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弟町田健鬥將車停在新宿站西口的馬路邊上等良多。不守時的良多果然在約定的時間內沒有出現,町田對此早已習以為常了。
最終,良多出現在町田面前,比約定的時間晚了30多分鐘。
「對不住,對不住。」良多說著坐上了副駕駛座,拉開咖啡飲料罐喝了起來。
他發現町田看著自己,於是問了一句:「你喝嗎?」將咖啡遞給町田。
「不用。」町田一臉無奈地發動了引擎。
目的地是立川,對方指定了車站前的咖啡館。
甲州街道並沒有堵車,由於良多遲到使得抵達時間比約定的1點晚了五分鐘,站前停車場已經滿車,找不到停車位。
良多等得不耐煩了。「我先下了,你停完車後過來吧。」說著他匆忙下了車,跑進咖啡館。
町田在車站周圍又轉了十多分鐘,終於找到一個投幣停車場。
町田擦著汗走進咖啡館。這家咖啡館的裝潢很老派,瀰漫著昭和時代的氣息。除了良多和一個女人面對面坐著,沒有其他客人。
女人穿著華麗,化著濃妝。根據對她的身份調查,這是一位家庭主婦,年齡32歲,已婚,沒有孩子,名字叫安藤未來。
「我幫你要了杯咖啡。」良多說著,對町田露出了笑容,算是彌補剛才一個人喝了罐裝咖啡的罪過。實際上在咖啡館裡的消費可以從事務所的經費中開支,良多一點兒也不心疼,車也屬於事務所的財產。
「好吧,我們來談正事。」良多開口道。町田有些失望,原以為他們已經談得差不多了。之前的15分鐘,他和這個女人談了些什麼?
良多從提包裡取出信封,輕輕往前一推,信封滑到女人跟前。
未來一臉驚奇地拿起信封,抽出照片,霎時變了臉色。
照片上未來和外遇對象的身形十分清晰,兩人正走入情人旅館。
「這種場合解釋是沒有用的,情人旅館。」
良多笑容可掬地說道,語調充滿不容辯駁的氣勢。
未來沉思了片刻,隨即決定不再分辯,將信封放回桌上。
「是我老公委託你們調查的?」
「是的。」
「也就是說他一直懷疑我?」
「好像是吧,懷疑你和前男友之間的關係。」
未來輕輕咂了一下舌頭。「我和他是五十步笑百步。」她用輕蔑的口吻說。
良多用力點了點頭。
「您的先生以您出軌為由以便在離婚訴訟中對自己有利,想儘量不支付給您賠償金。」
未來又狠狠咂了一下舌頭:
「吝嗇鬼,太吝嗇了!」
「最近經常遇到這種人。」
良多寬慰似的說道。未來將咖啡咕嘟咕嘟一飲而盡,嘆了口氣,望著天花板。
「啊,造什麼孽了,我的人生?」
町田想起未來的家鄉在和歌山縣。她從和歌山輾轉大阪、神戶,最後來到東京,一直幹著陪酒女的工作。兩年前她和在大保險公司上班的丈夫結婚。假如用「雙六[註]」來比喻的話,她也許可算作「贏家」。
[註] 奈良時代前從中國傳入日本的一種以陞官為內容的棋盤遊戲。
町田又看了未來一眼。她抬頭仰視著天花板,吐出一口粗氣,隨後用挑釁的眼神斜視良多。
「你們為什麼給我看這些照片?」
良多拿起信封在手裡晃了幾下。
「我也可以直接交給委託人那什麼。不過,如果您不希望我們這麼做的話……」
良多沒有說下去,只是頗有深意地凝視著未來。
「當然不希望……」
此刻輪到町田出場了:
「比如說,我們就當這些照片不存在……」
「能做到嗎?讓它們不存在?」
「能。」町田回答。
「談這種事不能這麼大聲。」良多將臉湊近未來小聲告誡道。
