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細想想──」
濱本幸三郎開口說,他的手上照例握著煙斗。餐桌旁坐著牛越、大熊、尾崎,還有御手洗和我。
「這種夜晚正適合我做這麼異常的告白,因為那個我不希望她聽見的人,已吃了安眠藥正在睡覺。」
大概是聽見不尋常的動靜,陸續有人來到會客室。除了阿南和英子,全員都到齊了。屋外的風聲依舊很強,大家似乎都睡不著吧。我望了一眼會客室的大鐘,差十分就午夜三點。
「如果你不希望太多人在場,我們幾個可以換個地方。」御手洗說。
「不,沒關係。我沒資格做這種非分的要求。這些人都嘗盡了恐懼的滋味,有權利聽我說明。不過,唯有一個要求,希望你能答應。」幸三郎遲疑起來。
「我女兒──」
「如果你想叫我把英子小姐叫起來,很遺憾,那恐怕沒辦法。因為那種安眠藥效力相當強。」御手洗明快的說。
「原來如此。現在我總算明白了。讓英子服下安眠藥的,還有在她床上點火的,都是你吧?你到底是怎麼做到的?我記得你應該一直跟我們在一起。我都搞糊塗了。」
「這個待會兒再按照順序說。我現在要說的,如果有什麼地方說錯了,請你糾正。」
客人都若有所思的坐在桌邊。從現場的氣氛,大家都感到這個事件似乎終於要結束了。
「好。不過,我想大概沒那個必要。」
「殺害上田的動機害我想了很久。」
御手洗性急的開始說,看起來似乎在趕時間。
「不,不只這一點,這個事件的動機的確教人想不透。尤其是上田,你應該對他毫無殺意才對。然而,一想到菊岡命案,我立刻就明白了。換言之,按照當初的計畫,你想殺的只有菊岡一個人。因此你花費時間和金錢,蓋了這座別有玄機的房子。這全是為了殺菊岡。可是上田對菊岡也懷有殺意,你費了這麼多心血,如果被上田半路殺出搶先下手,那就糟了。是這樣沒錯吧?」
「我有不得不殺菊岡的理由,否則就無法做人了。前陣子,康平他們從女兒的喪禮回來後,我發覺他們怪怪的。經過我不停追問,他才說出拜託上田去殺菊岡的事。我聽了很慌,於是就說:『剩下的錢由我出也沒關係,你去取消這個約定吧。』因為我很信賴他們,所以我相信康平一定會聽我的。可是上田卻堅持不肯取消計畫。他很頑固,有點大男人主義。他自己也對菊岡抱著強烈的憎恨,聽說這是因為發生過一件小事。」
「什麼小事?」牛越刑警用公事化的口吻插嘴問。
「照我們看來,其實根本沒什麼。菊岡因為一點小事,侮辱了上田的母親。據說他母親位於大阪的房子,和鄰居為了庭院的問題起了糾紛。那個鄰居家發生火災,把圍牆也燒毀了,兩家界線變得曖昧不清,結果上田的母親好像收錢讓附近的車子停在那裡,於是就演變成官司。他母親也賭起氣來,雙方僵持不下、互不相讓,結果變成要花錢解決。菊岡大概說他母親是死要錢的老太婆還是什麼的,而且說得很難聽,讓上田打從心底憤怒。可是這並不是值得殺人的大事,哎,這種話由我來說也很奇怪吧──」
「結果你就決定連他也一起殺掉。不過,既然要殺,乾脆把它設計成殺害菊岡的伏筆,或是藉此讓警方的調查陷入混亂。所以你就在那把刀上綁了繩子,是嗎?」
「是的。」
我看了早川夫婦一眼。千賀子始終低著頭,康平的視線則一直沒離開過主人。
「那是因為在殺死菊岡時,一定要用到綁著繩子的刀,不,應該說『刀柄必須要繫上繩子』。於是為了埋下伏筆,你就在殺害上田的刀上也綁上繩子,是吧?其實殺上田的刀,根本不需要綁繩子。不過我還是有點不明白。為什麼要用繩子將上田的右腕綁在床鋪上呢?」
「那個連我自己也不明白,當時在驚慌之下,我的腦筋的確有點混亂了──我沒有用刀殺過人,也無法預料會變成什麼樣,如果他在垂死的情況下跑出去就糟了。我當時大概是這麼想的,不,這是後來我這麼想的──」
「光憑你一個人,居然能殺死自衛隊出身的壯漢,你還真厲害。」大熊說。
「是啊。所以我非用點計謀不可。我曾經和他聊過很多次自衛隊的事,他對我毫無戒心,不過就算對方很大意,如果硬碰硬,我畢竟不是他的對手。他甚至還受過特別的訓練。我怕萬一遇見別人,穿了一件夾克,用來在事後遮掩血跡,事實上那的確幫了我大忙。我本來打算先脫下來,殺了他以後再罩在濺滿血跡的毛衣上。可是這件夾克還有另一個用意,當我去他房間時──」
「你是怎麼混進去的?」牛越說。
「不,我去敲門,報上名字,就輕易進去了。當然,若是康平去找他,那就另當別論了,他根本沒想過我會要殺他和菊岡。康平說要取消計畫,應該也只說是他自己的意思。」
「嗯,你繼續說。」大熊說。
「我進入他的房間後,就脫下夾克,看著上田。如果可以的話,我打算就那樣直接拿刀刺他。可是看起來根本辦不到。他的塊頭大,我尤其害怕他的右腕。臨到要殺人時,腦袋果然變得很不正常,我一邊握緊袋中的刀子,一邊在想,要是能把他的右腕綁在床上,動手就容易多了。然而,我還是決定按照計畫進行。
「我遞上自己還算高級的夾克,說我穿有點嫌大,如果你能穿就送給你,
眾人聽到此處,似乎都受到相當大的衝擊。
