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來者不善(三)

  顧射走後,陶墨仍留在書房練習。

  眼見天色越來越晚,他還沒有出來用膳的意思,老陶忍不住敲門進屋。

  郝果子看老陶進來,左手捶了捶磨墨磨得發麻的右臂,向他投去求救的眼神。

  「少爺還不歇息?」老陶開口。

  陶墨抬頭,茫然地看了看外頭天色,失笑道:「不知不覺,竟這麼晚了。」

  老陶走到書桌邊,最先映入眼簾的便是顧射為陶墨寫的字帖。顧射寫的楷體,略似顏體,又比顏體多了幾分狂放不羈,端正之中帶著幾分隨性,泱泱大家之風。

  相形之下,陶墨所寫的字卻只能讓人聯想起剛剛學字的幼兒。一筆一劃,歪歪扭扭,連下筆的力道都掌握不好,更枉論風骨。

  陶墨握著筆,興味盎然,「我覺得好像有點感覺了,我想再練一會兒。」

  老陶道:「要寫的一手好字非朝夕之功。少爺與其將一腔熱血皆付諸今晚,倒不如細水長流,日日下苦工。」

  陶墨聽了,心中熱情頓消,擱下筆,連連稱是。

  老陶見他聽了進去,這才滿意地點點頭。

  從書房出來,老陶眼角掃過地上擺得有些怪異樹枝,走過去,彎腰將他們撿起丟到一旁,轉身回屋。

  屋中已有人等候。

  老陶隨手關門,那人恭敬道:「盧長老。」

  「嗯。有消息了?」

  「晚風的確是黃廣德所殺。」那人道。

  老陶道:「哦?為何?」

  那人道:「具體尚不可知,但似乎與旖雨有關。」

  「又是他。」老陶厭惡地皺眉。

  那人道:「當初旖雨贖身是偷偷摸摸的,聽說章包收了他兩倍的錢,才瞞著黃廣德將他放出去。黃廣德知道後,氣得當場發火,之後便頻頻打壓群香樓,還屢次凌虐與旖雨交好的晚風。晚風不堪忍受,趁黃廣德赴宴之時偷跑了出來。黃廣德知道後,親自帶護院追擊,最終將他射殺。」

  老陶道:「可還有其他動靜?」

  那人道:「聽說黃廣德還不可歇手,在暗中調查旖雨的下落。」

  老陶沉吟不語。

  那人試探著問道:「是否需要屬下……」

  「你知道黃廣德背後是誰嗎?」

  那人一怔,道:「聽說黃廣德自稱顧相門生。」

  「顧相?」老陶雙眉一蹙,隨即一展,「你幫我查查,他近來與顧相可有往來。」

  「是。」那人領命後,乾脆地翻窗而出。

  老陶在房中沉思了會兒,才出門準備請陶墨一道去用膳。到了書房門口,卻發現房中燈火全暗,他隨手招來一名僕役。

  僕役道:「大人出門了。」

  老陶道:「可知去了何處?」

  僕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大人最近每天這個時辰都會去顧府過夜。」

  「我知道了。」老陶不動聲色地回房,從櫃子最底層慢慢翻出許久未用過的夜行衣。

  回顧府的路上,陶墨心情複雜。

  他不時望向自己的右手,腦海一幕又一幕地重複著手被抓住的那一刻,彷彿那上面還殘留著顧射掌心的溫度。

  雖知顧射是無心為之,但心情卻怎麼也平靜不下來。

  一直以為如顧射這樣淡漠的人定然不喜與人接觸,不想他竟不排斥自己。

  陶墨下馬車,直奔廳堂。

  顧射果然在堂中等他。

  顧小甲見陶墨興沖沖地走進來,一屁股坐下就準備動筷,忍不住道:「手。」

  陶墨手停在半空,茫然地看著他。

  顧小甲道:「翻過來。」

  陶墨乖乖地翻過手掌,掌心一片黑乎乎的墨汁印。他一愣,耳根微微發紅,適才一直注意手背,不曾注意掌心竟沾了墨汁。

  顧小甲很快端來清水和皂角給他洗手。

  陶墨感覺顧射的目光一直黏在自己的身上,不由一陣緊張,洗了幾遍,手上還有淡淡的墨痕。

  「明日就好了。」顧射道。

  「嗯。」陶墨胡亂地點點頭,飛速將手擦乾。

  終於可以動筷。

  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陶墨發現今天紅燒肉竟然在自己的面前。他悄悄看了顧射一眼。

  顧射淡然回望。

  「謝謝。」他低聲道。說完之後,他又覺得這句話說得不該。萬一這盤紅燒肉並不是故意這樣放的,自己豈非顯得太過自作多情?