未來依次看了一下良多和町田,似乎理解了。
「多少錢?」未來單刀直入,她問的是消滅證據的費用。
良多沒有正面回答問題,而是開始解釋起來:
「我們必須先向您丈夫報告。您丈夫懷疑的時間,也就是說您和對方在幽會的這段時間裡是怎麼度過的,這需要您配合表演。我們必須製造出一些事實……」
聽良多說著,町田從文件夾裡取出幾張照片,在桌上鋪開。照片上是幾個男女在家庭餐館和賓館大廳裡聚會時相談甚歡的場面。
「我們要拍些這種同學聚會前開準備會的照片。」
也就是說,為了消滅證據需要「經費」來製造其他證據。
經町田一番解釋,未來笑得渾身抖動。
「行,我願意,聽上去很有趣。」
「那就太感謝了!」良多高興地說。
町田收拾完桌上的「二次收費」的照片,未來又開口「三次收費」的提案。
「我說,既然有緣相識,我還想拜託你們幫我辦一件和照片無關的事,可以嗎?」
「當然可以,不過需要另外收費。」良多立即答應道。
和調查對象見面要求對方買下照片已經構成了恐嚇罪,因此為了避免被告發,就要與調查對象共謀,捏造新的證據,但這也屬於違反行規的違法行為。所有的陰謀無疑都出自良多一個人之手,而且不止一兩次。只要不被識破,對誰都沒壞處,這是良多的說法。
町田也反對過。他認為委託人不但支付了調查費用,而且在離婚案中無法造成對自己有利的局面,利益受損。
良多卻有一大套理由來壓制町田:「他們僱用偵探,乾著陰險的勾當,這是來自老天爺的懲罰。」
未來說要簽新的合同,去一下銀行就來。當然是去取消除證據的10萬日元。
未來一走出店門,良多便得意揚揚地望著町田。
「還是按慣例行事?」
「又是高中同學會?每次都一樣,所長不懷疑?」
「二次收費」瞞著所長,所收的費用也全都放進自己口袋,經費卻由事務所負擔。
「嗯,找一些和歌山中學時代的同學,不搞同學聚會,算是同學婚禮二次會[註]的召集人碰頭會。」
[註] 日本的風俗,在聚餐、酒會等活動之後轉換場地舉行更小範圍的第二次聚餐、酒會等。
對於良多不假思索的提案町田覺得挺無語。「行啊,比每次都一樣強點兒。」町田還是同意了。
「這樣吧,你還是給哪個學院打個電話,找四五個和那女人差不多年齡的臨時演員。」
「一人5000日元吧?」
這是臨時演員的費用。
「不用,3000日元就夠了。」
良多當即把價格壓了下來。
既然是二次會召集人的碰頭會,賓館大廳或者卡拉OK之類的地方比較合適。需要調查兩晚的狀況,所以換一家店就要讓她換一身服裝。服裝需要自行準備。整場時間大約三個小時,臨時演員的每小時工資1000日元,加上餐飲費,需要的經費也就在3萬日元左右。「賺大了。」町田略帶嘲諷地說。
「笨蛋,不止這些費用,照片不也要花錢嗎?」
「攝影師難道不是我嗎?」
況且打印照片也用的是事務所的打印機。
「知道啦,我會額外付你一筆錢。」
良多沒說付多少錢,町田一開始就沒有期待。10萬日元是良多要給兒子的兩個月的贍養費。上個月沒錢支付,被前妻罵得坐立不安,這10萬日元無疑會作為兩個月合在一起的費用原封不動地匯入前妻的賬號。
未來回來了。她放下從銀行取出的10萬日元,坐到椅子上。
「不好意思,我點一下……」良多確認了信封裡的金額,「那我就不客氣了。」他低頭行了個禮,開始聽未來說明新的案件。
