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墨又跑了兩條街,確是無頭蒼蠅亂撞,連問幾人也是一問三不知。他無可奈何,正準備打道回府,找衙役再尋,就聽一個腳伕吵吵嚷嚷地衝過來,嘴裡直叫喚:「死人啦,死人啦……」
陶墨心神大亂,拔足奔向他的來處。
縣裡有塘,荒廢已久,不大卻深。
此刻正有數十個人圍在塘邊,陶墨擠了兩次擠不進去,又聽裡面有水聲,急得大叫道:「我乃本縣縣官,旁人統統讓開!」
果然有用。
原本還嚴嚴實實的人牆頓時分開兩邊,露出通道來。
陶墨當即擠到全頭,卻看到蔡豐源渾身水漉漉地躺在地上,看那僵硬的軀體,竟是了無生機。一個腳伕坐在屍體旁,邊喘氣邊打哆嗦,拚命穿衣服,嘴裡嚷嚷著晦氣。
「究竟發生何事?」陶墨半天才蹦出這句話,臉色已然發青。
那腳伕原本想逕自回家,但看到他詢問此事,眼睛一亮,也顧不得渾身冷意,跺著雙腳,顫抖嘴唇描述著來龍去脈。
原來那蔡豐源知曉真相後,已是了無生趣。他從佟府狂奔出來,原是發洩,但後來竟萌發死志,看到水塘,乾脆一投了之。為怕自己死志不堅,他跳的時候懷抱大石。據旁人形容,這樣大的石頭,就連普通的屠夫、鐵匠也未必能抱得起,但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不但一舉抱起,並且在落水之後並沒有鬆開半分,可見他心中死亡執念何等艱巨。
腳伕說完,眼巴巴地看著陶墨。
陶墨被看得不好意思,連忙嘉獎道:「多謝你見義勇為。」
見義勇為?
腳伕凍得發青的臉更加青了,愣了愣才乾笑道:「大人你說笑了。」
「不,我沒說笑。」陶墨認真道,「如此冷得天氣,不是人人肯下水的。」
圍觀眾人都面露羞愧。
腳伕心中暗暗叫苦:他之所以救人,乃是抱著知恩圖報的心思,不想人是千辛萬苦地拉上來了,卻是個死的。本來還指望陶墨看在他英勇救人的份上能稍給賞賜,現在看來,只是痴心妄想了。
陶墨蹲在蔡豐源的屍體前,又是摸脈,又是探鼻息,但人死焉能復生,縱然千般手段也是無法。
正在圍觀眾人猶豫這是否離開之際,就聽一陣吆喝聲,隨即便見崔炯帶著衙役匆匆趕來。
「大人?」崔炯一驚。
陶墨站起來,輕聲道:「死了。」
崔炯目光瞄向地上那具身體,眉頭幾不可見地皺了皺。又是一樁命案!佟英紅案子的餘波還沒有過去,就又鬧出一條人命。眼見新春臨近,命案的頻頻發生讓他頭疼欲裂。而更頭疼的是,他發現最近發生的這兩起命案似乎都能見到陶墨的身影。無論直接,亦或是間接。
「大人,請恕我越俎代庖。」崔炯說著,朝後面的衙役使了個眼色。
此時留在現場之人所剩無幾,但描述的事實卻是大同小異。
崔炯猶不滿意,問其中一人道:「你口中所言的腳伕現在何處?」
那人道:「多半是回家了。那人下水弄濕了衣裳,冷得直打哆嗦。」
「正是正是。我可作證。」陶墨的腦袋從那人的身後探出來。
崔炯被嚇了一跳,道:「大人,此事……交給下官即可。」
「我身為一方父母官,自然要……」陶墨話音未落,就聽顧小甲在街那頭喊他。
崔炯看到心目中溫吞如烏龜的陶墨一下子變身小白兔,一蹦一跳地衝到街對面。
「你,你們?來了?」陶墨有些語無倫次。一天之內兩番遭遇顧射,又豈是幸運兩次可以形容。
顧小甲朝差役簇擁的方向努了努嘴巴,「死人了?」
「是蔡豐源。」陶墨神情黯然。
顧小甲好奇道:「蔡豐源是誰?」
