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響子按下門鈴,淑子好像等著似的立刻開了門。

  「哎呀哎呀!」見到渾身被雨淋濕的響子,淑子轉身去取毛巾。

  「媽媽,不好意思,沒打算這種時候來打擾的。」

  「這樣好,反倒熱鬧了。」淑子在起居室裡回答。

  真悟和良多一起現身了,兩人看上去興緻很高。

  真悟穿著棒球鞋。

  「快脫下來,別穿鞋在屋子裡。」響子責備道。

  「新鞋子,還沒在外面穿過呢。」真悟走了幾步給響子看,腳下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音。

  「新鞋子也不行,不吉利。」響子搖著頭。響子說這話是因為想起送葬時直系親屬穿著皮鞋將木棺抬出房間的習俗,但真悟格外興奮。

  「是我,我給他買的。」良多特意強調。

  響子沒有理睬良多。

  良多又主動搭話:「沒被車站開出來的大巴車弄迷糊?主要是為上年紀的人服務的,遇到情況也會臨時改道。」

  「之前我也來過,還記得。」響子愛答不理地回答。

  良多不知道響子和淑子聚餐吃壽司的事情。她們有時在車站前吃完後也會來小區。

  「不行,快脫了,會弄壞地板的。」響子訓斥真悟。

  「沒事的,反正都已經傷痕纍纍了。」淑子手拿毛巾出現了,「和奶奶一樣。」她說完笑了起來。

  「讓您費心了。」響子接過毛巾也笑了起來。

  「響子,快脫了鞋子進來,把衣服烘一下。」

  說著,淑子和真悟一起進了起居室。

  兩人離開的瞬間,響子瞪了良多一眼。

  「少讓老人操心。」她小聲埋怨道。

  「真悟說想來看奶奶。」

  「又拿孩子作藉口。」響子更生氣地怒視良多。

  「我說,響子,快進來,別感冒了。」淑子在起居室招呼響子。

  「好,我馬上過去,就打擾您一會兒。」說著響子向起居室走去,再次回頭瞪了良多一眼。

  既然來了就沒有馬上離開的道理,淑子希望他們吃完晚飯回家。響子也沒有理由拒絶便答應了。

  在和良多暴風驟雨般的婚姻生活中,響子不止一次地在心裡抱怨淑子,究竟是怎麼教育兒子的!可是一旦面對淑子,她心中的怨氣便馬上煙消雲散。淑子是個大大咧咧、性格開朗的人,偶爾發起脾氣來好像換了一個人,但也十分爽快。另一方面,她又善解人意、善良、幽默、孤獨感強烈……響子喜歡這樣的淑子。

  晚餐是咖喱烏冬麵。淑子將存放在大保鮮盒裡冷凍的咖喱烏冬底料放入微波爐解凍後倒進鍋裡。足夠五個人吃的份。食材中加入土豆是蓧田家的慣例,但冷凍後的土豆會變得很脆。

  切土豆成了響子的活兒,而油炸物則交給真悟負責。誰都沒料到真悟會那麼一絲不苟地把食材切成長方形。

  良多站在起居室看著其他人,有些心神不寧。

  「加點青豌豆,顏色會變得那什麼。」良多要求母親。

  「好的好的。」淑子從冰箱裡取出冷凍的青豌豆放進鍋裡。

  手上幹著活兒,聊天的話題轉到了真悟的身高上。

  「排在前五位?」響子語氣溫和地問。

  「嗯嗯,第三位。」真悟回答,他小心地切著紅腸,看上去很喜歡幹這種活兒。

  「說起來,那小子也是上中學後才開始長個兒的。」淑子指著良多,「一下子躥起來的,爺爺說他也一樣,所以真醬上中學後也會長個兒的。再說這孩子腿部很結實,絶對會是個大長腿。」說著,淑子在真悟的腿上摸了一下。