「殺人者似乎將刀插進對方的心臟後還是會很不安,懷疑對方究竟死了沒有。我沒有在門閂下塞雪,是因為那時我只想趕快把門鎖上算了。」
「你製造密室是像上次那個學生說的,用那個鉛球嗎?」牛越問。
「一點也沒錯。」
「就算是在慌亂下的無心結果吧,那條手腕上的繩子可說完全達到『犯人進入密室中』的效果。因為在下一樁命案,你並未進入密室,但有這點做伏筆,發揮了很大的效果。然而,奄奄一息的上田,發現自己的手腕被吊起,就想到可以留下死亡訊息。只要把兩手向上高舉成U字型,在旗語信號中就是『Ha』。這是他偶爾學到的。旗語信號多半是用兩個動作來表示一個文字,唯有這個『Ha』是一個動作。
「可是這時出現了一個問題。光用一個『Ha』動要表示『濱本』
「等一下,御手洗,還有很多問題,不是嗎?」我說。
客人也竊竊私語,似乎跟我有同感。御手洗在這種時候,因為他自己早就知道了,所以說得很草率。
「雪地上的那兩根棒子呢?」
「偷看我房間的那具人偶呢?」
「遲了三十分鐘才發出的悲鳴,也請你解釋一下好嗎?」
眾人紛紛提出疑問。
「這種小事?──好吧,首先該從哪個說起呢?這都是互有關聯的。石岡,兩根棒子的問題你應該懂吧?要消滅雪地上的足跡,比方說彎腰倒退著走,邊用手抹去足跡邊往回走,也是個方法啦,也就是說,來回都走同一路線,可是這樣不夠完全,立刻會被拆穿。那麼該怎麼辦呢?很簡單,再下一場雪就行了,而且『只下在走過的地方』。」
「這要怎麼做?求老天爺降雪嗎?」
我這麼一說,御手洗立刻瞪大眼睛。
「而且還只下在走過的地方?天下哪有這麼好的事?」
「所以說正好相反啦,是走在可以下雪的地方。」
「什麼?那要怎麼讓它下雪?」
「當然是從屋頂降下嘍。只要把屋頂上的積雪抖落就行了嘛。碰巧雪是粉雪。平常如果要抖落屋頂的積雪,沒有風吹的話只會落在屋簷下,可是湊巧這個屋子是歪的,如果垂直落下,就會落在距離屋簷大約兩公尺的地方。」
「我懂了。」牛越說。
「然而,可以蓋住的地方畢竟有限,就是沿著屋樑的一直線,絕對不能超出這個範圍,所以事先在那裡畫條線,在那條線上正確的來回,是最理想的。可是也不能特地做這種麻煩事吧?而且如果一下雪,線立刻就會消失。這就是理由,懂了吧?」
「不懂。為什麼要豎兩根棒子?」
「我懂了,殺死上田後再爬上屋頂讓雪落下──」
「是讓雪『降下』。」
「原來如此,這樣啊。」
「接下來──」
「慢著!在十號房附近被拆得七零八落的人偶呢?那是為什麼?有什麼理由嗎?」
「這還用說嗎?當然是因為那一帶『沒辦法讓雪降下』啊。只有屋簷下才行嘛。」
「啊?你的意思是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果然還是足跡的問題──」
「如果在樓梯附近,還可以攀在扶手外側,走到樓梯末端角上的地方,設法不留下腳印。可是從建築物西角到樓梯之間就無能為力了。所以只好放置人偶,從它身上走過去。」
「啊。」
「可是光那樣放著,離樓梯還有一大段距離,所以就把手腳拆開,在上面跳著走。」
「啊。」
「因此他才選可以拆卸的人偶。」
「原來如此。這麼簡單的道理,我怎麼沒發現?咦?可是,這樣的話,人偶從窗邊偷看相倉小姐的房間,就應該是在那之前嘍?」
「不,那個呀,其實只有腦袋。為什麼非要這樣做呢──」
「由我來說明吧。」幸三郎說,「正如剛才這位先生所說,我踩在人偶的身體上,拔掉當作標記的棒子,一邊把有腳印的地方抹平,一邊回到屋內。然而那個時候我只拿了腦袋。我打算把腦袋放回三號房,自己則在三號房或隔壁的圖書室待到天亮。本來,我應該待在塔上的房間,但是要放下跳橋會發出吵人的聲音,必須等到平日早上起床,來到這邊主屋的固定時刻才行。所以我的計畫是,等到早上七點左右,趁著還沒人起床,我就走到跳橋那裡,讓它下上動一次,裝作是我早起。
「我只拿著腦袋走,是因為不忍心讓頭部在雪地待上一整晚,使它受到損傷。我也想過先把頭部放回三號房,可是反正最後也要去,而且如果去三號房兩次,會增加被人看到的危險性,所以我就拿在手上,從跳橋那裡爬著梯子走上屋頂。為此,之前我就沒把跳橋完全關上,留了一條只要側著身子就能勉強通過的縫隙。
「然後我把雪推落。就在我工作完畢時,不巧英子起來了,把跳橋的門完全關緊。門無法從外面打開,而且如果硬是扳開,被人聽見聲音看到了我,我一定會被懷疑。因為我已經把上田殺了。在我沒殺菊岡之前,絕對不能被捕。
「我在露天的屋頂上拚命動腦筋。在屋頂水塔的地方,有一條大約三尺長的短繩。那是以前業者用來攀登水塔,留在那裡的。可是那當然不夠降到地上。梯子只到跳橋為止,爬下去也沒有用。會客室的門已經被我從內側鎖上,如果我不回到主屋或塔上房間,絕對會被懷疑。忽然間,我看到手上拿著高雷姆的腦袋。能不能利用這個人偶的腦袋和三尺長的繩子,想辦法回到屋裡去呢?──我總算想到一個辦法。
