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師爺說過,此案宜快不宜慢,宜早不宜遲,宜靜不宜鬧。因此,陶墨特地選了個清早,派人將楊柳氏母女女婿,連帶那個楊天遠一同傳至衙門。
看著下面四個人跪成一排,陶墨突然感慨萬千。他用驚堂木輕輕一拍道:「既然有緣成為一家人,何以竟為了這些身外之物反目成仇,對簿公堂?」
楊柳氏哭訴道:「還請大人為民婦做主!」
陶墨對低著頭默不吭聲的楊天遠道:「楊天遠,楊柳氏告你剋扣鄒瓊嫁妝不歸,你作何解釋?」
楊天遠直起身,拜了拜,慢條斯理道:「大人明鑑。小人並非剋扣她的嫁妝,小人只是拿回自己應得之物。」
楊柳氏怒道:「如何是你應得之物?這明明是先夫留與瓊兒的嫁妝。」
楊天遠道:「不錯。他的確是留了嫁妝,但他並未留錢財撫養他的女兒。當年你改嫁與我時,鄒瓊不過八歲。是誰辛苦掙錢給她衣服穿?是誰辛苦掙錢給她飯吃?又是誰給了她遮頭的瓦片?」
楊柳氏哭叫道:「當年你明明應承會撫養她長大成人,我方才改嫁與你,你竟出爾反爾!」
楊天遠道:「我是應承撫養她成人,但我沒有應承會分文不收啊?辛辛苦苦拉扯別人家的孩子長大還分文不收,你真當我是冤大頭?」
鄒瓊突然在旁呸了一聲。
楊天遠轉頭瞪她。
鄒瓊昂頭道:「自古買賣都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你既沒說過分文不收,卻也沒說要吞沒我的嫁妝!」
鄒瓊的夫婿劉保冷笑道:「不問自取,就是偷!」
楊天遠面上掛不住了,道:「養不熟的狼崽子。好歹你是我養大的,如今不過要一點點的回報,就將我告上公堂。我果然是瞎了眼,白養了你這麼多年。」
鄒瓊道:「你養我?這麼多年來,家裡的米都是我娘替人洗衣縫製掙回來的,你出過什麼力?一年能拿回來一貫錢算是謝天謝地了!」
楊天遠氣得發抖,連道:「胡說八道,胡說八道!」
陶墨被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聽得暈頭轉向,忍不住去看金師爺。
金師爺擱下筆,走到他身邊道:「我看楊天遠的談吐,像是背後有人指點。若非熟知我朝律法,那楊天遠又如何敢這樣明目張膽?」
陶墨道:「談陽縣訟師雲集,縱是有人指點也不足為奇。」
金師爺道:「但是此人為何不肯親自出面呢?」
陶墨道:「這,莫非是楊天遠給的銀錢不夠?」
金師爺倒沒有想到這一層,愣了愣道:「倒也有此可能。」
陶墨道:「你看此案如何審下去?」
金師爺道:「且不管那楊天遠是否有養育之恩,一樁歸一樁。當初楊柳氏嫁入楊家,說好嫁妝只是交與他代為保管,如何能據為己有?」
陶墨頷首道:「言之有理。」他一拍驚堂木道,「楊天遠,你既是允諾楊柳氏代管嫁妝,如何能出爾反爾?大丈夫頂天立地,自當一言九鼎。如今,本官判你即刻交還嫁妝與鄒瓊,不得藉故拖延,更不得挪嫁妝於他用。」
楊天遠一驚,還想喊冤,就聽楊柳氏、鄒瓊與劉保大喊道:「多謝青天大老爺!」
陶墨起身,嫻熟地一拍驚堂木,「退堂。」
回到後堂,陶墨問金師爺道:「我今日判得可好?」
金師爺道:「大人英明。」
陶墨臉上一紅道:「師爺你最是知道我,勤奮或許有一些,英明卻是不敢當的。」
金師爺嘿嘿笑著,有些心不在焉。
「師爺可是有什麼心事?」陶墨問道。
金師爺道:「我只是擔心那楊柳氏以後的日子。」
陶墨先是一怔,隨即道:「我看這個楊天遠心胸狹窄,斤斤計較,只怕楊柳氏回去要遭受他的責難。好在她還有女兒女婿,總不至於無依無靠。」
金師爺別有深意道:「但願如此。」
陶墨在縣衙呆至午後,將手中事物告一段落,便悄悄溜回了顧府。
顧府門口正排著長龍,前前後後左左右右不是人就是轎子,堵得水洩不通。
陶墨的轎子遠遠地就停下了。他想了想,指使轎伕去了後門。
後門的情勢略好些,卻也有幾個人在那裡等著。
陶墨讓轎伕去叩門,自己在轎子裡等。
不一會兒,門裡頭終於有了點動靜,一個僕役將門拉開一條細縫。還不等轎伕自報家門,旁邊就衝過來兩個人將他擠到一邊。
「在下瀘州張文光。」
「在下揚州孫福,求見顧公子!」
轎伕先前被撞開乃是不及防備,論蠻力,他確是比這兩個文人要大得多。不過不等他撞回來,僕役依舊砰地一聲將門關上了。