  「別瞎說,又不是狗,和腿有什麼關係。」

  淑子沒理會良多,開始往鍋裡下乾麵。

  「奶奶說了能長高,開心吧?」響子笑道。

  真悟停下手中的切菜刀,注視著良多,「真的能長那麼高嗎?」他問。

  「當然能長高啊,能長高,長高!」良多點著頭。

  「說了三遍,有點假。」真悟笑道。

  淑子吃了千奈津帶來的三色糕團還不餓,只盛了一小碗烏冬麵,很快吃完了。

  她催促真悟將獲得敬老日作文比賽金獎的作文讀給自己聽。

  良多也不斷催促還沒吃完的真悟「快讀快讀」。

  真悟將作文拿在手裡讀了起來。作文的題目是「我崇拜的奶奶」。

  急著要聽作文的淑子,此刻卻變得坐立不安起來,她不時站起來打開櫥門看看。母親大概有些害羞,良多想。

  「……來奶奶家,穿上她為我手工縫製的衣服,非常漂亮。我一穿上新衣服,大家都非常高興,我也很高興。不過,大家說我可愛,我還是有些難為情。雖然奶奶為我做很多事我很開心,但做得太多會累的,您要多注意休息。奶奶,您一定要長壽啊!」真悟靦腆地讀著作文,最後說「讀完了」。

