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良多從他的萬年床上醒來,身體僵硬。有人在敲房門。他環顧四周想找個地方躲起來,但身體無法動彈。房門邊的毛玻璃上映出了一個身影,是個男人。那人向屋子裡張望,又敲了敲房門。
良多覺得自己要死了。是房東?
「良多先生,我是町田。」
良多安下心來,長吁一聲。他打開房門。
「早上好。」町田笑容可掬地開口道。今天他沒穿西服,而是牛仔褲加夾克衫的輕裝打扮。
「拜託,你不會自報家門啊。嚇死人了。」良多罵道。
町田一動不動地站著反問:
「您以為又是哪裡來的要債鬼?電費、煤氣費?」
「哪裡……我也搞不清哪兒跟哪兒。」良多可憐兮兮的語氣讓町田不禁大笑。
良多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良多開始換衣服,身後寫字檯的稿紙上除了「雪舟」二字什麼也沒有,昨晚他依然毫無進展。
多摩川河岸開闊地的棒球場上聚集了眾多孩子和他們的家長。颱風臨近使得氣溫升高,但涼爽的河風吹過河岸,讓人感受到秋天的氣息。
河堤上響子坐在一排排的家長中間。陽光十分強烈,她打著太陽傘。她著裝隨意,藍色襯衣和全棉的長褲。響子身邊坐著一個人高馬大的男人。男人比良多略矮一些,身材健碩,加上臉部輪廓分明,濃眉大眼,讓人感覺很有威嚴。
他是響子的戀人福住馨。
最近,比賽中要求家長噤聲已經成了不成文的規矩,即使孩子打出好球也只能掌聲鼓勵,為對方團隊喝倒彩更屬於違規行為。
可是福住卻在不斷高聲喝倒彩,對自己這一方選手的失誤他也會大聲呵斥「你給我認真點兒」。周圍的家長不時用指責的眼神看他,他也毫不介意,反而更加大聲。
坐在身邊的響子有幾次想阻止福住,但每次都被福住的幾句玩笑話擋了回去,她始終滿臉微笑。
由於陽光強烈,開車來的家長在橋下把車停成了一排,山邊偵探事務所的車也混雜其中。良多和町田坐在車裡,町田舉著望遠鏡專注地看著比賽。
「那個投手,投了一個好球。」
良多也在一邊舉著望遠鏡片刻不離地注視著福住和響子,嘴上不停地嘟囔「為啥是這個男人」。良多鬱悶不已,對第一次見到的男人從相貌到舉止一肚子的不滿,挑剔到讓人厭煩的程度。良多一個月前知道了前妻有男友這件事,是兒子真悟不小心說漏了嘴。
町田放下望遠鏡,看著對福住的調查結果。
也就是說良多在監視前妻的行動,說得極端一點就是跟蹤狂。町田在良多的苦苦哀求下決定出手幫忙。
「不是才開始交往嗎?兩人一起來看孩子的棒球賽不覺得太快了點兒嗎?」
町田聽良多這麼說,點了點頭,又看調查報告。這天是週三,正值秋分放假。町田推測,福住和響子都在房地產公司工作,週三是房地產行業的定休日,所以兩人選了這個日子來看比賽。可是良多的兒子真悟沒有準備出場比賽的任何動靜。真悟穿著17號球衣,坐在場邊的凳子上當替補。
町田再次將視線落在調查報告上。他用很低廉的價格委託熟悉的偵探事務所對福住進行了調查。
「據說是從去年秋天開始交往的,已經一年了,不是才開始。」
良多沒有回答,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福住。
此時,真悟向擊球員區走去。町田提醒良多,告訴他真悟要擊球了,良多還是沒有回答。
身著嶄新球衣的真悟站在擊球區。他瘦小的身材、可愛的神情,看上去小於五年級這個年齡。
「真悟!真悟!加油!」福住高喊著。
真悟面帶羞澀地回頭看了一眼福住,馬上轉過臉去面向投手。
「對別人的孩子直呼其名……」良多又開始發火。
「山內房地產是個大公司吧?」町田看著調查報告說。
調查報告似乎沒有涉及響子和福住是怎麼認識的。僅僅支付了一點低廉的調查費,所以也沒辦法挑剔。
兩人都在房地產行業,很容易想像兩人彼此的共同點。福住38歲,單身,沒有婚史,住在中野站附近的商品房大樓裡,一定身家不菲。
町田用望遠鏡又看了一下福住,他穿著很隨意但看上去很高檔的便裝。
「哇,年收入1500萬日元!」町田吃驚道。
「無非是靠厚顏無恥的強拆賺到的錢吧。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良多咬牙切齒地說。
「強拆」這種詞早就滅絶了,把「別人的痛苦」變成自己的賭資,良多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町田真想這麼告訴他,但只是苦笑了一下。
「怎麼了?」良多不高興地瞥了町田一眼。他完全沒有察覺自己說的話等於罵了自己。
真悟漏擊了一球,被對手投出了好球,可他根本沒有擊球的意思。
「擊中!擊中!投手在發抖呢!」福住又高叫了起來。
聽著福住的叫聲,良多憤怒得臉都扭曲了。
「他們已經……那什麼了嗎?」他問町田。
町田裝著全神貫注地看球。
「你說,他們那個……那什麼了嗎?」良多再次問道。
町田將調查報告遞給良多,岔開話題:
「這個高中棒球部很厲害。上高中時,我們因為中止比賽輸了球。」
那是個名牌私立大學的附屬高中,參加過甲子園的比賽,福住曾經是該高中的棒球隊隊員。後來他直升那所大學,畢業後去了山內房地產公司工作。
良多似乎不想再問了,又舉起望遠鏡觀望。
單身成年男女交往已有一年多時間了,不可能沒有性生活,町田想。
如果回答「嗯」的話,他就會不斷被追問「為什麼」「在哪裡」等自己無法回答上來的問題,最後還會被毫無由來地痛罵一頓,所以町田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真悟三球三振出局,看上去他壓根兒不想揮棒。
「必須揮棒,快揮棒啊!」福住又對真悟大叫道。
「Don’t mind! Don’t mind!」響子幫腔道。真悟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直接跑去防守。
「混帳,那小子瞄準了四壞球!」町田望著說這話的良多,腦子裡閃出了「操心爹娘」這個詞。
「怎麼搞的?!」良多又激動起來,心氣極為不順。
「對了,買棒球手套了吧?」町田望著跑向右外野手的真悟說道。
良多「嗯」了一聲,將望遠鏡聚焦在真悟的手套上。
「是美津濃。」良多用痛苦呻吟般的語調說著,嘆了一口氣。
町田差點大笑起來,但他還是忍住了。
美津濃的手套沒有大顯身手,球並沒有飛到守候在右外野手的真悟身邊。比賽結束了,真悟的球隊以大比分輸掉了比賽。
