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千絲萬縷(三)

  縣衙的屋頂果然破了幾個洞,最嚴重的莫過於陶墨的屋子,幾乎露天。

  掉下來的碎瓦片已經被收拾走了,但房間各處都可看出被破壞的痕跡。陶墨頭一次發現自己的房間竟然如此明亮,一時難以適應,舉頭望青天,半天回不過神。

  「少爺,天災人禍在所難免,你莫要放在心上。我替你收拾行李吧。」木已成舟,縱然不甘願也是枉然。郝果子便拿出搬來談陽縣時用的包裹,一心一意地收拾起來。

  陶墨看著他忙碌的身影,有種不真切的感覺。難道真要搬入顧府?想到顧射,他心頭就一冷一熱得來回變換。

  「少爺?撓癢棒帶不帶?」郝果子將撓癢棒縱放橫放,卻總是露出一頭來。

  「我想,」陶墨慢吞吞道,「還是不去了吧?」

  郝果子眼睛一亮,「少爺可想好了?」

  陶墨道:「去了也是添麻煩。」

  「少爺哪裡麻煩?少爺當了縣令之後不一直替他們解決麻煩嗎?」郝果子見他猶豫不定,知他心中十分想親近顧射,終於有些不忍,鬆口道:「其實只是借住幾日,也沒什麼打緊。照木師爺說的,那個顧射在談陽縣也算有點人脈,若是能與他結交,對少爺今後在談陽縣紮根也有好處。」

  陶墨道:「其實我與顧射並沒有什麼交情。」即使百般想要親近,但越是靠近越覺自己矮小。顧射彷彿一座不可踰越的高山,可仰望,可欽慕,卻始終難以接近巔峰。

  郝果子嘴唇動了動,低聲道:「我看那個顧射對少爺還是不一樣的。」

  陶墨眼睛微亮,隨即沮喪道:「他是好人。」

  ……

  郝果子實在無法將那個一臉冷漠之人與好人聯繫起來,但看陶墨一副泥足深陷的模樣,也不忍潑冷水,只好道:「少爺若是再不想去,不如住我房裡,我隨便找個地方擠一擠就是。」

  正巧木春從門外進來,看到包裹眼睛一亮,「已經收拾好了?」

  郝果子道:「少爺不想去了。」

  「不想去?」木春笑容和藹,「為何?」

  陶墨道:「我與顧射非親非故……」

  「縣令是父母官,顧射是本縣百姓,怎能說非親非故?」木春道。

  陶墨道:「可是我與顧射的交情不深。」

  木春笑道:「我看的出顧公子與東家是交淺言深。」

  陶墨納悶道:「可他也不曾說過什麼?」

  「真的不曾?」木春老神在在道,「顧公子雖然惜字如金,卻絕對字字珠璣。」如顧射這樣的人絕不會說廢話。既然不是廢話,當然字字珠璣。

  陶墨想了想,果然覺得顧射對自己說的話雖然不多,但細想起來,又的確大有深意。

  木春道:「男兒立於世,一諾值千金。你既與顧公子在顧府有約在先,便該守諾。出爾反爾非大丈夫所為。」

  陶墨被說得滿心愧疚。

  郝果子狐疑地看著木春道:「木師爺為何一心將少爺往顧射身上推?」

  木春面不改色道:「東家既然聘我為師爺,我少不得要為東家出謀劃策。談陽縣訟師雲集,一鎚先生與林正庸的兩隻手幾可這天。他們二人雖然私底下水火不容,但他們工於心計,精於算計,絕不會給東家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機會,若東家想要左右逢源,說不定還會被他們聯手驅逐。」他這番話倒不是危言聳聽,之前的確有縣令是因此而被貶被遷。「所以,與其遊走二人之間如履薄冰,倒不如先借其中一方之手站穩腳跟。」