「首先,我把那條繩子綁在屋頂的扶手上,然後降到相倉小姐房間的窗邊,讓高雷姆的臉從窗邊窺伺嚇她,當她清醒時,一定會先發出尖叫。英子剛剛去關閉跳橋,所以一定是醒著的,當她聽見尖叫聲,一定會從床上爬起來。我再趁這個時機,回到屋頂解開繩子,改去綁到英子房間這頭的扶手上,接著我再大叫。因為就在英子房間正上方,如果順利的話,英子或許會站起來走到窗邊,打開窗上的鎖,探頭察看屋外。那孩子膽子大,這是很有可能的。
「當她發現窗下什麼都沒有,接著她會怎麼做呢?我想她一定會先去剛才傳出尖叫的相倉小姐房間。運氣好的話,由於英子急急忙忙的,即使關上窗子,可能也不會鎖上,然後我就攀著繩子從窗戶進入英子的房間。這時我把高雷姆的頭,從屋頂西端朝著地上全力拋出去。
「如果英子順利進入一號房,我就可以從二號房房門附近加以確認,立刻放下跳橋,裝出是從塔上房間聽見尖叫才趕來的樣子。
「是,如果英子只是站在一號房的門邊說話,那我只好躲在英子房間的櫃子裡等到早上。此外,即使英子進入一號房,但是剛好在我開鎖的時候就出來,我可就很難解釋了。而且說不定窗子也打不開,也可能會被金井夫婦看見我從窗子進入。總之,只能賭一賭了。不過由於我很瞭解英子的個性,我判斷這個計畫成功的可能性應該很大。而當我試著做了之後,的確也非常成功。」
「原來如此。你實在太聰明了。」牛越佩服的說,「要是我一定會立刻敲女兒的窗戶,叫她讓我進去。」
「我當然也這麼想過,而且幾乎差點就要這麼做了,可是我還有任務沒完成。」
「對,就是殺死菊岡。牛越先生,如果你聽到這裡就這麼驚訝,那等你聽到接下來的說明,一定會嚇得腿軟。這才是真正完美的計畫,令人敬佩的點子。」
「殺死菊岡?可是那時候我一直跟你在一起。死亡推定時間也一直在一起喝著上等的好酒。你是怎麼做到的?」牛越問。
「當然是用『冰柱』吧。我來這裡時,還有看到斜塔時,就發現正如我所預料的,有很多巨大的冰柱。」
「冰柱?」刑警們一起大叫,「可是應該是刀吧?殺死菊岡的兇器是刀子耶。」大熊喊道。
「是『內藏刀子的冰柱』。」御手洗一字一字緩緩的說。
「把刀子用繩子吊在屋簷下,就可以做成前端有刀子的冰柱。是這樣沒錯吧?」
「一點沒錯,全都如你所料。」
「這個地方形成的冰柱很巨大,甚至超過一公尺以上。等到冰柱做好後,就把前端泡在熱水中,讓刀尖露出,這樣就更完美了。然後再把它放進冷凍庫保存。」
「原來如此。所以才會有繩子。真是太厲害了。不過──」
「你說的沒錯。不過這個實際做起來,遠比想像中困難,因為冰柱總是從刀尖開始結冰。為了做出理想的兇器,我花費了不少時間。」
「可是為什麼非用冰柱不可?不,為什麼刀子非要加上冰柱做的『尾巴』?」牛越問。
這也是我想問的。
「不,應該說兇器是知道了,可是怎麼利用它──」
「那當然是『讓它滑行』。」
「在哪裡滑?」
包括我在內,好幾個人都忍不住問道。
「那當然是『樓梯』呀。請你們回想一下,這個屋子的樓梯分為東西兩側。只要在斜塔架上跳橋式的樓梯,從塔上廚房的窗下到十四號房的換氣孔為止,就變成一直線、又長又陡的『滑板』了。這個屋子分成兩側的怪異樓梯,正是為此而設計的。」
「你──等一下!」
我在一瞬間有種難以釋然的感覺,不禁叫了起來。
「你說讓帶有冰柱的刀子滑過樓梯──可是到了轉角處不就會停住嗎?」
「為什麼?轉角處和牆壁之間全都留著十公分的空隙。」
「難道它一定會通過那裡嗎?樓梯這玩意是很寬的。誰知道刀子會從哪裡滑落,可能是正中間吧。怎麼可能那麼巧,從樓梯邊上滑──我懂了!」
「沒錯。就是為了這個,這個屋子才會斜著。屋子既然是斜的,樓梯當然也是斜的。這個長樓梯的滑板,說得極端點,是一個U字型的滑板。由於屋子是向南傾斜,刀子必然也會滑向樓梯的南端。」
「原來如此。」
我和刑警,還有客人,都不禁忘我的發出感嘆聲。如果英子在這裡,對於她引以為傲的父親,不知會送上多少讚賞的言詞呢。
「所以它一定會通過轉角處和牆壁間的十公分空隙(圖九)。沒想到居然會為了殺人而特地蓋一棟屋子。可是,御手洗先生,這樣冰柱就會飛進十四號的換氣孔嗎?可是──」牛越沉吟道。
「應該是經過多次實驗,才把換氣孔開在剛剛好的位置。在不加任何外力的狀態下,把冰柱放在跳橋式樓梯的最上面,應該是這樣沒錯吧。」
我也注意到牛越想說什麼。
「對了,可是在那滑板的正中央還夾著三號房天狗屋。那裡並沒有東西可以支撐冰柱滑行呀」
「當然有。」
「是什麼?」
「『天狗的鼻子』呀。」
「啊!」不只我一人這麼叫道。
「我總覺得南邊的牆壁另有玄機。而且根本沒那個必要,還說什麼要換氣,老是把窗子打開三十公分,你不覺得奇怪嗎?」
「我懂了。那整面牆上的天狗面具中,藏著和樓梯延長線形成一直線的鼻子,可是光是那樣未免太明顯,所以就把整面牆都掛上天狗面具、使那一排變得不顯眼。原來是障眼法啊,這個主意真聰明。原來如此。」
「你一定實驗過很多次吧?」
「是的,面具的位置也讓我費盡心思,冰柱的速度快慢也會造成完全不同的結果──事實上,其他還有很多設計,可是說起來好像是在炫耀,所以我不大想說。」