陶墨道:「是佟姑娘的心上人。」
顧小甲想了想,道:「啊!是不是從佟府跑出來的那個?」
陶墨點頭。
「他怎麼死的?」顧小甲問道。
陶墨道:「投塘自盡。」
顧小甲吃驚道:「殉情?」他沒想到竟然真有如此生死相隨的事。
「上車。」顧射的聲音從車廂內傳出來。
「稍等。」陶墨跑回屍體邊,向崔炯告罪一聲,便立刻跑了回來。
顧小甲在他爬上馬車的剎那,猛然想起一事,拽著他的褲腳道:「等等,你可曾碰觸過屍體?」
陶墨回頭看著他,老老實實地回答道:「當然。」
「不許上車碰我家公子!」顧小甲想將他拉下來。
陶墨剛想配合,就感到肩頭被一柄扇子輕輕按住。顧射淡淡道:「無妨。」
「但是……」顧小甲還待說什麼,但顧射冷冷道:「駕車。」
顧小甲無奈,只好眼睜睜地看著陶墨爬上了車。
陶墨上車之後,也不安穩。不但拚命將身體縮成一團,而且還要小心,儘量不讓自己的手碰觸到車廂內壁。
「喝茶。」顧射倒茶。
陶墨受寵若驚地接過來。
「死的可是蔡豐源?」顧射問。
陶墨眼中因顧射貼心大的舉動而明亮起來的眼眸又黯淡下來,「正是。」明明之前還生龍活虎的一個人,不想短短時間內,就變成一具不識人間愛恨的屍體。
顧射突然冒出一句,「他也是得償所願。」
陶墨道:「但佟姑娘若是地下有知,一定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而非追隨她而去。」
顧射道:「他縱然活著,也將活在自己的懊悔之中。與其如此,倒不如一死百了,以求解脫。」
「話不可如此說。」陶墨難得反駁他道,「只要活著,總會有希望的。」
顧射見他說得滿面感慨,撇了撇嘴巴,卻是不再爭辯。
馬車掉了頭。
陶墨看顧射不再言語,只是慢慢地喝著茶,心中懊惱,悔不該與他爭執,幾度想開口,又不知從何說起,只好掀簾看床窗外。不看不知曉,一看去讓他一驚道:「我們去何處?」
「縣衙。」顧射道,「我送你回去。」
陶墨臉頰一紅,表情卻是歡喜萬分。
縣衙不遠,不多久便至。
陶墨從未如此恨過縣衙坐落得如此之近。
他戀戀不捨地跳下馬車,轉頭去看顧射。
顧射道:「明日傍晚,我來接你。」
陶墨一愣,正想問為何,那馬車已經順著街道,朝另一邊飛馳而去。
他回到房間,正欲換人準備浴桶沐浴,就見郝果子神秘兮兮地摸進來,小聲道:「公子,你可知旖雨公子已經離開平城?」
陶墨怔住。
旖雨公子這個名字對他來說,遙遠又熟悉,親近又陌生。他好半晌才定神道:「你如何知道?」
郝果子道:「是寄給老陶的書信中說的。」他看陶墨瞪著他,縮了縮脖子,低聲道,「我是無意中看到的,沒想到老陶至今仍會在關注平城的消息。」
陶墨輕嘆道:「他是為了我。」
「你說那旖雨公子會去哪裡呢?」郝果子道,「會不會從良了?還是說跟了那個……」
「果子!」陶墨截斷他。
郝果子自知失言,臉色滿是尷尬,「興許他是來找少爺了。」
「不會的,他不會來的。」陶墨低楠。
郝果子見他悶悶不樂,似乎又陷入到曾經的記憶中去,連忙道:「這可難說,畢竟他當初對少爺,也曾很不錯。」
陶墨沉默半晌道:「過去的,便是過去了。」
郝果子忙不迭點頭道:「是是是。比起顧射,旖雨公子實在差多了。」
「顧射。」陶墨輕聲唸著他的名字,思緒卻早早地飄到明日傍晚之約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