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臥室裡,良多屏息鑽出被窩,輕輕拉開移門。他走進廚房朝起居室裡張望,淑子躺在那兒。他靜觀了片刻,聽到了母親的鼾聲。母親側著身體,手腳蜷縮成一團,睡姿像個胎兒。

  良多躡手躡腳地走進起居室,伸手打開小櫃子。人高馬大的良多不用踏上腳凳就能看見櫃子裡的東西。他打開大手電筒。「咔嚓」,手電筒開關發出的響聲格外刺耳。

  小櫃子裡塞滿了家裡人留下的各種物品。千奈津和良多的獎狀、文集、母親存下的各種碎布、從來不用的飯碗、杯子和西餐的刀叉、老式的小煤氣爐……還有三本良多寫的書。良多只給父母寄了一本。

  發現了要找的東西,良多露出了得意的神色。果然和姐姐說的一樣。

  存摺卷在長筒絲襪裡。良多不清楚母親存了多少錢,應該有上百萬日元吧,他想。我不是偷,真的只是借用一下而已。創作完漫畫腳本就有錢了,來不及的話,用下個月的工資還。不管怎麼說,自己還剛給過母親1萬日元呢,就算是要回這筆錢……不不,我需要15萬日元,不不,20萬日元,應該夠了。

  良多手裡握著被長筒絲襪裹著的存摺,查看母親的動靜。

  看來不會馬上醒。

  良多輕輕移動腳步回到廚房。

  做兒子的本來就需要瞭解父母的資產……良多在心裡為自己辯解。他打開捲成一團的長筒絲襪。手指上的肉刺鈎住了絲襪,撥不開,良多心急慌忙地撕開絲襪。他打開包在外層的小廣告紙,出現了一塊硬紙板,硬紙板裁剪得和存摺一模一樣大小。

  包裝用的小廣告紙上有一行用簽字筆寫上去的小字:「遺憾!——姐姐。」

  良多自以為在姐姐面前裝得鎮定自若,成功打探到了母親放存摺的位置,沒想到上了姐姐的大當。現在必須把長筒絲襪放回小櫃子,不然事情敗露無疑。

  良多忽然覺得不寒而慄。長筒絲襪捲了多少層?姐姐一定會注意到這個細節。不不,她一定挖好了坑等自己往裡跳。良多望著手裡的絲襪斟酌了片刻,死心了。事情敗露是遲早的事。良多無計可施,只有暫且把絲襪放回小櫃子裡。

  沒有達到目的,必須想個轍。良多回到臥室,將整理櫃裡裡外外仔細檢查了一遍,還是沒有他要找的東西。

  打開佛龕邊上髒兮兮的小盒子,良多發現了一件用報紙包著的東西。上次應該在這裡搜尋過,好像看漏了。

  報紙裡的東西很沉,他頓時振作起來,滿懷期待地打開報紙。

  是一塊硯台,父親最愛的東西。硯台四周有一圈雕刻上去的花紋,看上去很高檔。良多看不出它的價值,決定先收歸己有。

  佛龕中父親的照片映入良多的眼簾。他很驚訝,自己偷走父親的東西並沒有覺得愧疚,相反萌生了一種復仇感,這種復仇感既來自父親將自己最珍惜的郵票變賣給典當鋪,也來自對父親將家裡維持生計的生活費都輸給了賭場的記憶。父親是一個活得那麼自私的男人。當父親的影子和自己合二為一時,良多的心情霎時變得沉重,他放下硯台。