  「就是想讀給奶奶聽,是吧是吧?」良多催促真悟承認,真悟勉強點了點頭。

  「奶奶好高興。你要崇拜的話還是要崇拜特蕾莎修女、宇航員什麼的,那樣聽上去多有志向。」

  淑子一臉羞澀地說著,取出照片給響子和真悟看。

  一張是幾天前已經給良多看過的停在橘樹上的青鳳蝶的照片。

  「好漂亮。有這種蝴蝶?」響子吃驚地問道。

  「是啊,就在這一帶,因為這裡還有很多綠色植物。」

  還在廚房餐桌邊吃著咖喱烏冬麵的良多瞥了一眼照片,果然是町田說的青鳳蝶。

  良多正要開口問這種蝴蝶真的吃橘樹的葉子嗎,淑子拿起另一張照片給良多看。

  「這是崗亭後面。」

  照片上是農田,草莓豐收在望。

  「啊啊,那塊地已經沒有了吧?」

  照片上的農田是淑子過去精心照料過的那塊地。附近的大農戶將一塊農田低價出租給了小區的居民。淑子曾在那塊地裡種過蔬菜和水果,不過現在也已經建起了樓房。

  「那個草莓好吃吧,真醬?」淑子問真悟。

  「嗯。」真悟回答,吮了一口剩下的烏冬湯。自己出力做的咖喱烏冬麵比平時的好吃一百倍。

  「你還要嗎?」淑子問良多。

  「啊,要。」良多把飯碗遞給淑子。

  「看來是肚子餓了。」淑子望著吃得乾乾淨淨的飯碗。

  由於沒吃午飯,良多肚子裡空空如也。

  「真悟,你也再添點兒?」良多問。

  「嗯,還要。」真悟答道。響子拿起真悟的飯碗走進廚房。

  「咖喱煮得正好入味。」響子將飯碗遞給淑子。

  「不錯吧,是用鰹魚做的底料。他爸喜歡,所以我做了很多那什麼。」

  淑子邊盛烏冬麵邊說道。

  「啊?還是半年前做的?」

  「你已經吃下去了,晚了。」淑子調侃著,把飯碗放在良多跟前。

  良多用鼻子聞了聞,當然,除了咖喱味沒別的。

  「男人就是講究保質期。」響子也附和淑子,將飯碗在真悟面前放下。

  「就是。」淑子回應道。

  「當然講究啊,是吧,真悟?」良多尋求真悟支持。真悟只是笑而不語。

  「你,襯衣上沾上咖喱了。」淑子說。

  良多一看,確實咖喱濺到了襯衣上。淑子拿起抹布用舌頭舔濕,為良多擦拭。

  「喂,你用舌頭舔了吧,髒死了!」

  良多用手阻止淑子,淑子毫不理會地又狠狠舔了幾下繼續擦襯衣。

  「好意思跟自己的父母說髒嗎?我為你把屎把尿什麼都幹過。」

  趁淑子生氣,良多在水龍頭下將襯衣弄濕。

  「男人身邊沒有個女人就是不行,是不?」

  淑子故意說給響子聽。響子一動不動地聽著,沒有接淑子的話茬。

  吃完晚飯後,響子催促真悟收拾回家。

  「住一晚再回吧。」淑子帶著哭腔央求。

  外面的暴風雨聲的確越來越大。

  良多打電話叫出租車,電話鈴聲響了很久無人接聽。

  「這種時候把奶奶一個人撇下回家?」淑子再次可憐兮兮地懇求。

  真悟和響子停了下來。

  「這種時候要苦苦哀求才行。好啦好啦!」良多勸道。

  淑子並不死心。

  「有多的被子,床單也是剛洗過的。」

  響子一臉為難:「明天還要上學……」她看著真悟。

  「停課,學校反正停課,」淑子說著抱住真悟,「是吧?」

  「大概下午才會上課。」真悟回答。下大雪還有去年刮颱風的時候,也都是下午上課。

  「是吧!外面危險著呢。這麼大的暴風雨,不知什麼東西會被吹得掉下來。」

  「是啊,但沒帶替換衣服……」

  響子說得沒錯,而淑子並不罷休。

  「實在那什麼的話,明天一大早回去就行了。」

  「出租車全部預約出去了,要過來接的話最快也要30分鐘。」良多為母親帶來了好消息。

  「是吧,那麼晚回去真悟睡覺也要晚了,對身體不好。」淑子用做出最後決定的口吻說,她已經使出了全部招數。

  響子也不再堅持。

  「好吧,聽奶奶的吧?」她徵求真悟的意見。

  「嗯。」真悟喜出望外地回答。

  淑子瞬時變得容光煥發,「那我去準備洗澡水。」她說著向浴室走去。

  「還有牙刷和睡衣吧,」她停下腳步,「響子穿千奈津的綠顏色睡衣可以嗎?我洗過了。真悟穿前年的那件,大概穿不下了吧?」淑子眉飛色舞地說。

  「突然又活過來了啊。」良多不好意思地撓著頭。

  從浴室裡傳來點火開關「咔嗒」的響聲。這一久違了的聲音,讓良多的心裡有些傷感。

  他又想起了蝴蝶的事情。母親為什麼會說毛毛蟲吃了橘樹的葉子長成了蝴蝶?難道是她覺得說了那句「不開花也不結果」的話太傷人才撒了那個謊嗎?不過,這不是母親的風格。

  良多看到陽台上的橘樹在風中左右搖擺。

  那只青鳳蝶一定是在附近的雜木林裡吃樟科植物長大的,只是為了休息一下才飛到了陽台的橘樹上。也許自己就是那只青鳳蝶,良多想。

  或許在母親眼裡,離婚後窮困潦倒、突然回家的兒子,和青鳳蝶重疊在了一起,她一定在翹首盼望自己這個有家不歸的不肖子。

  浴室的火似乎點不上。

  咔嗒、咔嗒……點火聲不絶於耳。

  起居室裡只剩下淑子和真悟二人。

  良多在浴室裡洗澡。響子說去良多的房間打電話。

  淑子從壁櫥的小櫃子裡取出用尼龍繩捆起來的一捲紙,是良多上小學、中學、高中獲得的獎狀。其中的絶大部分是作文競賽的獎狀,還有一些不同時期的文集,以及高中時投稿首次被刊登出來的雜誌。

  淑子解開尼龍繩,將良多小學五年級在學校裡得獎的作文挑了出來。

  這篇作文老師要求對社會上引起強烈反響的在銀行劫持人質的搶劫事件發表看法,而良多自作主張地用充滿幽默感的語言寫了在聽說這一事件之前自己幹的事。在寫滿兩張稿紙的文章裡,除了一個句號外均是逗號。一部分老師給了這篇作文最低分。有一個老師堅持認為文章「很有趣」,最後這位老師的意見被採納,作文得了獎。不過,良多並非有意寫一篇通篇逗號的作文,在被老師問到時他才恍然大悟。

