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新仇舊恨(七)

  「你想報仇嗎?」他突然冒出一句。

  報仇?

  陶墨身體一震。

  記憶彷彿回到父親出事那一會兒,他滿心滿腦都是恨。從殺人放火,到赴京告御狀。各種方法各種手段盤踞著他整個生活。似乎不想這些就活不下去。

  若非老陶用一個巴掌扇醒了他,讓他想起父親臨終的遺言與遺憾,也許他真的會付諸於行動。

  報仇!

  陶墨的手緊緊地攥著被面,手背青筋暴起。縱然不想承認,他心裡依舊遺留著一塊報仇雪恨的角落,那裡有個陶墨正日日夜夜地啃噬著黃廣德的血肉,日日夜夜盼望著將他挫骨揚灰。這是一個他至今不願意去碰觸,甚至連想一想的念頭都不敢有的角落。

  如今旖雨的問題重新將這個他埋藏得很深的角落翻了出來,讓他自以為忘記的激憤與仇恨一起湧上了心頭。

  「我能幫你。」旖雨將膝蓋上的包袱遞到他面前。

  陶墨抬起頭,赤紅的眼睛閃爍著與平日截然不同的陰冷之色。

  旖雨道:「其實,我之所以從群香樓贖身,是為了逃難。晚風是為我而死。黃廣德真正要殺的人,是我!」

  陶墨氣息一窒。

  「在梁府遇到你是意外。」旖雨目光緊緊地盯著自己的手指,聲音低得彷彿是自言自語,「梁府的總管與我有些交情。我原本只打算喝一杯喜酒,然後找個偏遠的地方住下,度此殘生的。誰想,竟然遇到了你。」

  他的背靠在椅子上,整個人看上去軟趴趴的,完全沒有當年旖雨公子在群香樓如亭亭青竹般優雅氣度。但是在場的兩個人都未發覺。

  「當年我害得你那樣慘,原本沒什麼面目見你的。但說來可笑,原來人被逼到了盡頭,竟是不顧臉面的。」旖雨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掐著自己的大腿,「我沒想到黃廣德竟然連晚風都不放過。不過這樣也好,他越是瘋狂,就說明這樣東西越重要。」他抬起手腕,抖了抖,隨即放下去,低聲道,「你,咳,你打開它。」

  陶墨頭有些發暈,哆嗦著手將包袱解開,露出一隻檀木匣子來。他見旖雨沒有阻止,輕輕撥開匣子上的栓,將匣子蓋翻開。

  匣子裡放著一塊暗紅的錦布,錦布中裹著一匹色澤紅艷光滑的玉馬。

  「這是……」

  「我在黃廣德書房裡拿到的。」旖雨稍稍抬了抬頭。從陶墨的角度看,只能看到光潔的額頭。「他喝多了,拿它出來炫耀。說是宮廷中也難得一見的寶物。後來他睡著,我扶他回房之際,鬼使神差地將它收進了懷裡。等回過神來,東西已經被我帶回了群香樓。」他說到這裡,劇烈地咳嗽起來。

  陶墨道:「你別說了,先歇歇吧。」

  旖雨邊咳邊擺手,像是怕錯過這次就沒有機會再開口似的拚命往下說,「我看得出,咳,黃廣德很在意這匹馬,他絕對會、追究。果然,翌日傍晚,他就,他就旁敲側擊地提起這匹馬。當時我心裡又是慌張又是懊悔,哪裡敢承認?只能一口咬定不曾碰過。他對我到底有些情分,咳,雖然將信將疑,卻也沒有迫我。後來,我,我有意無意地打聽馬的來歷,才知道這種紅玉只用來當貢品……我不知道黃廣德是如何拿到的,咳咳,想來不是什麼光彩手段。我越想越害怕,黃廣德也越來越不耐煩,最後,我只好咳,偷偷買通姓章,給自己和蓬香贖身逃了出來。再後來……你知道了。」

  他前後道來不過百字,陶墨卻聽得驚心動魄。

  黃廣德的手段他是見識過的。想想他父親和晚風的下場便可知道黃廣德有多麼心狠手辣。他居然在懷疑旖雨的情況下還放他一馬,讓他找到機會溜了出來,不知是黃廣德真的動了真情還是旖雨的運氣。