  照片中,父親溫和地笑著,看上去有些年輕,那是去世前一年照的。

  良多萌生了給父親上一炷香的念頭。

  他用打火機點燃線香,往香爐裡插去。香爐裡儘是燃渣,插不進去。

  良多打開水龍頭把線香熄滅。

  他在廚房地板上鋪上報紙,把香爐裡的香灰倒出來。空氣中瀰漫著濕氣,沒有揚起很多灰塵。

  良多用牙籤搗了一下香灰堆,露出了很多燃渣,他用一次性筷子將燃渣一個個地挑出來。上小學和初中時,父親經常讓自己幹這種事。

  外面的風聲越發大了起來,也能聽見暴雨打在玻璃窗上的聲音。良多有些擔心被自己弄碎的玻璃窗,不過,千奈津的丈夫正隆的木工活兒是有口皆碑的。

  起居室裡傳來「咔嗒咔嗒」的聲音,淑子起身了。她穿著睡衣,外套一件對襟毛衣。她打開防水CD收錄機,聽颱風的消息。

  「不睡了?」良多問。

  淑子拉開窗簾望著窗外。

  「老嘍,睡一會兒就醒了。」

  「去高橋醫生的診所開點藥。」

  「嗯,有時去開藥,催眠的。哇,好大的風。什麼東西被吹走了?」

  「聽說一大早颱風就會過去。」

  「我特別喜歡刮颱風,心情能放鬆下來。」

  「奇怪的想法。」良多這麼說,其實自己也沒有睡意。昨晚露宿街頭徹夜未眠,照理會很睏乏,但眼下壓根兒沒有睡的念頭。

  「還記得不?全家住在練馬的時候,一來颱風就擔心會不會吹走房頂。到了晚上,一家人帶著行李,躲到幼稚園那邊的教堂。」

  一家人在練馬住的是租賃的老房子。屋頂鋪著白鐵皮,遇到大風就會發出「哐當哐當」的巨大響聲。雖說是矮平房,但整幢房子會被吹得左右搖晃。一進鋼筋水泥的教堂避難,就會讓人產生安全感。

  「記得記得,平時都是白天去教堂,那會兒晚上看到彩色玻璃,覺得特別漂亮。」

  「搬到這裡以後,覺得不用再擔心刮颱風了,心完全放了下來。」淑子一臉懷舊的表情。

  「沒想到的是,在這裡一住就是40年。」淑子繼續道。

  「對不住了,兒子沒出息。」

  「我會死吧?」淑子忽然話鋒一轉。

  「瞎說什麼,那麼不吉利的話。」

  「和吉利不吉利沒關係。人總有一天會死的吧,我大概會死在這兒。」

  「啊,話也沒錯。您身體又不舒服了?」

  「倒也沒有。」

  前年淑子說胸口痛,在常去的高橋醫生診所診斷出了一顆很大的膽結石,不過還沒到動手術的程度,只需要靠藥物治療。淑子血壓偏高,血糖也有些高,都靠服藥控制,因此談不上健康,但還算不壞。

  「我說你,我身體越來越差了,你還是在我身邊好好照顧吧。」

  「不行不行。」良多笑著搪塞。

  「不給人添麻煩,來個猝死,本人和家人都輕鬆,這些都是騙人的鬼話。」

  「是嗎?」

  「你老爸不就是這樣?」

  父親死得是輕鬆還是痛苦,良多並不瞭解具體情況。沒有一點兒思想準備,接到電話時母親說父親剛剛去世了。父親沒什麼慢性病,他討厭醫院,所以從來不去,覺得如果去檢查一下的話也許會發現什麼問題,死因是心力衰竭。母親在浴室發現了倒下的父親,在救護車送往醫院的路上他嚥氣了。據說是心肌梗死發作。

  在救護車上的只有母親,她也許看到了父親痛苦的樣子,良多想。不過,母親用和平時沒有不同的語氣告訴良多「他死得很乾脆」。

  那為什麼母親不覺得「猝死」很輕鬆呢?

  「我做夢會夢到你老爸。」淑子一臉嫌棄的表情。

  「真會做這樣的夢?」

  「偶爾會,偶爾。」淑子表情有些害羞。

  在母親的夢裡,是父親偷了藏在米缸裡的存摺四處逃竄,還是年輕時的回憶?

