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城素有桃花城的美譽,眼下正是桃花開的時節。
陶墨將車簾掀起一個小角,靜靜地望著道旁隔三差五冒出來的一株株桃樹,春意彷彿就在桃樹上那一顆顆桃蕊中無聲蔓延。
郝果子得金師爺指點,將馬車停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棧前頭。
馬車因為前頭郝果子和金師爺下車而晃動了兩下,陶墨正猶豫著是否叫醒顧射,顧射已經自己坐了起來。
「到了。」陶墨沒話找話說地說了一句。
顧射微微點頭,起身下車。
陶墨正要跟著下去,卻被金師爺擋住。金師爺邊往裡走邊對郝果子道:「你將車停在此處,我去去便來。」
郝果子一頭霧水。
客棧門前道不寬,他們兩馬一車一堵,擋著路人難行。顧小甲和老陶只得先將馬牽去客棧馬棚。等他們回來,正好金師爺端著一盤饅頭出來,遞給陶墨,跳上車。
老陶一把拉住他,「這就去了?」
金師爺道:「知府衙門規矩多。我們如今已經是來晚了,按理說,說是下午會面,上午就該到的。」
顧小甲冷哼道:「好大的架子。」
金師爺道:「不然怎麼叫知府衙門呢。」他見其他人沒有離開的意思,又道,「見知府不宜人多,傳出去會落下話柄。就由我陪著東家去吧。」其實,拜訪上司應當陶墨一個人去的,人多倒有種裝腔作勢拿喬的意思。只是陶墨既不識字,又不太懂官場上的交往,由著他一人去只怕要捅出漏子來。
老陶也知道這個道理,不著痕跡地握著金師爺的手道:「既然如此,一切就拜託師爺了。」
金師爺感到一包沉甸甸的東西被塞進袖口,心照不宣地笑道:「放心就是。」
馬車要走,陶墨依依不捨地看著顧射。
顧射微微揚唇。
陶墨心頭立刻踏實了。
這一去,就是三個時辰。
看著日頭慢慢偏西,天色漸漸黯淡,老陶面色越來越陰沉。
「去知府衙門門口看看。」顧射突然開口道。
顧小甲早就坐不住了,得了吩咐一溜煙地就往馬棚的方向跑。
老陶看了他一眼。
顧射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面前一口未動的茶。
「你本不必來的。」老陶道。
顧射道:「不必來與不想來與不來是三回事。」
老陶道:「我家少爺既無錢財的財,也無文才的才,卻不知何以引得的顧公子折節下交?」
顧射道:「你又為何留在他的身邊?」
「陶老爺曾有恩於我。」
「只是如此?」顧射淡淡地問。報恩的方式千千萬萬種,老陶選的卻是最難最費力的一種。
老陶道:「至少陶府對我有恩,我留在少爺身邊合情合理。顧公子的意圖就讓人琢磨不透了。」
「是嗎?」他似乎沒有解釋的意思。
老陶手指輕輕按在膝蓋上,腦海中轉過千百個年頭,最後一咬牙,輕聲道:「顧公子可知,我家少爺其實……只好男風?」
顧射側頭,微微抬眸,目光清澈如泉水,卻映不出半點情緒,「哦?」
……
老陶氣結。
他原本打算顧射知道陶墨有斷袖之癖之後還不嫌棄陶墨,他就不阻止兩人的往來。若真有一日,兩人情投意合,也算是一段佳話……吧?若顧射知道之後對陶墨避而遠之,那自然最好。也省的兩人以後牽扯不清。
但這樣一個平平淡淡毫無情緒起伏的「哦」字又是何意?是心中波瀾萬丈,卻忍住不發?還是心如止水,與他不相干?
