手中取過明信片,端詳著上面工整的楷書。

  「費時費力的,收到明信片的人誰會在乎這些。」

  千奈津不想接母親尖酸刻薄的話茬。她拿起另一張明信片,看著寄件人的地址,吃了一驚。

  「啊呀,芝田先生搬家了。」

  淑子家在西武線沿線的住宅小區,40年前從練馬區租住的房子搬來這裡,住一套三居室的租賃房。蓧田家的千奈津和小她兩歲的弟弟蓧田良多都在這裡長大。曾經和「旭之丘」這個地名一樣光鮮亮麗的小區已經老化,住在此地的居民也步入了高齡。

  芝田家住在小區靠南的商品房大樓裡,家裡有個和良多同年級的男孩,兩家有些交往。

  「他說兒子在西武小區建了獨棟小樓。」

  淑子情緒低落地說。住在同一小區的鄰居住進了兒子建的獨棟小樓,多少有些羡慕吧,千奈津想。況且西武小區就在對面,和這個小區相隔一條大街,是這個小區的居民們羡慕不已的商品房小區。

  「出息啦!不過,那孩子上中學時一點兒都不起眼。」

  在千奈津的印象中,那男孩老是張著嘴發呆。

  「應該是大器晚成型吧。」

  淑子興緻索然地嘟囔。

  「咱家也有一位『大器』。」

  千奈津笑道,淑子不知是笑還是嘆息地吁了一聲。

  「是啊,個頭確實大了點。」

  說著,淑子孩子氣地對女兒吐了吐舌頭。

  平時過了正午時分,西武池袋線下行線的電車裡總是空蕩蕩的。蓧田良多沒有坐在座椅上,而是站在車窗邊眺望著窗外。由於身材高大,他不得不彎下腰才能看到外面的風景。

  冷氣開得太足,車廂裡有些冷。良多在目的地「清瀨站」下了車。雖說已是九月下旬,暑氣依然逼人,光線很刺眼。

  通過自動扶梯從站台上到站廳,香噴噴的氣味撲鼻而來,是從立食[註]蕎麥麵店飄出來的熟悉味道。良多還沒吃過早飯,此刻饑腸轆轆更甚於鄉愁,他徑直走進了麵店。店名已從「狹山麵店」改成了「秩父麵店」,店裡的佈置還是老樣子。良多從錢包裡掏出400日元放到餐吧上,說要一份大蝦天婦羅麵。他也想過吃碗冷麵,不過此刻更加懷念溫熱的麵湯。

  [註] 沒有座位只有站位的料理店。

  「啊,這位客人,那邊有賣食券的機器。」一個50多歲的男店員用手指了指門外。

  「欸?」良多一愣。

  過去沒有賣食券的機器。良多想不吃就離開,但實在餓得難受,他只好垂頭喪氣地走出店門,去自動售券機上買券。

  大蝦天婦羅麵漲到了450日元。錢包裡有一張1萬日元和兩張1000日元的紙幣,加上4枚100日元和兩枚10日元的硬幣。良多不願破開1000日元的紙幣,他清楚一旦破開便會迅速花完。

  雖說七尺男兒不能吝嗇30日元,可是此刻良多頗有些英雄氣短之感。他按下大蝦麵邊上420日元的蓬蒿天婦羅雞蛋麵的按鍵。

  上了大巴,比想像中擁擠。良多坐到最後一排的座位上。身體壯實的良多坐一人座相當侷促。

  良多環視車廂,有些吃驚,乘客幾乎是清一色的老人。大巴車靠站後,下車的儘是老人。

  「我說,你忘傘啦。」一個老婦人把忘記在座位上的雨傘遞給另一個老婦人,兩人邊聊著邊下了車。聽她們的聊天內容不像彼此認識,下了大巴車後兩人還在繼續聊著。良多向窗外望去,看到一座嶄新的大型老人院。這些人大概是去探望住在那裡面的人或者去接受一天的醫療服務吧,他琢磨。

  從這個站點發車後花了恰好15分鐘抵達目的地——住宅小區的中心。大巴車車站還保留著「小區中心」的站名,但此地已經變成了商店街,名叫「旭之丘綠色商業中心」。商店街裡建起了新的超市,雖然今非昔比,但還是能感到一些人氣。

  對面的西武商店街則顯得門可羅雀。拱頂下連成一片的店面有近半數拉下了鐵門。這裡曾經人流如織,走在商店街上甚至是一樁十分費力的事。良多停了片刻,打量已經變得鏽蝕的拉門排列成行的光景。

  良多臉上泛起了笑容。他視線的前方出現了營業中的西式點心店「豪恩」(HORN)。這家店的蛋糕物美價廉,一直以來很受歡迎。

  良多很不情願地破開了1000日元的紙幣,買了母親喜歡吃的巧克力蛋糕。買一塊還是……他稍微猶豫了一下。良多不想讓母親看出自己的窘迫,最終還是買了兩塊。自己的那份,挑了一塊過去就十分愛吃的蒙布朗。走出點心店,可能是出汗的緣故,也可能是因為剛才喝乾了麵湯,良多的嗓子渴得冒煙。他在自動售貨機上買了一罐冰可樂。不出所料,紙幣一經破開便輕而易舉地花了出去。良多「咕嘟咕嘟」地將可樂灌進了喉嚨。

  走進小區,就算是平常日子的中午也不應該冷清到不見人影的地步。良多走進公園,那裡沒有玩耍的孩子。在過去孩子們最喜歡的章魚造型的滑梯邊上,豎著一塊三角形的警示牌——「禁止入內」。滑梯是水泥做的,看上去沒壞。