  「做的什麼夢?」

  「夢見他還活著,每次都是,所以我老覺得你爸還活著。」

  良多無法從淑子的聲音和表情判斷她是喜歡還是討厭這樣的夢。不過,她說了做那種夢「不輕鬆」,應該並不開心。父親雖然不是脾氣暴躁會動粗的人,但讓母親活得相當辛苦卻是不爭的事實。

  可是,從今天白天給母親打電話時她說的「我還以為是你爸呢」那句話中並沒有聽出不快。

  淑子將椅子搬到良多跟前。

  「你說哪種情況更好些?一種是長期臥床不起,慢慢離開親人,一種是猝死,死後老在夢裡出現。」

  「哪種都不好。」

  「沒勁,快選一種。」

  難道母親將父親的靈魂留在世上乃至出現在她的夢中看作是一種「痛苦」?父親究竟留戀的是什麼?良多第一次想要思考父親的人生。

  「到底選哪種?」淑子糾纏不放。

  「好吧,臥床不起?」良多用巴結淑子的口吻說,因為淑子剛才說自己「身體越來越差了」。

  「是最終的結論?」淑子模仿御法川法男[註]的口吻。

  [註] 20世紀60年代成名的電視節目主持人、新聞主播、實業家。

  「過時了。不錯,是最終的結論。」

  聽了良多的回答淑子似乎很滿意,注意力回到了廣播上。

  「啊!」淑子輕聲叫了出來。她把收錄機拉近自己,留意著會不會吵到響子母子,將音量稍稍往上調了一點。

  音樂節目主持人正在介紹鄧麗君。良多不記得母親喜歡鄧麗君。

  主持人坦誠地說,比起《償還》《愛人》等最走紅的歌曲,自己最喜歡1987年的《別離的預感》。淑子好像對這段話產生了共鳴,頻頻點著頭。

  曲調比歌名聽上去明快多了,鄧麗君呢喃細語般的歌聲從收音機裡傳了出來。

  眼淚就要落下

  痛心疾首地愛著你

  不要離我遠去

  停止呼吸 留在我的身邊

  聽著歌曲,良多想著父親的事。如果這個為賭博傾注了一生的父親真有無法撒手人寰的事,那會是什麼呢?無論良多的腦海裡回憶起怎樣的場景,記憶中的父親都從未向自己敞開過心扉。

  「老爸的追求究竟是什麼呢?」良多問。

  「什麼?」

  「他的……一輩子。」

  「是啊,我不清楚,直到最後。」

  母親說,在去世的前一天,父親買了「刮刮樂」的彩票。這種彩票用一枚硬幣刮開票面便能當場知道勝負,所以雖然是彩票的一種,也是賭博。若說父親賭博成癮當然沒有說錯,但良多想,父親一定也有他自己的追求,只是最終未能夢想成真。賭博作為替代品,成了他畢生追求的目標,就像今天的自己。

