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墨低頭,沉思許久,才幽幽道:「如何無愧於百姓?」他不曾讀史讀經讀諸子百家,卻也知道古往今來能自問無愧於百姓的官屈指可數。試問,那些自小苦讀聖賢書之人尚不能做到,他不通文墨,不懂律法,如何能做?
想著想著,他臉色又黯淡下來。
顧射原本不習慣趴著與他交談,想速戰速決,但此時卻不得不耐下性子開解道:「你可曾聽過問心無愧?」
陶墨道:「聽過。」他過耳不忘。因此雖然不讀書,卻也能說些文縐縐的詞句,只是有時用的不得法罷了。
顧射道:「為人行事常常問心,自然無愧。」
陶墨道:「只是如此?」
顧射道:「不然你以為如何?」
陶墨神情十分糾結,「若是如此,豈非人人能做到?」
顧射道:「你以為天下人都能視名利權勢於浮雲?」
陶墨低聲道:「我也不能。」
顧射道:「與百姓比呢?孰輕孰重?」
陶墨細細品味,好半晌,眼睛猛然閃過一道光芒,猶如開悟一般,「我懂了。」
顧射半瞇著眼睛,「懂什麼?」
陶墨道:「其實當個好官,不過是將百姓置於前,自己置於後。良心置於前,名利置於後。事事依法循例,不偏不倚。」
顧射滿意地頷首道:「正是,簡而言之,不過四個字,大公無私。」
大公無私。
陶墨只覺顧射輕輕吐出的這四個字如撞鐘般撞擊自己的靈魂,令心神震顫不已,餘波久久不散。
「你可能做?」顧射問,卻是一臉篤定。
陶墨道:「我只怕有心無力。」
「最怕有力無心。」顧射道,「初生嬰兒只會啼哭,成年之後如何識文斷字?同理可證,天下紜紜眾官,皆從無做起,一點一滴,始成各類官吏。」
「各類官吏?」
「清官、貪官、好官、昏官……一言難盡,唯做過方知。」
陶墨道:「我要當清官,當好官。」
顧射道:「官子兩個口,卻不是吹出來的。」
陶墨道:「我會盡力。」
顧射嘴角微揚。
他笑得不多,但每次笑都好看得要命。陶墨看著看著,便有些發痴。
顧射笑容收起。
陶墨一驚,「你是不是屁股痛?」
顧射默然。
陶墨連忙上前,想要探視,又覺不妥,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床前團團轉。
顧射看不下去,淡淡道:「無妨。」
「都是我。」陶墨緩緩蹲下,視線與顧射持平,「你若不是為了救我,也不會遭逢此劫。」
「劫難天注定,與你何干?」顧射面無表情道。
陶墨道:「我不當官,其實是怕連累旁人。」
顧射沉默半晌,方道:「你覺得你連累了我,所以不想當官?」
陶墨只覺嘴裡發苦,低聲道:「不止你。還有我爹,老陶,郝果子……」掰指算來,他害人不淺。
顧射道:「我不知你爹如何出事,但我看得出老陶與郝果子並不覺得受害。」
陶墨眨了眨微微發紅的眼睛。
「你若是願意說,」顧射眉頭稍稍皺起。他不是一個喜歡打聽隱私之人,甚至可以說,他對大多數人的隱私毫無興趣。只是對方是陶墨,他遲疑著開口道,「我聽聽也無妨。」
陶墨抱著膝蓋,身體後靠,坐在地上,下巴擱在膝蓋上,將當年之事娓娓道來。
這是他心頭最傷最痛的記憶,那裡有著他的天真,他的無知,他的愚昧,還有這因為他天真無知愚昧而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他以為再次提起,心底一定痛到無法言語。
但真正說的時候,他才發現那段記憶已經刻到了骨子裡,所以結了疤,成了抹不去的痕跡,卻也不會如剛開始那般被刀子剌得鮮血淋漓。
顧射安靜地聽著,並不打斷。
直到陶墨說到父親臨終遺言,聲音哽咽到無法繼續,他才開口道:「你有個好父親。」
陶墨將頭埋在膝蓋裡,任由淚水不斷從眼眶裡掉落。
顧射道:「所以你不該辜負他。」
陶墨抱著膝蓋的手緊了緊。
「為他報仇。」顧射用再平常不過的語氣道,「將黃廣德繩之於法。」
陶墨抬起頭,淚汪汪的雙眸燃起火焰,但火焰裡卻掩藏著一絲不確定。「我?」
顧射道:「自己的仇本該有自己來報。」
「可是他是知府。」
「那又如何?」顧射反問。
陶墨低聲道:「那是很大的官。」
顧射道:「那又如何?終有一天,你會更有作為。」
陶墨抬起頭。留戀眼眶不去的淚水褪去了顧射平時高高在上的冷漠,看上去朦朧而溫柔。他脫口道:「你會陪在我身邊嗎?」他話說得急,說完才覺不妥,臉霎時漲得通紅,眼睛急急地眨了好幾下,淚水落下來,視線清晰。可是,即便這樣看,顧射看上去依舊很溫和。
「如果這是你的真心,」顧射波瀾不驚道,「可以。」
可以?