快走到投幣停車場時,良多去了邊上的便利店。町田以為他去匯款了,就地等著,不料良多返回時手裡還拿著未來交給他的信封。
「沒匯成?」町田問。
良多一臉心花怒放的表情。
「說到立川你會聯想到什麼?」
手裡握著錢的良多顯得有些浮誇。町田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唉,現在去嗎?這10萬日元,不是要用在您愛的家人身上嗎?」
「為了給家人更多的愛,讓它增值吧。那裡是聖地,不能過門不入。」
立川賽車!加上這次,町田已經是第三次陪良多來自行車賽場了。良多一定是進便利店買了《體育報》。
「就當借了高利貸去賭一把。我已經煩透了借高利貸。」
在町田那裡都借不到錢時,良多會說是緊急事態,讓町田去借5萬日元的高利貸。每當遇到這種情況,次月的還款日前良多一定連同利息一起還給町田。
「我要讓它增值一倍,付房租,為兒子買棒球手套。」
棒球手套?町田斜視良多。
「我借您的1萬日元呢?不是說買棒球手套嗎?」
「遇到些意外,花完了。」
為了在母親面前逞強,良多付出了1萬日元的代價。
「啊?雪舟呢?沒找到嗎?」
「要找到的話就用不著這麼費勁了。」良多一臉不耐煩的表情。
「棒球手套很貴,付完房租剩下的錢不夠買的。」
「那就讓錢增值三倍好了。該買美津濃的吧?把美津濃都買下吧。」
和前一次相比,良多又換了一種說法。那次下班途中,良多提議去場外馬券銷售點[註]。町田說車裡的汽油不夠繞到那裡,良多誇口「別那麼小氣,贏了的話把歐佩克買下送你」。
[註] 賭馬場地以外下注的賽馬彩票銷售點。
當然,最後沒買下那個石油輸出國組織,口袋裏的錢卻輸得一乾二淨,為了能返回事務所,町田不得不在加油站加了五升汽油。
「我說了多少遍,沒那麼容易贏錢。」
町田很清楚自己是白費口舌,但還是忍不住說教。
多少次被這個有勇無謀的蠻夫良多搞得手足無措,可是町田卻無法對良多置之不理。每一次他都能感到表面看來做事魯莽、不計後果的良多,他的內心是多麼脆弱,町田從良多身上看到了去世了的父親的影子。
町田坐到駕駛座上,無奈地發動引擎。
儘管是平常日子的中午,立川自行車賽場裡依然人頭攢動。
讓町田吃驚的是,在主要比賽場次還沒開始之前,良多已經在前兩場的比賽中輸了6萬日元。這一年良多花在賭博上的錢數有增無減。
良多打算將口袋裏的全部餘錢為接下來的主要場次下注,町田對此不置一詞。
主要場次的比賽開始後,良多旁若無人地高喊:「吉田!吉田!」當然周圍的看客也在大聲喧鬧,良多高大的身材尤其顯得突出。
町田在良多身後吃著烏冬麵。他對自行車賽沒什麼興趣,但還是知道良多重點下注的「吉田」戴著黑色頭盔。
如果吉田衝不進前三,那就意味著良多血本無歸。
最後一圈的鐘聲響起,良多更是進入亢奮狀態,他衝到第一排,雙手抓住金屬圍欄,聲嘶力竭地喊叫:
「吉田,加油!吉田,蠢貨!」
吉田第四名。良多眼睛瞪得滾圓,回到町田身邊抓起沒喝完的啤酒罐一飲而盡。
他再次回到金屬圍欄邊上,望著返回入口門裡的選手。
「吉田,你這個蠢貨、膽小鬼!你給我去爭啊,去爭啊!你這條喪家犬……」
町田在良多的帶領下輾轉過各種賭場,沒見過哪個賭場的賭徒像自行車賽場裡的賭徒那麼亢奮。良多尤其過分,而且是最喋喋不休的一個。