  「這匹馬……也許是扳倒黃廣德的,最好,咳嗎,最好機……咳咳咳……」旖雨猛烈咳嗽起來。

  陶墨想朝外叫人,卻被他猛地抓住手。「先將東西收起來!」

  陶墨一驚,見他雙瞳渙散,似乎全憑意志支撐,這才想起他剛才似乎一直低著頭。

  「收起來。」旖雨的五指一緊。

  陶墨吃痛,一言不發地收起東西,「收起來了。」

  旖雨點點頭,「幫我叫,蓬香進來。」

  陶墨大聲叫蓬香的名字。

  蓬香很快就走進來,顯然一直守在門外。

  不知是否是錯覺。陶墨覺得蓬香看他的目光好像帶著深深的敵意。

  「扶我回去。」旖雨抬起手。

  蓬香沒有立即動,而是先朝陶墨床上張望了一圈。

  「蓬香。」旖雨的氣息很急。

  蓬香一聲不吭地扶著他站起來。

  即使是濃妝也蓋不住旖雨灰敗的臉色,陶墨忍不住想掀被站起,卻被旖雨制止道:「不用送我。你,你只要記得有空,來看看我就好了。」

  「好。」看著他這樣的臉色,陶墨再也說不出拒絕之詞。他抬手輕輕地握了握旖雨的手,「等我病好了,就來看你。」

  「嗯。」旖雨笑了笑,「我喜歡吃棗子。」

  陶墨雖覺得這句話出現得有些怪異,卻依然接下去道:「我下次去的時候給你帶。」

  「嗯。」

  旖雨閉了閉眼睛,任由蓬香扶著手,一步步朝外走了去。

  「旖雨!」陶墨脫口喊了一聲。

  旖雨止步,卻沒有回頭。

  陶墨也不知自己為何喊出他,只是看著這背影,突然很想將他留下來。「我,等我好了,我去看你。」

  「好。」

  似嘆息,似承諾,都飄散在迎門而來的風中。

  旖雨走後,陶墨心裡頭總有些不安,又說不出是什麼。原本有些昏昏沉沉的腦袋倒清醒些了,他翻出那隻木匣子,紅玉馬像針一樣紮著他的眼睛。

  若這真是宮廷之物,便說明黃廣德與宮廷有所勾結?還是,這是皇上賞賜給他的?

  陶墨抱著匣子,覺得手裡心裡都沉甸甸的。

  清風送來冷意。

  陶墨肩膀一顫,朝門看去,正好看到顧射關門的背影。

  「顧……你來了?」

  顧射默默走到床前,將手輕輕貼在他的額頭上。

  陶墨臉刷得一紅,雙手緊張地抓著匣子。

  「多休養,病情才不會反覆。」顧射鬆開手,轉頭看了眼床邊的椅子,遲疑了下,改而在床沿坐下。

  陶墨縮起腳,唯恐他坐的地方不夠。「顧……」才說了一個字,他就看到顧射清冷的目光掃過來,「公子」兩個字立刻嚥了下去,半路轉成了,「弦之。」

  顧射讚許地掀起嘴角。

  「你,要不要喝茶?」陶墨這才想起郝果子和老陶都不在,立刻準備從床上跳下來,卻被顧射按住。

  「你這裡有好茶嗎?」

  陶墨尷尬地笑笑,「還是那一些。」

  顧射視線落在他手中的匣子上。

  陶墨猶豫了下,坦誠道:「這是旖雨給我的,他說是從黃廣德書房裡拿出來的。」

  「偷?」顧射微微蹙眉。

  陶墨這才覺得不妥,原本就緊張的情緒越發放不開,「他,他,只是一時手,手快……」

  顧射沒答,伸手將匣子中的馬取了出來,「貢品。」

  「旖雨也說是貢品。他還說能靠這個扳倒黃廣德。」陶墨見顧射不語,以為旖雨異想天開,心中不禁掠過一陣失望,「興許是皇帝賜給黃廣德的。」

  「痢……」

  「啊?」

  顧射淡淡道:「聽聞皇帝少時曾得過瘌痢頭。」

  陶墨聽得目瞪口呆,少頃才反應過來,「這果然是皇上御賜之物?」

  「皇上的應該是瘌痢頭的瘌,這是瘌痢頭的痢。」顧射道,「如果沒猜錯,應該是先皇賜予凌陽王的。」他嘴裡說如果沒猜錯,但語氣卻十分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