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陰影·02

  他們帶她去墓地

  乘坐一輛老舊的大凱迪拉克

  他們帶她去墓地

  可是不再把她帶回來

  ——一首老歌

  「恕我冒昧,我自己也點了菜,讓他們一起送到你的座位上。」在傑克的鱷魚酒吧洗手間裡洗手時,星期三先生說,「畢竟我們兩個之間還有許多事情要談。」

  「我可不這麼想。」影子說。他用紙巾擦乾手,把紙一團,丟到垃圾桶裡。

  「你需要一份工作,」星期三說,「人們不會僱有前科的人。你們這種人會讓大家感覺不舒服的。」

  「我有份工作等著我,很不錯的工作。」

  「在筋肉健身房的工作?」

  「差不多吧。」影子說。

  「你不會得到那份工作了。羅比·柏頓死了。他不在了,筋肉健身房也就不在了。」

  「你是個騙子。」

  「當然,而且還是一個優秀的騙子,是你見過的最出色的。不過,恐怕這次我可沒對你說謊。」他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一張折了好幾層的報紙,遞給影子,「在第七版上。先回酒吧裡面,你可以坐下來看報紙。」

  影子推開門,走回酒吧。室內煙霧繚繞,空氣帶著藍色調,「迪西杯子」樂隊正在自動點唱機裡唱著《哎呦哎呦》。影子輕輕地笑了,這是一首很老的兒歌。

  酒保指指角落裡的一張餐桌,桌上一側擺著一碗墨西哥辣肉湯和一個漢堡包,另一側有一塊半熟的牛排,中間放著一碗炸薯條。

  「看我的國王穿著一身紅,

  「哎呦哎呦穿了一整天,

  「我賭五美元他要處死你,

  「咿呀咿呀歐。」

  影子在桌邊坐下,把報紙放在一旁。「我今天早晨剛出獄,」他說,「這是我恢復自由後的第一頓正式晚飯。等我吃完再看你說的第七版新聞,你不介意吧?」

  「絕對不介意。」

  影子吃著漢堡包,味道比監獄裡的好多了。墨西哥辣肉湯的味道還好,但吃了幾口之後,他就認為這絕對不是本州最好吃的。

  勞拉做墨西哥辣肉湯最拿手了。她用的是瘦肉、黑腰豆、切成小丁的胡蘿蔔,大約一瓶黑啤酒,還有切成薄片的新鮮辣椒。她會先把肉湯煮上一陣,然後才加入紅酒、檸檬汁和一撮新鮮蒔蘿,最後裝盤時再撒上辣椒粉。影子不止一次要求她演示到底是怎麼做的。他仔細觀察她的每一步驟,從切洋蔥片到把洋蔥撒進倒了橄欖油的鍋裡。他甚至還寫下烹飪的步驟,詳細記錄下每一種食材的份量。有一個週末,勞拉出城辦事的時候,他還親手做過一次墨西哥辣肉湯,味道嘗起來還不錯,當然可以吃,他吃完了,但沒有勞拉做的美味。

  報紙第七版的頭條報導就是他妻子的死亡事故,這是影子第一次看到報導。感覺很怪異,彷彿他看的是關於別人的報導。勞拉·莫恩[4],文章裡提到她二十七歲,還有羅比·柏頓,三十九歲。他們乘坐羅比的車子行駛在州際公路上,突然轉向,衝進一輛三十二輪重型大卡車的車道。重型卡車試圖轉換車道避開他們,結果側面撞上他們的車子。卡車把羅比的車子撞得一路翻滾,直衝下公路,直到狠狠地撞上一塊路標才停下來。

  [4]影子的姓氏莫恩(Moon),有「月亮」之意,在本書中,月亮也一直在守護著影子。

  救援人員幾分鐘後就趕到了現場,將羅比和勞拉從車身殘骸內救了出來。可惜兩人還沒被送到醫院就已經死亡。

  影子重新折好報紙,從桌面上推回給星期三。而星期三正在狼吞虎嚥地吃一塊血淋淋的牛排,生得簡直就像沒有煎過一樣。

  「給你,拿回去。」影子說。

  開車的是羅比。儘管報紙上沒提到,但他當時一定喝得醉醺醺的。影子發覺自己正在想像勞拉當時驚恐的表情,她意識到羅比已經醉得無法開車了。事故的場景在他腦中緩緩展開,他根本無法阻止:勞拉衝著羅比大叫,叫他在路邊停下車。接著汽車猛地撞上卡車,方向盤失去控制……