吃完烏冬麵,町田收拾了一下準備離開。
良多對町田伸出一根手指,滿臉堆笑。
「1萬日元……不,5000日元也行。」
「不行。」
「你!給我聽好,那輛自行車沒剎車,你不能讓我在這個時候踩剎車吧?」
「莫名其妙的歪理。」
町田說著笑了起來。
「我會加倍奉還的。」
町田知道,無論怎麼拒絶都無濟於事,於是掏出最後一張1萬日元的紙幣。自己的口袋裏僅剩6000日元了。
「得趕緊回去寫報告,不然所長又要生氣了。」
「反正都是胡編亂造的,就交給你了。好了,還趕得上最後一場。」良多大踏步走向投票窗口。
町田打算回事務所寫報告。他徑直向停車場方向走去,忽然又停住腳步,轉向正門口方向。
上次跟良多來立川賽車場時他也讓自己先回去,結果很晚被叫了出來。良多賭完身上最後一分錢徒步走到世田谷,饑困交加以致寸步難行,讓町田開車來家庭餐館接他。
不用說今天一定也會是同樣結果。
果不其然,守候在入口等待良多出現的町田,在一群邁著無精打采的腳步匆忙打道回府的男人中發現了意志消沉的高大男人的身影——良多。
見到町田,良多露出了有氣無力的笑容。「太好了!」他說著,一把抓住町田的胳膊。
事務所在距離阿佐谷站徒步大約五分鐘的綜合大樓的二樓。一樓有一家麵館但不提供外賣,町田端著一個托盤去取餐,老闆給便宜了一個零頭。
良多點了拉麵,町田點了一碗拉麵和半碗炒飯,還有餃子。餃子一半給了良多,那是吃到半途被巧取豪奪去的。所有的餐飲費都由町田埋單。
事務所裡放著沙發和桌子,外加一張所長用的稍大的辦公桌。這是家小型偵探事務所,包括所長在內一共四個職員。良多和町田面對面坐在沙發上吃拉麵。一進門有一張接待用的會議桌和一把椅子,中間用一扇門隔斷,來客看不見良多等人。
所長在接待客戶。一位委託尋找走失寵物狗的中年婦女上門道謝幫她找到了愛犬。
町田從隔斷的縫隙中可以看到委託人。那女人穿著很有品位,她帶來了一隻巨大的水果籃作為謝禮。看來是個大富婆,町田想。
女人的愛犬好像是一隻馬爾濟斯犬,町田不太懂。近十天它一直待在事務所的一個角落裡叫個不停,讓人無法安心於手頭上的工作。馬爾濟斯犬太過吵鬧,搞得本來就討厭寵物狗的所長肝火旺盛,町田只好把它帶到樓頂上陪它玩,但不能帶出去散步。
「真的費了不少神。穿著長筒雨鞋在善福寺川裡追它,像一場大追捕。」所長向懷裡抱著愛犬的女人解釋道。
所長山邊康一郎今年50歲。15年前他辭去警察工作,開了這家偵探事務所。瘦骨嶙峋的所長讓人根本無法和警察聯繫起來,但是,倘若被他那雙毒蛇般的眼睛盯視,任誰都會毛骨悚然。
良多和町田都不清楚他辭掉警察工作的原因。聽事務所會計兼所長助理小倉愛美說,是因為他私吞繳到警署的失物一事敗露,雖說沒有構成重大事件,但他還是辭了職。
「善福寺川很臭,是吧,蓧田?」
所長高聲招呼良多。
「是啊,沾了一身臭味,散都散不掉。」
良多嚥下拉麵迎合著所長。其實,良多一次都沒下河,他在往電線杆上貼「尋狗啟事」時,發現那條狗正邁著小碎步走在町田對面。事務所花的成本也就幾張「尋狗啟事」而已。
「多虧了你們,太感謝了!」
女人不厭其煩地鞠躬致謝,態度極為恭敬。
所長抱過馬爾濟斯犬哄道:「不要再一個人外出嘍。」狗舌頭在他臉上輕輕舔了幾下。