  「老爸經歷了很多,卻沒能如願以償。生不逢時……」

  「嗯,你說錯了,不能把自己的過錯歸咎於時代。」

  良多心頭一緊,母親說的的確沒錯。一想到父親做的那些錯事,心情不由得陰鬱起來。

  「怎麼,你有心事?」

  「沒……」良多用筷子夾起線香。

  「這會兒,你把線香當你爸了吧?」

  淑子一語中的。每天一大早父親都會為佛龕獻一炷香。良多想,香爐中沒準也有父親上過的線香留下的燃渣,他的靈魂應該就依附在其中。

  「人都走了,怎麼想他都沒用。珍惜眼前的那什麼才是真的。」

  「我知道。」

  「男人為啥都不珍惜眼前呢?」淑子合著音樂的節奏擺動身體。

  因為現實太渺小,良多想說,但沒有說出口。

  「你們總是追求已經失去的東西,做些實現不了的美夢……老這樣的話,不是每天都活得不快樂嗎?」

  「是這樣嗎?」良多不願正面回答。他明白母親問的不是父親,而是自己。

  鄧麗君如泣如訴的歌聲把他吸引了過去。

  告訴我 讓你傷心的理由

  即使我能觸摸到你

  我也願意相信你 唯有如此

  「幸福這東西,你不放棄些什麼,你就無法得到它。」

  聽著母親的話,良多抬起頭來。聽上去有些傷感,也許沒錯,良多想。

  鄧麗君還在唱。

  比海更深 比天更藍

  我真的無法

  超過如此般地愛你

  淑子似乎受到了感染,長長嘆了一口氣後開口道:「活到這歲數,我還從來沒有感受過比海更深的愛。」

  「別說得那麼可憐。」

  「你有過?」

  淑子這麼一問,良多不免猶疑起來。他的腦海裡第一個出現的是響子,但如果要問是否愛得比海更深,還真難以回答。

  「我嘛,怎麼說呢,有我自己的方式……」良多支吾著,視線下意識地轉向響子和真悟正在酣睡的臥室。

  「普通人根本沒有。」淑子斷定。

  良多不確定「普通人」中是不是包括自己。

  「即使這樣,大家也都活得好好的,每天都很快樂。」淑子搖了搖頭,繼續說,「嗯嗯,因為沒有所以才活得下去。就像我這樣,也開心地過著每一天。」

  也許那種擁有過激情燃燒般愛情的人,才無法快樂地過上安穩平淡的生活。

  「人生太複雜了。」良多說。

  「哪裡,很簡單,人生其實很簡單。」淑子又搖了搖頭。

  話音剛落,淑子猛地站起來。

  「我剛才說了很了不起的話是不?你可以寫進下次的小說裡啊。快,用筆記下來。」淑子說著便去取紙和筆。

  「不用了,我腦子裡記著呢。」

  淑子拿來了用廣告紙裁成的小紙片。

  「從哪句話開始?」

  「什麼?」

  「從『幸福』的話題開始吧……」

  良多看著說話越來越起勁兒的淑子的側臉。母親的心情格外暢快。他遽然醒悟,母親在盼望,15年來一直在望眼欲穿地盼望。她不僅盼望著有家不回的兒子,而且在盼望著兒子和他的家人一起回家,她還在盼望著兒子的新小說,如同不停地盼望偶爾飛到橘樹上的青鳳蝶。