「不,我很想聽。」
「總而言之,因為時間多得是,我編造藉口把康平和女兒打發出去,做過很多次實驗。我怕冰柱會在中途裂成兩半,或是因為滑行距離太長,摩擦生熱使冰柱溶解。關於這一點,事先把冰柱做得大一點,是可以簡單解決啦,可是留在十四號房裡的冰塊如果太大,就算把暖氣調得再高,一個晚上可能也溶化不了,而且溶化後水量太多也不行。最好能儘量細小一點,而且正好可以滑到十四號房,這個大小尺寸必須事先決定好。可是實地實驗後我發現,這麼長的距離,冰柱一下子就滑到了,而且出乎意料的,因為摩擦而溶解的量也非常少。」
「可是,溶化出來的水也讓你很擔心吧?」
「你說得沒錯。我曾經認真考慮過很多次,打算用乾冰算了。可是那樣的話,有可能在購買的地方留下線索,所以就放棄了。因此,就必須冒險在菊岡屍體上澆水才行。不,關於水的問題,其他還有很多讓我擔心的情況。首先,樓梯會留下少許水。還有,當它飛進十四號房時,雖然量不多,但還是會滴到地下走廊,或換氣孔下方的牆壁。這點也有可能會被人注意到。不過,走廊很暗,而且屋裡又開了一整晚暖氣,到了早上如果沒被發現,我想應該會蒸發掉。畢竟量很少嘛。」
「說得也是,不過我沒想到是用天狗的鼻子。這讓我想起關於出口天狗面具的故事。」
「那是怎樣的故事?」我問。
「據說從前歐美向日本訂購了大量的天狗面具,令面具業者大賺一筆。於是業者接著又作了大量的醜女多福面具出口,結果卻毫無銷路。」
「為什麼呢?」
「因為歐美人用天狗面具來『掛帽子』。看到天狗的鼻子,卻沒想到可以用來掛東西的大概只有日本人吧。」
「這麼說,從樓梯飛進換氣孔之間,沒有連接物嘍?」大熊警佐說。
「十四號房的換氣孔前面是這樣。不過那是因為到了這裡速度已經非常快了。至於天狗屋的換氣孔前面,我在牆上掛了一個飯團形的大型浮雕裝飾來支撐。」
(唯有這一點,似乎對讀者不太公平,令筆者有點遺憾。不過對於對真實擁有獨創見解的讀著來說,我相信不會形成太大的妨礙。)
「對了,從天狗屋的鼻子上,飛往第二個樓梯的地方,就算有點馬虎也沒關係。」我也說。
「有道理,所以才用那種床腳固定的狹窄床鋪啊。」尾崎刑警從天狗屋到這裡,頭一次開口說話。
「那是『為了固定心臟』。還有薄的電毯,也是為了方便透過寢具殺死他。如果蓋的是厚棉被,刀子就很難穿透了。至於從毯子上刺進刀子,是可以殺死人的。不過現實是很奇妙的,這時發生了意料之外,非常幸運的事,和非常倒楣的事。」
「什麼事?」大熊和牛越不禁異口同聲的問。
「這個計畫最巧妙的地方,就是一旦冰柱溶化後,屍體上就只剩下刀子,看起來像是被刀殺死的。此外,由於之前上田一哉的確是被刀殺死的,更會令大家這麼認為。」
「原來如此。」
「同時為了讓冰柱溶化,那晚他命傭人把暖氣開得比平常強。我所謂的幸運,就是菊岡因此熱得把毯子拿開睡覺。所以刀子直接戳到菊岡的身體。不妙的是,他是『趴著』睡的。
「這個計畫,本來是在對方『仰臥』在十四號房床上睡覺的狀態下,讓刀子正好戳到心臟上。可是菊岡卻有趴睡的習慣,因此刀子刺中了右背。不過這一點又帶來了另一樁幸運,所以也不能算是倒楣吧。菊岡的個性非常小心、由於發生了自己的司機被殺這種異常事件,光是在門上鎖了三道還不夠,他又把沙發搬去擋住門,再把桌子堆在上頭。因此他身負重傷後,雖然急著想逃到走廊,卻沒辦法打開門。要是沒有這些阻擋,在沒有刺中要害的情況下,菊岡或許可以負傷逃到會客室也不一定。他使盡最後力氣推開擋路的桌子,把沙發向自己的方向推倒。然而這時他已經沒力氣了。現場的這種狀況,正好和上田遇害時的狀況互相呼應,偶然形成了濱本先生也沒意料到的『犯人進入室內的痕跡』。」
「沒錯。關於這一點我算是『運氣很好』。只有一點不太幸運,就是出現你這個人物。」濱本幸三郎看來似乎不怎麼懊惱的說。
「噢,我想起來了。」牛越大叫起來,「菊岡死的十一點,我和你在塔上喝白蘭地,你放的曲子是──」
「那是《離別曲》。」
「沒錯。」
「我女兒雖然不喜歡,不過我是因為這首曲子才知道蕭邦這個音樂家的。」
「我也是。」牛越說,「可是到現在我還是只知道這首曲子。」
「那是因為教科書上有嘛。」大熊在旁邊說。
「那時我要是想起這首曲名就好了。」牛越懊惱的說。
不過就算他從這件事猜出了真相,結局一定也會變得很沒趣吧。
「關於這個真相我有個感想。」御手洗站起來說,「當我聽說高雷姆的臉從相倉小姐房間的窗戶偷看時,我立刻就想到這是常常利用跳橋式樓梯的人物幹的,因為其他人恐怕很難想出在濱本先生的地盤──跳橋──把門略微打開這種計畫。不過我再想一想,雖然可以舉證罪行,卻無法證明犯人是誰。要做個實驗,解說犯人就是這麼做的,是很簡單啦,可是並不只有濱本幸三郎一人能夠這樣做。」
我們一邊思索一邊點頭。
「簡單的說,住在一、二號房的人立刻就能動手,如果早川千賀子是在犯罪時刻去塔上的房間,那她也有可能犯案。