老陶糾結著顧射的態度,倒暫時將陶墨遲遲未歸之事放到一邊。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顧小甲回來了,雙頰凍得發紅,邊走邊搓著手。
「少爺呢?」老陶往他身後看。
顧小甲一屁股坐下,倒了杯熱茶一口氣喝下暖了暖身子後,才道:「還沒出來,郝果子還在那裡守著。」
老陶心裡咯登了一下。
顧射道:「打聽了麼?」
顧小甲道:「哪能不打聽啊。我和郝果子都給那門房塞了錢,那門房說人還在裡頭。」
老陶突然站起身,沉聲道:「我去看看。」
顧射和顧小甲都知他武功不俗,便沒有阻止。
老陶出客棧沒多久,外面便傳來急促的車輪聲。
顧射和顧小甲同時往外看,只見車未停穩,郝果子便跌跌撞撞地衝進來,身後跟著同樣匆忙的金師爺。
「糟了,糟了……」郝果子撲倒桌前,對顧射道,「少爺被扣押了!」
顧射眉頭一皺,朝金師爺看去。
只是一眼,金師爺就感到一陣透骨的涼意從背脊竄起。
等老陶在知府衙門轉了一圈,一無所獲地回來,就看到金師爺、郝果子與顧射坐在同一張桌子上,神情灰敗。
「出什麼事了?」老陶畢竟是經過大風大浪的,看到他們這副表情,焦躁的心反倒定了下來。
金師爺眼神微微閃爍道:「東家被知府扣押了。」
老陶面色一冷,「為何?」
金師爺道:「貪贓枉法,玩忽職守。」
「荒謬!」老陶一掌拍在桌子上。
金師爺垂下頭,道:「這,這其實怨我。」
老陶狐疑地看著他,「與你何干?」
金師爺道:「前陣子縣衙屋頂不是破了幾個窟窿嗎?我撥了一筆修繕費給木春,作為修補之用。」
老陶皺眉道:「這又如何?」
金師爺苦笑道:「修繕縣衙是要知府首肯的。我撥給木春的那筆錢其實是崔炯拿來孝敬東家的。」
老陶面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這等同受賄。
金師爺道:「其實這種事實在不算什麼。幾乎歷任縣官都碰過,只是名目不同。東家碰的這筆錢是歷任縣官中最少的,也是名目上最說得過去的。可惜被知府逮個正著。」
顧射道:「這是貪贓枉法?那玩忽職守呢?」
金師爺道:「之前,東家不是碰了兩樁命案嗎?」
老陶道:「你是說佟姑娘和蔡豐源?」
金師爺道:「正是他們。按我朝律法,仵作驗屍,需縣令在場,碰巧這兩樁命案驗屍之時,東家都不在。其實,哪裡有陪著仵作驗屍的縣官?我之前遇到過兩任陪著仵作驗了一次的,第二次卻是死活不願去了。
老陶沉聲道:「這兩件事知道的人都不多,怎麼傳到了知府的耳朵裡?」
金師爺道:「只怕是有人告了狀。」
「誰?」老陶眼神一厲。
金師爺是老油條,就算名字到了嘴邊,他也不會吐出來的,於是打了個哈哈道:「這就要好好探查一番了。」
顧小甲道:「這兩條罪狀都是可有可無的,至多拿來訓誡一番。哪就能把人給扣押了?」
顧射道:「有人要做文章。」
金師爺道:「我也如此認為。東家好歹是個縣令,即便是知府也無權將他擅自扣押!即便東家有錯,他也該先呈報朝廷,由吏部處置才是。」
郝果子道:「該不會真的是……黃廣德吧?」幾乎每次出事,他都會將矛頭指向黃廣德,而對方也鮮少讓他失望。
老陶看著金師爺道:「依師爺看,如今我們該怎麼做?」
金師爺道:「敵暗我明,不宜打草驚蛇。今日晚了。等明日一早,我先去知府身邊的幾位幕僚打聽打聽消息,再做打算。」
老陶目光閃了閃。他嘆氣道:「只好如此了。」
顧射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兩更時分。
老陶穿著夜行衣從客棧竄了出去。
夜色茫茫,猶如披在他身上的隱身衣。
他大步跨過屋簷,朝知府衙門關押犯人的牢房跑去。
此時,牢房中油燈微亮。
老陶運指如飛,極快地點住守衛的衙役,走進牢房,如入無人之境。
時辰不早,被關押的犯人大多已經睡了。老陶隔著柵欄一一尋找,直到最後一間牢房。大約是考慮到陶墨朝廷命官的身份,他獨住。
陶墨被關在此處原本就睡得不沉,老陶剛站在門口,他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