比賽結束後,響子和真悟上了福住的車,一輛七人座的麵包車。
町田開車尾隨在福住的車後面,良多坐在副駕駛座上瞪大眼睛緊盯著那輛黑色麵包車。
福住的麵包車向後樂園方向駛去。不久,麵包車停在了東京巨蛋的體育場館前,那裡面有高爾夫球練習館、棒球擊球場和徒手攀岩練習館。
地下有一個大型停車庫,町田等了片刻才將車開下去。30分鐘400日元的停車費堪稱高價。町田指了指金額,良多只是笑了一下,他顯然沒有付停車費的打算,町田嘆著氣停下車。
他們躲在車裡監視。
響子和真悟走在福田身後。
「我去去就來。」町田下車尾隨而去。
搞清了福住等人的行蹤後,町田立刻返回到自己的車裡。
「他們進了擊球場,好像要指導真悟君。」
良多雙眉顰蹙。他一定不想讓別的男人教訓自己的兒子,町田想。
心情鬱悶的良多終於露出了笑容。真悟不想站到擊球區。福住費力地說服真悟練習擊球,真悟置之不理。為了緩和尷尬的氣氛,響子拿起球棒,「我來吧!」她說著向擊球區走去。
良多和町田走到擊球區最邊上的三振區,佯裝投球觀察著響子等人的動靜。
「我擊球嘍!」響子搞怪似的高喊道,擊中球時她又用少女般的聲調「啊」地大叫。
「行了,我來給你們做個示範。看好了,用腰部發力,腰部。」福住說著將脫下的外套交給響子,走進擊球區。
響子仔細摺疊福住的外套,動作既認真又溫柔。
第一棒,響起了清脆的撞擊聲,福住讓球反彈了起來。
「好棒!」響子尖叫,真悟也瞪大眼睛。
接著又一球,球棒擊到球上,發出巨大聲響。
響子又發出「好棒」的讚揚聲。
良多始終一言不發地注視著這樣的響子和經她手摺疊好的福住的外套。
響子等人去了瀕臨海灣的酒店。經町田確認他們進了高級的法式餐廳。
「那家餐廳的正餐,聽說每人至少1.5萬日元。」町田笑道。
「住嘴。」良多瞪了町田一眼。他吩咐町田去便利店買飯糰充當晚飯,當然他並沒有自己掏腰包的意思。
「是是。」町田去了便利店。
站在靠東京灣一側的餐廳露台上可以欣賞美麗的夜景。雖然那只不過是由萬家燈火營造出來的氛圍,但與隱隱飄散在空氣中的海潮氣息交織在一起能讓人產生別樣的心情。
海風吹在響子的臉上,她心情十分舒暢。福住的腦子似乎還沒從棒球中走出來,他不停地給真悟灌輸自己的棒球「心得」,響子有些後悔把福住讚過頭了。
福住是個實誠人,受到稱讚會喜形於色,受到批評也會收斂,有時興奮過頭了,也會變得喋喋不休。這會兒他的說教對象是真悟。
「放棄替補上場的機會是最可惜的。人生也是同樣道理,必須去一爭高低。」
不管福住說得多麼興緻勃勃,真悟始終面無表情地沉默著。
「下次一定要加油啊!」左右為難的響子插嘴道,她想緩和一下氣氛。
「可是,我的目標是四壞球。」
這話有些意外,響子吃了一驚。「什麼?」福住高聲道。
「就算四壞球上一壘也成不了英雄。」
真悟沒看福住一眼,「成不了英雄也沒關係。」他回答,聽上去並不像賭氣,而是很認真的語氣。
店員走了過來。
「餐前準備工作已經就緒,請各位入座。」
餐廳裡幾乎滿座,果然是高人氣酒店。福住預約的餐位靠窗,視野極其開闊。
「真悟心目中的英雄是什麼樣的?就是你崇拜的人……」福住不厭其煩地追問。
響子開始擔心,但她清楚,福住特別想和真悟交流。
真悟只是面無表情地回答:「我奶奶。」
「嗯?你要參加升學考試,不能回答自己的家人。我說的是你崇拜的人。」福住又重複了一遍。
真悟既沒參加過「升學考試」,也沒想過考中學的事,響子不明白福住為什麼這麼說。「哦,是這樣啊。」她只能敷衍一句。
真悟沒有在椅子上坐下,從餐桌邊走過。
「去洗手間?」響子問。
「嗯。」真悟依然故我地走著。
「沒問題吧?」福住也對真悟招呼道,顯然有些慇勤。
「沒問題。」真悟頭也不回地徑直向洗手間走去。
真悟的身影消失後,福住開口道:
「經常去奶奶家嗎?」
他裝得很不刻意地問,可語氣卻是盤根問底。
「嗯,偶爾去去……」
響子竭力迴避談論和良多有關的話題。
「還是不見不行嗎?」
「也不是不見不行,只是真悟想奶奶。」
響子也不清楚為什麼自己的語氣象在辯解。
「我並不想阻止。你從小就失去了母親……」
「謝謝。奶奶和我母親完全是兩種性格……」
響子含糊其詞道。
「不管奶奶怎麼樣,和你離婚的丈夫已經沒關係了吧?」福住追問。
響子十分清楚地告訴過福住,自己和良多沒有任何瓜葛。其實福住擔心的是真悟。
「是啊。」響子嘴上應承道,內心卻有些踟躕。
如果對福住做出了保證,就意味著不准真悟再見父親。假如真的這麼做了,也許會讓真悟產生逆反心理反而和父親走得更近,對此響子猶疑不定。
福住的眼神變得犀利起來。
「我覺得對真悟也不好。對不起,我這麼說……該怎麼說呢,和那種沒有社會價值的男人來往。」
響子也明白了剛才突然冒出來的升學話題,福住一定在腦子裡勾畫了一幅將真悟當成自己孩子來培養時的願景。福住進了名牌私立小學後,就像坐上了直升電梯那樣一路暢通地升入大學,恐怕福住也想讓真悟按他的軌跡成長。
「嗯,不過……」響子有些遲疑。
沉默不語的福住兩眼直視響子,他在敦促響子下決心。
「不過,他原來也是個小說家,現在是有些那什麼……」
「我讀過那部得獎作品,在亞馬遜上買的。」
響子很意外。在福住的住處沒見過一本小說,儘是些開發商業大腦的讀物。
「怎麼樣?」
「不能說是浪費時間,但我不知道他想表達什麼。」
響子不知該怎麼回答。小說用真實的語言構築起人物的情感交流,從中釋放出人性的冥頑、殘酷、善良,還有微弱的希望,這是響子一直以來最為欣賞的。響子喜歡良多寫的那個故事,有一段時間她夢想自己有一天也能創作小說。儘管良多在生活上缺乏責任感,但他的《無人的餐桌》卻是響子追求的目標之一。她無法贊同福住的「不知道他想表達什麼」的看法。
為了不讓心情受影響,也為了不被福住誤會成嘲笑他,響子只好閃爍其詞地回應:「也許是吧。」
大概福住以為響子贊同自己的觀點:「你也這麼想吧?果然是這樣。」他說著笑了起來。
一走出餐廳便是酒店的洗手間,那是酒店內的公用設施。真悟走進寬敞的洗手間,沒有其他人。
他開始小便,感覺身後有人靠近。那個人影在真悟身邊站定,並且注視著他的胯部。
「哦,又大了不少。」
是良多!真悟吃驚地叫了起來,轉而面無表情地注視著良多。
「你在幹嗎?」
「不管是不是生活在一起,爸爸一直守候在你身邊。」
「那是跟蹤狂魔。」
「怎麼是跟蹤狂魔,沒這麼說自己親爸的。」
真悟沉默不語。
「那是媽媽的男朋友?」
「嗯。」
「人怎麼樣?」