  ……汽車停在路旁,破碎的玻璃撒滿地面,在車燈的照耀下,彷彿閃爍的冰塊或鑽石。鮮血流淌在路面上,如紅寶石般奪目。兩具屍體——已死亡,或即將死亡——正被人從車身殘骸裡拖出來,或者被整齊地擺放在路邊。

  「怎麼樣?」星期三問。他已經像餓死鬼一樣,一片片地吞完整塊牛排。現在正用叉子叉著炸薯條,大口咀嚼著。

  「你說得對,」影子承認說,「我沒有工作了。」

  影子從口袋裡掏出一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幣,背面朝上。他把硬幣往高處一拋,硬幣離手時手指一彈,讓它晃了一下,乍看起來好像在旋轉。他接住硬幣,倒扣在手背上。

  「猜。」影子說。

  「為什麼?」星期三問。

  「我不想為運氣比我差的人工作,猜猜哪面朝上。」

  「正面。」星期三說。

  「抱歉猜錯了。」影子看都懶得看一眼,就露出硬幣,「是背面。我拋硬幣時作弊了。」

  「作弊的賭局反而更容易輸。」星期三衝著影子晃晃手指,「好好再看一眼硬幣吧。」

  影子低頭看了一眼,居然真是正面。

  「拋的時候,我肯定失手了。」他有些迷惑。

  「看來是弄巧成拙了。」星期三微笑著說,「我可是超級幸運的傢伙。」他抬起頭。「哦,看來也未必。瘋子斯維尼,過來和我們喝一杯嗎?」

  「金馥力嬌酒加可樂,不加冰。」影子背後有個聲音說。

  「我去告訴酒保。」星期三說著站起來,擠開人群向吧檯走去。

  「怎麼不問問我想喝什麼?」影子叫住他。

  「我知道你該喝什麼。」星期三說著擠到吧檯前。點唱機裡的佩茜·克萊恩又開始唱那首《午夜漫步》。

  點金馥力嬌酒加可樂的傢伙在影子身邊坐下,他留著短短的薑黃色絡腮鬍子,穿一件粗斜紋棉布夾克衫,上面綴著亮閃閃的補丁,夾克衫裡面是一件髒兮兮的白色T恤,上面印著一行字:

  如果不能吃它、不能喝它、不能抽它、不能吸它,那就幹死它!

  他還戴著一頂棒球帽,上面也印了一行字:

  我唯一愛過的女人是另一個男子的妻子……我母親!

  他用骯髒的拇指指甲揭開一盒軟包裝的好彩香菸,抽出一支菸,還遞給影子一根。影子幾乎下意識就要接過來——他不抽菸,但在監獄裡,香菸是絕佳的交易品——接著,他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出獄了。香菸,可以隨時隨地想買就買。他搖頭拒絕。

  「這麼說,你給我們那位工作了?」留絡腮鬍子的男人問他。影子感覺他沒喝醉,但是神志並不十分清醒。

  「差不多吧。」影子說。

  絡腮鬍子點起香菸。「我是愛爾蘭矮妖[5]。」他說。

  [5]愛爾蘭民間傳說中的小精靈,可以向抓住他的人指示隱藏的寶藏。

  影子沒有笑。「真的?」他問,「那你應該喝愛爾蘭健力士黑啤吧?」

  「這是刻板印象。你得學會跳出框框思考問題。」絡腮鬍子說,「愛爾蘭有的可不僅僅是健力士黑啤。」

  「你說話沒有愛爾蘭口音。」

  「我在這裡待的時間太長了。」

  「你的家族是來自愛爾蘭?」

  「我告訴過你,我是愛爾蘭矮妖。我們可不是從該死的莫斯科來的。」

  「我猜也不是。」

  星期三回來了,爪子一樣的大手輕輕鬆鬆地拿著三杯酒。「金馥力嬌酒加可樂是你的,瘋子斯維尼,我的是傑克·丹尼威士忌。這一杯是給你的,影子。」

  「這是什麼酒?」

  「嘗嘗看。」

  酒是暗金黃色。影子呷了一小口,舌尖嘗到一種奇怪的酸酸甜甜的味道。他可以分辨出裡面的酒精味,還有某種古怪的混合味道。這味道讓他想起監獄裡的私釀酒,那是在垃圾袋裡,用腐爛的水果、麵包、糖和水釀的酒。但這杯酒口感更順滑更甜,味道怪異。