  郝果子聽得有理,連連點頭。

  陶墨皺眉道:「我不想利用顧射。」

  「顧射其人精明聰慧恐怕不下於一鎚先生,東家想要利用他怕是……」木春收口不語,但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郝果子被他弄得一頭霧水。「你剛剛不還說要借其中一方之手站穩腳跟嗎?」

  木春道:「當然,這只是我的看法,卻是知易行難。想要做到除非東家比顧射更加精於算計。」

  郝果子不說話了。這次倒不是他想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而是有自知之明。論算計,他家少爺在這談陽縣怕是排一百名都未必排得上號。

  「或者,」木春慢悠悠接下去道,「以誠相待。」

  陶墨忙道:「我對顧射絕無半分玩弄之心。」

  「……」

  郝果子抬頭看天。

  天很高很藍很清澈。

  木春乾咳一聲道:「我相信東家。」

  陶墨自知用詞失當,尷尬道:「我是說,我並無利用之心。」

  「君子坦蕩蕩。東家既無利用之心,又何必怕去顧府小住呢?」木春繞了一個大圈子,終於將話題繞了回來。

  陶墨欲言又止。他雖無利用之心,卻未必無圖謀之意啊。

  郝果子見話說到這份上,再推脫倒像難以在談陽立足了,也反過來勸道:「只是住幾日而已。少爺只需晚上去那裡睡,半天回縣衙辦公便是。」

  木春挑挑眉。

  陶墨目光在兩人之間徘徊,許久才點頭道:「那便如此吧。」

  不過為顯借住的誠意,他與郝果子一同上街親自置辦了份薄禮,這才提著包袱上門。

  顧小甲似是知道他們幾時會來,一早便在門口候著,看到他們大包小包拎著,一根撓癢棒還露出了半個頭,不由一撇嘴角道:「你們該不會是將所有家當都拿來準備常住了吧?」

  郝果子正想回嗆,就被陶墨拉住袖子。

  陶墨托著禮物上前一步,「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送禮的顧小甲見多了,但這麼寒磣的卻著實不多。但他知道自家公子對他另眼相看,不敢留難,朝站在一旁的門房點點頭。