真悟思考了片刻,「大嗓門兒。」他答道。
「唉,那麼沒教養。」
得到父親的理解真悟似乎很高興,使勁點了點頭。
「媽媽說要結婚嗎?」
「不知道。」
「你打聽一下。」
「嗯,」真悟拉上拉鏈應道,「我走了。」他告辭。
「哦,週日見啊。」良多聲勢十足地回答。
真悟在水池前草草洗了手,向餐廳走去。
他又立刻快步折了回來。
「錢,沒問題吧?」
兒子從響子那裡聽到的淨是錢的事吧,良多想。以前響子從不當著真悟的面談錢,可自從她下定離婚的決心後就變得毫無顧忌起來。這也在情理之中,自己也經常拿真悟作藉口迴避談錢的話題。
「一點問題都沒有,不用擔心。」
真悟露出淡淡的笑容,回餐廳去了。他的笑容中帶著大人氣,似乎隱藏著某種無奈。這種笑容留在良多的腦海裡久久揮之不去。
響子和真悟的住處距離高圓寺站徒步要20多分鐘。這棟小公寓雖說不是木結構的建築,但也有超過30年的房齡了。他們的房間就在從外牆樓梯上到二樓的拐角處,租金十分便宜,每月5萬日元,有浴室、廚衛和兩間臥室。離婚後,因工作上的往來而逐漸成為朋友的房東直接將房屋租給了響子。
儘管如此,僅靠響子一個人的收入維持生計還是十分困難。
「頭,他在摸真悟的頭!」良多坐在車上憤然道。車停在一個隱蔽的角落裡,良多觀望著響子等人的動靜。福住的麵包車停在公寓前,他正在與真悟和響子道別。
在抵達此地的一路上,良多一刻不停地抱怨「不會住下吧」「這麼晚了幹嗎帶著小學生到處亂跑,打棒球很累了呀」……
「快讓他們進去!」良多無休止地絮叨。
終於,福住上了麵包車,響子和真悟走上了公寓的樓梯。
良多長嘆了一聲。
「還是眼不見為淨好吧?情敵!」
町田這麼一說,良多又嘆了一口氣。
第二天一早,良多接到一個讓他喜出望外的電話。曾經在文學雜誌社工作的現任漫畫雜誌編輯的三好來電話說有工作上的事商量,想見一下良多。
良多向事務所請了假,穿上自己最滿意的西服趕往出版社。他倏地回過神來,沒錢,口袋裏只剩下120日元。
他在上衣口袋和褲子口袋逐一摸了一遍,除了兩枚100日元和兩枚10日元硬幣外,又找到了幾枚5日元和1日元硬幣,加起來不過200多日元。去出版社的路費夠了,但不夠回程。
良多驀地想起,為了以防萬一,自己將一張1000日元的紙幣折成小方塊塞進了一個小鑰匙包裡。離婚後只剩下一把鑰匙,就沒有再用那個鑰匙包,一直在寫字檯上放著。他趕緊打開鑰匙包,1000日元紙幣還在裡面。他做了個拜佛的手勢,擠開鑰匙包的小口。
徒步至池袋後坐電車,160日元便能富富有餘地抵達代代木。
良多放心地走出家門。
良多比約定的11點提前了10分鐘抵達漫畫編輯部。三好正巧有其他接待,良多被安排在編輯部的空座上等候,沒有人將他帶到接待室。年輕職員端來一杯咖啡,良多一飲而盡。不用說,比用咖啡渣製作的咖啡好喝多了。他想再來一杯,但編輯部裡的人看上去都在忙著,沒人留意他。
良多無所事事地坐著,開始不自在起來。時針已經滑過11點10分了。沒有作品的作家只能享受這種待遇,他正這麼想著,「蓧田先生」——三好露面了。
「對不起,勞您大駕,讓您等這麼久。」三好將鄰座的椅子拉到跟前坐下。
「哪裡哪裡,我也剛到。」良多說。
「之前多謝了,我一點忙都沒幫上,反倒讓你破費……」良多繼續道。
三好是十足的小說迷。他與良多年紀相仿,文學上也趣味相投。在文學雜誌社工作的那段時間,加上同年代的編輯笹部,三人沒少一起到處泡酒館。
良多不寫小說後兩人的關係就逐漸疏遠了。不過,三好還是經常邀請良多,請他吃飯。當然,良多已經不再是被社會所公認的作家,三好沒有理由用公款招待他,費用都出自三好的私人口袋。
「那家店不行吧,沒有消化不良?」
三好已經是漫畫編輯部的部長了,但還是無法自己掏錢請良多去高級餐廳。
「沒有沒有,非常可口。」
良多很久沒吃烤肉了,即使是大眾化的餐廳,對他來說不會有不合口味的問題,也不會消化不良。饑餓的身體會將食物吸收得一乾二淨。
「其實,蓧田先生,我想您會不會對創作漫畫腳本感興趣……」
「漫畫……」良多皺起了眉頭。
「是的,最近關注度直線上升的漫畫家石島哲治要在我社的《漫畫拳》上連載賭博主題的漫畫,我在找熟悉這方面的人,蓧田先生您……」
「熟悉倒是熟悉……」良多舌頭變得不利索起來。
「怎麼樣,想不想挑戰一下新的領域?您就當是個副業。」
「當副業嗎……」
「是啊,給的稿酬還是很不錯的。」
三好瞭解良多的經濟狀況。良多也很清楚,三好為了不傷自己的面子說話比較含蓄。
三好將辦公桌上事先準備好的四冊單行本漫畫放在良多面前。這是一套以棒球為主題的漫畫,封面上畫著一個大眼睛、身材纖細的少年正在投球的姿態。
良多拿起雜誌隨意翻了翻,無非就是那種幾眼就能猜到的平庸故事。看了一下封面,只署著石島一個人的名字。是他江郎才盡,來求腳本嗎?
「會署作者的名字吧?」
三好看了一眼良多,似乎沒聽明白良多的問題,不過他馬上掩飾了過去。他很驚訝,良多還那麼關注自己的「名聲」。原本也不是因為「蓧田良多」這個名字有商業價值而要將他署名為原創者,但三好不想傷及良多的自尊心。
「不不,署筆名也沒關係,不會給您的職業經歷造成影響……」
良多的目光又回到雜誌上。
「不過,我現在手頭上正好有一本急著收尾的小說。這事兒你沒從文學雜誌社的笹部那兒聽說嗎?」
良多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麼說。笹部口頭委託良多創作小說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自那時起良多再沒有寫過小說,哪怕在某個酒會上遇到良多,笹部也不再提這個話題。其實根本談不上交稿,連一個字都還沒寫。
為漫畫創作寫腳本,這對良多的自尊心的確是一種傷害。他滿腦子是小說的約稿,所以匆匆趕到出版社。可是,誰都無法在什麼都不寫的15年中一直保持「小說家的自尊心」,恐怕有的也只是對過去榮譽的一點執念罷了。
「哦,是嗎?其實我更想讀您的小說,遠遠超過漫畫。」三好立刻打起了退堂鼓。
良多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漫畫,腦子裡在和對過去的執念進行著較量。
口袋裏裝著1000日元的紙幣,良多心裡稍微有了些底氣。一個念頭不時在他腦海裡轉著。這張1000日元的紙幣該怎麼花才最有效?他首先想到了柏青哥。只有1000日元還是難以安心。是去新橋,還是後樂園?