  陽台上的橘樹在劇烈地晃動。

  良多還是睡不著,獨自一人坐在廚房的飯桌邊,筆記本打開著。母親又回到起居室躺下了。良多能聽見她的鼾聲,應該是睡著了。

  筆記本上寫著所長說過的一句話:「有勇氣成為別人的過去。」在這句話的邊上,良多記下了母親的話:「幸福這東西,你不放棄些什麼,你就無法得到它。」

  翹首以盼——良多的腦子裡不斷閃出這個詞,不過他沒有記在筆記本上。想到獨自一人在小區裡苦苦守候的母親,良多不禁有些傷感。

  自己曾經居住的那間臥室的移門打開了,露出了真悟的腦袋。真悟睡意矇矓地問良多:「颱風還沒走?」

  「嗯,狂風暴雨。」良多回答。真悟露出了笑臉。

  「要去洗手間?那裡有開關。」

  「知道。」真悟說著走進洗手間。

  良多想到了什麼,拿起手電筒站起來。

  他在夜色中等著真悟從洗手間出來。他打開手電筒,從臉下往上照,一張長滿邋遢鬍子的臉龐懸浮在空中。

  真悟嚇了一跳,身體僵直地站著。

  「去嗎?」良多笑了起來。

  「去水塔?」真悟戰戰兢兢地問。

  「去公園。」良多說。

  「嗯。」真悟點點頭,一臉喜悅的表情。在良多的眼裡,沒有任何東西能和這張笑臉相比,為了這張笑臉做什麼都值得。

  良多有點想哭。

  響子在漆黑一團的臥室裡鑽出被窩,豎起耳朵聽著臥室外的動靜。

  「脆餅和白巧克力蛋捲……」真悟向良多報告。

  「滑梯那邊……」良多似乎回答著什麼,說話聲被暴雨聲掩蓋住了,響子聽不清。

  父子倆好像要頂著颱風去什麼地方冒險。

  「危險!」響子本想阻止他們,但真悟說話的語氣聽上去很興奮,響子決定默許這一次。

  開門的聲音響起,隨即又關上了。

  響子不免擔心。她走到陽台上,透過玻璃窗,看到了良多和真悟的身影。真悟穿著塑料雨衣,良多的手臂繞過真悟的雙肩,緊緊把他攬在懷裡。

  應該不會受傷,響子想。小區裡的樹木在暴風雨中劇烈晃動。

  「他們不會上水塔吧?」響子的身後傳來了說話聲。她回過頭去,身著對襟毛衣的淑子正走出廚房。

  「應該是去公園,聽他們說滑梯什麼的。」

  「那就好。那小子,過去和同學爬到水塔上去了。就他一個人嚇得不敢下來,還叫來了消防車,弄得好緊張。」

  準確地說,出動的不是滅火消防車,而是雲梯消防車,救下了下到水塔中途哭得一動不敢動的良多。被良多轉嫁污名的芝田君倒是靠自己的力量下到了塔底。「大器晚成的芝田君」其實並沒有嚇得屁滾尿流。

  響子想像良多大哭的模樣,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

  「明知自己是個膽小鬼,為啥就不能過安穩的日子?」聽了淑子的話,響子使勁點了點頭。淑子的確說得不錯。婚姻生活似乎就是在找「為啥」的答案。

  雖說只睡了三個小時,但已經過了那個點,響子完全沒有了睡意。昨天社長告訴她下午出勤就行了,上午如果瞌睡的話還能打個盹兒再去公司。

  響子和淑子在廚房聊天。淑子誇響子的字漂亮,請響子幫忙寫服喪明信片。

  「我讓千奈津幫我寫,可不想欠她家太多人情。」淑子說。響子有些意外,她以為千奈津與淑子相處得不錯。大概因為彼此間關係好反而有些拘束吧,她想。

  響子好久沒有用毛筆寫字了,一提起筆便感覺很親切。

  「寫得真好,真的,好羡慕。」淑子端詳著響子寫的字,欽佩地說道。

  「您過獎了。」

  「親家母也寫得一手好字?」

  「嗯,她是教書法的老師。」

  「我也想過當家政課老師呢,如果腦子再聰明一點的話就好了。」

  「哦,是嗎?第一次聽您這麼說。我也有教師資格證呢。」

  「啊?是嗎,什麼老師?」

  「國語老師,還參加過教育實習。」

  響子的話音在最後幾個字突然變輕了。她之所以沒有當成老師是因為懷孕,她覺得這個話題再說下去自己會很尷尬,所以趕緊閉嘴了。

  淑子也沉默了下來。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正在往明信片上寫收件人地址的響子。

  「您那樣看我的話我會緊張的……啊,這位,來參加過我們婚禮的,川崎那邊的。」響子記得這個名字,是良多父親一方的親戚。

  「沒錯。去年太太去世了。」

  「是嗎,還很年輕呢。」

  雙方在婚禮上相互寒暄過,自那以後就沒再見過面。良多也不常去父母家,更不用說和親戚有什麼來往。

  淑子將響子寫好的明信片排成一排,忽然,她開口問道:

  「你們真的沒希望了嗎?」

  響子壓根兒沒有思想準備,但她覺得還是應該表明態度。淑子一直以來總是用弦外之音來表達希望兩人復合的願望,但直截了當地這麼發問還是第一次,響子不想錯過這次機會。

  「婆婆您一直把我當親生閨女看待,我非常高興。」

  「真的?」淑子情緒有些低落。

  「可我覺得良多先生不適合建立家庭。起初,我以為有了孩子他會改變……」

  「他們太像了,在這方面,和他爸。」

  淑子也和自己一樣過得十分辛苦,響子想。

  「對不起。」響子輕輕鞠了一躬。

  「不不,要說對不起的是我。我知道了,這個話題就到此為止吧。」

  淑子裝出很輕快的語氣說,響子只是低著頭。

  「咱們的『壽司聚餐會』也終止吧?」淑子半開玩笑地說。

  「不,咱們繼續。」響子答道。

  「真的啊?」笑容在淑子的臉上綻放開來。

  「真的。」

  「太好了,咱們偶爾也去嘗嘗不是迴轉的壽司[註] 。」

  [註] 指比迴轉壽司高級的壽司。

  「下次我請客。」響子說。

  「那敢情好。」淑子嘴上應著,向臥室走去。她從佛龕邊上的小盒子裡取出一個小木盒。

  回到廚房,淑子將小木盒交給響子。

  「啊,臍帶。」

  桐木盒裡裝著真悟的臍帶。

  「去神社拜過後我就一直保管著。」淑子回憶道。當時正在搬新居,大家都手忙腳亂的,便將這個小木盒交給淑子保管。

  「我記得呢。」響子打開盒蓋。臍帶好像小了一圈。

  「這就還給你了。」淑子的語氣有些憂傷。

  「是。」響子的神色也變得憂傷起來。

  「真的想不明白,為什麼你們會走到這一步。」

  淑子說著,眼淚湧上了眼眶,儘管剛剛說過「這個話題到此為止」。她心裡十分清楚,但還是無法接受一度已經成了親人的人離開。

  響子也說不出話來,只是眼中噙著淚水。

  沉默了片刻,淑子換了話題:

  「這幾個字真難看。」

  是良多在桐木盒上用簽字筆寫上了「真悟」兩個字。不但字寫得醜,而且墨水花開了,有點不堪入目。

  「請公公寫的話就好了。」響子破涕為笑。

  「他在寫字方面隨我。」淑子用紙巾擦拭眼淚。

  颱風逼近關東沿岸,經預測將會在此地登陸。此刻風雨十分猛烈,躲在章魚滑梯下的暗室裡也能聽到狂風暴雨發出的巨大聲響。不過,頭上是厚實的鋼筋水泥,還是讓人覺得安心。

  「啊,什麼東西被風颳走了。」真悟用手指了一下。

  夜空中有個白色的物體飛速舞動,轉瞬不見了蹤影。

  「塑料袋吧?」

  「是把傘!傘!」真悟用確定的語氣說。

  「啊,人!」良多用手一指。

  「飛著嗎?」真悟吃了一驚。

  「騙你的喲。」

  「真壞。」真悟說著,露出了歡快的笑容。

  良多注視著興奮的真悟,問:「吃脆餅嗎?」

  真悟打開塑料袋,取出一大袋「歌舞伎脆餅[註]」,這是淑子買來存著的。

  [註] 圖案和包裝設計使用了日本傳統戲劇「歌舞伎」元素的一種脆餅。

  良多和真悟舉起幾塊歌舞伎脆餅,做了一個乾杯的手勢,咬了一口。

  「有點回潮。」良多笑道。

  「嗯,不過很好吃。」

  的確,深夜的脆餅格外可口,良多想。當初和父親躲在這裡,好像也是吃的脆餅之類的東西。那年自己還在上小學低年級,彷彿經歷了一場大人般的了不起的冒險,至今還記得當時忐忑和興奮的心情。父親也少見地興奮,不斷搞怪。

  「真悟,還記得爺爺嗎?」

  「嗯,記得 爺可疼我了。」

  這讓良多感到意外。

  父親不是喜歡孩子的人。每次帶真悟回家,他也是愛答不理地自顧自看報。

  到了晚年,良多也很少來看父親。響子帶真悟來過幾次,是不是上了年紀的父親變得愛熱鬧了?