可以陪在他的身邊?
是當師爺?還是……
陶墨覺得暈乎乎的腦袋被他的話攪成一團,什麼頭緒都分不出來,只能呆呆地看著顧射,彷彿這世上只剩下這麼一件事可做。
「去洗把臉。」顧射挽回他的神智。
陶墨抬手抹了把臉,一手的濕漉,原本還沒褪乾淨的紅潮又加深幾分,匆匆忙忙地站起來,朝外走了一步,又退回來,小聲問道:「你的傷勢……」
「不要緊。」顧射趴著,神情風度卻與坐著無異。
陶墨猶豫了下,又問道:「我還能來看你嗎?」
顧射望著他眼中期待的目光,緩緩點了點頭。
陶墨當即咧開大大的笑容,嘴角幾乎碰到耳根,歡歡喜喜地出門。
走廊上,金師爺、老陶等人一看他的神色就知道顧射出馬,定有辦法。
果然,陶墨站在金師爺面前,深深一揖,道:「師爺,以後還請多多提點。」
金師爺側身,避開他的大禮,道:「東家何故如此?莫不是責怪我之前不盡心麼?」
陶墨忙直起身,擺手道:「絕無此意。」
「既無此意,何必行禮?我既收了東家的薪俸,自然為東家鞠躬盡瘁。」說著,金師爺後退半步,也作了個揖,「之前是我思量不周,連累東家,還請東家責罰。」
陶墨扶起他,道:「師爺多慮。此事乃因我而起,與師爺無關。」
金師爺道:「若非是我……」
老陶聽兩人你來我往,沒完沒了,忍不住打斷道:「既然如此,不如由金師爺做東,開個賠罪宴吧。」
金師爺笑道:「理當如此。」
陶墨還欲再說,卻被老陶用眼神制止。
由於顧射還在床上躺著,賠罪宴只得延後。畢竟論起來,顧射才是這場事故最大受害者。
卻說他們這邊剛剛消停,覃城知府卻十分不消停。他之前派衙役去的確是帶著試探之意,不想衙役就這樣被輕輕鬆鬆打發了回來,心頭越發不安。
那師爺也不敢回家,只能陪著他一同愁眉苦臉。
最後知府把桌子一拍,叫道:「不管了。我把那個崔什麼的與黃廣德一塊抖摟出來,指不定還能好過一些。」
師爺忙攔住他道:「大人,不可魯莽。」
知府瞪著他,「難不成要我坐以待斃?」
「那顧弦之的身份還不知真假。萬一是假的,豈非平白得罪了黃廣德?」師爺道。
知府道:「如何驗證真假?難不成要我千里迢迢請顧相來驗證不成?」
師爺知道他在氣頭上,不敢故弄玄虛,道:「顧弦之字畫名揚天下,但凡對字畫有所研究之人都能分出真假來。若是我們能拿到那個顧射的字,應當就能驗證真假。」
知府聽得心中一動,道:「如何拿到顧射的字?」
師爺道:「此時百般手段也不如坦白從寬。」
「你是說……」
師爺道:「不如大人就光明正大地去求一幅字。那陶墨怎麼說也直屬大人之下,必不會駁大人的面子。」
知府覺得有理,道:「此事交由你去辦。」
師爺臉色發苦,卻不得不應道:「是。」他如今只希望顧射站得遠,沒聽到當日是他勸說知府動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