良多取出手機,發了一封手機郵件,然後向車站走去。他手提著裝著漫畫雜誌的紙袋,最終還是借走了漫畫。「我看一下吧。」他擺出一個垂死掙扎的姿勢。「請您務必考慮一下。」三好鞠了一躬。
對於賭博的話題用不著取材,良多腦子裡裝滿了故事。完成這項工作後,多少也能彌補賭博輸出去的那些損失。漫畫一旦暢銷,銷售量遠不是純文字作品可以同日而語的。
話說回來,眼下必須採取萬無一失的手段,設法搞到和兒子共度週日的資金。
良多從代代木站出發後轉了三趟JR電車,在東所澤的車站下了車。從東所澤徒步25分鐘,他抵達了日式點心店「新杵」。這是家創業歷史超過100年的老字號。昭和六十三年[註]總店遷移到清瀨這個地方,便在此地紮了根。
[註] 公曆1988年。
良多的姐姐千奈津在「新杵」打零工,幹售貨員的工作,短信就是發給她的。手機郵件上說:「我現在過去,能借我點錢嗎?」沒有收到千奈津的回覆。
「我到了。」良多在「新杵」店門口再次發了一封手機郵件。
不見有人出來,良多推門走進店舖。千奈津發現了良多,頭上戴著三角巾走出櫃檯,狠狠瞪了他一眼,用眼神示意他出去。
千奈津顯然窩著一肚子火,快步走在前頭,把良多帶到點心店邊上不太引人注目的角落。
「我說過不要來店裡。」千奈津開口道。良多不止一次出現在這裡。
「我知道,我是來求救的。」
「你不是一直都在求救嗎,你有不需要救的時候嗎?」
姐姐繼承了母親的毒舌基因,說話的刻薄程度也十分相似。
「這次看上去能寫出來,好久沒這麼有靈感了。偵探的工作也在考慮差不多那什麼了……」
千奈津舉手打斷良多。
「你要再把我家的事寫進你書裡,別怪我不客氣。」千奈津臉色鐵青,她真的動氣了。
《無人的餐桌》得獎時千奈津也替他高興。她讓良多給自己寄書,良多猶豫了。結果,好像千奈津自己買了一本,幾天後良多被痛罵了一頓。
書中寫了許多發生在家裡的故事。特別是千奈津回娘家嘀咕的那些婆媳之間的矛盾,幾乎原封不動地搬進了小說。因此,良多得獎一事始終瞞著千奈津的婆家——中島家。幸好中島的父母都是從不跑書店的人,兩家才得以相安無事。在中島家,良多的職業被介紹成從自由職業者轉型為偵探。
倘若小說一事敗露的話,就會釀成大事。
「我有言論自由吧?」良多反駁。
的確,自己將發生在家庭內部的大量事情用作了素材,可那是要經過加工、設計情節後才能完成的小說創作,是一項難度極大的工作,不然就成了家長裡短的坊間傳說了。
「你侵犯了我的隱私。」
千奈津反擊成功,良多安靜了下來。
「我把話說在前頭,家人的回憶,不光屬於你一個人。」千奈津隨即又補充了一句。
這也讓良多無言以對。不過,這句話倒是難得的金句,一會兒把它記下來,良多沒心沒肺地想。
「家人的回憶,不光屬於你一個人。」
「這次要寫什麼?」千奈津問。
「怎麼說呢……加拿大有條法律,規定親生母親在孩子被人收養後的六週內有反悔的權利。收養孩子的夫婦要在這六週一直過著提心吊膽的生活。就寫這樣的故事,現在……」
「這個故事和偵探有什麼關係?」
對千奈津的提問良多只是輕輕「嗯」了一聲。
「你也該死心了吧?得島田紳助獎都過了15年了。」
「你是故意氣我嗎?是島尾敏雄獎。只有一個島字說對了。」
「如果是芥川獎的話,我肯定不會說錯。」
千奈津揶揄道,良多無法辯駁。
千奈津又追問:
「明明沒錢,還要給什麼零花錢?」
突如其來的問題,良多一時語塞。
「老媽興奮地打電話告訴我的,現在你又來問我借錢,不覺得可笑嗎?」
「不不,是不想讓老媽為錢的事擔心我,過去老爸又那樣……」
千奈津目光冷冰冰地注視著良多,打斷他的話:
「老爸也來過這兒,去世的一個月前。也站在你那個位置,和你一樣說,『借點錢給我吧』。」
良多再次無言以對。
「不覺得羞恥嗎?你也不喜歡和老爸相提並論吧?」
「不喜歡,可我和老爸的情況不同……」
「一樣。你和老爸幹的事一模一樣。」
良多低頭看著地面沉默不語。
「老爸要是好好工作的話,老媽不早就搬出小區了嗎?」千奈津說教似的言道。
「說的是啊。他說過要在目黑一帶造一棟大房子。」
千奈津和良多的父親在一家大型家電公司旗下的通信器械製造公司工作。他不但具備專業級的製藥手藝,又有通信和化學方面的知識,好像經常出入研究機構。良多去父親單位玩的時候,看見他經常穿著不同的工裝,有時是白大褂,有時是作業服。
精通多項技能的父親,對公司來說也應該算是一寶。父親也十分清楚這一點,所以經常無故缺勤。他很自信不會被公司解僱。一挨過發工資的日子,他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有家不回,自然也不去公司上班。
如果說這一期間他都幹了些什麼,無非是賭賽馬、賭自行車賽、賭賽艇、賭賽車……遊走於以東京為軸心的遍佈於關東圈內的賭場。花完工資後他便向別人借錢。偶爾賭博贏了錢,也都在吃、喝、嫖上花得一乾二淨,或去下更大的賭注。雖然談不上月月如此,但全家的日子過得捉襟見肘。
既然被公司當作人才,如果勤奮工作的話,未嘗沒有加工資和升職的機會,但沒有哪家公司會厚待時不時人間蒸發的員工。當公司發現父親得了慢性病、膝蓋的病症惡化連走路都變得困難後,便毫不猶豫解僱了他。
從那以後,父親也沒有改掉賭博的惡習。他拖著疼痛的雙腿,出沒於離家不遠的柏青哥。即便開始依靠養老金生活,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將幾乎所有收入都投入了賭場。
家裡有一位這樣的父親,良多還能升學進入大學,全仰仗能幹的母親。良多姐弟長大後,每到發工資的日子,母親便捷足先登去公司領走父親的工資,將那些錢緊緊攥在手裡。
但是父親卻總能找到藏錢的地方,這種事情周而複始地發生。
「你還記得嗎,住在練馬的時候,老媽把存摺和圖章用長筒襪捲起來,藏在米缸底下。」
「啊,記得,可還是被老爸找到了。老媽發現撒在廚房地上的大米,一臉驚恐。」
自那以後母親扔掉了米缸,似乎米缸才是萬惡的根源。
「扔掉米缸後,存摺藏哪兒了?」
千奈津一臉詫異地注視著良多。
「你不知道?不是藏在小櫃子裡嗎?壁櫥上面的小櫃子。說是老爸腿疼,高的地方爬不上去。」
「啊,是這樣啊。」自己只在壁櫥裡找了一下就放棄了,想得太簡單了。只能怨自己幹什麼都這樣,所以老是功虧一簣。
「你什麼意思?」千奈津問。
良多意識到不能再深究下去,立刻轉移了話題:
「老媽在聽古典樂呢。」
「是和附近的老伯一起吧,兩人關係好著呢。聽說老伯當過中學老師。」
「他們在交往?」
「什麼?不可能吧?」