  一路上沒遇見一個大活人,良多抵達了母親住的2-4-1號樓。他抬頭仰視,外牆是多少年前重新粉刷的?至少超過10年了,他想。外牆上鮮艷的色彩,看上去比較輕浮,不過早已看習慣了。雖說是舊小區,但打掃得很乾淨,花壇上的植物也修剪得十分美觀,這一點和過去沒什麼兩樣。不知何故,良多總覺得小區裡光線有些昏暗。

  「蓧田君。」背後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良多轉過身去。

  是上中學時的同學中西夏實。她手裡提著超市的塑料袋從自行車停車場方向走過來。夏實臉上似乎沒有化妝,身穿一件領口已經鬆了的T恤衫,渾身散發著家庭生活的氣息。還有從塑料袋裏冒出頭的青蔥……良多這樣想著,但自己哪有資格說別人,他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

  「稀客啊,你還好嗎?怎麼在這兒?」

  夏實一連串的問題,良多有點不知所措。

  「啊……我父親的葬禮結束後要處理點事,還有那什麼……」

  良多支吾著,夏實彎腰鞠了一躬。

  「請節哀。伯父的事情太突然了。」

  夏實的父母還健在嗎?良多想。自己幾乎很少回小區,所以沒有這方面的信息,他也只有鞠躬回禮。

  「啊,多謝。原先還以為我母親會先那什麼的……」

  這次輪到夏實不知該怎麼接話,她話鋒一轉:

  「話說回來,這麼一下子去了,身邊的人輕鬆了。」

  「說的是啊,臥床不起的話就麻煩了。」

  「一點兒不錯,猝死是最幸運的事。」

  夏實說得似乎深有感觸,難道她父母臥床不起?不過,良多想起了另一件事。

  「夏實醬[註],你在杉並不是那什麼了嗎?」

  [註] 「~醬」是日語中對人的暱稱。

  夏實和住在杉並那裡家有土地、歲數比她小的男人結婚了,當時成了小區裡的話題。

  「我回來了啊。」

  這是說離婚後回娘家來了?良多不知該不該問。

  夏實繼續道:

  「你記得嗎,去年小區裡出過老人在家孤獨死的事?」

  「是嗎?」

  「是真的。5-3-5號樓的,過了三週才發現。」

  夏實誇張地皺了下眉頭,一張大餅臉變得生動起來。

  「有這事兒啊……」

  「所以我也開始擔心。」

  「你真孝順。」

  「哪裡……」夏實笑著搖了搖頭,「我家是兩居室的房子。擠是擠了點兒,但租金便宜。」

  「這倒是。」

  「有些人家的兒女回來了,像美幸。對了,美幸離了兩次婚。」

  「是嗎,山下小姐離兩次婚了?」

  活潑可愛的美幸滑過良多的記憶。

  「蓧田君,你好給力!」

  聽了夏實的話,良多心中一緊。

  「不不不……」良多含糊地應道。

  「最近和良美聊起你呢,她說你是希望之星。」

  「什麼希望……」

  良多笑著想轉移話題,還是被快語的夏實搶了先:

  「得獎了,把伯父伯母高興壞了吧?」

  「哪裡,我老爸老媽壓根兒不關心這事。特別是我老爸,到死都沒讀過一本小說。」

  夏實又要開口,被良多露骨地打斷,換了話題:

  「良美,好想她啊!」

  「現在成這樣了。」夏實說著用手在腹部比畫了一下,意思是比自己還胖一圈。

  「這樣啊……」良多笑了起來。

  夏實似乎敏感覺察到了良多只是在隨聲附和自己,她就此打住。

  「下次老同學聚一下吧。」

  「老同學啊,可以吧……」

  良多不由得臉色陰沉下來。

  夏實大概注意到了良多的表情,她揮揮手轉身離開。望著夏實的背影,良多後悔自己為什麼不淡定,老同學聚會無非是一種社交方式而已。不過話說回來,萬一答應下來真搞個同學聚會就難免尷尬了。就算夏實比較敏感,可大多數人不會考慮那麼多。一想到那種場合要長時間地裝腔作勢,就讓他的心情變得不悅起來。

  良多邁開大步,他想把這種情緒排解出去。

  母親家住四樓。良多正欲上樓,忽覺遠處傳來陌生的聲音,是通過擴音器播放出來的:「今天上午7點左右,一名82歲的老年婦女走失,身著米色長褲……」好像是尋找走失老人的廣播。

  加上剛才夏實說起的空巢老人死亡事件,又一次讓良多感到這個小區迎來了「老齡化」。

  良多沉思著上了四樓,著實不小的運動量,難怪母親老說「受不了」。

  良多按下門鈴,屋裡沒有反應。房門鎖著。他打開身邊的牛奶盒,翻開舖在底層的小廣告紙,下面藏了一把鑰匙,和過去沒有兩樣。

  名牌上的「蓧田」二字是真輔用毛筆寫的。父親為了寫這塊名牌特意買來了高級「半紙[註]」。母親為此不停嘮叨「寫在廣告紙的背面就行了」,至今讓良多難忘的是父親磨墨時一臉不屑的表情,很幽默。

  [註] 習字、寫信用的日本紙。

  良多拉開門,先喊了一聲:

  「沒人嗎?我進來嘍。」

  還是無人應答。良多脫下鞋子,直接進了原來姐姐住的臥室。這間四張半榻榻米的房間已改成了佛堂。要找的東西一定在壁櫥裡。

  壁櫥上層放著被縟,下層有一個多屜整理櫃。

  整理櫃邊上應該放著父親的物品,但良多只發現了釣魚用的器具,其實釣魚的愛好沒堅持多久,還有一些一次都沒用過的生了鏽的木工工具。沒有父親的物品,它們消失得無影無蹤。當然也沒發現良多要找的東西。

  拉開整理櫃,裡面整整齊齊地放著母親的衣物。

  良多嘆了口氣,關上壁櫥門,視線轉到佛龕上。他看到了父親的遺像,又馬上移開了視線。他依稀記得整理櫃最上層的抽屜裡放著值錢的東西。

  良多拉開抽屜,順手抄起佛龕前供著的扁圓形大福餅咬了一口,有點硬。剛才把大蝦麵換成了蓬蒿雞蛋麵,這會兒有點餓了,不過也沒什麼食慾。

  打開抽屜,第一眼看到的是當票,有好幾張。都是進入平成年[註]以後的日期,超過10年了,它意味著抵押在當鋪的物品已經一去不復返。

  [註] 1989年1月裕仁天皇去世後明仁天皇繼位,日本年號改為「平成」。

  良多還是把當票一一確認了一遍,有的只有1000日元。「女式手錶」(精工)無疑是母親的物品。還有2.9萬日元的貴重物品,「西陣織筒帶」當然也是母親的。母親娘家富裕,應該是結婚時帶來的。當票上清一色地寫著父親的名字,不用說都是父親偷帶出去的。

  「高松塚啊!」良多不禁叫出聲來。

  當時年少的良多在郵局排了很久的隊,買到了三種整版高松塚古墳紀念郵票。他把郵票插入集郵冊,放入寫字檯的抽屜裡。被自己視為寶貝的郵票,不知什麼時候不翼而飛了。大學畢業離家時,良多帶走了寫字檯。偶爾想起集郵冊時他就找一下,可就是找不見。是父親趁搬家混亂時拿走了嗎?當票上的金額只有3500日元。集郵冊裡除了這套郵票外,還有很多其他整版和零碎的郵票,恐怕全被父親拿去換錢了。

  還有圍棋盤和棋子、啤酒代金券等,能賣的東西都進了當鋪,有的東西還賣了不錯的價格。

  良多將當票放回抽屜,手指觸碰到了捆在一起的彩票。彩票種類五花八門,有年末發售的也有夏季發售的。父親把它們放入抽屜前當然不會不確認中獎號碼。沒準也有漏看的,良多這樣想著將彩票全部塞進口袋。

  良多拉開下層的抽屜,裡面塞滿了母親的內衣褲,趕緊關上,這是遭天譴的。

  他又翻了下其他櫃子,發現了一台眼熟的相機。不是數碼的,是用膠捲的國產老式單反機,應該能換點錢。

  此時,玄關有了動靜。良多停下手腳,仔細辨認。沒錯,是開房門鎖的聲音。良多特意上了鎖,就是為了能及時發現動靜。

  良多輕手輕腳地把相機和彩票塞進了擱在廚房椅子上的提包裡。

  「誰呀?是良醬嗎?」

  母親大概看到了鞋子才這麼問。聽到母親的大嗓門兒,良多的良心隱隱作痛。他又看了一眼提包,彩票露了出來,他將彩票往裡塞了塞。

  與此同時母親淑子的臉出現了,良多立刻裝出氣定神閒的模樣。

  淑子凝視著良多。似乎要被母親看透內心,良多移開了視線。

  「要來也不先說一聲。」

  「對不住,對不住。」

  「什麼對不住?」淑子的視線又回到良多身上。

  「沒什麼……」良多心緒不寧地答道,口齒含糊。

  「你幹什麼呀?」

  語氣雖不是咄咄逼人,但淑子身上由裡而外透著一股威懾力,讓良多無法掩飾下去。母親的這種個性也許是在與父親的共同生活中培養起來的,良多決定放棄狡辯。

  「我找老爸的遺物,突然想要一些。」良多將蛋糕遞給母親,笑道,「我買了豪恩的巧克力蛋糕。」

  「你要什麼?錢?你嘴上有白的東西。」

  果然無法掩飾,淑子一語中的。良多在母親面前沒有勝算,連偷吃一口大福餅都逃不過她的眼睛,只有坦白。

  「是那樣,咱家不是有幅立軸嗎?那是寶貝啊,老爸說拿去電視節目鑒定了,值300萬……」

  「家裡沒那東西。怎麼?你缺錢了?」

  淑子單刀直入地發問,看不出有什麼擔心的樣子。她在起居室裡摘下帽子,用手整了整頭髮,脫下薄外套。

  「不缺錢,發了不少獎金。」

  「多少錢?」母親問得很直接。

  「別問那麼具體。」良多支吾道。

  淑子笑了起來。

  「你不會撒謊,不像你爸。」

  良多不得不認輸。狡辯的話,只會越描越黑,況且自己不會撒謊。這一點也時常被人詬病,是混跡職場的致命傷。

  淑子開玩笑似的在良多的腹部捅了一拳。良多突然挨了母親一下,哼唧了一聲。不過他並不死心。

  「真的不見了?放在這樣大小的細長盒子裡。」

  良多確實見到過那東西。父親曾經十分得意地從壁櫥裡取出來,細長的木盒有些年頭了。盒子上有毛筆寫的字,時間久了字跡已經變淡,這種老舊的感覺看上去很值錢。

  「你爸的東西葬禮第二天就全部扔掉了。」

  淑子回到廚房,將手裡的塑料袋放在飯桌上。透過塑料袋能看到裡面的CD片,寫著「貝多芬」幾個字。

  「都扔了?全部?」

  「嗯。」

  「沒瞎說?」

  「放著只是占地方。」

  良多長嘆一聲,有氣無力地在椅子上坐下。多麼值錢的古董啊,就這麼被當成垃圾扔掉了。300萬日元!良多心裡默默哀嘆。他不由得抱怨母親:

  「太過分了,50年都那什麼了……就這結果嗎?」

  淑子的口頭禪自然也傳染給了良多,家裡不說「那什麼」的只有父親一人。

  「你說什麼呢。你呀,真是個傻孩子。正因為50年都那什麼了……所以才會這樣。」

  良多嘆了口氣。「您可真深奧。」他嘀咕道。

  「深奧吧?!」淑子說著打開冰箱門,把蛋糕放進去,她感受了一下冰箱裡的冷氣,接著嘆了口氣。

  「雪舟真的沒了。」良多一臉沮喪地嘟囔。

  「今天好熱。」淑子把冰箱門當扇子那樣「扇」著。

  「誰叫您穿外套,短袖足夠了。」

  淑子在冰箱裡翻弄了一小會兒。「找到了。」她取出兩隻小口杯,裡面裝著凍成冰塊的可爾必思,她將其中的一隻小口杯放在良多面前。

  「剛巧,有兩隻。」

  「我不吃,已經不是夏天了。」

  「說是今天超過30攝氏度了,老天發瘋了。」

  良多用手指戳了一下放到眼前的冰塊,硬邦邦的。

  「這麼硬,怎麼吃?還不如買些冰塊。您不是有養老金嗎?」

  「買來放著的話,千奈津家的小鬼一來馬上給你一掃而空。不如這個,吃起來費力,多好!」

  自良多小時候開始,母親的這套理論就沒變過。不只是為了節約,還有母親的一番用心。結果良多和千奈津都愛上了這種冰塊,一到夏天都會想起來。

  淑子將吃柚子用的帶鋸齒的勺子遞給良多,這把勺子也充滿回憶。良多一臉不滿,但還是拿起勺子開始用力戳冰塊。

  「姐姐常來?」良多邊問邊站起來。

  「為什麼這麼問?」

  「沒什麼,看到大福餅了。味道不敢恭維。」

  千奈津在老字號的日式點心店「新杵」打臨時工已有七個年頭了。從那時候起她往娘家帶的都是破了皮、沒賣相的打折點心,不過味道不受影響,這讓平素節儉的淑子十分高興。如果買正品的話,這家的點心著實不便宜。

  「她家沒吃的就來了。」淑子笑道。

  「您還是提防著點兒。」

  「為啥?」

  「不為啥。說不定有什麼企圖,吃不準她。」

  聽了良多的話,淑子「噗哧」笑了出來。

  「我身上就剩點骨頭了,沒啥好啃的。」

  良多也無精打采地笑了起來。自己正是想要啃那點骨頭的人,目標是立軸。

  良多用勺子戳開冰塊的表面,聞到一股奇特的氣味。

  「什麼時候做的?一股冰箱的怪味。」

  冰塊將冰箱特有的氣味吸了進去,倘若用保鮮膜裹一下也不至於如此,母親一定覺得用保鮮膜是「浪費」。

  淑子將鼻子湊近冰塊,「把上面刮掉一些就行了。」她說著,若無其事地將冰塊送進嘴裡。

  良多拿起桌上的CD片。

  「聽起古典音樂來了,受誰的影響?長岡太太?」

  長岡太太是母親的朋友。她丈夫是個普通的工薪族,和蓧田家一樣,也屬於租房一族。不過,良多聽說長岡夫婦每到結婚紀念日便會花幾萬日元去聽音樂會。

  淑子搖了搖頭,很少見地結巴道:

  「行……行了,是誰不重要。」

  母親貌似面帶慍色。良多想這只是為了不讓自己追問下去施的伎倆,反倒有點小興奮。

  「之前您不是喜歡聽毒腹[註]的節目嗎?」良多調侃道。

  [註] 毒腹即為「毒腹三太夫」,日本著名演員,除了出演電影、電視劇,還參演各類搞笑節目。在電台主持以老年聽眾為主的節目,尤以毒舌類脫口秀深受歡迎。

  「那個是那個,這個是這個。」

  淑子把話題完全拉回到自己的掌控範圍。良多拿起飯桌上的小音響。雖說是新品,但只有一個揚聲器,好像不適合聽古典樂。

  「這個不行,聽古典樂該買個更好的音響。這像個機器人似的。」

  「形狀是有點那什麼,但可以帶進浴室……」

  「哦,防水的。」良多腦補母親洗澡時邊聽古典樂邊跟著哼哼的模樣,差點笑出聲來,那場面很快活。

  「郵購的,值了。」

  現在的家電大概都是體積小、音質好吧,良多不得不刮目相看。

  聊天暫告一段落,兩人各自埋頭戳著冰塊。

  「太硬了吧?」淑子笑道。

  「連可爾必思都自己做,老媽太摳了。」

  由於糖度太低,飲料結成冰塊就像清水凍住後那麼堅固。

  良多心裡惦記著相機的價格和有沒有漏網的彩票,開始坐不住了。不過他也知道,即刻告辭的話母親心裡一定很難過,所以張不了口。

  他走到陽台上,想抽菸。

  淑子在飲料罐裡裝了自來水跟著上了陽台。飲料罐的口上裝了一隻過去沒見過的蓋子,變成了一個小噴水口。這只飲料罐是專門為花瓶、花盆裡的植物澆水用的工具。

  良多點上煙,望著對面的大樓。樓底下停著一輛帶棚頂的三輪車,有個小夥子從貨架上取下貨物,提著超市的塑料袋飛快地跑上樓梯,看樣子是小區中心某個超市的送貨員。

  「欸?超市還送貨上門?」

  「是啊,三樓以上的才送。」淑子回答。陽台上放著很多花盆,她給它們一個個澆水。

  「真是方便多了。」

  「上了年紀,腿腳不利索。」

  如果買了份量很重的牛奶、飲料、大米等食品的話,年輕人提到樓上都會感到費力,對老年人來說更是殘忍的事。

  「真安靜。」良多嘟囔道,「沒有玩耍的小孩兒了,我們小時候老愛在草地上打棒球。」

  那時的草地也不像現在這樣是鬱鬱蔥蔥的一大片碧綠色,孩子們在草地上打棒球,地面被踩得乾枯了,只有四周零星長著一些綠草。現在這個小區中已經幾乎見不到在草地上嬉鬧的孩子。

  過去總是讓放學早的低年級同學先去占草地,為此良多他們使出了各種招數,但通常又被年長的壞孩子橫刀奪愛……良多想起這些往事,一股暖流不免湧上心頭。

  「有喜歡的女生,我們就故意把球丟到她家的陽台上。」

  當然撿球的不是那個女孩,而是女孩的母親。幾次之後免不了挨別人罵。

  「嗯嗯,」淑子邊澆水邊應道,「說到這些我倒想起來了,夏實醬回娘家來了,帶著孩子。」

  母親說的就是剛才在樓下遇到的「在杉並那什麼了的夏實」。

  「嗯,剛才遇到了。」

  「出軌被發現了,丈夫和她離了。」

  「嗯?是這樣嗎?」

  良多想到夏實可能離婚了,原因是出軌卻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小區裡傳開了。」

  「是嗎……」

  「那孩子,上中學時喜歡過你吧?」

  「沒有啊……」

  連一點風聲都沒有聽到過。

  「她媽向我提起過。她問我,你家良多和我家女兒怎麼樣。」

  「哦?有這事啊,怎麼不告訴我,啥時候的事?」

  當時假如知道了肯定會不知所措,可也的確想知道真相。

  「很久以前的事了,差不多有20年了。」

  良多笑了。當時自己還在打零工,根本不可能考慮結婚。

  「什麼呀,那麼遙遠的事。」

  「怎麼,現在你就接受嗎?還是算了吧,這裡不老實的傢伙!」

  淑子露骨地指了指良多的下半身。

  「過分了吧!別這麼說話。」

  淑子不再理會良多,為花盆裡的橘樹澆水。其他盆栽都是矮矮的草類植物,只有這棵橘樹長勢喜人。

  「還記得嗎,這棵橘樹?」

  「記得,我上高中時種的,長這麼高了。」

  原以為橘樹會妨礙母親晾曬衣物,沒想到竟把它養這麼大了,良多鼻子有些發酸。

  「不開花也不結果,我就把它當作你,每天為它澆水。」

  如果是挖苦的話,算是最高境界了。

  「說話太不中聽。」

  淑子趕緊糾正沒有挖苦的意思。

  「毛毛蟲吃它的葉子長大。最近有條毛毛蟲變成蝴蝶了,翅膀上都是藍色的條紋……一會兒給你看照片。」

  「不用了,不想看。」良多還是有點不快。

  「橘樹也算派上用場了。」淑子繼續說。

  「我也不是吃白飯的。」良多不平道。

  「啊,是啊。颱風要來了,幫我把橘樹挪一下。」

  「哦,小事一樁。」

  良多在母親的指揮下將橘樹花盆移到窗邊,移門突然發出一聲玻璃被碰碎的響聲。

  良多的臀部碰到了身後的長柄笤帚,戳破了玻璃。良多正準備打掃,母親說弄散了玻璃很麻煩。她先收拾了大的玻璃塊,隨即用吸塵器吸了起來。移門上的玻璃沒有整塊碎掉,只是最下面木框裡的玻璃碎成了瓜條狀,只要用硬紙板之類的東西糊一下還能湊合用一段時間。

  玻璃碎片在吸塵管裡發出「噼噼啪啪」歡快的撞擊聲。

  趁母親打掃,良多躲進了曾經屬於自己的那個房間。

  房間緊靠玄關,上中學時良多要求讓他住進去。不暴露在每天以起居室為生活中心的父母的眼皮底下,良多便有了溜出去的機會。當然也不是幹什麼壞事,夜裡和約好的小夥伴在公園裡聊天,那種自由的氛圍讓良多心裡十分暢快。

  現在已經長大成人的良多躲在這個房間裡打手機。

  「什麼?奇怪啊,週六已經匯款了……好吧,明天我再去銀行確認一下……」

  良多語無倫次的辯解顯然在撒謊,被對方毫不客氣地戳穿。「不不,沒撒謊。」良多還在辯解。

  對方直接掛斷電話。「喂喂……」良多對著手機連聲叫道,沒有反應。

  門外有人拉門。良多對不敲門直接闖入房間的母親向來束手無策。上高中後他在門上裝了把鎖,說起來,也只是在西武商店街的小五金店裡花150日元買的簡單的鐵鉤,只要用力一拉移門,鐵鉤就會彈飛。儘管這麼不中用,也起到了絶佳的效果。

