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我心裡雖然七上八下的,總算還是把晚餐應付過去了。
說到客人的樣子,待在這裡快一周,眾人臉上果然已有藏不住的憔悴。這也難怪,殺人魔顯然就在我們這群人的身邊(或是我們這群人之中),搞不好哪天自己的左胸就會插著那把繫著白繩的刀子。
然而那一晚,最難掩憔悴的人,恐怕還是警官吧。他們比御手洗預期的還疲倦十倍,垂頭喪氣的樣子,簡直讓人不忍卒睹。用餐時以及吃完之後,他們都無人開口。大概是怕一旦開口,又要重複之前說過上百遍的臺詞吧。
至於我,一直在小心戒備著,生怕御手洗對刑警們說出「有沒有發現什麼老鼠窩?」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大熊警佐終能說出第一百零一次的臺詞。沒人理會。至於尾崎,經過一天的奮鬥,右手已經舉不起來,他怕自己一開口就會抱怨此事。
「我們不得不承認,我們什麼也不知道。」牛越用幾乎是低語的音調說,「那把登山刀上為什麼綁著一公尺多的白繩?最初殺人的那一晚,雪地上為何插著兩根棒子?還有那三間密室。尤其是後面那兩間,簡直完全搞不懂。每發生一起事件,密室就變得更難解。像那樣完美的密室,照理說應該沒有人能夠侵入殺人。那是絕對不可能的。所以我們把牆壁和天花板、地板統統剝開,結果什麼也沒找到。暖氣的管子也沒人動過手腳。我們毫無所知,幾乎沒有任何收穫。到了這個地步,只能相信那是惡魔幹的。我每天為了給局裡寫報告也在傷腦筋。如果有人能用符合常理的說明,解釋這個瘋狂的事件,叫我低頭哀求也願意。如果真有這種人的話。」
「根本不會有的。」尾崎一邊搓著右臂,勉強說出了這句話。
我和御手洗,和幸三郎談了一會兒。雖然我們來此作客只有短短的時間,濱本幸三郎看起來卻好似老了十歲,話也變得很少,不過一談到音樂或藝術,便又恢復了以往的快活。御手洗大概是因為我剛才的抗議,或是喪失自信的緣故,並未對刑警開什麼無聊的玩笑,算是相當安分。
一提到音樂,御手洗和幸三郎似乎特別談得來。兩人對理察.華格納(Richard Wagter)的厚顏自大,談論了將近一小時。
「華格納這個人,是第一個把那種中世紀以降完成並延續下來的時代『和諧』,用音樂打破的革命性人物。」御手洗說。
「有道理,難怪他的音樂在當時的英國,會被視為完全前衛,就像如今的現代音樂一樣。」幸三郎應道。
「是的。他的作法要比蘿拉.蒙蒂茲(Lola Montex)對路德維西一世的作法更徹底。華格納是透過純情的路德維西二世,試圖接近王權。或許他是察覺到當時那種類似舞臺劇裝模作樣的絕對君主制度背後的本質吧。否則就有點難以解釋他那種厚臉皮了。」
「應該可以這麼想吧,因為華格納雖然已經獲得援助,卻還不斷理直氣壯的向國王要求借款。不過,如果沒有路德維西二世這個搭檔,就不可能誕生《尼貝龍的指環》之後的那些傑作,因為他簡直變成了借錢專家。他在歐洲各地四處逃亡,如果沒有路德維西的救濟,他恐怕早已在哪個鄉下小鎮,默默無聞的枯朽了吧。」
「的確有這種可能,不過他也寫了總譜。」
「剛才你說的和諧──」
「我認為當時的歐洲城市,在路德維西和華格納出現前,已經達到某種和諧。比方說組成建築的石塊與玻璃、木材,已經形成一種相當不錯的平衡。」
「嗯,有道理。」
「當時對於理想城市的設計概念,是把城市理所當然的視為巨大的戲劇舞臺裝置。城市就是劇場。在那裡上演的,人們所經營的一切生活,全被視為一種演出。」
「嗯。」
「其中玻璃這個最新科技的成熟度,『湊巧』完美的決定了舞臺裝置中最重要的建築物正面。因為做不出比這更大的東西了。當時自然造不出這裡這種玻璃斜塔。再加上馬車這種交通工具,換句話說,汽車還未出現,這種和諧狀況,不只是建築家和城市規畫者,就連畫家和音樂家,也都心裡有數,主動參與。這時,仿佛為了配合強力的鐵架、巨大的玻璃板和汽車這些科技產物的步調,華格納這個怪物在巴伐利亞出現了。」
「有道理、有道理。他是以破壞哥德時代既有和諧的姿態出現。」
「沒錯。從此歐洲就煩惱不斷,可說一直持續到現在。」
「那麼年輕純情的國王路德維西二世,扮演的是何種角色呢?他只是模仿法國路易王朝文化那樣接納華格納,是個單純的輕薄漢嗎?」
「不,這可能是當時一般巴伐利亞人的傾向吧。他們為了將路德維西二世塑造成狂人,故意做出這種矇騙的行為。不只是他,路德維西一世也模仿巴黎,在慕尼克建造毫無必要的凱旋門。不過我現在最感興趣的是你喲,濱本先生。」
「我?」
「你看起來不像路德維西二世,這個屋子也不是新天鵝堡。像你這樣知性的人,應該不會毫無理由的在極北之地蓋這種屋子吧。」
「這大概是一種高估吧?要不就是對一般日本人的高估。在東京,還有比那個更糟的迎賓館呢。」
「這個屋子是迎賓館嗎?」
「沒錯。」
「我倒是看不出來。」
「就像我怎麼看也不認為你只是個輕薄漢一樣。」
兩人沉默一陣子。
「御手洗先生,你真是個不可思議的人。」幸三郎說,「我完全猜不到你在想什麼。」
「是嗎?我大概比那邊的員警先生稍微難理解一點吧。」
「你認為員警先生掌握到什麼線索了嗎?」
「他們的腦中,和來此之前一樣。他們就像哥德式建築的正面『裝飾』,即使沒那玩意房子也不會倒。」
「那你呢?」
「你是指什麼?」
「這個事件的真相。你明白了嗎?你知道犯人是誰嗎?」
「如果光說犯人,應該一看就知道吧。」
「噢?是誰?」
「我應該說過吧,是那具人偶。」
「可是我不相信你是認真的。」
「連你也這麼說嗎?不管怎樣,這是相當費工夫的犯罪。而我們的這盤棋局似乎也早已開始了。如果用太尋常的手法就喊『將軍』,對這位藝術家豈不是太失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