「這個不好說。我查一下,給我調查費。」良多伸出手來。
千奈津在良多的手掌上狠狠拍了一下。
淑子和另外六個女人聚集在旭之丘小區的2-2-6號樓裡的仁井家。原本榻榻米的起居室鋪上了地毯,改成了西式房間。鋼琴上放著一座仁井田指導中學合唱隊獲得的獎盃。
沙發坐不下,從廚房裡又搬來了三把椅子。
鋼琴邊上放著一台老式的但很有型的立體聲組合音響。這套音響帶有CD播放功能,但在仁井田的收藏中更多的是唱片,最難得的是仁井田家裡還有一台大型黑膠唱片機。
唱機正放著之前預告過的貝多芬絃樂四重奏第14號升c小調作品131號,淑子聽得十分入神。曲子的演奏時間是38分鐘,知識淵博的仁井田不時地讓唱機停下為大家講解。聽完整個曲目花了將近一個小時。
「在貝多芬的作品中這也是一部得意之作。據說舒伯特聽了這部作品後也犯難了,他說:『以後我們還怎麼作曲呢?』」
話音剛落,坐在前面沙發上的老森對身邊的市村說:「在電影裡看到過這個情節……」
「是的,有這個情節。」市村附和道。
「是前不久去世的霍夫曼主演的片子。」老森將臉轉向仁井田。
「霍夫曼?」仁井田好像沒聽明白。
「那人還出演了《捕鹿人》。」老森又說了一部電影片名。
「《捕鹿人》?嗯嗯,我不看最近的電影。」仁井田一臉困惑的表情。
老森和市村說的是由英年早逝的菲利普·塞默·霍夫曼主演的美國影片《晚期四重奏》,合演的是在《獵鹿人》而不是《捕鹿人》中擔綱主演的克里斯托弗·沃肯。這部影片頗有人情味,敘述了絃樂四重奏組合中四個成員之間的矛盾糾葛,雖然沒有引起轟動,但也被公認為名作。
老森和市村不但很懂音樂,而且熟悉電影,她倆都屬於「商品房族」的成員。
不知什麼緣故,最前排的沙發座每次都自然而然地被商品房族成員佔領,因此他們掌握著話題的主導權,這讓淑子不悅,現在話題偏離了音樂更讓她不滿。淑子打算還以顏色,她要炫耀一下自己的學識,那是她從寫在CD封套上的說明文字中看來的。
「老師,這是貝多芬去世前一年的作品吧?」
仁井田露出了心領神會的笑容。
「不錯,那時他56歲,今天來看的話剛好是和我們年齡不相上下的老人。」
仁井田說著,一個身著運動服的40來歲的女人從起居室的一側經過,走進洗手間。
從她的表情上可以看出,她對在此搞沙龍感到不快。
「老師的千金。」身邊「租賃房族」成員之一的古典音樂愛好者長岡對淑子耳語。
「啊啊,拉小提琴的。」
「好像已經辭職了。」
也就是說,她現在沒有工作、獨身、賦閒在家,那一定很忌諱別人的目光。
仁井田瞅了女兒一眼,立刻移開了視線,他繼續說:
「創作這個曲子時,貝多芬給朋友寫信說:『我的創造力和過去沒有區別。』我們不也一樣嗎?距離老年還遠著呢!」
「就是啊!」有人應聲道。
「電視裡有這樣的音樂節目就好了。」說這話的是手代木。她也是「商品房族」的一員。
「一點兒不錯。」「商品房族」的人附和著。「租賃房族」的淑子和長岡插不上話。
「說起來也是,我年輕時電視台邀請我做這樣的節目,在3頻道。」
仁井田所說的是NHK教育台。當時仁井田接受了電視台採訪他所指導的合唱隊的邀請,但計劃最後還是泡湯了。舊事重提,難免「添油加醋」。
「我覺得那樣做是對音樂之神的冒犯,所以拒絶了。」仁井田繼續添油加醋。
「太可惜了。」有人說。
「不過,因為那樣老師才被我們獨占了,多幸福啊!」聽了老森的話,大家笑了起來。
仁井田笑得很開心。洗手間傳來沖水聲,仁井田收起了笑容。
家境富裕的「商品房族」,也有自己的煩惱,淑子想。
「我們在這裡聚會,誰有個身體不舒服大家都能知道,多好!」長岡說。
「這話說得對,不然一個人死在家裡都沒人發現。」市村說著,身體縮了一下。
「租賃房倒沒什麼關係,商品房一旦發生這樣的事,資產價值就會下降……」手代木說。
手代木清楚淑子和長岡都住的是租賃房,說話卻一點兒沒有顧忌。邀請長岡和淑子來參加活動的沙龍發起人老森,一臉抱歉地望著淑子等人。
淑子笑了一下回應。
淑子和長岡一起回租賃房樓棟,其餘五人向商品房樓棟方向走去。
揮之不去的自卑感,已經成了淑子身體裡的一部分。
淑子回家後做了兩個「冰塊」。她將可爾必思和水倒進杯子後放入冰箱。和良多一起吃掉的是剩下的最後兩個,良多邊數落母親邊開心地將冰塊吃得一乾二淨。還會有暑熱的日子吧,淑子想。她要為下次不知何時才能露面的兒子準備好冰塊。
淑子將水灌進塑料瓶裡,走進陽台,為花盆澆水。她小心翼翼地在橘樹上灑了水。
她凝神注視了一會兒橘樹,然後抓著陽台的欄杆向遠處眺望。周邊一帶還殘存著些許雜木林,天色藍得有點晃眼。
淑子目不轉睛地望著遠方,她在等待那只藍色花紋的大蝴蝶飛來。
總算從千奈津那裡借到了3000日元,良多趕去事務所上班,他必須寫完報告。
良多以最快速度寫好報告,開始看從三好那裡借來的漫畫。不出所料,通篇是司空見慣的人物設定、毫無現實感的比賽進程、天真幼稚的戀愛情節。儘管讀得有些厭煩,但良多也不禁想,假如自己掌握主動權的話,沒準能寫出一個有厚重感的故事。也許因為《漫畫拳》是年輕人的雜誌,才允許有這樣的風格。
所長和町田正在接待客戶。好像是分手後的前妻有了新男友,前夫覺得那個新男友太不靠譜,所以來委託調查前妻新男友的品行。
「那樣的男人不可能帶給紀子幸福,拜託你們了。」
男子哭喪著臉,和所長、町田一一握手後離開了。
「町田,這個案子我看由你一個人負責吧。」
「好!」町田回答得很乾脆。這是入職三年後的第一次獨立行動。
「加油啊,年輕人!」良多調侃道。
「只是簡單的品行調查。好吧,視情況而定,我讓愛美配合你。」所長話音剛落,町田一臉興奮地回答「太好了」。
町田幾次藉機表達對愛美的好感,但愛美根本不理會。
愛美收拾著咖啡杯,嘴上數落著新委託人「已經離婚了,管人家和誰交往,犯不著為未來吃醋」。
「這裡還有一位呢。」所長指了指良多。
「不對不對,我不是吃醋。」良多否認。
「不是吃醋,那是什麼?」愛美一本正經地問。
良多沉思了片刻,「算是,責任感吧?」他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話,聽上去十分不自信。
「只是餘情未了吧?」町田揶揄道。
「我說,小子,你懂什麼是餘情未了嗎?」良多岔開話題反問。
「當然知道。」
「好啊,你寫漢字給我看。」兩人的話題越扯越遠。
町田用手指在空中比畫了幾下。
「笨蛋,少了一橫。」良多說著,心情舒暢多了。
「男人啊……」所長邊點煙邊開口道。
「只有失去了才明白什麼是愛。蓧田現在每天抱著老婆的照片睡覺呢吧。」所長模仿抱照片睡覺的樣子,臉上露出哭喪的表情。