  「好吧,」影子說,「我嘗過了,這酒叫什麼名字?」

  「蜜酒。」星期三說,「用蜂蜜釀的酒。是英雄們喝的酒,也是眾神喝的酒。」

  影子又呷了一小口。是的,他覺得能分辨出蜂蜜的味道,但那只是其中一種味道。「嘗起來有點像醃醋汁。」他說,「酸甜醋汁酒。」

  「味道像喝醉的糖尿病人的尿。」星期三贊同地說,「我痛恨這玩意兒。」

  「那你為什麼讓我喝?」影子冷靜地問。

  星期三不對稱的雙眼凝視著影子。影子覺得其中一隻眼睛是玻璃假眼,但分辨不出到底是哪只。「我拿蜜酒給你喝,因為這是傳統。現在,我們必須保留所有的傳統。這杯酒可以見證我們的契約。」

  「我們還沒有訂立契約呢。」

  「我們當然訂立了。從現在開始你為我工作。你負責保護我、輔助我。你負責開車送我去不同的地方。你有時還要負責打探情報,去某些地方替我查清問題。你負責跑腿。在緊急情況下,只有在緊急情況下,你負責揍那些該揍的人。雖然不太可能,但如果我死了,你負責為我守靈。作為回報,我保證充分滿足你的所有需要。」

  「他在忽悠你。」瘋子斯維尼突然說,摩挲著他的絡腮鬍子,「他是騙子。」

  「該死的,我當然是騙子了。」星期三說,「所以,我才需要有人來保護我,維護我的利益。」

  點唱機裡的歌結束了,在那一刻,酒吧裡安靜下來,所有談話都暫時中止。

  「有人告訴過我,只有在整點二十分或者差二十分整點的時候,所有人才會一起閉上嘴巴。」影子說。

  斯維尼指指吧檯上方掛在一大堆鱷魚腦袋中間的時鐘。時間恰好是十一點二十分。

  「看到了吧,」影子說,「見鬼,真想知道為什麼會那樣。」

  「我知道為什麼。」星期三說。

  「你準備和我們分享這個秘密?」

  「總有一天我會告訴你的。或許不會。喝光你的蜜酒。」

  影子一口喝乾剩下的蜜酒。「加點冰塊就好了。」他抱怨說。

  「加了也一樣,」星期三說,「這玩意兒難喝得要命。」

  「沒錯。」瘋子斯維尼贊同地說,「抱歉我離開一會兒,紳士們。尿憋得慌,急需方便一下。」他站起來匆匆走開,個子居然高得驚人,影子覺得他至少有七英呎高。

  一個女侍應擦乾他們的桌子,拿走空酒杯。她清乾淨瘋子斯維尼的菸灰缸,問他們要不要繼續點酒。星期三叫她給每人再上一輪同樣的酒,只是這次影子的蜜酒要加冰。「總而言之,」星期三說,「要是你為我工作的話,我要你做的就是這些。當然,你會為我工作的。」

  「我知道你要什麼了,」影子說,「那你知道我想要什麼嗎?」

  「能讓我知道我就太高興了。」

  女侍應拿來他們的酒。影子喝一口加冰的蜜酒。冰塊沒多大作用,只是加重了酒的酸味,喝下去之後,酸味在嘴巴裡徘徊的時間更長了。影子安慰自己,不管怎樣,至少酒精味不重。他不想喝醉,至少現在不想。

