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風火火地洗漱下樓,陶墨一眼便看到沐浴在朝陽裡顧射。
修眉俊目,風采逼人。
陶墨心底突然湧起一陣陌生的情緒。
初見顧射,他站在友人身後,清冷孤傲,難以親近。自己對驚鴻一瞥,從此常掛於心。說是無心,其實有意,以無心掩飾有意地親近他,哪怕只是一場鏡花水月。然而,越是親近,越是泥足深陷,難以自持。看此刻顧射為自己坐在一桌早膳前等待,他心中感動與失落糾纏,雙雙如潮水般陣陣翻湧。
擁有的越多,便越害怕失去。人之常情。他不知道若有一天自己得知顧射談婚論嫁,將會……
顧射突然側頭,一臉訝異地看過來。
陶墨在他凝望下回神,這才發現自己竟不知不覺落下淚來。
顧射起身,一步步朝他走來。
陶墨雙足如釘子般釘在原地。
「夢魘了?」顧射問。
陶墨一愣,隨即胡亂用袖子抹了抹面孔,低應一聲。
「撒謊。」顧射淡然轉身,回座。
陶墨被他一前一後的態度弄得忐忑起來,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後坐下,「你怎知我撒謊?」
顧射往顧小甲處投去一瞥,道:「又打了個盹兒?」
陶墨反應過來。適才顧小甲去見自己時,自己還是好好的,一轉眼涕淚交零顯然與噩夢無關。顧射之前如此說,不過是逗他,不想他竟然真的承認了。
「我……」他紅透一張臉,絞盡腦汁地想著藉口。
「食不言。」顧射逕自舀著粥慢條斯理地吃起來。
陶墨邊吃邊打量他的臉色。
顧射穩如泰山。
好不容易熬到吃完,陶墨正想著為昨天失約致歉,就聽到樓梯一陣腳步聲,老陶與郝果子一同下樓來。
顧小甲看了顧射一眼,朝郝果子招手道:「這邊。」
郝果子想到他今天早上瞪自己,心想正好藉機問個清楚,便走了過去。
老陶卻逕自往顧射和陶墨所在的這桌走。
陶墨見老陶過來,忙道:「一起吃吧。」自從父親過世之後,他心中一直將老陶當做父親一般的存在,倒是沒有將他當過下人。
老陶問道:「少爺用完了嗎?」
陶墨頷首。
「那我們便回衙門吧。」老陶道,「昨日少爺睡得早,還未等金師爺回稟呢。」
陶墨想起晚風的命案,一下站起,「啊!差點忘了,我們快走吧。」
顧射施施然地問道:「是昨日提的案子?」陶墨將命案通知旖雨時,他也在場。
陶墨道:「正是。不知鄰縣縣令是否已經著手調查了。」
顧射想了想道:「我與你同去。」
老陶回絕道:「辦差之地,顧公子出入恐怕多有不便。」
顧射不言不語,只是看著陶墨。
陶墨當即道:「顧公子也不是外人。」
老陶一怔。
一直不鹹不淡的顧射臉上也露出幾分興味來。
陶墨補救道:「我是說,這件事顧公子也已經知道了,也許能給些意見。也不算是……完全不相干的人。不如一同去縣衙坐坐?」
顧射道:「如此,恭敬不如從命。」
老陶突然後悔萬分。也許昨天用顧射對付旖雨就是最大的錯誤。他想到一句俗語——請神容易送神難。
一行人至縣衙,金師爺果然在書房。他看到顧射心中一驚,但他在官場打滾多年,早已練就一身面不改色的本事,因此只是不失熱情地打了個招呼,轉而向陶墨說起移交之事。
那鄰縣縣令聽說出了命案,原本不想接的。奈何金師爺早有準備,各種公文備得齊全,縣令推脫幾次都繞不過去,只好應承下來。
陶墨疑惑道:「那縣令為何要推脫?」
金師爺道:「死者中的是箭傷。傷他的不是江湖中人,就是有權有勢之人的護院,無論是哪一種都不易得罪啊。」
老陶道:「為何不會是獵戶?」
金師爺道:「獵戶的箭頭不會這樣小巧精緻。死者身上的那支箭上原本刻著字,只是被人刨去了,想必是訂做的。」
陶墨道:「謀殺?」
老陶道:「說不定不但是謀殺,還是追殺。」
陶墨聽得心裡頭一陣陣發涼,「為何?」