「所長也肯定抱著老婆的照片睡覺,而且是兩張。」愛美馬上嘲笑道。
所長是離過兩次婚的男人,現在獨身。
「我好想和愛美醬睡覺。」所長反擊,愛美不再搭理。
看著大家開心地開著玩笑,良多陷入了沉思。
第二天一大早,良多和町田開始了貼小廣告的工作。為了尋找走失的小貓,他們要在南阿佐之谷一帶的小巷子裡貼兩百多張尋貓啟事,並要在野貓經常聚集的地方蹲點。對於尋貓這個工作而言,與其四處尋找不如貼告示的方式來得更加行之有效。
町田騎在摺疊式小自行車上,小廣告放在前面的車籃子裡。走在町田身邊的良多渾身黏滿膠帶。町田將小廣告往電線杆上一按,良多便用膠帶固定。
「哪有心思找小貓啊!」良多嘟囔。
從一大早起,良多就一直對町田絮叨著前妻和兒子真悟還有大聲說話的粗魯男人的事情。
「這就是餘情未了。」町田幾次譏笑他,良多還是喋喋不休。
「您那麼愛家人嗎?」町田問。
「這不是當然的嗎?!」良多憤然。
「可是,離婚前從沒聽你說起家人的事啊。」
町田三年前剛進事務所的那會兒甚至以為良多是獨身。他總是在為錢的事犯愁,在事務所裡過夜也是家常便飯。
「怎麼可能?」良多說,聽上去卻並不怎麼自信。
「您不用那麼假惺惺地為他們操心。前妻再婚後您就不用付兒子的贍養費了,不是挺好嗎?」
「那樣的話就再見不到兒子了。」
「他想您的時候一定會來見您。」
「真的嗎?」
「是啊,不管做母親的有多反對。」
「你去過?」
「當然,20歲的時候。」
「我等不及。」
町田的父母也離了婚,那年町田10歲。之後,他由母親撫養長大。町田的父親和良多不同,是個老實人,但和母親之間爭吵不斷,大概就是那種所謂的性格不合、不該走到一起的男女吧。當父母的離婚終成現實時,町田的幼小心靈反而平靜了下來。
所以,町田不但不討厭父親,而且很想念父親。可是母親堅決不原諒父親,她恨父親。
雖說父母離婚不是全部的原因,町田升入高中後變得有些墮落。他騎著被禁止的摩托車去上學,幾次受到停課處分,最後因為抽菸一事敗露而被學校勸退。
為此,町田沒少被良多譏笑「高中勸退」,但實際上他邊在加油站打工邊完成了業餘高中的課程,20歲那年畢業。
從那時起他開始了獨立生活,並去見了父親。打那以後他就和父親有了來往。就在町田進入山邊偵探事務所工作後不久,父親因腦梗塞離世了。
町田腦子裡回憶著這些往事時,一隻蝴蝶在他眼前拍打著翅膀。這是一隻美麗的大蝴蝶。一眼看上去黑色的蝴蝶,當它張開雙翅時,映入眼簾的卻是鮮亮的金綠色花紋。
「碧翠鳳蝶,城市裡很少見。」町田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語。
他又出神地望著蝴蝶。「我們不是在深山老林裡吧?不是吧?」他這樣嘀咕著目送蝴蝶飛遠。
「怎麼了?」良多問。
「看到一隻罕見的蝴蝶。」町田靦腆地低下頭。
「你是御宅族?」
「是。」町田笑了起來。
原以為町田對蝴蝶完全沒興趣。良多繼續追問:
「有種黑顏色的鳳蝶,翅膀中間有青藍色帶一樣的花紋,你知道那叫什麼蝴蝶嗎?」
「啊,您說的是青鳳蝶嗎?」
「果然是御宅族啊。」
「是不是御宅族無關緊要。」町田答道。他想,明明是你先發問的。
「這種蝴蝶飛到我父母家的橘樹上產卵,毛毛蟲吃了樹葉後化蛹成蝶飛走了,這很少見吧?」
「這不可能。」
「你別不信,我看了照片。」
「青鳳蝶的幼蟲只吃樟科植物,不吃橘樹葉。」
「如果產卵產錯地方,不是只能吃橘樹葉嗎?挑不了食。」
「不是挑不挑食的問題。首先,它不會產錯地方。萬一產錯了,也是餓死。我小時候弄錯過好幾次,所以不會錯的。」
町田回答,良多不出聲了,不過,他好像並沒有被說服。町田在智能手機上查了後給良多看。町田沒有說錯,那是青鳳蝶,只吃樟科植物也沒說錯。
吃橘樹葉長大的叫柑橘鳳蝶,隨處可見。
良多一時語塞,繼續默不作聲地貼小廣告。
下午,良多和町田守候在私立高中的校門口。3點正是放學時間。他們用照片比對著高中生們的臉。
町田對此提不起興緻。同樣是背著所長幹的私活兒,但這次是名副其實的犯罪。
在旅館街蹲點調查婚外戀時,他們發現穿學生服的高中生和中年婦女進了旅館,良多即刻將他們拍了下來。
「為什麼光看褲子的花紋你就判斷那人是這個高中的學生?」町田問。灰格子長褲的確罕見,但由此判斷是哪個高中的學生並非易事。
「我考過這所高中,落榜了。」
「您是妒忌吧,伺機報復?」町田愕然。
「少多嘴。」良多說著,目不轉睛地盯著校門。
由於沒有經過調查,女人的身份沒有確定。「要講究性價比。」這句話從良多嘴裡說出來再合適不過了,町田苦笑了一下。
剛才在聊蝴蝶的話題時良多的表現有些古怪,現在又回到平常的狀態。
「上高中的時候,你的理想是幹什麼……對了,你是被勸退的。」
「我已經忘了。」町田淡淡地回答。町田長大後沒再和任何人提起,那時自己立志成為一名職業棒球手。上了高中,他一門心思地將目標定在打進甲子園,結果卻連高中都沒有唸完。回答良多「我已經忘了」也不是撒謊,最近完全想不起來小時候的夢想。
沉默了片刻,良多變得焦躁起來,「你問我呀!」他要求町田。
「您的理想是什麼?」町田無奈地問。
「地方公務員。」
「好正經啊!」町田高聲笑道。
「我不想成為我老爸那種人。」
町田想開個玩笑,但他打住了,只說了一句:「沒那麼容易吧。」
「啊!」良多和町田異口同聲,照片上的高中生正在走出校門。
良多下車追趕高中生。
用「淫亂」的罪名嚇唬中年婦女肯定能勒索到更多的錢,可是假如她報警的話就會遇上大麻煩,而高中生沒有那種智慧。
況且上私立高中的學生應該有不少零花錢,所以良多決定選擇高中生下手。
追到行人稀少的高架下,良多叫住了高中生。高中生對良多和町田怒目而視。高中生的身高和長相都不錯,應該是中年婦女喜歡的類型。
良多向高中生出示了相片,威脅道:「那個女人會因為淫亂罪遭到逮捕。」他要求高中生用3萬日元贖回照片和SD卡,高中生猶豫了一下很快答應了。「我去銀行取錢。」他說。
高中生交出學生證後去了銀行。他的名字叫真田。
「看來要他5萬日元也不算多。」良多說,町田摘下墨鏡。
「您也就是這麼點格局的詐騙犯。」町田重新戴上墨鏡,他覺得自己猥瑣不堪。
「多嘴。為了見兒子,多麼危險的繩索都要過。」
「是『橋樑』。」町田糾正道。
「嗯?」
「『危險的橋樑』。」
「和繩索差不多。」
「我要刮目相看了,大學畢業生。」
「你不想幹的話不用勉強,我一個人幹。」
「我欠您一份人情。」町田嘟囔道。
「欠我人情?欠什麼人情?」
「您不記得的話就算了。」
「說!」