  「爸爸不喜歡爺爺吧?」

  「為什麼這麼說?」

  良多不記得自己對真悟說過這種話。

  「爺爺說的。」

  「沒有不喜歡爺爺,只是和爺爺吵過架。」

  「為什麼吵架?」

  「可能是因為爸爸寫小說吧。」

  沒有明確的理由。父親常把「靠寫文章怎麼能生活」的話掛在嘴邊。也不光是為了這些。隨著年齡的增長,父親本身也變得難以親近。雖說自己內心十分抗拒成為父親那樣的人,但現實中卻不断發現自己重蹈著父親的覆轍。

  「真悟長大後想幹什麼?」

  「嗯,」真悟想了想,「公務員。」

  無疑,不想成為父親那樣的人,這和上高中時良多的想法如出一轍。

  「不是想當棒球手嗎?」

  「我當不了棒球手。」

  「那不好說,不試試看怎麼知道。」

  「我清楚著呢。」真悟回答得很爽快,大人般的語氣讓良多心裡咯噔了一下。

  「爸爸過去想幹什麼?」真悟反問良多。

  「公務員」三個字畢竟難以出口。

  「爸爸的理想實現了嗎?」

  的確成了小說家。只是,現在還能稱為小說家嗎?15年沒有寫作的小說家。

  「爸爸的理想還沒有實現。不過呢,問題不在於實現還是沒實現,重要的是能不能懷揣理想生活。」

  「真的嗎?」

  真悟直視的目光很刺眼,良多不由自主地移開了視線。

  「當然是真的,是真的,真的。」

  良多又好像是在說給自己聽。真悟注視著良多,他的目光彷彿在窺視良多的內心。良多霎時回過神來,自己重複了三次。

  我是在說謊?還是在自我欺騙?