張文光和孫福急忙再叩,裡面卻再無動靜。
陶墨從轎中下來。他穿著官袍,十分引人注目。
「大人。」轎伕訕訕道,「不如我去前門送信吧。」
陶墨點點頭。
另外兩個人見到自己衝撞的是本地縣官的轎伕,面露不安。
陶墨拱拱手道:「瀘州揚州與談陽縣相距千里,兩位一路奔波辛苦。」
張文光和孫福連忙還禮。
附近守候的幾個人見縣官如此好說話,都聚攏來。
陶墨問道:「你們為何在此守候?」
孫福道:「我們是聽聞顧弦之顧公子在此隱居,特前來拜訪。」
其他人紛紛道是。
陶墨聽說他們都是慕顧射之名而來,心裡頭暗暗高興,連帶語氣越發溫和起來,「不知你們用過午膳否?」
張文光等幾人掏出乾糧道:「我們自備了。」
陶墨見午後日頭越來越曬,道:「不如由我做東,請諸位於仙味樓小坐如何?」
張文光等人面面相覷。
孫福道:「多謝大人好意,只是我們不知顧公子何時出門,不敢走開。」
陶墨道:「我適才見大多數人在前門等,何以你們候在後門?」
張文光道:「實不相瞞。顧府的規矩是遞拜帖,由顧公子決定見或不見,我等幾個都是已經投了拜帖又被退回來的。」
陶墨恍然。原來他們是被退了帖子不甘心,所以來這裡碰碰運氣。
「弦……」陶墨驚覺失言,乾咳一聲道,「仙味居乃是談陽最好的酒樓,不去可惜。而且此刻外面日頭如此曬,前門又有這麼多人等候,顧公子想必是不會出門的。」
張文光等人猶豫起來。
陶墨趁火打鐵,道:「這邊請。」
眾人盛情難卻,便跟著他到了仙味居。
仙味居的老闆如今哪裡還不認得本縣縣太爺,立刻引入包廂,又親自幫他張羅了一桌美味。
張文光等人不遠千里趕來,一路都沒吃過什麼好東西,如今面對美食自然食慾大開,不過他們是文人,畢竟有所顧忌,縱然垂涎也只動自己面前的菜碟。
陶墨看著他們,不禁想起自己當初在顧府用膳也是如此的小心翼翼,看他們的目光越發柔和起來。
孫福見陶墨只喝茶不吃,便知他定然是用過膳的,心中對他好感倍增,停下筷道:「不知大人是哪一年的進士?」
陶墨坦然道:「我這官是捐納來的。」
眾人聞言都是一愣,有幾人臉上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他們寒窗苦讀,為的就是學富五車,他日金榜題名,出仕為官。但那些出身殷實的人卻可買官買爵,不費吹灰之力一步登天,與他們而言,何其不公平?!若非口中還含著陶墨請客的食物,他們早就拂袖而去。
陶墨道:「你們莫要笑話我,其實我連字也不認識幾個的。」
其他人看著他,已經不是笑話不笑話,而是根本不想說話了。
陶墨嘆氣道:「正因深受不學無術之苦,我更佩服如在座各位這般用功苦讀的讀書人。陶墨在此預祝各位金榜題名,榮歸故里。」
其他人臉色稍霽,紛紛回禮。
孫福道:「聽大人談吐,不似目不識丁之人啊。」
陶墨擺手道:「慚愧慚愧,我只是邯鄲學步罷了。」
邯鄲學步這個用法……
「……」
孫福乾咳一聲道:「大人莫非想說鸚鵡學舌?」
陶墨恍然道:「正是正是。」
孫福道:「原來大人是無師自通。」
陶墨笑謙了幾句。
眾人見他的官雖然是買來的,但是舉手投足並無粗野驕奢之氣,反倒有幾分學子的儒雅之風,心中的惡感不由減了幾分。
包廂的門突然被輕敲了幾下,然後咿呀一聲推開。
顧小甲探頭探腦地看了一眼,隨即沖走廊喊道:「公子,就在這間。」
須臾,一抹修長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髮如漆,眼如星,面色如霜,不言而威。
陶墨莫名心虛,訥訥地站起來,「弦之。」
顧小甲抱怨道:「公子聽說你來了卻沒進府,立刻打發下人去找,沒想到你竟然和別人在這裡吃吃喝喝開開心心。」
張文光和孫福沒注意其他,只注意陶墨稱呼那人為「弦之」,不由激動地站起來道:「莫非尊駕就是顧弦之顧公子?」
其他人聞言一驚,紛紛站起來,眼巴巴地看著顧射。
顧射淡然地瞟了他們一眼,逕自邁入房間,走到陶墨身邊。
顧小甲立刻將椅子擠進陶墨與孫福中間。
孫福後知後覺地向旁邊讓去。
顧射坐下後,見眾人還站著,悠然擺手道:「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