「沒什麼。」町田陷入了沉思。
既然連良多都不記得了,也許算不上什麼大事,町田想,但對自己來說卻是難忘的記憶。
那時町田進偵探事務所工作還不到一年。某天良多坐在副駕駛座上,町田開車駛進了中野一條狹窄的單行道。車內暖氣開得太小有些冷,町田用手調節風量。忽地,良多大吼「混帳」,從副駕駛座一側急打方向盤,町田猛地踩下腳剎車。
就在町田視線離開的瞬間,前方騎自行車的小男孩為了躲避電線杆騎上了自動車道。千鈞一髮之際,光踩腳剎車已經無濟於事,幸虧良多急打方向盤才使町田免於淪落為殺人犯。
騎車男孩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若在平時,只是為了調風量,町田的視線不會離開前方。
可是那天一大早,伯母來電話說父親腦梗塞住進了醫院。
「快說,搞得我心裡癢癢的。」良多催促道。此時真田返了回來。
真田氣鼓鼓地從包裡取出銀行裝錢的信封交給良多。
「別再玩火了。」良多說著點了點錢數。3萬日元,一分不差。
「我是認真的。」可能是生氣的緣故,真田的聲音在發抖。
「對方不過是玩玩罷了。」良多奚落道。他將學生證、照片和SD卡還給真田,真田搶東西似的一把奪了過去。
他兩眼直直地望著良多。
「我長大後絶不想成為你這樣的大人。」
很痛,良多的臉色都變了。
「混帳!我也不想成為這樣的人!」
「啊,你承認了。」町田情不自禁地笑道。
良多壓制不住怒氣高喊道:
「你給我聽著,如果你覺得很容易就能成為自己理想中的大人,那就大錯特錯了!」
真田一言不發,冷漠的眼神注視著良多,向後退了幾步。
這一回合高中生完勝。聽了良多朝向真田背影罵的一句話,町田又不禁「噗哧」笑了出來。
「啃老的寄生蟲!」
良多不正是想要從父親那裡偷走「雪舟」的「寄生蟲」嗎?何況就在剛才,他還從真田這個「寄主」身上「啃」下了3萬日元,町田想。
當天傍晚,趁所長已經下班回家,良多帶著愛美開車外出。町田一個人出去完成所長交代的品行調查。
良多和愛美去了丸之內的辦公大街,他們的目的地是在這個高檔地區擁有辦公大樓的全日本最大的保險公司。
傍晚6點,目標男子準時下班從公司大樓裡走了出來。男子一身合體的淡藍色西服,略長的髮型,沒什麼特徵的平庸的長相。沒錯,他就是安藤睦美。這個名字聽上去很容易讓人混淆性別的男人,正是安藤未來的丈夫。他36歲,比未來年長4歲。由於要去出差,安藤拖著一個有些偏小的行李箱。
所有的一切都與未來提供的信息吻合,這是個輕輕鬆鬆就能搞定的案子。安藤在公司裡幹的是個閒職,每天下午6點準時下班。他告訴未來今天要去出差。今年以來,他每月都在發工資的第二天出差,而過去他從未出過差。
也就是說,僅憑這一條關鍵性信息就能順利展開調查。良多請愛美協助自己。愛美找出在她衣櫃中算是最華麗的那件早已閒置的橘黃色上衣,戴上紅髮的假頭套,尾隨在安藤身後。
很快,安藤走進一家花店,買了一大束玫瑰花。
「能幫我把玫瑰花紮成心形嗎?」他問店員。
愛美用隱形照相機拍下心形花束,回到停在路邊的車上。
「被你猜中了,他買了一大束鮮花。」愛美給良多看照片。
紅色的玫瑰花組成一顆心的形狀,粉色的玫瑰圍在四周。
「一把年紀了,還陷入情網。」
良多一臉不屑。
「快上車。」良多催促愛美。走出花店的安藤伸手攔了一輛出租車。
愛美一上車,良多立刻驅車追趕出租車。
安藤在山手線的大塚車站前下了出租車,這裡是他和女人約好的地點。先行抵達的女人挽起安藤的胳膊,那女人也不怎麼年輕了。良多追上去拍下了兩人的身影。兩人向北大塚的情人旅館街方向走去。
良多將車停在旅館街的路邊,等著走進便利店的安藤和那個女人。
不一會兒,兩人手提塑料購物袋,肩靠在一起走了出來,隨後進了情人旅館。良多按下快門,指示愛美。
「愛美醬,你行嗎?」
「我像應召女郎嗎?」
「沒問題,很像很像。」
「很像嗎?」愛美面露慍色。
「不不,我是誇你的意思,演得很像……」
「行了。」愛美說著走向旅館。
愛美走進旅館大廳,安藤和女人正在挑房間。
愛美取出手機佯裝打電話。
「喂,我是小菫。我到前台了,您在哪個房間?」
愛美裝扮成應召女郎,偷覷安藤和那女人的房間號。愛美的表演很成功,沒有引起兩人懷疑。
兩人選了202號房間。
愛美用隱形相機從正面拍下了兩人走向房間的模樣。
兩人離開後,愛美按下邊上203房間的按鍵,取下鑰匙,給良多打電話。
婚外戀調查也會遇到各種情況。有人只要求拍下和「小三」進入情人旅館的情形,也有人不僅想要瞭解「小三」的個人信息,還要詳細瞭解他們在一起幹的醜事。
未來說想知道他們在旅館裡幹什麼,所以良多開了隔壁的房間。用錄影機拍下也不是問題,但為此需要投入大量的時間和經費。聽診器成了最方便的工具,只要將從聽診器中聽到的聲音放大後錄音就行了。
良多靠在牆上用聽診器測探隔壁房間的動靜。愛美已經完成了任務,取下頭套坐在床沿上。
「呵呵,有了。他們上床了。好丟人。」良多固定好聽診器。
到了這一步,良多和愛美無事可幹了。
「愛美醬,之前你不是說過『犯不著為未來吃醋』嗎?」
這句話也被良多寫在便簽上貼在房間裡。
「是啊。」
「女人都那什麼吧?開始一段新的戀情之後就把過去的數據全部抹掉了吧?」
「說的是您太太?」愛美笑著反問道。
「……不不,我說的是一般情況。」
「用畫畫打個比方的話,就像油畫,不是水彩畫。被上面的色彩覆蓋後,下面的色彩就看不見了。不過,還留在這兒。」
愛美指了指自己的左胸口。
「不會抹掉?」良多鬆了一口氣。
「那當然。和重寫數據不一樣,人又不是機器。」
「說的是,沒那麼容易抹掉的。」良多感慨道。
第二天是週六,良多和町田在立川的咖啡館和安藤未來碰頭。未來選的是一家很時尚的咖啡館。由於是週六,店裡人聲嘈雜。未來一反常態,神色平靜地看著婚外戀的證據照。
「果然是友美,那個壞女人。」她笑道。
「與其說學生時代的閨密搶走了丈夫……實際上丈夫早就對友美圖謀不軌。」未來說。話雖如此,明知是閨密的丈夫還插足進來,未來還是覺得遭到了背叛。
「呵,這束玫瑰!俗不可耐,十足的娘娘腔……受不了。」
未來露出終於鬆了一口氣的表情,將照片放在桌子上。
「您丈夫的事,是不是覺得還是不知道為好?」町田突然冒失地問。
「當然不是,這樣一來我就能從他那裡得到更多。不管怎麼說,包括這些在內,全都是我的人生。」
未來爽快地從包裡取出裝著約定金額的信封遞給良多,起身離開了咖啡館。
說好的酬金是20萬日元。收費偏低,只是通常的四分之一,不過抵扣掉了給對方的封口費。不能太貪得無厭,良多想。由於獲得了對方提供的關鍵性信息,所花的經費只有旅館費。工作時間也只是兩個小時,愛美充當幫手要支付的報酬是1萬日元。