  淑子將作文遞給真悟。稿紙已經泛黃,真悟開始讀父親的作文。

  「你爸爸從小就很會寫作文。」

  「哦。」真悟似乎不太感興趣。

  「真醬沒準也文采出眾。」

  聽淑子這麼說,真悟驚訝地抬起頭來,臉上露出不安的神色。

  「文采?」

  「不用緊張,不是壞事啊。」

  「真的?」

  「嗯,是非常好的事情,不是每個人都有文采的。」

  真悟還是顯得有些不安。淑子輕輕摸了一下真悟的頭。

  「不想和爸爸一樣?」

  「嗯。」

  「為什麼?」

  「媽媽不是討厭爸爸才分開的嗎?」

  淑子趕緊打斷他。

  「喜歡才在一起的啊,所以就有了你。」

  真悟似乎陷入了沉思,不一會兒他問:

  「爸爸愛我們嗎?」

  真悟的話觸到了淑子的痛處。她很清楚良多對家庭不聞不問的態度,現在真悟懷疑良多的愛,也許就是必然的報應。

  「當然愛,怎麼會不愛……」淑子說。

  真悟的神情稍微平靜了下來。

  「那,彩票中獎了,大家還能一起生活嗎?」

  淑子感覺心痛,看來真悟知道父母離婚的最大原因來自經濟上的窘迫。

  「是啊,說不定能呢。」淑子只能這麼回答。

  「那就造一幢大房子,奶奶也來一起住。」

  「啊呀,奶奶好開心,一定要讓奶奶一起去住哦。」

  淚水在眼眶中打轉,淑子強忍著。

  響子一個人在良多的房間裡。福住打來電話,響子進房間後也沒接起電話。兩聲、三聲……手機鈴聲持續響著。

  響子沒接,她不知道該怎麼向福住解釋眼前的狀況。和前夫以及兒子一起住在前夫的父母家,儘管因為颱風來了,福住也一定會不高興。沒準他會說馬上開車來接。那樣一來就會與良多直接照面,響子不想他們發生衝突。

  響子想還是過會兒給他發短信,就說由於暴風雨太大沒聽見手機鈴聲,假裝已經回家了。福住還沒有進過自己的房間,應該不會提出今晚來吧。

  響子不是第一次進良多的房間。結婚後來公婆家住下時,響子就躲在這個房間裡,通宵達旦地讀著想像中良多也一定讀過的小說。

  她發現書架上的書籍沒有絲毫變化。一本單行本進入她的視線,是川上弘美的《踏蛇》。小說寫的是被踩到的蛇自稱母親住進了一位獨居女性的家裡的故事,夢幻和現實交織,形成了小說奇異的風格。響子讀過川上弘美的所有小說,其中最喜歡的莫過於這部《踏蛇》,上大學時反覆讀了好幾遍。