「剛才的說明是假定從樓梯頂端讓刀子滑下去,但是如果從滑板通過三號房的地點,也就是向上通往三號房的樓梯,從那裡如果用手臂增強彈力,讓它滑下去的話,雖然不容易,但絕非不可能。因為動機曖昧不明,所以每個人都有嫌疑。在動手前,只要把冰柱做的兇器掛在自己房間窗外就行了。於是我想,這樣只好讓兇手自己來說明了。也就是把兇手逼得走投無路,這時他所採取的行動,就等於是在招出罪行。像那種窮追猛打、逼人招供的野蠻方法,我可不喜歡。」
御手洗說著看了尾崎一眼。
「我當然已經猜到兇手是誰,既然要逼他,我決定讓他以為,他最心愛的東西──也就是女兒的生命,正受到威脅,將被人用和殺害菊岡相同的方法殺死。所以才設計讓她睡在十四號房的床上。做父親的雖然明白這一點,可是當然無法告訴警方女兒會被用什麼方法殺害,只好自己想辦法阻止。因為他自己就是兇手。同時,幸運的是,外面刮著大雪。咦──雪停了啊。」
外面的風聲已經減弱了。
「因為這種殺人方法,必須『外面聲音很大』。因為冰柱滑過樓梯會發出一點聲音。」
「原來如此,所以上田命案和菊岡命案才會連續發生。」我說。
「沒錯。他不能錯過暴風雪的夜晚,因為下次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暴風雪。不過,如果把耳朵貼在柱子上,還是聽得見兇器滑過樓梯的聲音,所以──」
「那就是蛇的聲音。」
「還有女人的啜泣。」
刑警們爭相叫道。
「當然,既然是用冰柱,冬天也是一個必備條件。不過,就算今晚外面安靜得像墳場一樣,我也不在乎,還是打算照計畫執行。一切都已經準備好了。濱本並不知道是誰想殺他的女兒。因此無法『直接』談判。但是對方知道殺害菊岡的手法,正打算用同樣的方法復仇,這點他明白。他大概以為是菊岡的手下吧。
「這時濱本的想法是這樣的。既然跳橋是關著的,犯人也不可能發出聲音去打開它,所以大概打算從眼前,也就是主屋東邊樓梯的頂上用彈力射出冰柱吧。可是要進一步預測幸三郎接下來的行動就很困難了。他會去東邊樓梯嗎?這樣恐怕會和犯人正面衝突吧,幸三郎會選擇這條路呢,還是在西邊樓梯阻止兇器滑行呢?很難下判斷。可以想得到的行動模式有好幾種。也許他會在西邊樓梯放上磚頭,再跑去東邊樓梯也不一定。不過,只有一件事我確信他應該會做,那就是把三號房的天狗面具從牆上拆下。」
我們又說了不知第幾遍的「原來如此」。
「可是,這也不一定如此。或許他沒去拆面具,而改用別的方法,這多少也有點賭運氣的成分。不過,距離天亮時間還很長,犯人不知道會在何時動手,只要不被人發現就行了。光是放一塊可以立即搬開的磚頭,濱本大概不會安心,他又不可能整晚站在樓梯上。可是天狗鼻子的位置卻很微妙,只要拆下這個,將其中幾個燒掉或把鼻子折斷,便可百分之百的封鎖從東邊樓梯發動的攻擊。不管怎樣,我認為他不可能不這麼做。
「而且,如果幸三郎在拆卸天狗面具時被人完全目擊,他百分之九十九無法辯解。如果是別人,或許還可以說是在床上忽然想到殺害菊岡的手法,可是因為討厭警方所以單獨採取行動。但是幸三郎的情況不同,因為那是他要保護的親生女兒,如果不跟警方商量,未免太不自然。唯有一個理由,就是『他是犯人』。除此之外沒別的解釋。
「可是,那該在『哪裡』目擊呢?這又是另一個困難的問題。潛伏在隔壁的圖書室裡等著嗎?可是幸三郎進入三號房前,應該會檢查一下圖書室吧。因為這時候就算撞見了人,也沒有什麼不自然的。幸三郎在這個時刻,還可以說他突然想出殺害菊岡的手法。他是建造這座殺人斜屋的始作俑者,照理說立場會變得很可疑,但是如果他堅稱這純粹是偶然,當初在設計時完全沒注意到有殺人的可能性,還是可以安全過關,因為他畢竟是位名人。
「總之,不管怎樣,他是設計者,對於家中哪裡可以藏人,應該比我清楚好幾倍。我就算跟他比也贏不了他。不過,如果等到幸三郎上樓後,過了一陣子才上去,抓到他手上已經卸下來的面具,以證據來說太薄弱了。我想你應該不至於這麼魯莽,不過你可以辯解說,你睡不著覺,結果來了一看,就發現三號房被人破壞成這樣。以你的聰明才智,或許會利用剛從被窩爬起來的模樣,臨時擬定作戰策略。畢竟那時面具已經卸下了,只剩下西邊樓梯,驚動刑警反而對你比較有利,所以絕對必須當場目擊你『正從牆上拆下面具的鏡頭』。不只如此,為了完全避免事後的麻煩,使事情明快單純的解決,也必須讓你自己親眼確定我在場。所以那個絕佳的隱藏地點,就成了我的貴賓席。」
「了不起。」幸三郎再次說,「不過,那個面具,高雷姆的面具是怎麼做出來的?而且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你是怎麼弄到手的?」
「這是我把頭部拆下,去請一位熟識的藝術家做的。」
「可以讓我看一下嗎?」
御手洗把面具交給幸三郎。
「噢──做得真好,就連細部的傷痕都一模一樣,真是高明的手藝。北海道有手藝這麼高明的人嗎?」
「大概只有京都才有吧。我和石岡有個共同的朋友,是製作人偶的名人,住在京都。」
「啊!」
我不禁叫出聲。是那個人!