  幸好顧射並未深究,只是淡淡道:「食不言。」

  陶墨低頭吃飯。

  飯桌很靜。

  陶墨已經習慣小口吃飯,細嚼慢嚥了。顧射吃飯基本沒有聲音,神情也是淡淡的,基本一桌的菜他每一道都是淺嘗輒止,看不出喜惡。他觀察了好久,也看不出顧射的愛好。

  用完膳,顧小甲照例擺好棋盤。

  陶墨先落子。

  顧射把玩棋子,倒不急著下,慢悠悠地問道:「字練得如何?」

  陶墨有種被夫子詢問功課之感,偏偏這個夫子與往常的夫子都不同,讓他壓力倍增。他低聲道:「只練了五十張,寫得不好。」

  顧射眼中閃過淡淡的訝異,隨即道:「下次將練好的字帶來。」

  顧小甲瞪得眼珠子差點掉出來。

  眼前這個人明明長著公子的臉穿著公子的衣,舉手投足也都是公子的風采,可為何他覺得此人如此陌生?他雖然沒見過陶墨寫字,但他被暗諷為談陽縣第一目不識丁縣令並不是沒緣由的。這樣一個人的字,他光是想像,便覺得不堪入目。沒想到眼界極高的公子竟會主動要看,這莫非是情人眼底出西施?

  ……

  顧小甲被自己腦海中下意識閃過的想法驚呆了。

  陶墨?

  公子?

  這如何可能?

  他拍著胸膛,默默地安慰著自己。公子對陶墨只是一時興趣,覺得他投了緣,與西施毫無關係,情人就更不必說!他接受顧射對陶墨另眼相看是一回事,情之所鍾就是另一回事了。在他心中,顧射這樣的人便應當匹配公主這樣的金枝玉葉,或是如卓文君這般才華出眾的奇女,再不濟,好歹也是個容貌出眾的絕世佳人。這陶墨……無論哪一樣都差太遠了。