  良多也讀了這部小說。良多認為蛇是一種隱喻,這種解讀也很有深度,讓響子受益匪淺。

  不過,響子喜歡這個故事本身,放棄了對意義的解讀。良多一開始批評響子「避重就輕」,卻逐漸與響子產生了共鳴,說「還是你那種讀法有意思……」

  響子回憶起這些不由得心生感慨,她翻開了拿在手裡的這本書。

  良多身體泡在浴缸裡,腦子卻還在想青鳳蝶。他忽然發現浴缸的水管一側不斷有漂浮物湧動。良多抓起手桶往外舀水,浴缸太窄,手腳舒展不開,只好打開水龍頭放水帶走漂浮物。

  「浴缸太小了,好久沒在裡面泡澡了。」良多說著,回到起居室。響子和真悟正玩著「大富翁」遊戲,這是淑子為孩子們準備的。好像已經決出勝負了,車走到了終點。

  「真悟洗澡吧?」良多問,他從冰箱裡取出啤酒。

  淑子在廚房的餐桌旁專注地寫著「手繪信」。

  「我洗不洗呢?」真悟猶豫不決。

  「去洗吧,泡一下很舒服。」良多又對淑子低聲道,「水管該清洗了,黑黑的髒東西都出來了。」

  「啊啊,黑小鬼啊。」淑子笑了起來。

  說起來良多上中學時也出現過相同狀況。用清洗浴缸的刷子弄乾淨後,過了一段時間,等到差不多忘了它時又會出現。過去蓧田家稱它為「老垢」,千奈津的兩個女兒看了《龍貓》後稱它「黑小鬼」。

  「黑小鬼會出來嗎?」豎著耳朵聽兩人說話的真悟興奮地問道。

  「當然會出來,不過是在水裡。」淑子雙手下垂,模仿小鬼的模樣。

  良多察覺響子有些異樣。她背對自己靜坐著,對母親的調侃每每不假思索地點頭回應,但一言不發。

  「你們玩大富翁啊。三人玩吧?」良多試探性地問道。

  「我休息一輪,你們兩個玩吧。」響子面無表情。

  真悟最先機敏地回應:

  「好吧,我去洗澡了。我想看黑小鬼。」

  「老媽,真悟要洗澡,您給看著點兒。」

  「好嘞!」淑子跟著真悟向浴室走去。

  良多坐到響子跟前。響子顯得悶悶不樂,視線迴避著良多,而此刻良多只能硬著頭皮搭訕:

  「我們兩個玩吧?」

  「和你玩?玩不到一塊兒。無法想像和你玩大富翁。」

  響子動手收拾棋盤,動作幅度很大。

  「你生什麼氣啊?」

  「今天你和真悟幹什麼了?」

  響子說的不是贍養費的事情,良多鬆了口氣。

  「給他買了雙棒球鞋,吃了漢堡……」良多趕緊辯解,「不是麥當勞,是摩斯漢堡,摩斯。」

  這些不是響子生氣的理由。

  「後來又幹什麼了?」

  良多終於明白了,原來是為買彩票的事。

  「拜託你,不要把你的惡習傳染給真悟。」

  「彩票又沒什麼。」良多嘟囔。

  響子臉色都變了。

  「我要把真悟培養成勤奮刻苦的人,不想讓他通過賭博不勞而獲……」

  良多舉手阻止響子繼續說下去。

  「買彩票怎麼算是賭博?」

  「就是賭博!」

  「混帳,那不是!」良多也生氣了。

  「那好,你告訴我那算什麼?」

  「每300日元都是一個夢想。」

  「還不是一樣?」響子語氣冰冷地反詰。

  「你說那種話,是在和全國六千萬彩民為敵。」

  聊到賭博,這是良多詞窮時的一貫說辭。

  「我又不怕,為敵就為敵。」響子不以為然地說。

  「嘿咻」,淑子的聲音傳了過來。她正從壁櫥裡取被縟。響子起身上前幫忙,良多也跟了過去。

  臥室的榻榻米上鋪了兩條被縟,三隻枕頭並列擺成了一排。

  「老媽,您這算什麼?」良多責怪道。

  「你爸的被縟拿出去洗了。」淑子顧左右而言他。

  「不是,我不是說的這個。我們已經那什麼了。」

  「不是一家人。」這句話良多說不出口。

  「不能這樣。」響子態度很堅決。

  「這有什麼,讓真悟夾在中間不就行了?我睡起居室。外面下著大雨,一家人就不要摻水了[註],你們很久沒在一起了。」

  [註] 這裡淑子用了有「水」字的日語慣用句「水入らず」,意思為「沒有外人介入的親密關係」。

  淑子開著玩笑,鋪好了被縟。

  響子一言不發地注視著被縟。

  「哎呀哎呀……真難辦。」良多嘴上說著,臉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喜色。

  響子輕輕嘆了一口氣。

  淑子一個人在起居室裡看電視,看她最喜歡的「漫才[註]」。今晚有久違了的特別節目,淑子邀良多和響子一起看。響子說「我洗漱一下」便進了臥室,良多也跟了進去。

  [註] 類似於中國相聲的曲藝類表演形式。

  響子兩眼瞪著良多,良多走進臥室拉上移門。

  兩人共處一室不知道該說什麼,良多從真悟的書包裡取出作文讀了起來,一邊讀著一邊稱讚。

  「啊,太有才了。小學生很難寫出這樣的文章。」

  「真的嗎……」

  「嗯,讓他多讀點書吧。」

  「比如說?」響子仍然是愛答不理。

  「比如西頓、法布爾的作品,還有《杜立德醫生》等,下次我選好了寄給你。」

  這些都是良多少年時代痴迷過的書籍。

  「嗯,謝謝。」

  「不用客氣,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

  事實上「只有這些」良多也未必能做到。良多不想被響子說破,正欲換個話題,卻被響子搶了話題:

  「你在寫作?」

  響子的話猶如一劍封喉。「你問我?」良多傻兮兮地反問。

  「嗯。」響子點了下頭。

  「現在已經不是純文學的時代了,流行輕小說、日式輕小說之類的。」

  「你一直這麼說。」響子說,不過她不是責備的語氣。用責備的語氣和良多說話早已成為歷史。

  無論輕小說還是日式輕小說也都是文學,純文學也只是文學的一個種類,並不比其他文學種類偉大。無論響子說多少遍,良多一定會將責任推到「時代」身上。

  不過良多今天倒有一個可聊的話題。

  「今天有出版社找我為漫畫創作腳本。是大人看的那種,我在考慮偶爾也嘗試下這種東西。」

  先前也有各種出版社徵詢過良多的意向。雖說不都是寫小說的工作,幹好了的話生活應該早不成問題了,但這些都被良多以「沒價值的工作」為由拒絶了。

  「我以前就勸過你,可你從來不聽人勸。」響子有些愕然。

  「這個工作如果定下來的話,每個月的贍養費就能……」

  響子閉著眼睛輕輕搖了搖頭。

  「不用了,不必為了見兒子一面那麼勉強。」

  「不不,一點都不勉強。只是盡一個做父親的本分而已……」良多口中吐出一句毫無新鮮感的陳詞濫調,若在過去響子一定會甩下一句話摔門而去。

  「每月玩一次『父親遊戲』,你還好意思這麼說。」

  響子冷冰冰的語氣中充滿怒氣。

  「也不能說是『父親遊戲』吧。」良多的反駁顯得很無力。

  「遊戲就是遊戲。」

  「那好,那就每週一次,我沒問題。」

  良多虛張聲勢道。

  「你根本做不到。」響子說,良多沒有反駁的餘地,她進一步追問,「既然那麼拚命想做個好父親,為什麼一起生活的時候不能稍微……」

  良多低下了頭。

  「是啊……你說得沒錯。」

  聽了良多的話,響子露出一臉厭倦的表情。

  「我們已經分手了。」響子望著良多強調。

  「嗯,」良多應道,隨即裝作若無其事地冒出一句,「不過,我們還沒完吧?」

  「嗯?」

  「不是嗎?我仍然是真悟的父親。不管我們是不是夫妻,這一點沒有任何改變吧?」

  響子嘆了口氣。

  響子的嘆氣聲讓良多不安。已經沒有迴避的餘地了,他打算直入主題:

  「怎麼?有新情況嗎?有別的那什麼了嗎?」

  「嗯,沒錯。」響子乾脆承認。

  「真的?有人了?」

  良多當然知道,但他控制不住想問。

  「怎麼了?」響子不解地望著良多。

  良多避開響子的視線。

  「真悟說的?」

  良多沒有正面回答。「果然有了。」變成了抱怨的語氣。

  響子目光冰冷。

  「已經那什麼了?做了?」

  良多想要用輕快的語氣說話,卻失敗了,成了盤問的語氣。

  「住嘴,別在這裡說這種話題!」

  「做了吧?」盤問的語氣更加強烈。

  「做了啊!」響子惱怒地回答。

  良多嘆著氣一頭栽倒在被縟上。

  「做了……是嗎?做了……」

  「有什麼奇怪的?又不是中學生。」響子反問。

  「你打算再婚?」

  「還不清楚。」

  「怎麼可以還不清楚就做了,決定了再做啊!」

  良多說話太不中聽,響子按捺不住了。

  「不做之前怎麼決定?!」

  「你說的什麼話……」良多高聲嚷了起來。

  「別那麼大聲。」響子制止他。

  「你,竟然和那種人……」話一出口,良多立刻閉上嘴。

  「『那種人』是哪種人?你認識?」

  「什麼?」

  「你見過?」

  「見過誰?在哪裡?」良多想掩飾,但眼神出賣了他。

  響子冷笑的表情在臉上擴散。

  「好好好,不愧是偵探,做出來的事太下流,真的太下流。」

  良多一時語塞。「快來看電視,快結束了。」起居室那頭傳來淑子的聲音。

  「知道了,一會兒就去。」良多回答。

  「準備要孩子?」良多壓低嗓門兒問。

  「是啊,可能會要。」

  「難怪那麼著急。」

  35歲也是懷孕和生育風險陡增的高齡產婦的臨界點。如果再婚的話,不難想像男人希望有自己的親生骨肉。

  「我沒著急,說得那麼難聽。」

  「有打算吧?」

  「這叫人生規劃。」

  良多與響子從戀愛到結婚,從來沒有過任何規劃,生活如同疾風暴雨中的航海。唯一規劃成功的只有離婚這一件事,那是響子一個人做出的規劃。

  「那不是愛。」良多斷定。

  「成年人光靠愛是生活不下去的。」響子反駁道。

  良多把響子的話當成她承認了打算走進沒有愛情的婚姻。

  他的手伸向響子的裙子,摸到了她的膝蓋。

  「你想幹嗎?」響子推開良多的手。

  「你說幹嗎,都是成年人……」良多又一次將手伸向響子的腿部。

  「還說是成年人!媽還在隔壁……」

  「不在的話就行了嗎?既然老媽特意成全我們,那就再來一次……」

  響子握緊拳頭用力砸向良多的手背。

  「疼!」響子一拳用力砸下去,良多高聲叫了起來。

  響子吃了一驚,和良多交替地向起居室方向望去。

  「幹什麼啊?你們串通好的?是不是這樣?從一開始就……」

  這也太冤枉母親了。良多猶豫了一下,還是辯解道:

  「不是,別亂潑髒水……」

  響子推開良多試圖靠上來的身體,站了起來。

  「媽媽,牙刷在哪兒?」真悟在洗面台那邊嚷著。

  「來啦,我馬上來。」響子應聲道。

  「不用,我去。」淑子說著,「嗨喲」一聲起身。

  響子俯視垂頭喪氣的良多。

  「先不提那些,我問你贍養費的事怎麼說?10萬日元。」

  「給啊。給,給。」

  「你說了三遍。」

  一直以來,良多對沒有自信的承諾習慣性地重複三遍。他似乎覺得多說幾遍可以提高信用度,效果恰好相反。

  「不騙你,明天天亮前……」

  「不要信口開河,明天天亮前你怎麼給……」

  「不不,是那樣……」他差點將自己今晚打算搜索小櫃子的計劃說出口。

  「每次都是見面後就沒下文了……沒有下次了。」

  響子走出臥室。

  良多輕輕地揉著手背。

  結果,響子和真悟抱著被縟搬去良多過去的房間躺下。響子沒有一點睡意,她以為福住應該不會回自己短信了,沒想到還是收到了回覆。短信分條羅列著週三約會的內容,福住的短信總是像工作安排。當然,這本身沒什麼問題,但也沒有了短信往來帶給人的樂趣。

  當然,這樣就夠了。

  響子輕輕地撫摩已經熟睡了的真悟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