「到京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
「三十一日晚上從這裡出發,就算再怎麼趕,也得要三日早上才能做好。我已經事先打過電話,所以非要等到三日晚上才能解決。」
「整整工作兩天啊──」幸三郎不勝感慨的說,「你有個好朋友。」
「你請警官跑去京都嗎?」我問。
「不,怎麼好意思叫員警先生做這種工作呢?」
「可是,我一點也沒察覺到。你是什麼時候收到做好的高雷姆面具的?」
「這種小問題無所謂吧。倒是日下命案的密室,請你解說一下好嗎?」大熊說。
這點我也沒有異議。
「可是濱本先生,」御手洗說,「我還有一件事不瞭解。那就是動機。唯獨這點我實在不明白。像你這樣的人,不可能只為了好玩去殺人。可是你和菊岡榮吉並沒有什麼私交,你沒理由去殺他。這點請你說明一下好嗎?」
「喂,在那之前,先說明十三號房的密室吧?還有一大堆事情不明白呢。」我說。
「這個根本不需要說明。」御手洗不耐煩的打斷我的話。
「我來說明吧。」幸三郎平穩的說。我以為他要說明十三號房,就不再吭聲。
「這樣的話,還有一個人有權利聽這件事,應該把他也叫來。」御手洗說。
「你說阿南嗎?」大熊說,「好吧,我去叫。」說著他就站起來朝十四號房走去。
「大熊先生,那就順便──」御手洗叫住他,警佐停下腳步轉過身來。
「麻煩你也叫十三號房的『日下』來好嗎?」
這時大熊的表情,不用說,自然是目瞪口呆。我想就算飛碟降落在他鼻頭上,從中走出一個雙頭外星人,他也不會有這麼驚訝的表情吧。然而我也沒資格笑他。包括我在內,餐桌旁的客人應該都有類似的表情。
當日下和阿南一起出現在會客室時,由於這是一連串憂鬱的事件中唯一令人開心的事,眾人發出了小小的歡呼聲。
「這是從天國回來的日下。」御手洗愉快的介紹道。
「看來天國似乎不需要醫生。」
「那去京都的是他嘍?」我不禁大聲說。
「初江看到的高雷姆幽靈,還有放火燒床鋪的也是他。」
「偷吃麵包和火腿的也是他。」御手洗明快的說。
「他是最適合扮演屍體的人。因為他是醫學系的,用不著使用蕃茄醬,他也很清楚心臟瓣膜的出血量。」
「害我不吃不喝,一下子躲在十號房,一下子在外面等,一會兒又要躲進二號房的櫃子,真的快要死掉了。」他快活的說。
看那樣子,多少可以理解御手洗為何把這個重要任務交給他。
「原來如此,在道理上說不通的密室殺人,果然是不可能成立啊。」我說。
「你必須相信邏輯。」御手洗說。
「你叫我去京都不就好了嗎?」
「話是沒錯啦,可是你看起來一點演技也沒有。就算你胸前插著刀躺在地上,人家也只會把刀拔起來叫你快起來。而且,死掉一個原本就在的客人,對濱本的壓力會比較強。」
「那封恐嚇信也是你寫的嗎?」牛越說,「傷腦筋,幸好我沒叫大家做筆跡鑒定。」
「不過我這位朋友說,下次他想寫喲。」御手洗拍拍我的肩膀。
「那也用不著連我們都騙吧。」尾崎刑警的聲音有點憤怒。
「噢?如果我把計畫告訴你,你會二話不說的協助我嗎?」御手洗一開口就要諷刺人。
「不過,虧我們局裡那些老頑固會答應──」大熊感嘆的說。
「這是這個事件最困難的地方。」
「我想也是。」
「不過幸好中村在電話中不斷說服他們,他們才勉強答應。」
「嗯,中村也滿有眼光的。」牛越低聲說,只有我一個人聽見。
「好了,該說的應該都說完了吧,那麼──」
「難怪!難怪那晚你一直勸嘉彥和英子留在撞球檯邊。只要跟警官在一起,沒有比這個更有力的不在場證明了。」
牛越說,幸三郎無言的頷首。由於有父愛這個致命的弱點,他才會掉入御手洗的陷阱。
「牛越兄,你已經從那傢伙聽說一些了嗎?」尾崎小聲的說。
「嗯,關於兇手的名字,還有大略經過,然後他就叫我照著他的話去做。」
「結果你就乖乖聽他的嗎?」
「是啊。可是這個決定並沒錯吧?那傢伙可不是普通人物。」
「是嗎?我倒不這麼認為,我看他根本只會作秀。」
尾崎懊惱的說完後,就不吭氣了。
「是嗎?不過,我看他也是看對象吧。」
「啊──對了,頭髮是濱本和你在一起時,握著門把轉動時弄掉的吧?就是我黏在十四號房的頭髮。」尾崎突然想起來說。
「啊,對了──還有,我現在才想到,那『繩子上的血』,上田遇害時繩子被染紅了,可是菊岡遇害時卻沒被染到。明明兩樁案子中繩子都有碰到血,我應該早點注意到的。」
「好了,如果沒別的問題,那就開始請教我最想知道的事吧。」
御手洗這種絲毫不帶感情、公事公辦的說話方式,讓我感到有些殘酷,胸口隱隱作痛。這是他在這種場合慣用的作法。
不過,他絕不會像警官常做的那樣,一旦知道犯人就態度倨傲。對於濱本幸三郎這個可敬的敵人,他並未忘記表達敬意。
「這個嘛──該從哪裡說起呢?──」
幸三郎沉重的開了口,他那副樣子,我看來實在很痛苦。
「各位大概很奇怪,為什麼我要殺菊岡這個沒什麼交情的人?這也難怪。我和菊岡既非幼時玩伴,也沒什麼特殊交情,更不是年輕時就認識的老朋友,我個人和他毫無恩怨。可是,我並不後悔,因為我有非殺他不可的理由。我後悔的是殺死上田。我根本沒必要殺他。那是我的自私作祟。現在我就說出非殺菊岡不可的理由吧。這絕不是什麼美好的、正當的,或是正義感下的產物,而是為了彌補我年輕時犯下的過錯。」