  自那以後母親便開始隔著房門招呼他,這把鎖是良多「長大成人」的象徵。

  「咚咚!」淑子用嘴代替手敲門。手指敲在紙門上只會發出沉悶的聲音,而且有可能敲壞,淑子為此沒少數落良多。

  「幹什麼?」良多不耐煩地打開門鎖。

  淑子像找東西似的環視了一下房間。房間裡堆滿了雜物,書架上還是老樣子,擺放著良多熟悉的書籍。原先放寫字檯的地方堆著衣箱,裡面是母親換季的衣物。還有些沒有開過的紙盒,裝著才買來的毯子。這個房間儼然已成了儲藏室。

  「咖啡做好了,吃蛋糕吧。」淑子說著,抬頭看了一下良多,像在觀察他。

  「好,吃蛋糕。」良多將手機裝進口袋。

  「你在幹什麼?」淑子又瞥了良多一眼。

  「沒,沒幹什麼……」良多結巴著。

  「還說沒什麼,門都那什麼了,誰的電話?」淑子追問。

  此事絶對不能讓母親知道。良多開始編故事,心裡做好了被母親識破的準備。

  「沒什麼事。事務所的年輕人不好好工作,我說了他幾句……」

  淑子還是緊追不捨:

  「事務所?工作很辛苦吧?又要竊聽電話,又要潛入民居,最近電視裡還演來著。」

  電視劇裡的偵探都極為誇張。實際上這是個低調的工作,根本不是電視上演的那樣。

  「我又不是刑警,工作輕鬆得很。」

  「不要幹危險的事啊,你畢竟是家裡的長子。」

  說著,淑子憂心忡忡地在良多後背撫摩了幾下。這是母親的習慣性動作。母親喜歡這樣,在外面也是如此。長大後良多會很不情願地甩開母親的手,不過今天他決定順從母親。小時候母親撫摩他後背的手有時真的很溫暖。

  「我先說清楚,我的工作只是為取材。」

  為了尋找創作靈感而涉足偵探業。

  「真是那樣就好。你幹的這份工作,我很難向板橋的大哥交代。」

  「板橋」是淑子的大哥居住的地方。年齡相差懸殊的大哥就像淑子的父親,他在一家老字號的高級文具商社工作,很有錢。

  淑子經濟上一遇到困難就往板橋跑。父親當然從不去板橋,諸如中元節和年末,親屬之間的禮尚往來都是母親一個人的事。良多也很怕嚴厲的舅舅,參加父親葬禮時想方設法避開和舅舅直接照面。

  良多的腦海裡浮現出母親被舅舅問及兒子近況時的窘態。

  「好的好的。」良多稍稍提高了嗓門兒回答,他想甩掉腦子裡的念頭和母親的追問。

  「晚飯想吃什麼?你突然來了,家裡只有烏冬麵……」

  良多瞅了一下手錶,搖了搖頭:

  「不吃了,我得走了……」

  聽良多這麼說,淑子用略為誇張的、可憐兮兮的口吻懇求道:

  「啊呀,別走那麼急啊。」

  「別說得跟生離死別似的。」

  「有啥事?工作?」這次的語氣異常平靜。

  「算是吧,我也是重任在身呢。」說著,良多有些躊躇,很久回一次父母家的「重任在身」的中年男人,走之前該幹點什麼呢?

  良多算了一下回程的車票價,趁淑子不注意,取出錢包,抽出一張1萬日元的紙幣,隨後迅速將錢包放回口袋。他不想讓母親看到錢包裡剩餘的錢。

  「這是?」淑子一臉驚訝。

  「給您的零花錢。」

  淑子神情嚴肅地凝視著1萬日元。

  「去買點CD片什麼的吧。」

  「不用了,我有養老金,沒什麼困難。」

  良多聽出了母親的說話聲音在顫抖。大概,不,絶對是自己第一次給母親零花錢。

  「收下吧,難得一次。」

  良多儘量用輕鬆的語氣說。淑子像拜神似的合攏雙手,將1萬日元夾在手心裡畢恭畢敬鞠了一躬。突然,她開口央求良多:

  「不如給我買商品房吧?芝田家空出來了,三居室的房子。」

  小區中租賃房和商品房歸不同的大樓,這一區分滋生了歧視。蓧田家住的是租賃房。就連孩子們都知道「租賃房」是個蔑稱。

  良多太清楚母親想要住商品房的理由了。雖說公營小區裡的租賃房比私人出租房便宜得多,但一直需要支付租金,這讓母親十分不安。

  可是,商品房的價格恐怕不會低於1000萬日元。對甚至拿出一張1萬日元都猶豫不決的良多來說,這個數字不是開玩笑的。

  「說什麼傻話,一個人不需要那麼大的房子吧?!」

  「是啊,你也就那點出息。」

  母親說得如此直白,良多感到有些沮喪,也有些難過。

  「我是大器晚成型。」他虛張聲勢道。

  「也太晚了點,你再不抓緊點我就成這樣了。」

  淑子用手把臉往下拉,做出一張鬼臉,用冤死鬼似的聲調吐出「三居室」幾個字。

  在淑子的挽留下良多還是吃了午飯,油豆腐冷烏冬麵。母親又給他看了被橘樹餵大的蝴蝶的照片。過了一會兒,良多堅持要走,淑子好像也死心了,只讓他把兩捆報紙帶下去,說拿到回收點太沉了,要累死人。「小事一樁。」這次良多沒有再犯移動橘樹時的錯誤,提了就走,但中途也累得不得不停下來休息片刻。

