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針鋒相對(九)

  梁文武坐著輪椅,邱婉娥由喜婆牽著進喜堂。

  梁、邱二老坐在堂上,一個喜氣洋洋,一個面沉如水。不過在滿堂艷紅的映襯下,並不惹人矚目。

  新郎新娘進堂後線跪下獻香,三叩首,才起來拜天地高堂。

  輪到兩人對拜,邱老爺看著只能坐在輪椅上明顯愛上一截的梁文武,重重地嘆口氣。對邱婉娥的設計和欺騙,他再生氣,也不過氣一時,出嫁的到底是他女兒,看著兩人木已成舟,他除了認命之外也別無他法。

  梁老爺則越看越歡喜,忍不住哈哈笑起來。

  新娘很快被送入洞房,梁文武則在之前那個梁家青年的陪伴下,一一向各桌敬酒。

  他先敬主桌,到陶墨面前,特地斟了滿滿一杯,真心實意地感激道:「若非大人當日堂上一判驚醒我,我與婉娥也不會有今日。此恩此德,梁文武終身銘記。」他說著,仰頭一飲而盡,隨後將杯倒拿,滴水不漏。

  陶墨道了幾句恭喜,也是一乾而盡。

  「好!」一桌人起鬨。

  梁文武衝他笑笑,轉戰下一位。

  陶墨一手拿著酒杯,一手拿著酒壺,自斟自飲起來。

  郝果子雖然位置坐得遠,目光卻未有片刻稍離,見他一味喝酒,心頭又驚又愁,趁著眾人都埋頭吃菜之際,悄悄摸到木春身旁,正要開口,眼角卻瞄到也看過來的旖雨公子,頓時呆在當場。

  木春用手輕輕地扯了下他的袖子。

  郝果子回神,衝口道:「你怎麼在這裡?」

  旖雨尷尬道:「我與梁文武是舊識,所以來討一杯喜酒。」

  「你的舊識?那我看梁文武也不是什麼好東西。」郝果子啐了一口。

  旖雨見同桌諸人都豎起耳朵聽著,忙低頭不語。

  郝果子還待乘勝追擊,就見木春正不贊同地盯著自己,訕訕地收口。

  「何事?」木春問。

  郝果子猶不解氣地瞪了旖雨一眼,低聲道:「我原本還奇怪少爺這麼久滴酒不沾,怎的今日又喝起來,原來是此處有妖孽!」他故意將妖孽兩個字重讀,果然引起一片疑惑的目光。

  旖雨頭低得更低。

  郝果子轉而對木春道:「你勸勸少爺吧,不要再喝了。」

  木春一愣,「你怎麼不去?」

  「這,」郝果子猶豫了下,才小聲道,「我沒你好看。」

  木春:「……」

  陶墨正喝得暈暈乎乎,便覺得一隻手從斜地裡伸出,按住了他的酒杯。

  「東家,夠了。」木春本不願意管這閒事,奈何先有老陶殷殷叮嚀,後有郝果子灼灼目光,逼得他不得不敷衍一回。

  陶墨雙頰紅得像塗了胭脂,眼睛睜不大開,只瞇著條縫看他,「你是……」

  「木春。」

  「木春?」陶墨垂頭。

  正當木春懷疑他是不是睡著的時候,他突然抬起頭,「沒聽過。」

  「……我送你回去。」木春伸手想要攙起他。

  陶墨突然整個人都撲了上去。

  木春皺眉。渾身的酒氣讓他有種把人丟出去的衝動!