  郝果子見顧小甲站在一旁自顧自地愁眉苦臉唉聲嘆氣,好奇地拍他肩膀道:「你在想什麼?」

  顧小甲嚇了一跳,見是他,狠狠瞪他一眼,「你做什麼?」

  「我是問你做什麼?」郝果子道,「還不走?」

  「走走走,走什麼走?」顧小甲猛然上前一步,站在棋盤旁邊,炯炯有神地盯著陶墨瞧。

  陶墨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尷尬道:「我臉上有什麼嗎?」

  「沒有。」顧小甲道,「你只管下棋就是。管臉上有什麼做什麼?又不是女人,臉好不好看有什麼打緊?」

  陶墨被他一陣搶白弄得更加莫名其妙,只好低頭繼續下棋。

  郝果子用手肘狠狠撞了他一下,想拉他出去。

  但顧小甲就是死活不肯移動半步。

  兩人用力拉扯。

  郝果子見顧小甲痛得雙眼含淚,下意識放手。顧小甲一個沒站穩,整個人撲在棋盤上。

  幸虧還沒下幾步,只是撞得茶几猛烈晃動了下。

  「你沒事吧?」陶墨忙起身扶他。

  「沒事。」顧小甲垂著頭,不敢看顧射的臉色。

  陶墨打圓場道:「不打緊,這幾步我都還記得。」他彎腰拾起棋子,重新擺好棋盤。

  顧小甲偷偷看顧射,見他一臉莫測高深,心裡直打鼓。

  陶墨看著手裡拿著白子遲遲不落的顧射,小聲提醒道:「該你了。」

  顧射將子放回棋碗,道:「你先回去吧。」

  陶墨心頭升起一股淡淡的失落,勉強笑道:「好。你早點休息。」他起身看了眼顧小甲。

  此時此刻,顧小甲到不希望陶墨走了。他有種預感,這次的下場會比睡廚房更淒慘。

  等陶墨與郝果子腳步聲走遠,顧射輕輕地敲了敲茶几,「什麼事?」

  顧小甲裝孫子,垂頭喪氣道:「我是不小心的。」

  顧射敲茶几的力道一重。

  顧小甲身體跟著一跳。

  顧射沒說話,但無形的壓力幾乎將顧小甲壓得喘不過氣。

  「我,我只是嫉妒公子對陶墨太好。」顧小甲始終不敢說自己剛才的想法。除了怕顧射勃然大怒之外,他隱隱擔心顧射不勃然大怒。而後者的後果顯然比前者要恐怖得多。

  顧射道:「哦?」

  顧小甲見顧射似乎不像剛才那麼生氣,以為他接受了自己的藉口,忙道:「公子不但親自教陶墨寫字,還關心他的課業,比對我好多了。」

  顧射沉吟道:「你真這麼覺得?」

  顧小甲用力點頭。莫不是公子也察覺到自己這樣做不妥,想要回頭是岸?他喜滋滋地想。

  顧射道:「只是這一處嗎?」

  顧小甲努力想了想道:「公子還夾菜給他。」不過這個他羨慕不來,因為顧射從未與他同桌進食。相府裡的規矩大,不像陶墨與郝果子,只要沒旁人,就湊在一張桌子上吃飯。

  顧射道:「繼續。」

  顧小甲以為顧射正在自我反省,立刻將積壓許久的話一股腦兒地全倒了出來。

  包括清晨送陶墨去縣衙,幫他解圍,一聲不吭地收下桑小土等等。

  這一講,足足一炷香的時間。

  顧射默不吭聲地聽著,神情不鹹不淡。

  顧小甲講得實在無話可說,才停下來,眼巴巴地看著顧射,就等他說,以後我會有分寸云云。

  但等了半天,顧射依然沒有任何表示。

  「公子?」他試探地喚道。

  顧射緩緩道:「你覺得我對他好?」

  「當然好。簡直是頂好,好得不得了。」顧小甲未察覺到顧射眼中淡到幾乎不可見的笑意,逕自道,「簡直是好得過了。」顧射的這種好在旁人看來也許沒什麼了不起,但是他在顧射身邊伺候了這麼多年,當然知道這種旁人沒什麼了不起的好對顧射來講不止是另眼相看,簡直是推心置腹了。

  顧射滿意地點點頭,站起來道:「這就好了。」

  ……

  顧小甲呆呆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半天沒回神。

  儘管顧射講話向來別有深意,但從來沒有一句如這句這般……令人摸不著頭腦。

  次日,陶墨一大早便準備去縣衙。

  如今他去縣衙不僅僅是為了處理公務,更是為了用多一點的時間來練字。想到昨晚顧射讓他將練好的字拿來給他看,他心中就彷彿燃燒起一團團的火焰來,恨不得進展一日千里,立刻就寫出一幅令人稱道的好字來。

  他出門得早,只有東半邊的天空隱隱有光亮。

  郝果子打著哈欠將車趕來,卻看到陶墨的身邊站著蓬香。原本朦朦朧朧的睡意霎時驚醒。他幾乎是飛下馬車,衝到蓬香面前,惡聲惡氣道:「你來作甚?」

  蓬香眼睛紅腫,不知是沒睡好還是哭得厲害,望向他們的眼神楚楚可憐,「我來求陶大人可憐可憐我家公子。」

  郝果子道:「你家公子有手有腳,還有屋簷有馬車,有什麼值得人可憐的?」

  蓬香道:「晚風公子過世對公子打擊太大。公子昨日哭了一夜,滴水未進,我怕他長此下去,身體會熬不住。」

  郝果子冷笑道:「長此下去?那不如等你家公子長此下去熬不住了再說。」

  陶墨朝他投去一個不贊同的眼神,對蓬香道:「人死不能復生,還請旖雨公子節哀順變。我與他雖然是故交,但是,彼此相知甚少,怕也使不上什麼力。只能請你多多照看了。」

  「不!公子對大人一往情深,若是大人出馬,定然能令公子撥雲見日的!」蓬香死死地抓住陶墨的袖子,那架勢彷彿陶墨開口說不,他便立刻跪下來。

  陶墨為難地皺眉。

  郝果子看不下去,狠狠地將他的手拉開,「你家公子真要是這麼脆弱,早在群香樓熬不住幾百回了!我看他就是沒事變著法兒折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