良多當場要求町田將這筆錢先借給自己。起先打算還上的婚禮二次會召集人碰頭會的3萬日元,他也讓町田再等一等。至於向町田借的錢,取得了町田的諒解,暫緩歸還。加上真田的3萬日元,良多要用來支付贍養費,還有一直拖欠著的房租,良多打算先付其中兩個月的租金。明天和真悟還有響子,也該去吃一頓高檔料理……想到這些,良多越發覺得心裡沒底。是不是……
「絶對不能拿去賭啊。」町田像一眼看出良多的小算盤似的告誡道。
「嗯?知道,放心好了!」
沒去自行車賽場而直接返回事務所,這一切歸功於町田。
愛美從良多手裡接過1萬日元,道著謝為良多沏好了茶。
今天所長休息。雖說所長不是什麼特別嚴厲的人,但他不在場,事務所裡的氣氛還是輕鬆了不少。良多健壯的身體斜躺在沙發上。
「連婚禮都被邀請去參加的女人竟然跟閨密的老公搞婚外戀。」町田喝著茶瞥了愛美一眼。
「這叫當事者迷。」良多打著哈欠。
「身邊也有啊,搶走閨密男朋友的人。」愛美也打了一個哈欠。
町田用懷疑的眼神看著良多和愛美。
「你們兩個怎麼回事?昨天去旅館調查沒幹什麼吧……」
「我現在是單身。」良多打趣道。
話音剛落,今天理應在家休息的所長突然現身了,他一身西服。
良多趕緊將桌上的信封塞進了口袋,好懸。
「啊,所長,今天不是休息嗎?」愛美問話的語氣和剛才完全不同,十分緊張。
「原來的確打算休息,」所長在辦公桌前坐下,望著窗外說,「颱風又要來了。」
良多心裡亂作一團,所長的樣子有些反常。
「聽說今天在九州登陸。24號颱風?」愛美回應道,她為所長沏了一杯咖啡。
所長沒有回答愛美,而是問良多。
「蓧田,這個工作上手了吧?已經五年了?」
「不,四年。」
「別再說什麼為寫小說找素材,差不多也該當個正事來幹了吧?嗯?」
「不不,說到底還是為了找素材……」
「那就讓我看看你的小說吧,我讀的是文學系啊。偵探是主角?」
「我不是這個意思……」
所長的口角上浮起了一絲笑意,他毒蛇般的眼神凝視著良多。
「不是壞偵探勒索高中生的故事吧?」
良多嚇得渾身僵住了,町田也一動不動。
所長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良多面前。
「那孩子,真田君,是我當警察時的上司的兒子。」
良多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你想搞垮事務所?」
所長的語調十分平淡,卻相當威嚴,甚至讓良多以外的人也覺得驚恐。
「不不,哪敢那樣想……」良多聲音嘶啞。
所長在良多的肩膀上揉了起來。良多聳肩縮背,佝僂著身體。
「嗯?我夏天沒給你發獎金?」
「沒……有,還行……」
說好夏季的獎金按工作績效發放,只是良多沒有業績,所以沒有拿到獎金。
「那麼想見兒子?」所長繼續在良多的肩膀上揉著。
「那……那是,畢竟是親生父親……」
「畢竟是親生父親?」所長冷笑著繼續。
「像你這種混帳,根本不該結婚生子。你們也覺得吧?不覺得嗎?」
所長尋求愛美和町田的支持,兩人像木頭人似的愣在一邊。
「把剛才的信封交出來。」
原來被所長看見了,良多不情願地取出信封。
「勒索了真田君多少那什麼?」
所長故意模仿良多的口頭禪戲弄道。
該回答多少錢?良多迅速轉了一下腦筋。不是裝在信封裡的那個金額,但是所長清楚從真田那兒勒索來的數目的可能性很大,如果撒謊的話,就連二次收費的事情也有可能敗露。
「3萬日元。」良多的身體越發僵硬。
他會信嗎?這麼思考的瞬間,良多腦子裡突然閃出一個好主意。
所長數了一下信封中的錢。
「為什麼是18.5萬日元?」
「在立川稍微那什麼了一下……」
良多和町田其實並沒去賭自行車賽,只是回事務所途中去了家庭餐館,吃了一頓5000日元的大餐。不過給所長解釋是去賭了,至少可以自圓其說。
所長似乎相信了良多的解釋,把錢全放進自己的口袋,又和風細雨地說了幾句忠告的話:
「你聽我說,不要再去見家人了。有勇氣成為他人的過去,才是成熟的男人。明白嗎?」
良多無從回答。只是在心裡嘀咕,回家後把「有勇氣成為他人的過去」這句話寫下來。
町田的錢包裡只剩下3000日元。倘若借給良多的話,這個週末鐵定只能喝西北風,所以他沒有吱聲。
「我們去幹點別的。」良多提議道。
兩人在柏青哥併排坐下。町田連續中了幾次大的,鋼珠盒摞了起來。良多一次未中,錢不斷被機器吞噬進去。
「把3萬日元分開放,運氣不錯。」町田笑嘻嘻地說。
「算是吧……」良多失了魂似的悶悶不樂。從真田那裡勒索來的3萬日元放在夾克衫裡面的口袋,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他後悔的是,如果早知如此,應該把未來支付的酬金放進夾克衫口袋。
用3萬日元當本金來柏青哥博六倍,想出這一點子的自然是良多。町田沒錢借給他,只能奉陪。
町田花出去的第一筆2000日元就贏了1萬日元,而良多一直在輸錢。「還有點少吧?」町田說著瞅了一眼自己裝滿鋼珠的方盒。
町田抓起一把鋼珠放入良多的方盒裡。
「上小學三年級時,我老爸給我買了一副棒球手套,我現在還留著。您如果贏錢的話,請給他買雙球鞋或者球棒吧。」
「是啊。不過,拜託你現在不要對我太好。」良多情緒低落地答道。
「嗯?」
「我會哭的……」
良多做出要哭的表情,町田大笑了起來。
事情往往並不能天遂人意,3萬日元被良多輸得一乾二淨。良多伸手去抓町田的鋼珠,被町田制止了,町田將自己贏的8000日元交給良多。
8000日元至少確保了明天和真悟見面時所需的資金。如果不來柏青哥一搏的話,沒準還能還上一個月的房租。不過,良多從不反省。倘若反省的話,也就不會每次犯同樣的錯誤。
良多回到公寓時已過了深夜12點。為了省下明天的費用,他還是從池袋徒步回家。他踏上樓梯一抬頭,發現了一個人影。那人坐在他家門口,點燃的煙頭如同螢火蟲般閃著亮光。
良多躡手躡腳地轉身離開。
一定是上門討債的。十天前在柏青哥有人招呼良多,借給他1萬日元。那人自稱不是放高利貸的,純屬個人借貸。利息是一週100%,也就是說良多必須還他2萬日元。是上門追債來了吧,良多想,自己都忘記了借錢這回事。儘管那人看上去不像流氓,但應該有什麼背景,若被他發現的話,口袋裏的8000日元也保不住了。
沒地方容身,良多只能在深夜的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