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年一月一日,我和御手洗從上午就一直窩在圖書室。他大概認為日下被殺令他顏面盡失,一直很消沉。我跟他說話,他也不大理睬。一邊用雙手手指做出三角形、四方形,一邊喃喃自語。
從圖書室最靠角落的椅子,可以望見浮滿流冰的北海。我就這樣看了一陣子,樓下不絕於耳的鑿子和鐵槌聲,終於緩緩敲破了我的白日夢。
「恭喜。」
我對御手洗說。他只是心不在焉的應著「嗯,嗯,是啊。」
「我在對你說恭喜呢。」
我又說了一遍。他總算認真的看著我,然後似乎有點焦躁的反問我:「恭喜什麼?」
「當然是恭喜新年呀。從今天起就是一九八四年了耶。」
御手洗發現問了半天原來是這麼無聊的事,哼了一聲。
「你看起來好像很焦躁耶。」我說,「誰叫你當初要那麼自負的誇口。對了,你不去看看那幾個正在十三、十四號房拆牆壁和天花板的刑警嗎?」
「哈哈!」御手洗聽了嗤鼻一笑。
「你認為他們不會有收穫是吧?連地道或暗室都沒有?」
「我敢打賭,今晚員警先生會兩手起泡,癱在會客室的椅子上。尤其是那個叫什麼尾崎的年輕歐吉桑,就年齡來說,正是最賣力的時候,今晚他一定會安分多了,等著瞧吧。」
「十三號房和十四號房完全沒有機關嗎?」
「根本不可能有。」
我聽了之後默默思索了一陣子,可是什麼也沒想出來。於是我又問他:「你好像什麼都搞清楚了,是嗎?」
於是我的朋友宛如背上被澆了熱水似的,反射性的看著天花板。然後又低低哼了一聲。看來他真的不大對勁。
「你已經完全明白了嗎?」
「沒那回事,我現在正在傷腦筋呢。」御手洗用沙啞的聲音低聲答道。
「你知道自己應該想什麼嗎?」
御手洗聽了,似乎很驚訝,認真的盯著我。
「老實說,問題就在這裡。」
我突然有點不安,接著就轉為恐懼。這下子或許我該振作點才行。
「你何不跟我說說看?我想我多少可以幫上一點忙──」
「那是沒用的。與其用說的不如解謎──不,還是很困難。樓梯有分上下,這時人們會站在哪一邊呢?問題就在這裡。搞不好根本無解,我被迫要賭一賭。」
「你在說什麼啊?」
看御手洗說話的樣子,令人有種不安的感覺,不知他是否真的把腦筋用在正確的地方。在我看來,他已經快要精神錯亂了。
「算了,那讓我來提問題好了。上田一哉的屍體為什麼會擺出類似跳舞的姿勢呢?」
「噢,那個只要在這個房間待上一天,就會明白。」
「這個房間?」
「嗯,答案就在這裡。」
我環視房間,只看到書架。
「拜託別敷衍我了。那昨天的日下命案,又怎麼說呢?這件事不是讓你感到自責,所以很消沉嗎?根據我的觀察,你明明沒搞清楚狀況,偏要說什麼不會再有屍體出現──」
「那是沒辦法的事。」御手洗悲痛的說,「除了他以外──可是,不,也許不是這樣──總之,現在──」
看來我的朋友並未掌握到足以稱為案件真相的證據。然而,不管是在什麼情況下,這還是我頭一次聽見他嘴裡冒出對命案「沒辦法」這種臺詞。
「我倒有個想法──」我說,「剛才聽了你的話,讓我多少產生了一點自信。日下該不會是『自殺』吧?」
御手洗頓時似乎受到相當大的衝擊。他愣了一下,然後緩緩開口說:「自殺──原來如此,有道理──我倒沒想到這一點。對了。原來還有這招啊。」
他洩氣的垂下肩。如果連這麼簡單的事他都沒注意到,那可就前途不妙了。
「如果把它推論成為自殺,就更能讓他們摸不著頭緒了。」
我突然有點火大。
「御手洗!你到現在還在想這種狡猾的邪門歪道嗎?你自己搞不清楚,所以就只在乎名偵探的架子嗎?哼,我真是沒想到。不懂就乾脆說不懂。連專門幹這行的刑警絞盡腦汁還想不出來,你根本不用覺得丟臉。一時糊塗只會帶來事後更大的恥辱。」
「唉,累死了。我想休息一下。」
「那你就聽聽我的說法。」
我說完後,他還是繼續保持沉默,於是我又開始說了。關於這次的事件,我也做過通盤的考量,有我自己的意見。
「可是,如果是自殺,那又叫人想不透了。牆上不是留了一張紙嗎?」
「嗯。」
「那封極度欠缺文采的信上──」
「你說什麼?」
「那篇文章不是很爛嗎?」
「會嗎?」
「你不覺得嗎?」
「我倒覺得那種內容沒什麼別的寫法。」
「以一封表明復仇決心的信來說,只能算是三流的。應該還有其他更好的寫法吧?」
「比方說?」