  門房立刻接了過去。

  陶墨這才鬆了口氣。

  「隨我來,我領你去客房。」顧小甲轉身朝裡走。

  陶墨和郝果子急忙跟上。

  顧府宅院眾多,顧小甲特地挑了一棟離顧射所在的清音居最遠的留仙居安頓他們。

  郝果子被他左拐右拐地拐得頭疼,忍不住道:「為何住得這麼遠?」

  顧小甲道:「沒辦法,府邸就是這麼大,隨便一走就半個時辰,我已經挑了棟很近的了。你若是記不住,我就畫一張地圖與你。」

  陶墨微笑道:「多謝。不過我記住了。」

  顧小甲微微吃驚。他剛剛故意來迴繞了很多路,讓他自己重新走一遍都未必記得住,他居然全記住了?「你確定?」他將信將疑。

  陶墨頷首。

  郝果子得意地朝顧小甲投去一眼。

  顧小甲道:「既然你記得了,那黃昏時分我便不來接你用膳了,你自己順著剛才的路找到正堂就是了。」

  陶墨連聲道謝。

  等顧小甲走後,郝果子抱怨道:「明明是個下人,偏偏驕傲得好像自己皇子皇孫似的。」

  「不許胡說!」陶墨輕斥道。

  郝果子道:「少爺真的把那些路都記得了?我怎麼覺得有的路好像還走了兩遍?」

  陶墨道:「那個花園,還有那兩條橋的確都走了兩遍。」

  郝果子恨聲道:「我就知道那個顧小甲不安好心!」

  陶墨道:「我們是寄人籬下,莫要計較。」

  郝果子看著他,心中滿是欣慰。雖知自從老爺的事情之後少爺成熟了很多,但此刻這種感覺卻分外強烈。「是。少爺。」

  日頭西落,華燈初上。

  陶墨帶著郝果子穿過重重拱門,終於來到顧小甲所說的正堂。

  他們原以為堂上只有他們兩人用膳,不想顧射竟也在座。

  「請。」顧射淡淡道。

  陶墨一掃寄人籬下的落寞,歡歡喜喜地落座。

  郝果子見顧小甲站在一邊伺候著,也站到陶墨的身後。

  陶墨眼巴巴地看著顧射,等他問些諸如住得如何,可否習慣之類的客套話,但等了半天卻只等到顧射拿起筷子夾了一塊茄子放進嘴裡。

  「……」

  顧射見他呆呆地看著自己,不由也看了過去。

  四目相對。

  陶墨的臉噌得紅起來。

  顧射挑眉,「熱?」

  陶墨道:「還,還好。」他急急忙忙地拿起筷子,連塞了好幾筷子的茄子到嘴裡。

  顧射不再言語。

  悶聲吃完晚膳,陶墨正想著找個話題,就聽顧射道:「會下棋嗎?」

  陶墨連忙點頭。

  顧小甲識趣地擺棋盤。

  陶墨看郝果子餓著肚子站在一旁,於心不忍道:「你先下去吧。」

  他話音剛落,郝果子的肚子就咕嚕嚕一連串響。

  顧小甲噴笑出來。

  顧射道:「你帶他下去用膳。」

  「是。」顧小甲看著郝果子一臉羞愧的樣子,心中大暢,欣然從命。

  顧小甲與郝果子走後,正堂之中便只剩下顧射與陶墨二人。

  陶墨看著顧射近在咫尺的俊容,不免心跳失常,落子也是亂下一通,不過片刻就被顧射殺得落花流水。

  看著棋盤上慘不忍睹的局面,顧射不動聲色地將棋子丟回棋盒。

  像是看出他的不悅,陶墨亡羊補牢道:「可否再下一盤?」

  顧射抬眸。

  陶墨豎著食指,其狀可憐。

  啪啪啪啪啪。

  顧射拿過陶墨的黑子,擅作主張地幫他下了五子。

  陶墨一愣道:「你讓我五子半?」

  顧射道:「不夠?」

  「夠了。」陶墨想了想,又補充道,「應該夠了。」

  其實他雖然目不識丁,但棋藝卻著實不弱。兩人下著下著,顧射落子便慢了下來。

  這一局足足下了一個半時辰,顧小甲和郝果子在門口張望了好幾回才結束。

  顧射贏了,卻只險勝一目。

  陶墨羞愧道:「我棋藝不精。」

  「明日再下。」

  「啊?」陶墨面露喜色。

  顧小甲和郝果子見顧射起身,忙進來收拾殘局。

  顧射突然問道:「你住在何處?」

  顧小甲心頭一緊。

  「留仙居。」陶墨不識字,答得是郝果子。

  顧射別有深意地看了顧小甲一眼。

  顧小甲頓時覺得背脊一寒,廚房生涯似乎又在向他招手。

  陶墨回房,腦海裡還不斷反覆著與顧射下棋的點點滴滴,一時歡喜難抑,一時又懊惱自己學藝不精。如此輾轉至半夜,才勉強入睡。

  到了清早,不等郝果子叫門,他就自然醒來。想到自己如今身在顧府,不免有幾分恍惚如夢之感。

  等他推開門,郝果子也已經醒了,正端著水盆給他送熱水洗漱。

  到底不是自己的地盤,兩人都有些拘謹,半晌無話。

  東方漸白。

  陶墨正準備出門去縣衙,就看到顧府門房匆匆跑來道:「陶大人,有差役求見。」

  他心頭別得一跳,「快請進來。」

  郝果子在旁嘟囔道:「該不會又有什麼案子吧?這才年初,怎麼就這麼不安生?」

  陶墨也是新官上任頭一回,不知這樣是否正常,只好沉默。

  過了會兒,差役進門,說的卻是私事。「木師爺說,陶大人的故人來訪。」

  「故人?」陶墨心頭咯登一聲。

  郝果子眉頭立即皺起來。

  在這方圓百里之內稱得上故人的,怕只有那一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