  「你很喜歡……春天嗎?」陶墨喃喃道。

  木春沖其他一臉看戲表情的客人,頷首致意道:「我先送我家大人回去了。」

  梁老走上前來,「我看陶大人這樣不便趕路,不如在我家客房歇息一晚再走。」

  木春想到一會兒要坐在一個滿是酒氣的車廂裡,也是大皺其眉,便半推半就地同意了。

  梁文武見他形容斯文,抱著這麼大一個人著實辛苦,便叫了兩個下人來幫忙。

  但陶墨好像認定了木春,任由旁人怎麼拉怎麼扯,他就是不下來。

  木春正準備用內力將他震開,就聽郝果子在旁道:「就這樣抱著走吧。要是木師爺覺得重,我們來抱腿。」

  ……

  木春想像了下畫面,嘴角微抽,不動聲色道:「不必,我堅持得住。」他說著,也不顧大庭廣眾,眾目睽睽,是否驚世駭俗,乾脆將陶墨打橫抱起來,跟著梁府的下人朝客房走去。

  郝果子跟在旁邊,驚疑地看著他鎮定的神色,不斷地問:「不要緊嗎?會不會太重?要不要幫忙……還是歇歇吧……真的不用幫忙……真真的不用……」

  「到了!」木春打斷他的話,快步走到床邊,將人往床上一丟。

  但陶墨還是沒鬆手,兩隻手緊緊地摟著他的脖子,以至於丟完人,他的身體反倒被一同扯了下去。

  郝果子看得目瞪口呆。等木春狼狽地起身,他才後知後覺地將同樣留下來看戲的梁家下人打發走。

  「出去。」木春道。

  郝果子搓著手道:「也許你需要有人幫忙打水。」

  木春盯著他,慢慢地露出微笑。

  郝果子很識相地出門,順便把門關好。

  「沒想到最後的少夫人竟然是……木春。」他一路嘀嘀咕咕地走遠。

  在裡面聽得一清二楚的木春閉了閉眼,然後伸出手指,在陶墨的肩井穴上飛快地點了兩下。陶墨雙臂無力垂下,他這才飛快地站起身,然後推開窗戶,深深地吸了口氣。

  「木春。」陶墨似乎覺得空虛,身體扭動了下。

  木春以為他醒了,很快收拾好表情,正要回頭,就聽他問道:「你是不是很喜歡春天?」

  「……」

  「木春,慕春……」陶墨聲音漸漸低了。

  木春準備出門,躺在床上的人突然叫了一句。「啊,思春!」

  ……

  走向房門的腳步一頓,他轉身,直接朝床的方向走去……

  自從顧射取消原本定下的出海日期之後,顧小甲就覺得他變得有些不太一樣。比如說,看書發呆的時間似乎比往常多了。以前看書發呆是從書中有所得,而如今,卻像是神遊太虛。

  顧小甲思前想後,怎麼都覺得這事與陶墨有關。

  這一連串的變化都是從顧射從縣衙回來後發生的。莫不是,在縣衙裡發生了什麼事?

  他想著想著,便旁敲側擊了好幾次。顧射都沒答。後來他問得多了,顧射便打發他去廚房幫忙。

  ……

  想他堂堂一個公子貼身小廝居然去廚房幫忙……雖然是幫忙吃,但這對他來說已經是相當沉重的打擊。以至於他最近精神十分欠佳。

  所以當木春抱著陶墨從屋簷上跳下來,並飛快地消失在月牙門洞時,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眼花。

  顧府結構很簡單,木春不消片刻便找到顧射臥室所在。

  他推門進入。

  屋中有股清幽的蘭花香。

  木春將陶墨放到床上,順手幫他蓋好被子。

  被點了睡穴的陶墨正半張著嘴巴睡得香。

  木春微微一笑,轉身出門。

  竹筏出海。

  顧射提筆,慢慢地勾勒著大海。

  他作畫向來即興,下筆如神助,確是神思隨筆遊走。或成,或不成,並不一定。天下人皆道顧弦之書畫無雙,其實,他失敗的畫作遠比流傳出去的要多。

  畫著畫著,他的筆猛然頓住。

  落筆前,心目中風平浪靜的大海此時正掀起驚濤駭浪,風捲潮水,如狼似虎地打向茫然無措的竹筏。

  他慢慢地擱下筆,平靜的面上出現一抹深思。

  難道,他竟不想出海了?

  從小到大,父親對他的期望便很高,以至於拔苗助長,待他發現自己兒子性情與同齡人大不相同時,為時已晚。那時的他性格自閉,只願與書畫為伍。後來顧環坤將他送入天下第一的優林書院,書院才子云集,授業者皆是一方名儒文豪,這才使他稍稍敞開胸懷。在書院呆得久了,他漸漸喜歡上瞭解惑。但凡有疑難,不論遠近親疏都願相助,眾人以為他天生古道熱腸,其實他只是喜歡解惑本身而已。

  來談陽縣,是仰慕訟師之鄉的名聲,但拜入一鎚先生門下沒多久,他便有些膩了。所謂訟師,也不過是憑藉一張利嘴撥弄是非之人罷了。因此,他之後便動了出海的心思。出海是大事,從船隻,航線,船伕,物什等等都要面面俱到。他從未曾想自己準備了兩年,竟會突然打消這個念頭。

  他低頭看著畫。

  木筏在海中浮沉,隨時有滅頂之險。

  他眸光沉了沉,隨手將畫丟進旁邊的火盆,付之一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