「比方說用文言文啦,我想想噢──『吾將取汝性命。吾以復仇為名,乘著血色之馬而來』之類的。」
「真是太美了。」
「像這種寫法不是很多嗎?或是──」
「夠了,你到底想說什麼?」
「關於復仇這一點,如果是要向濱本幸三郎報復,按照剛才說日下是兇手的推論,他沒有理由向濱本報復。他和濱本是最近才認識的,兩人之間相處得很融洽。而且,沒殺死濱本就自殺,這樣不算是復仇。難道他預先設了什麼機關,可以奪取濱本的性命嗎?」
「警方現在就在拚命調查這個。他們說連塔上的房間也要搜查呢。」
「話說回來,奪取上田和菊岡的性命,為什麼算是向濱本報復呢?」
「對、對。」
「可是即使撇開日下是犯人的說法,這個家裡也只剩下三個傭人,和女兒英子、相倉久美、金井夫婦、嘉彥、戶飼。就這麼幾個人,實在看不出其中有哪個人會想報復濱本。」
「看不出來。」
「如果回過頭來考慮日下命案,就算殺了他,也不算是對濱本的報復。」
「嗯,我也這麼想。」
「要不就是因為英子很關心日下,兇手認為殺死日下來折磨女兒,就等於是在折磨做父親的濱本。簡直是莫名其妙的事件!從那個冷笑的人偶開始,就有一大堆奇怪的東西。還有雪地上插的兩根棒子──」
這時門被粗暴的打開,兩名女性進入圖書室。是濱本英子和相倉久美。兩人雖然步伐冷靜且穩定的走向窗邊,但是似乎都處於即將失常的亢奮狀態。最好的證據就是,她們顯然完全沒注意到我們兩人正坐在屋內一隅,驚訝的看著她們。
「你好像很活躍啊。」英子用仿佛在談論天氣真好似的平穩音調說。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相倉久美也謹慎的應道。這點我也有同感。不過根據後來聽到的內容,原來是在說久美頻頻試著接近日下、戶飼以及尾原等人。
英子帶著柔和的笑臉說:「我勸你還是別浪費時間好嗎?你應該瞭解我的意思吧?」英子依然保持高姿態。
「奇怪──我一點也不懂耶。」久美也以高姿態選擇適當的字眼。我不禁咽了一口口水。
「別的事就算了,你已經習慣這種輕浮隨便的生活態度,我可不一樣,如此而已。雖然我做不出這種事,不過那也就算了,唯有日下,我絕對不允許,你應該懂吧?」
「我不懂我有什麼輕浮隨便的生活態度。你說你跟我完全不同,可是你倒是滿瞭解我這種態度的嘛。」
「你不回答我的問題嗎?」
「我也在問你呀。」
「這是為了你自己好。你如果老是在這種問題上牽扯不清,你自己不覺得困擾嗎?難道要我說明菊岡董事長和你這個秘書之間的關係嗎?」
這話果然令久美啞口無言,帶來一陣足以凍結血液的沉默。
「日下的事又怎樣了?」
久美的遣詞用字開始出現漏洞。這大概也代表她的部分失敗吧。
「奇怪,你應該知道呀。」
英子頓時恢復溫柔悅耳的聲音。
「你不是用那套千錘百練出來的職業武器,去欺騙純情的日下嗎?」
「喂,你說職業武器是什麼意思?」
「咦,和男人睡覺不是你的職業嗎?」
這時不發出任何情緒性的反駁是比較聰明的作法。久美似乎硬生生的將話吞回肚裡,然後露出一種挑戰性的笑容。
「你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了,你還撲到日下的擔架上,醜態百出是吧。就像『下女』纏著主人哭哭啼啼似的,真是太精采了。」
「──」
「所以你就不准別的女人碰你的日下是嗎?笑死人了。你還真落伍。這種古板的思想已經發黴了。如果你真的以為那是你的男人,就拿根繩子拴在他脖子上啊。」
看來兩人的激動情緒即將絕望的爆發了。御手洗察覺到自身的危險,已經抬起腰來準備落跑了。可是英子不愧是性情高傲的女性,總算勉強控制住自己。
「跟你這種人在一起,要保持自己的氣質和冷靜還真困難。」
久美呵呵呵的嘲笑著。
「氣質?等你『變瘦』一點再說吧。」
這下子英子又掙扎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那我就老實說吧。日下是你殺的吧?」
「你說什麼?」
兩人彼此瞪視著。
「笑死人!我要怎麼殺日下?我有什麼動機?」
「方法我是不知道,不過你應該有動機吧。」
「──」
「你是為了不讓我得到日下。」
久美頓時又爆出刺耳的笑聲。令人發毛的是,她的眼睛完全沒有笑意,一直瞪著英子。