他停了一下,似乎在忍受什麼痛楚。那種表情,恐怕會令任何人都聯想到良心的苛責。
「那已經是將近四十年前的事了,濱氏柴油公司當時還叫做村田發動機工廠。我就長話短說吧。當時村田發動機只有一間在玄關門口擺著桌子的辦公室,和在火場廢墟上臨時搭建的工廠,頂多只能算是一家鄉下小工廠。由於我對自己的手藝還有點自信,從一個小工升格為工頭。老闆很器重我,事實上,我自己這樣說似乎有點那個,工廠要是沒有我就完了。
「老闆有一個獨生女,其實她上面本來還有哥哥,但是在戰爭中死了。這個女孩和我很投緣。當然,在當時那種時代,我們之間並沒有發生什麼,可是她顯然很需要我,我覺得她父親似乎也認同這一點。跟那女孩結婚,坐上工廠繼承人的位子,對我來說簡直是再好不過了。我不敢說我毫無這種野心,不過當時我對她的感情是很純真的。在我去打仗的期間,我的父母已經死於空襲,所以我就算入贅也不成問題。
「這時,出現了一個叫做平本的人。這個人是某個政治家的次子,是富美子──這是那個女孩的名字──的同學,似乎從以前就看中了富美子。
「我可以斷言,這個人是個不折不扣、無藥可救的流氓,當時似乎也正和不三不四的女人同居。如果他是個正派的男人,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富美子幸福,所以一定會像個男人一樣,好好的處理這件事。關於她該跟我在一起,或是該跟一個擁有社會地位、人品高尚的男人在一起,還有她父親和工廠的事等等,我認為自己並不是一個對這些情況無法做出客觀判斷的男人。可是平本這個人,根本就是個遊手好閒的混混,實在配不上富美子。然而,她父親似乎對這件婚事很感興趣。
「我當時實在無法理解她父親的想法,日夜為此煩惱。可是我現在自己當了父親,多少可以理解了。父親對於女兒要嫁給心愛的人這件事,心裡多少會有種排斥感。總而言之,即使犧牲自己也無所謂,我絕對不讓心愛的富美子嫁給平本,我要把她從這種悲慘命運中救出來。當時我心裡只有這個念頭。我可以發誓,我絕對不是為了將富美子據為己有,當時我完全沒有這種想法。
「就在這時,我的一個老朋友野間忽然出現了。他是我童年的玩伴,我一直以為他已經戰死在緬甸。我們為了這次重逢欣喜不已,兩人喝了很多酒,又聊了很多往事。不過野間看起來瘦了很多,臉色也不好,身體似乎很虛弱。
「我就挑重點說吧。野間來到東京,是為了追蹤一個男人。那個人雖比他年輕幾歲,卻是他當兵時的長官,據說是個殘忍的傢伙,在外地讓野間吃了不少到現在都無法忘懷的苦頭。
「這種事在當時多得數不清。可是他的情況稍有不同,那個軍官對他來說,是他的戰友和情人的仇家。那個軍官在戰時以對部下動私刑為樂,據說是家常便飯,不少戰友因此被整得遍體鱗傷,不成人形。野間說,他在戰地和一個當地姑娘談戀愛,那個女孩長得很美,他本來打算戰爭結束後,如果自己還活著,就和那個女孩一起留在當地。
「可是後來那個軍官命人逮捕了那個女孩,理由是她有間諜嫌疑。野間質問理由,拚命纏著軍官不放,結果軍官說:『美女一定是間諜。』簡直是鬼扯。而且他還對那個女孩做出種種非人的虐行,最後把她當作俘虜關了起來。
「如果只是這樣也就算了,等到戰局逐漸轉為不利,要開始撤退時,那個軍官命人將俘虜全部虐殺。不僅如此,後來投降時,他還命令部下絕對不准對敵軍說是他下令虐殺俘虜的。野間的一個同袍當時負責執行命令,據說就因為這樣被處死刑,而那個軍官卻苟活下來,過了一定的拘留期後就復員返國了。
「野間原本是個學究派,性情纖細敏感,一心一意只想報復軍官,逐漸把身體搞壞,開始吐血。在我看來,他可能已經不久人世。他告訴我,他對死毫不畏懼,可是如果就這樣死了,他死不瞑目,因為就在前幾天,他終於找到了那個軍官。野間在身上藏了一把南部式的手槍,從不離身,可是裡面只有一發子彈。他說已經弄不到手了,但是當他持槍站在軍官面前時,軍官卻動也不動。
「軍官復員回國後,等於失掉了一切,每天過著借酒澆愁的日子。當時他拿著便宜的劣酒酒瓶,看到野間後,他說:『是你啊?你可要瞄準心臟射擊噢。』當野間遲疑畏怯時,他還揚言:『我已經沒什麼可以失去了。死亡對我反而是一種解脫。』
「和自己以及戰友,還有心愛的女孩受的苦比起來,他實在無法這麼輕易的殺了軍官,野間在我面前涕淚縱橫的說著。
「這種事或許並不罕見,可是我還是不能原諒。我憤慨不已,甚至想代替好友去報仇。由於野間也問起我的近況,我就把自己的事也告訴他,跟他比較起來,我的煩惱根本不算一回事。
「當我說完時,野間的眼睛一亮。他說:『喂,那個叫什麼平本的傢伙,就用我剩下的唯一一發子彈解決掉吧。這樣你就可以和那個女的在一起。相對的,我已經活不久了,等那個畜生擁有很多可以失去的東西時,你代替我殺了他好嗎?』這是我的摯友字字血淚的吶喊。」
「很煩惱。如果沒有平本,我就可以順利的娶富美子為妻,也可以把村田發動機納為己有。同時這件事不管怎麼想,對老闆、對富美子來說都是最好的選擇。我正年輕,精力旺盛,也認為自己才能非凡,不讓我做一番大事業,實在沒道理。我有自信能讓公司大展鴻圖,甚至已經有了具體的腹案。