「在第二個轉角不是要回身嗎?最後一圈不是會敲鐘嗎?聽到噹噹噹的鐘聲,我就覺得活得夠勁兒。」
良多忘記了自己輸得一敗塗地的事,在隔斷後面對町田津津有味地說著賽車的「樂趣」。
「只有那一刻才感覺自己活得夠勁兒嗎?」
「是啊,只有那一刻。」聽著良多乾脆的回答,町田笑了出來。
此時,愛美手裡拿著辣油現身了。愛美比町田年長三歲,今年29歲,是個十足的美女,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不少。
「只有辣油,可以吃的辣油。這是什麼時候的辣油?」
「拜託你備些調料吧。我要柚子胡椒,一風堂橙色的那種。」
「那你不如去一風堂吃好了,這裡又不是餐館。」
「是是。」良多說著用勺子舀了一大勺辣油,放進餃子的醬油調料碟中。
「可是,您不是一直在輸錢嗎?」
「嗯?」
「我說的是自行車車賽。如果自己蹬著車輪參加比賽的話另當別論,可您一直在輸錢還覺得自己活得夠勁兒……」
「一直輸錢?別說得那麼過分。現在,你在與全國六千萬的車粉為敵。」
這是良多詞窮時的一貫說辭——「你在與全國六千萬的車粉為敵」。
「沒那麼多人。」町田也一如既往地笑著反駁。儘管多少有點嫌煩,但畢竟不能對學長置之不理。町田從上小學開始練棒球,直到高中退學才終止,因此,他從骨子裡有著對上下老幼尊卑關係的領悟。
「以為誰都愛狗那就大錯兒特錯兒了。」所長送走了客人後心情十分不快,說話開始捲舌。他把水果籃「咚」的一聲擱在自己的辦公桌上。
被狗舌舔過的臉讓他覺得難受,他還是卷著舌頭喊道:「愛美醬,給我拿條濕毛巾兒。」
「這個水果籃好高檔,是高野水果店的嗎?」良多往籃裡瞅了一眼。
「啊,要了她十天的調查費,她不知道我摻了水。」所長笑嘻嘻地說。
簽了合同後只花了兩天時間便找到了馬爾濟斯犬,之後一直放在事務所裡養,為此多收了調查費。所長不喜歡動物,甚至可以說極其厭惡。
從愛美手裡接過濕毛巾,所長仔細地在臉上擦了起來,並隨口問良多。
「你負責的那件事進展怎麼樣?」所長問的是未來的丈夫正式委託的案子,良多和那個女人在立川見了面。
「怎麼樣?」良多把問題甩給町田。
「還沒有任何線索。」町田巧妙地敷衍道。如此一來繼續增加調查經費不成問題,還有二次收費、三次收費……
所長和往常一樣面無表情地注視著良多。
「她丈夫懷疑的前男友呢?」
良多再次將視線轉到町田身上。
「就目前的調查來看前男友是清白的,應該是她丈夫想多了。」町田不動聲色地撒著謊,瞥了良多一眼。
良多低頭吮著拉麵。所長的目光有時會讓良多突然變得語無倫次,所以彙報都由町田承擔。
所長似乎接受了町田的解釋,又用毛巾擦了擦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是不相信自己的太太吧?」愛美嘟囔。
「是男人太小心眼兒了。」從所長的視線中解放出來的良多神氣活現地開口道,町田臉上露出了苦笑。
「說得不錯,跟蹤狂也都是男人。」所長應道。
「正確。」町田望著良多笑道,良多沒理會町田。
「話說回來,托這些男人的福,我們才能生意興隆。」良多說話的語氣就像是在為跟蹤狂辯護。町田明白個中理由,但默不作聲。
「讓我們感謝這個時代,男人小心眼兒的時代。」所長說,他用毛巾使勁地擦著嘴巴周圍。