老陶道:「普通劫匪的箭絕對不會這樣精緻,更不會在上面刻字。道上喊得出名號的綠林人物倒是會在箭上刻字,但絕對不會在事發之時匆匆刮了去。所以,晚風雖然失了行李,看似被打劫,但事實上被劫的可能性並不大。」
金師爺聽得頻頻點頭,「正是如此。」
陶墨道:「若是謀殺,又為何要謀殺他?」
金師爺見他發愁,寬慰道:「此事既然已經移交鄰縣,東家便等好消息便是。」
老陶倒沒他這般樂觀,就他適才所說,那鄰縣的縣官本不欲承接此案,怕就算被迫接下,也只會敷衍了事。看來此事還需要動用魔教的勢力暗中調查。幸好這次回去,明尊將談陽縣與附近幾處的事務交給他負責,以示盡釋前嫌,這樣他也不必像當年那樣,又要藏頭縮尾,不敢出手,又身邊無人派遣,須事事親為。
一直旁聽的郝果子突然冒出一句,「我還是覺得此事與旖雨脫不了關係。他昨天說的話,遮遮掩掩的。」
顧小甲難得認同道:「昨天他是故意調開身邊的那個小廝,說不定是怕他說漏了嘴。」
陶墨聽了一圈的意見,發現獨獨顧射未曾開口,不由看向他。
顧射挑眉道:「與你何干?」
陶墨一怔,還待再說,便見他已經轉身朝書桌走去。
其實顧射這種態度老陶也十分欣賞。在他看來,那個旖雨和晚風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他們的死活本就與他們無關。但是當初發生的種種總讓他心頭不安,怕若真與那些人有牽連,讓那些人追蹤至此知道陶墨所在,會萌生斬草除根的想法,所以不得不小心為上。
「你的字?」顧射突然問。
陶墨一愣,猛然想起桌上還放著幾張字,是當初臨摹顧射所書的「速審」二字,不由面上一紅道:「我,我閒來無事寫寫。」
顧射道:「磨墨。」
郝果子眉頭一皺,正要說什麼,就被顧小甲拉住道:「你還沒帶我逛過縣衙呢。」
「縣衙有什麼好逛的?」郝果子想掙脫他的手,不想被越來越緊,還一直往外走,「禮尚往來不懂嗎?」
他們這邊拉扯,陶墨已經將碗中清水倒入硯台中,執墨輕輕研磨起來。
老陶雙眉微蹙。
金師爺道:「顧公子的字堪稱天下一絕,不想竟有幸賞之。」他這話說得不算奉承。談陽縣不少人都知道顧射寫得一手好字,但見過的人鳳毛麟角。顧射似乎對展露才華格外吝嗇。
顧射頭也不抬道:「還請兩位移駕別處。」
金師爺正要往書桌方向走的腳頓時不尷不尬地落回原地,扭頭看老陶。
陶墨朝他們擺手。
老陶欲言又止。
金師爺嘆氣,轉身朝外走。
老陶意味深長地看著頭也不抬的顧射一眼,默默退出書房,順手關上門。
「墨太濃了。」顧射道。
陶墨這才發現自己的手一直未停,忙又加了一點水。
顧射抬手在筆架上掃了一遍,勉強挑中一桿,在硯台上醮了點墨,然後起身將位置讓與陶墨。
陶墨納悶地坐下。
顧射又將筆遞給他。
陶墨接過筆,茫然地看著他。
「寫吧。」顧射道。
陶墨緊張地吞了口口水,正要落筆,就感到手上一暖,竟是顧射握住他的手,輕輕落下。
筆桿不停地顫動起來。
顧射皺眉,轉頭看他。
陶墨整個人都像掉進紅色染缸,頭頂好似噗噗得冒著熱氣。
顧射鬆手。
筆頓時從陶墨指尖滑落下來。
「我,抱歉,我不是故意……」陶墨語無倫次。
顧射拿起筆,重新換了張紙,「再來。」
這次他沒有手把手地教,而是在一旁看著,不時指點陶墨的疏漏之處。
練字絕非朝夕可成,陶墨一點底子都沒有,想要臨摹顧射,無異難於登天。
顧射教了幾遍,見毫無寸進,便改從最簡單的學起。
陶墨學了會兒,心思就漸漸活動開了,低聲道:「不能先學我識得那三個字嗎?」
顧射似笑非笑,「等你能將那三個字的每筆每劃都寫得工工整整再說。」
陶墨看著自己歪七扭八、東倒西歪的字,心生認同。
顧射,顧弦之,本該在任何時候都齊整漂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