「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我又是如何煩惱的,即使一一交代,各位想必也沒興趣聽。總之平本死了,我得到了心愛的女人和村田發動機。當時到處都有斷腕的復員兵在火場廢墟徘徊,每天都有好多孩子餓死,大家卻都無能為力。
「竭盡全力,把小小的鄉下工廠發展為現在的濱氏柴油公司。唯有在這方面,我多少覺得有些自傲。可是即使我的西裝逐漸變成上等貨,但是在胸前的內袋裡,一直放著野間給我的軍官舊照片,還有寫著他的地址的紙條。不用說,那個軍官就是菊岡榮吉。」
幸三郎這時沉默了一陣子,我立刻偷看了相倉久美一眼。她的臉上並沒有任何變化。
「我輾轉聽說菊岡開了公司,可是我絲毫不打算和他接觸。我的公司逐漸經營順利,野間的事也變得仿佛年輕時的一場惡夢。穿著名貴的衣服在董事長室坐上十年後,很不可思議的,走的路、坐的椅子,全都變得和以前沒錢時不同,簡直就像活在另一個世界,再也不會和過去貧困時代的東西重逢。我幾乎開始有種錯覺,以為現在的地位全是靠自己的本領闖出來的。可是,如果沒有平本的死,村田發動機或許依然是個鄉下小工廠,我應該也只是一個小職員。是我妻子的死讓我察覺到這一點。
「果然不該做壞事。我妻子還不到該死的年紀,她是病死的,而且死因一直不確定。我感到野間從地下傳來的訊息,他好像是在催促我。
「那時,菊岡的公司也逐漸上了軌道。我盡可能用不刻意的方式接近他。對他來說,這大概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吧。
「接下來的事各位都知道了。我隱居起來,蓋了這棟奇怪的屋子。大家都以為這只是狂人的瘋狂之舉,可是我卻有一個明確的目的。正如這位先生昨晚所說。
「我雖然犯了罪,可是也從中得到一些收穫。前幾天我聽華格納時才發現,我過了這麼多年大聲也不敢出的生活,耳邊聽到的都是謊言,簡直就像被水泥封住一樣。我身旁有無數的應聲蟲,對我說的話,全是奉承拍馬,令人倒盡胃口。不過我認為我已經成功的敲碎了其中的一部分。年輕時圍繞我的真實又回來了。你上次不是說過什麼Jumping Jack嗎?」
「是Jumping Jack Flash.」御手洗說。
「傀儡人偶的短暫真實,那不是高雷姆,是我自己。這二十年來我的生活,就算叫我的人偶來做也可以勝任。只有剛開始有創造性,之後就像個雪人似的,雖然我剛才形容得很好聽,但那絕不是美好的差事。我只想儘快找回自我。找回過去那種有好友,很純粹,令人目眩的自我。所以我履行了約定。四十年前,和無可取代的『自己』所做的約定。」
眾人皆無言。這是成功可能要付出的代價。
「換做是我,才不會去管它呢。」
金井道男突然說出這句很像他會說的話。從我的位置可以看到初江捅了一下他的腰,叫他閉嘴,可是他卻不加理會。他大概認為這是他表現男子氣概的時候吧。
「要是我才不會那麼老實呢。這個社會本來就是互相欺騙。不,這不是一般說的那種壞的意思,欺騙也是一種藝術,一種工作。上班族要是不說謊,根本沒法工作。這有時候也是一種善意,不是嗎?
「比方說醫生騙胃癌病人說是胃潰瘍,有人會因為這樣而怪他嗎?病人雖然死了,可是他以為自己是胃潰瘍惡化而死,沒有得到可怕的癌症,啊,真是幸運,這一生真幸福啊,病人到死都是這麼想著。你的朋友也一樣。他相信自己的朋友會替他殺了那個畜生,安詳的死了。這跟胃癌病人有什麼不同?你必須坐在濱氏柴油公司的董事長寶座上,所以你坐了,並沒有傷害任何人。
「其實我也沒尊敬過菊岡,也常想幹掉那個臭老頭。可是這個世界就是互相欺騙,還不如利用這個傢伙到死,吸乾他的骨髓,這樣還比較划算。我認為,其實你也應該這麼做。」
「金井先生,」幸三郎說,「今晚各位的這種──該怎麼說呢──不可思議的善意,令我很感動。以前我坐在董事長室時,從未體會過這種滋味。也許你說的沒錯。可是野間是裹著牢房裡的薄毛毯死掉的。一想到這個,我就無法繼續安心睡在名貴的床上。」
不知不覺中,天已經亮了,風也停了,屋外一片寧靜,雪花也不再飛舞。從會客室的窗戶望出去,深藍的天空中沒有一片雲朵。
客人默默坐了一會兒,終於三三兩兩的站起來,向幸三郎深深一鞠躬後,為了結束這個異常的年假各自回房準備去了。
「對了,御手洗先生。」幸三郎似乎想起了什麼。
「啊?」御手洗茫然的應道。
「你知道那個的解答嗎?你應該聽戶飼說過了吧?就是我出題給他們猜的花壇之謎。」
「啊,那個啊。」
「你知道解答嗎?」
「那個──這個嘛,我不知道。」
「噢?這不像你的作風啊。如果那個謎沒有解開,我就不覺得是完全輸給你了。」
「啊,這樣嗎?這樣不是比較好嗎?」
「如果你以為這是一種善意,那我可不欣賞,我只會覺得無法釋然。」
「好吧,刑警先生,你們還有力氣去那個山丘散步一下嗎?」
幸三郎聽了發出爽朗的笑聲。
「我果然沒猜錯。真高興能遇見你這種人。這絕不是死鴨子嘴硬,如果可以的話,真希望能早點認識你,那我就不會這麼無聊了。實在太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