  「真的。」良多又嘟囔了一遍,好像是在告訴自己。

  「真悟,在嗎?」暗室外有人喊話,是響子的聲音。

  「媽媽快進來,這裡不會淋到雨。」

  「可惜了。」響子嘀咕著進了暗室,手裡提著的水珠圖案的雨傘骨子斷了。響子也穿著塑料雨衣。

  「奶奶擔心著呢,快回家吧。」響子說。真悟不滿地「唉」了一聲。

  「我去那裡的自動售貨機買咖啡,喝完咖啡就回吧。」良多提議道,真悟不情願地點了點頭。

  「我去買。」

  「危險!」良多和響子異口同聲地想要阻止真悟,但這次真悟很少見地堅持要去。

  響子說要熱的綠茶,良多和真悟要熱咖啡。

  真悟高喊著「衝啊」,跑進了雨中。

  「那孩子,叫得好大聲。」響子很驚訝。

  真悟是個很少和別人打鬧嬉笑的孩子。通常同學們玩得很熱鬧的時候,他只是在一邊觀望。

  是颱風之夜的冒險讓真悟的心態起了變化,響子想。

  「我沒想到會這樣。」良多突然開口道。

  「是啊,我本來也打算馬上回家……」

  「不是,我不是說這個。」

  良多說的不是今天發生的事,而是迄今為止發生的所有一切。

  「說得沒錯,本來不應該是這樣的。」

  響子也意味深長地低聲道。

  「小心摔跤。」良多對真悟叫道。真悟在高喊著什麼,沒有聽見。

  「我已經下定決心了,我們向前看吧。」

  響子直視著良多的眼睛。

  「啊啊,嗯……」良多模棱兩可地回應。

  「你明白嗎?」響子凝視著良多。

  良多迴避著響子的目光點了點頭。

  「明白……啊,早就明白了。」

  良多早就明白了,可是不敢直接面對,他害怕得只能移走視線,用「父親遊戲」來維繫一切。

  良多片刻不離地注視著正在雨中往回跑的真悟。

  「喝了咖啡就甭想睡覺了。」響子警告真悟。

  「不睡了。」真悟對著罐裝咖啡又喝了一大口。

  「不行,對身體不好,你還是個孩子。」

  「一會兒說我是個孩子,一會兒說我是個大人,都是媽媽說的。」真悟不滿地說。

  「什麼時候說你是大人了?」響子惱怒道。

  「說了,就是前幾天。媽媽說,你已經不是孩子了,要活潑開朗一點,就在你們約會後說的。」

  響子也想起來了,皺起了眉頭。

  「那可就不好辦嘍。」良多附和著真悟。

  「你少開口。」響子責備道。

  「遵命。」良多乖巧地鞠了一躬。

  「都這種時候了,還有閒心說這些……」響子低聲對真悟說。真悟彎腰在口袋裏找什麼東西。

  「啊!彩票不見了!」他「噌」地向外跑去。

  「丟了嗎?」良多問。

  「3億日元。」真悟回答。

  「中不了的。快回來,淋濕了會感冒的。」

  「傻瓜,300日元一定能中的。」良多也衝出暗室。

  「真的?」響子也趕緊往外跑。她腳下一滑,差點摔倒。她用力踩著地面往前行,終於免於摔倒出了暗室。

  三人在深夜的小區公園裡追蹤被風吹跑的彩票。真悟摔倒後立刻起身,繼續全神貫注地尋找。

  天亮時分,颱風從關東沿岸擦肩而過。颱風過後的天空,萬里無雲。

  三人找到的九張彩票和良多濕透了的襯衣一起晾在陽台上。真悟執意要找到最後一張,被響子訓斥後才作罷。

  煎雞蛋、醃菜,加上放了水菜和油炸豆腐的味噌湯,良多和真悟、響子在廚房裡圍著飯桌吃早餐。

  淑子在佛龕前上了一炷香,隨後打開整理櫃,找什麼東西。

  「還是幸虧住在這兒了吧?」淑子驕傲地說。

  「說的是呢。」響子回答。

  電視新聞正在報導昨晚颱風的受災情況,僅東京都內就有120人受傷。

  響子的手機也收到真悟學校發來的短信,下午上課。

  服喪明信片也全部寫完了。

  淑子將一件白色的翻領襯衣遞給良多。

  「這件襯衣,你拿著。」

  「幹嗎?」

  「你爸的。你襯衣還沒乾,穿這件回去吧。」

  「還留著啊?沒扔掉?」良多說。

  「不小心漏了,忘扔了。」淑子不好意思地辯解。

  「忘扔了」的東西是不會放在自己的衣櫃裡的。良多只是「哦」了一聲。

  「有點小,但很適合你。」淑子將襯衣在良多的後背比了比。良多和響子對視了一下,輕聲笑了起來。

  小區裡四處散亂著折斷的樹枝、壞雨傘和垃圾,只有經過風雨洗禮的草地蔥翠欲滴,泛著耀眼的亮光。

  真悟一出門便跑到草地上。他撿起一張小紙片,隨即又扔了,不是彩票。可真悟並不死心。

  良多和響子將真悟夾在兩人中間走著,真悟停了下來。

  「啊,奶奶!」真悟用手指著。

  淑子在樓梯的平台上揮手。

  淑子說腳疼,就在玄關和良多等人道了別。結果她還是下了一半樓梯,目送三人離開。

  良多不禁心頭一顫。他在腦海裡又搜尋了一遍,過去母親是否也有不送到車站的情況?從來沒有,何況還有孫子和曾經的媳婦在場。

  良多又回望了一眼母親。他吃驚地發現,母親揮著的胳膊很細,猶如上面的肉都被削掉了一般。

  那天母親送自己下樓時累得不輕,還以為那是她「誇張的表演」,自己完全想錯了。從今往後母親下樓外出的次數一定會越來越少,兩天一次的頻率會逐漸變成三天一次……這種跡象已經開始出現了。

  良多第一次意識到死亡在接近母親。

  就在這一刻,良多突然注意到了一件事,是樹木,它們是使住宅小區變得昏暗的原因。小時候,那些樹的高度還不到二樓,現在已經超過五樓了。它們枝繁葉茂,所以感覺小區的光線昏暗。

  人們因此陷入了小區正在回歸自然的錯覺。小區不斷被樹蔭吞噬,被青苔遍地、不斷延伸的廣袤樹林所吞噬。

  良多的腦海裡浮現的是茂林深處如胎兒般沉睡的母親的身姿。

  誰來守望沉睡的母親?良多在心裡自問。

  不過,他迅速將這一念頭從腦子裡驅趕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