町田再次觀察良多的反應,良多臉色陰沉地回看了一眼町田。
良多離開事務所後沒有去坐電車,而是步行到阿佐谷下一站的高圓寺。高圓寺車站南口有一家房地產公司,那是良多的目的地。
這家房地產公司只是個小店舖,主要做高圓寺一帶的生意。公司名稱叫「大谷商事」。入口有一扇自動門,上面寫著:「當地創業五十年,請把您的房地產業務放心託付給我們吧。」
良多躲在路邊小酒館旁的小胡同口向房地產公司張望。
房地產公司的移門是毛玻璃,良多看不到店裡的情況。
片刻,一對貌似夫婦的男女出現了,他們看著櫥窗裡張貼的房地產信息商量著什麼。
從店裡出來一個女人。她身上穿著房地產公司不起眼的工作服,但一看便知是個絶色美女。尤其是她的一雙大眼睛讓人過目不忘,體形小巧,但身材姣好。
女人滿面笑容地招呼那對夫婦。良多聽不清他們交談的內容,大致應該是「請進,到裡面去談吧」。
這個女人是良多的前妻白石響子,今年35歲,和良多相差11歲。
門口的年輕夫婦似乎有些猶豫,響子一直笑容可掬地招呼他們。裝出來的笑容讓良多不忍直視。也許是被響子的笑容打動了,男人說了些什麼,走進了店內。
響子做的雖說是接待和事務性的工作,但如果在店內談成生意的話還是有一部分的提成,佯裝笑容的目的全在於此。響子的這種笑容,甚至在當初談戀愛的時候良多都未見過。良多見到的響子總是神態冷艷。步入婚姻生活後,這種冷艷也逐漸被冷淡取代了。
良多有些憂傷地抽著煙。響子的工資並不高,兩年前離婚時,換了一家工作的門店,但她在房地產這個行業中已經幹了八年。兩人將兒子送進幼兒園後開啟了夫妻雙雙外出工作的家庭模式,但良多並沒有認真工作。
工作了八年,並非出自響子對這份工作的熱愛,只是碰巧有熟人在房地產公司工作,經人介紹入了這一行而已。也不能說響子完全沒有理想,她曾經立志成為小說家。
良多在響子的大學裡當過講師,開設了一門文學創作課。響子也選了這門課。上完課,良多要求學生談一下對自己作品的感想,響子說:「看上去老師為創作費了不少功夫。」一點兒不錯。將用心收集的逸聞趣事當作素材寫進小說,這需要花費大量時間。對良多來說,響子的話是對自己的最高褒獎。
響子很有悟性,她用良多都無法想像的靈感寫小說。較之響子的美貌,良多更是被她過人的悟性所折服。良多不顧兩人之間的年齡差異,對響子發起了最為直接的攻勢,甚至可以用強求來形容。這事發生在良多獲得文學獎後不久,他的事業步入了一個高峰期,自信也增加了他的魅力。
何況在立志成為小說家的學生眼裡,一個活生生的作家渾身自帶光環也是理所當然的。兩人開始交往,在響子畢業前開始了同居。
結婚、生子,響子小說家的夢想也就止步於夢想了。
她也不得不放棄原本待育兒告一個段落後邊做主婦邊創作的卑微願望。為了應付窘迫的生活,她不得不外出工作。良多非但幫不上忙,反而是雪上加霜。
有朋友問兩人離婚的原因是什麼,響子簡單明了地回答:「是因為錢。」
響子的身影消失在店裡後,良多也轉身離開。並沒有什麼事要辦,只是想看一看她。良多之所以選擇在阿佐谷的事務所工作,也是因為響子就住在鄰近的高圓寺,並在此上班。
良多從高圓寺坐電車到池袋,從池袋徒步走回公寓所在的西武池袋線上的東長崎站。由於坐的是JR的電車,口袋裏只剩下120日元,而從池袋到東長崎需要150日元,無法坐車。