「拜託,你不要說這種害我失笑的話好嗎?太可笑了!如果我真的非殺日下不可,那應該是在他迷戀你,而我也喜歡他的情況下吧。不是嗎?哈,笑死人了!我對他根本沒意思,他也沒把你當一回事,我幹嘛非殺他不可?真的必須殺他的人是你吧。我說錯了嗎?因為他好像對我比較有興趣嘛。」
「你少給我胡說八道!」
最令人害怕的災難終於發生了。
「像你這種骯髒的女人,我根本不該讓你進入這個家!你給我出去!離開我家!」
「要是可以,我也很想呀。只要員警答應,我馬上走!老是發生殺人命案,又有個像摔跤選手似的歇斯底里的女人,成天發出刺耳的聲音,這種地方我已經受夠了!」
接下來兩人繼續用我無法在此寫出的難解言詞盡情爭吵。我們在恐懼感的籠罩下,屏息縮在一邊。
門終於伴隨著可怕的巨響關上,房間剩下英子一個人,伴著怔怔的寂靜留下。經過激烈的爭吵後,她暫時陷入一種恍惚的狀態,後來好像總算有力氣看看房間了,就轉過頭來。於是,理所當然的,她發現了好似混在貴賓席中的窮人,坐在那兒的兩名受驚的觀眾。
英子的臉上頓時失去血色,即使距離相當遠,仍然可以看出她的嘴唇在顫抖。
「你好。」御手洗果敢的打招呼。
「你們一直待在那裡嗎?」
從她的聲音可以知道她在強作鎮定,問出這種明知故問的問題。難道她以為我們是在戰爭中悄悄從窗子爬進來的嗎?
「為什麼你們在那裡也不說一聲?」
「這個──我們怕得不敢出聲。」
御手洗說出非常愚蠢的話。幸好她因為大失冷靜,似乎沒聽懂御手洗話中的含意。
「你們竟然一聲不吭,實在太過分了。你們就在這裡一直默默聽著嗎?」
御手洗轉身看我,低聲對我說:「看來果然不該保持沉默,應該聲援她才對。」
「我們不是故意要偷聽的。」我不理會御手洗,連忙誠心誠意的說。
「可是因為實在太擔心了──」
我這麼一說,御手洗立刻從旁打岔,加了一句:「對,就順便聽了。」
「什麼叫做順便?」她咬牙切齒的說,肩膀微微顫抖,「你們到底是抱著什麼好奇心在聽我們說話?」
英子的聲音逐漸拔高。但是我認為自己剛才的辯解並不算太糟,根據前一刻的氣氛,也本能的察覺出事情可以擺平的徵兆。我有把握憑我自己應該可以搞定。我是說,如果「只有我一個人的話」。
奉勸各位千萬別交沒常識的朋友。我身旁這個男人,說出了完全不像人說的話,輕易就把我之前的努力給毀了。
「呃──我想看看到底哪一邊會贏──」
她肩膀的顫抖在一瞬間停住了,然後仿佛從腹部深處擠出聲音說:「你真沒常識。」
「啊,我已經習慣人家這麼說了。」御手洗快活的應道,「我的確很沒常識,一直到剛才為止,我都以為圖書室是用來看書的地方呢。」
我捅了一下御手洗的腰側,低聲用堅定的語氣叫他閉嘴。那當然已經太遲了,事態顯然發展到無可收拾的地步。她沒有再說半句話,只是一直瞪著御手洗,然後緩緩走向門口。
她打開門,略微向我們轉身,好像在思索什麼有效的咒語,可是最後大概沒想出來,就這麼把門關上了。
這次換成我發出低吼了。我吼完之後,邊在心裡想著「怎麼有這種男人」邊說:「你好像完全沒有一般人所謂的那種常識。」
「我已經聽過一千遍了。」
「我也已經說膩了。這個元旦被你搞得真精采。」
「偶爾這樣也不壞吧?」
「偶爾?那我顯然總是遇上你『偶爾』的時候。我完全想不出來我哪一次和你出去沒發生這種麻煩。拜託你站在我的立場,替我想一想好嗎?每次我拚命要把事情圓滿擺平,你卻故意從旁開玩笑把它搞砸。」
「我知道,石岡,下次我會注意的。」
「下次?噢,下次啊?如果還有下次的話,拜託你務必這樣做。」
「這什麼意思?」
「我正在認真考慮和你絕交。」
接著我們便陷入一陣尷尬的沉默。可是我立刻想到,現在不是吵這種事的時候。
「總之,先不管這個了,你能解決這個事件嗎?到底怎麼樣?」
「關於這個啊──」御手洗無力的說。
「拜託你振作一點。我可不想陪你從這種地方半夜亂跑,我還不想凍死呢。不過這下子至少可以明白一件事,對吧?那兩位小姐應該可以排除嫌疑了。」
這時鐵槌的聲音已經停止了。
「我還明白了另一件事。」御手洗說。
「什麼事?」我抱著期待問道。
「這下子我們恐怕要在那間不舒服的『儲藏室』繼續住下去了。」
「既然明白,就拜託你給我安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