  緊追其後的淑子,每下一層樓都要發出「哎喲」的聲音,看上去很吃力。到了樓底,「要斷氣了。」她一把抓住良多的手臂,像拄枴杖似的支撐著身體走路。對母親的誇張表演,良多早已習以為常,所以只是笑而不語。

  良多忽然發現母親朝著另一個方向點頭打招呼。母親平時談不上粗魯,但總是大大咧咧的,這會兒卻十分溫和地招呼著什麼人。良多順著母親的視線望了過去。

  一個裝扮頗有品位的老紳士正朝這邊走來。老紳士身上的襯衣漿得十分挺括,戴著領結,頭上一頂軟氈帽。小區裡很少見到這種品位高雅的男人,他兩隻手中各提著一個書店和乾洗店的口袋。

  老紳士看上去和母親年齡相仿。

  「仁井田老師。」淑子向男子鞠了好幾個躬,快步迎上前去。

  「啊,你好。」仁井田用深沉的嗓音回應道。

  「這是我兒子,就是寫小說的。」

  淑子介紹良多。

  「初次見面。」

  良多點了下頭。他在記憶中搜索了一遍也沒想起仁井田這個人。

  「這位是仁井田老師,最近經常受他的關照。」淑子嗓門兒很大,良多有些不安起來。

  「母親一直受到您的關照……」

  他想感謝幾句,被仁井田「啊」著用手制止了。仁井田動作優雅,不讓人反感。

  「我讀了你的小說。書名是……我記不起來了。『無人的……』」

  「《無人的餐桌》。」

  「對對,餐桌。是紀實小說還是私小說?」

  他「真的」讀了,良多竊喜。很多人只記著書名,壓根兒不知道內容。良多的小說以寫現實題材見長,有書評稱讚說,他的小說通過眾多現實性話題表現人類內心深處的情感。

  「是虛構的。」

  「是嗎?小說裡寫的姐姐很真實。她和婆婆之間的那種關係……」說著,仁井田用兩隻手指做出幹架的手勢。

  婆媳間衝突的部分的確寫得很有現實感,對此,評審委員也給予了高度評價。

  他大概愛讀小說,和自己的老爸、老媽截然不同,良多想。

  「謝謝!」

  「這孩子小時候語文就好。是吧?」

  良多想要阻止淑子無所顧忌的吹噓,仁井田卻很紳士地點著頭。

  「我想也是。俗話說『自古英雄出少年』,令郎一定從小就文采出眾。」仁井田注視著淑子,「那麼,我先告辭了,下次聽貝多芬的131號作品。」說著,他點了下頭轉身離開。

  「好的。」淑子也溫柔地答道,很有禮貌地鞠躬目送仁井田。

  良多望著仁井田離去的背影,他腰板筆直,相當有型。

  「原來如此,CD片。」良多找到了答案,開心地笑著。

  「沒錯。有個活動,我在做預習。」

  淑子高聲道,想要掩飾自己的羞澀表情。

  「他住哪兒?」良多刨根問底。

  「2-2-6。」

  「啊,果然是商品房。感覺就像是住商品房的人。」

  「是啊,家裡有客廳和一套大沙發。那麼大的房子!」

  「家裡還有誰?有太太嗎?」

  「聽說太太三年前去世了。為啥這麼問?」

  「不為啥。乾洗店的口袋裏裝的是女裝。」

  「是他女兒的吧?不愧是偵探,火眼金睛。」

  良多搖了搖頭。

  「不,不是偵探,是小說家敏鋭的洞察力。」

  兩人朝小區中心的車站方向併排走著。

  「行了,就到這兒吧。」

  「送到車站,你好不容易回來一次。」

  「什麼好不容易……」

  被良多這麼沖了一句,淑子還是喜笑顏開。畢竟兒子很久沒回家了,和兒子走在一起,她心裡高興。

  「前幾天經過這條路,有只蝴蝶一直跟著。」

  「什麼?就是那只藍蝴蝶?」

  「不是,是只黃的。我覺得是你爸,就叫了一聲『他爸』,蝴蝶就停在那兒了。」淑子用手指了指眼前樹叢裡的一棵山茶樹。

  「嗯……」良多凝神看著山茶樹。

  「我對蝴蝶說,我一個人活得很快活,暫時不要來接我。我這麼一說,蝴蝶就撲扇著翅膀朝那個方向飛走了……」

  「就這兒啊,我還以為有更好聽的故事呢。」

  「讓你失望了。」淑子吐了下舌頭。

  良多看了一下母親,發現她化了淡妝,這種事相當少見。良多腦子裡又出現了那個仁井田。不過,這也是好事,他轉而又想。

  到了車站,下一趟車又等了很長時間。雖說陽光依舊很強烈,但畢竟已經入秋了,他身上沒有冒汗。

  良多讓母親回去,淑子不願意,偏要等到車來。

  良多最怕為了打發等電車或大巴車的時間沒話找話。他突然想到一個不錯的話題,這個話題應該不會太長。良多不喜歡車來了話還沒說完這等虎頭蛇尾的事情。

  「對了,那個公園裡的章魚滑梯被禁止入內了。」

  「聽說有孩子從上面掉下來,自治會上都吵起來了。」

  「哦。」

  「這事鬧得……掉下來的孩子是不是有點傻?」

  「就是。」良多完全贊同母親的觀點。

  良多小時候也見過腳下一打滑掉下滑梯磕破頭皮的孩子,但從沒聽說過鬧到自治會要求禁用滑梯的事。

  淑子裝著不經意地問:

  「和真悟經常見面嗎?」

  真悟是良多的兒子,上小學五年級。兒子姓白石,跟前妻姓,良多每月支付5萬日元的贍養費,換得一個月一次的「父親」角色。

  「他開始打棒球了。」

  「棒球?那孩子嗎?」淑子的語氣顯得很吃驚。真悟的確不是那種運動神經發達的孩子,性格內向且文靜。

  「我想給他買一副棒球手套……」

  話鋒不由自主地轉到錢上去了,良多趕緊閉嘴。

  淑子像探聽什麼秘密似的壓低嗓門兒:

  「響子呢?還好吧?」

  「啊,還行吧。」

  白石響子是良多的前妻。

  「哦……」淑子的聲音有些憂傷。

  「工作好像挺忙的。」

  「女人有工作的話就會那什麼。」

  淑子說著嘆了口氣。女人有了工作就有了生活能力,就會導致離婚,淑子是這麼想的。這一話題是危險的雷區,良多朝馬路對面張望,盼著大巴車快來。

  「你說,我說的對不……」

  淑子又說了一遍,長嘆了一口氣。

  幸運的是大巴車很快來了。

  大巴車一在清瀨站停下,良多便下車去了當鋪。那是父親經常光顧的地方,店名叫「二村」。母親的筒帶當了2.9萬日元,還是很有誘惑力的,這家當鋪沒準很大方,他想。

  「二村」是一家老當鋪。它在馬路的盡頭,木製的圍牆裡有一棟木結構建築,並且另有一間非常漂亮的土牆倉庫。良多拉開移門,走進會客室,那裡放著一張椅子,當鋪主人二村坐在玻璃牆後面。

  良多二話不說取出照相機,通過玻璃下的開口送了進去。

  二村移開老花鏡,眼珠朝上翻著看了一眼良多。他接過相機說「請稍等」,便仔細查看相機。他捲了兩下膠捲,按下幾次快門,快門似乎還很靈敏。二村又確認了焦點、鏡頭,仔細檢查了相機身上的劃痕。

  「怎麼樣?沒壞吧?保管得很仔細……」

  二村瞅了良多一眼。

  「您是住小區裡的蓧田……」

  「是,我是他兒子。」良多點頭行了個禮,二村應該沒見過他。

  「我說呢,看到這台相機我就明白了。」

  也就是說父親也在當鋪抵押過相機,只是後來還錢贖了回來。想到這裡,良多一下子記起來了,小學開運動會的那天清晨,母親為找不到相機吵吵了大半天。父親默不作聲地外出後,又若無其事地挎著相機回來了。

  不錯,就是那時候的事。不,那之後相機沒準又被抵押、贖回過好幾次?

  「您就是那位寫小說的吧?」二村問。

  不不,寫不出來所以才來當鋪。良多甚至連開玩笑的勁頭都沒有。

  「父親一直受您的關照。」良多鞠了一躬,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

  二村從窗口遞出3000日元,良多立即裝進錢包。

  「談不上關照。那時真的很為難。令尊拿著破破爛爛的立軸求我收下,說兒子的手術費等著急用。」二村笑著回憶道。

  「手術?」

  「啊,說是頭上長了個很大的腫瘤。」

  「我從沒住過醫院。」

  「是吧!我也這麼想。」二村說著笑了起來,「老婆!」他對著店舖裡面喊,沒人應聲。

  「是那幅雪舟的立軸嗎?」

  「沒錯。不過,那幅立軸是印刷品。」

  「印刷品?」

  「嗯,只有盒子是真的。」

  只有盒子是真的?

  那值多少錢?良多正想問,二村又笑了起來,良多把話嚥了回去。

  「後來令尊又來了,說兒子的病治好了,讓我給他錢慶祝一下,挺荒唐的。」

  父親的確是個荒唐的人,良多苦笑了一下。

  「老婆!」二村又喊了一聲,還是無人回應,「去哪兒了呢?」二村嘟囔著,退到了裏屋。

  「是印刷品啊!」良多長嘆了一聲。

  只有盒子是真的,是不是意味著裡面的畫曾經也是真的?這個念頭一直在良多的腦海裡揮之不去。難道父親先把裡面的立軸賣給古董商,只留下一隻盒子,裝上贗品後再次賣出,卻被二村識破了?

  良多覺得這的確符合父親一貫的作風,可問題又來了,他買雪舟畫作的錢是從哪兒來的?

  良多霎時意識到,錢來自賭博。父親可能贏了一大筆錢,這筆錢沒有用在吃喝、玩女人和賭博上。可為什麼偏偏是古董呢?雖然父親字寫得好,但寫的儘是楷書,幾乎沒見他寫過可稱得上「書法」的作品,而且他對繪畫也不感興趣。

  會不會是什麼人轉讓給他的?良多從不覺得父親有這種朋友。良多絞盡腦汁兒也想不明白這幅立軸在父親手裡的理由。正如二村所說,父親的確是個做事荒唐的人。

  良多沒有去偵探事務所,而是進了車站前的「柏青哥[註]」。他本打算用3000日元美美地飽餐一頓,但賭博機轉瞬就將口袋裏的錢吞噬得一乾二淨。這一天良多就吃了兩碗烏冬麵。

  [註] 音譯,在日本十分流行的一種用小鋼珠方式進行娛樂的賭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