良多經常徒步回家,目的就在於省下車費。事務所有交通補貼,買一張月票便可萬事大吉,可良多從沒買過,全都用到了生活費上。沒錢了徒步就行,這是他的想法。所以,徒步一兩個小時並不算苦力活兒,尤其是對平日不運動但並不見中年發福的他來說,也許可以說是窮困帶來的福音。
良多花了35分鐘從池袋抵達公寓。進入什錦煎餅店一側沒有鋪設地磚的胡同就到了居住的公寓,良多的房間在老朽的木結構公寓二樓。
從外面的樓梯一上樓就到了良多的房間。門縫中夾著一張便條。他打開便條,是住在附近的房東留下的,催良多交所欠的四個月的房租。
良多將便條塞進口袋,打開房門。
由於白天氣溫很高,房間裡依舊暑氣逼人,良多被濕氣熏得皺起了眉頭。房間在公寓的角落裡,所以有很多窗戶。
他打開所有窗戶,外面的寒氣撲面而來,令他喘過一口氣來。
與此同時,喧鬧的人聲從樓下傳了上來。斜對面一樓面向中庭的房間裡住著一個名叫艾斯的馬來西亞留學生,他時常召集一些同樣來自馬來西亞的朋友喝酒聚會。
艾斯發現了良多,向他揮了揮手。這是個很友善的男人,來日本三年了,日語非常流利。32歲還在留學,應該是有錢人家的孩子,事實上良多向他借過錢,也參加過他們的聚會。
「老師,來喝一杯吧。」
至今還在稱良多「老師」的僅限於住在這裡的鄰居。
「不了,我必須幹活了。」良多做了一個寫字的手勢。
「日本人太勤奮了。」
「我不像你那樣有人寄生活費給我。」
「對了,這個月還沒收到生活費呢,所以沒法借錢給老師了。」
「怎麼可以這樣,我都靠你了。」
「我打算休學一段時間,打工掙學費。」
一貫陽光開朗的艾斯今天顯得有些陰鬱。難道他家裡出什麼事了?可良多也幫不上忙。
良多想起一件東西。他打開提包,取出一個梨向艾斯扔去,算是借花獻佛。
「聞著很香,謝謝啦!」
「別忘了,下次借錢給我。」
「沒有比吃白食更貴的東西了吧?」
良多「噗哧」笑了出來,點了點頭。
「啊,對了,房東找您呢。」艾斯用手指著房東家的方向。
「真的?」
「大事不妙哦!」艾斯說。
「大事不妙!大事不妙!」艾斯的三個朋友也異口同聲起鬨。
「別鸚鵡學舌了。」良多說著揮了揮手,進了廚房。
良多所說的幹活不外乎寫小說。為此他想先喝杯咖啡,可咖啡豆很久以前就用完了。
他還是先煮好開水。廚房的水池裡放著幾張用過的咖啡濾紙。咖啡渣可以沖三次,還能出香味,良多想。他用鼻子一張張地嗅著,儘管沒到發臭的地步,但也沒了咖啡味,只有一張濾紙裡的咖啡渣還散發著隱隱的香味。
良多將咖啡濾紙放到杯子上,衝入熱水,一絲咖啡的氣息在空氣中飄散。
公寓的建築年份已經超過50年,租金格外便宜,每月2.5萬日元,不用交押金。除了四張半榻榻米的房間,還帶廚房,沒有洗澡間,但有帶抽水馬桶的洗手間。
四張半榻榻米的房間髒得不堪入目。自兩年前離婚搬到這裡,良多沒有打掃過一次房間,也幾乎沒有收拾過。沒有冰箱也沒有電視機,只有一台收音機,搬來時塞到壁櫥裡後就沒再取出來。衣物堆成了一座小山,分不清是才換下的還是已經洗過的。一堆書用尼龍繩捆著堆在地板上。被良多睡出了身形的凹凸不平的榻榻米,成了他的「萬年床[註]」,床單也已經發黃。
[註] 日語中的一種說法,指起床後從不迭被。
屋子裡只有一個角落整理得井然有序,就是書架,書籍整齊地排列在上面,卻是清一色相同的書,書名是《無人的餐桌》。
這是良多獲得文學雜誌主辦的「島尾敏雄獎」新人獎的小說。書架上還放著一排得獎時刊登該小說的文學雜誌。獲獎是15年前的事了,可是雜誌還像新的一樣。
書架上除了這本書之外,找不到署名蓧田良多的其他書籍。在那之後的15年裡,良多沒有寫過一本書。他也想寫,但寫不下去。
良多得獎後接到過一些寫作的委託,但寫不出來,一來二去,和出版社的聯繫也就逐漸中斷了。
不過,良多還是和該文學獎的主辦方出版社保持著偶爾的聯繫,僅此一家。
到了這種地步,良多還是很忙,有時和大學簽約開設講座和課程,有時被邀請到各地去進行演講。但是,不受人關注的文學獎獲獎者身上的光環並不會持續太久,況且,5年前這個文學獎也被取消了。不過,良多還是在文化學校開設了文學講座、創作講座之類的課程,以此維持生計。
良多並不會教書,他自己也從沒修過什麼寫作課程,他覺得如果不學就不會寫的話那就沒必要寫作了。
一覺得「無聊」,停課的次數也就隨之增加,聽課的學生變得越來越少,良多也就自然而然地失去了工作,最後沉湎於原本就嗜好的賭博。
四年前良多自己的存款見了底,他號稱為了「收集寫小說的素材」而進入偵探事務所幹臨時工,可是工作的所有收入都變成了賭資。他開始變得很少回家,在事務所過夜的日子多了起來。他厭倦了響子冷淡的目光,偶爾回家也是為了錢。花光了夫妻共同的存款後,他將手伸向了兒子的學業保險費。
這一切敗露於三年前,響子給了他一年改過自新的時間,可是良多的生活狀態一如既往,反而在賭博的泥潭裡越陷越深。
可以說是良多自己拋棄了親人。
良多端著咖啡坐到寫字檯前。寫字檯上雜亂無章地堆放著來路不明的發黃紙張,還有尚未讀完的書籍和詞典。最顯眼的是貼在牆上的顏色五花八門的貼紙,有一百張以上。其中有些貼紙已經嚴重褪色。雖然創作停止了15年,可在這15年中良多也試圖進行過創作。
至少,他有過創作的衝動。良多取出手賬,提起鋼筆,打算將今天記下的句子寫到貼紙上,但又立刻停了下來。
他把提包拉到身邊,從裡面取出彩票。這些彩票是在母親家中發現後帶回來的。良多用手機給彩票中心打電話一一確認中獎號碼,費了不少時間,結果一張未中。
父親一定確認過了。他為什麼還要留著彩票呢?難道打算和雪舟的立軸一樣「二次收錢」?想到此,良多竟不寒而慄起來。在立川的咖啡館裡索取的那筆錢是名副其實的「二次收錢」。「別把我和老爸想的一樣壞。」良多喃喃自語著為香煙點上火。他在手上擺弄了片刻彩票,露出憤怒的神色,用煙頭上的火將彩票付之一炬。
良多重新取出手賬,在貼紙上寫了起來。今天最重要的一個句子是「造什麼孽了?我的人生」。這是在立川的咖啡館裡聽到的句子,但良多沒有寫下未來說這句話時的背景。這些貼紙是良多的希望。所有貼紙不斷混合在一起,逐漸膨脹成巨大的東西,當某天將它們編織成一部巨著時,活生生的現實一定隱藏在它們中間。用現實打造的小說必定打動人心。僅僅停留在良多想像中的故事,和孩子們的怪獸遊戲毫無二致。
良多將貼紙貼到牆上後,坐到了稿紙前。腦子裡沒有一丁點故事開始萌動的跡象。他只是無聊地在稿紙上寫下了「雪舟」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