  他深吸一口氣。

  「好吧。」影子說,「過去的三年,本應該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三年,但突然之間變得截然不同,變成了最糟糕的三年。現在我還有幾件事必須處理。我想趕回家參加勞拉的葬禮,想對她說一聲再見。完事之後,如果你還需要我的話,我希望剛開始的薪水是每週五百美元。」這個數字是他暗中試探、隨口開價的,但星期三的眼神沒有任何變化。「如果合作愉快的話,六個月後,我希望薪水漲到每週一千美元。」

  他停下來。這是他這幾年來說話最多的一次。「你說你可能需要我揍某些人,沒問題,如果有人要傷害你,我就傷害他們。但我絕對不會為了好玩或為了利益而傷害別人。我不想再回監獄了,一次已經足夠了。」

  「你不會的。」星期三保證說。

  「對,不會的。」影子說著,一口飲盡剩下的蜜酒。他頭腦深處突然冒出一個怪念頭,是蜜酒的力量讓他口若懸河起來。話語從他口中滔滔不絕地湧出來,就如同從夏日壞掉的消防栓裡滔滔不絕地往外噴水一樣。他想努力控制,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舌頭。「我不喜歡你,星期三先生,不管你真名到底叫什麼。我們不是朋友,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溜下那架飛機而沒有被我發現的,也不知道你是怎麼跟蹤我來到這裡的。不過我被你打動了,你挺厲害的。反正我現在閒得無事可做。我告訴你,我替你把事情辦完,就會離開。如果你把我惹火了,我也會離開。在那之前,我會為你工作。」

  星期三咧嘴笑起來。影子覺得他的笑容有些奇怪,星期三的笑容裡不含任何笑意、任何快樂和喜悅的情緒,彷彿是生硬地跟著教科書學會的笑。

  「很好,」他說,「我們終於簽訂了契約,雙方一致表示同意。」

  「隨便你怎麼說吧。」影子說。在酒吧另一端,瘋子斯維尼正往自動點唱機裡塞硬幣。星期三往手心裡吐一口唾沫,向他伸出手。影子無所謂地聳聳肩,也在掌心吐了一口。兩人的手握在一起。星期三突然加大手勁,影子也用力握回去。幾秒之後,他的手開始生痛。星期三多握了大約半分鐘,才鬆開手。

  「很好,很好。非常好。」他微笑著說。在某個短暫的一瞬間,影子覺得他的笑容裡浮現出一抹真正的笑意,蘊含著真實的喜悅。「最後再喝一杯該死的臭烘烘的蜜酒,敲定我們的協議,然後就完事了。」

  「我也再來一杯金馥力嬌酒加可樂。」瘋子斯維尼蹣跚著從點唱機那邊走回來,插嘴說。

  點唱機開始播放「地下絲絨」樂隊的《誰愛太陽》。在點唱機裡居然能找到這麼一首搖滾歌曲,影子覺得真他媽的怪。實在太不可思議了。不過話說回來,整晚發生的事,都變得越來越不可思議。

  影子從桌上拿起他剛才拋著玩的那枚二十五美分硬幣,手指愉快地感受著新鑄造的硬幣上花的觸感。他用右手食指和拇指夾住硬幣,然後將硬幣放在左手手心,動作輕柔流暢,但實際上硬幣還藏在右手指間。他左手握拳,握住並不存在的那枚硬幣。右手食指和拇指又拿起一枚硬幣,假裝將硬幣塞進握緊的左手中,但其實讓原先就藏在右手指間的硬幣也落進右掌內。兩枚硬幣相撞的叮噹聲,讓人錯以為硬幣都在左拳內,其實它們都乖乖待在他右手裡。

  「硬幣戲法?」瘋子斯維尼問,揚起下巴,髒兮兮的鬍子豎了起來。「喂,要玩硬幣戲法的話,看我露一手。」

  他拿起桌上之前裝蜜酒的玻璃杯,把裡面剩下的冰塊倒進菸灰缸。一抬手,憑空抓出一枚金光閃閃的大硬幣。他把金幣丟到玻璃杯,從空中又抓出一枚金幣,丟進杯子。兩枚金幣撞在一起,叮噹作響。他從牆上蠟燭的火苗中取出一枚金幣,從自己的鬍子裡掏出一枚金幣,從影子空著的左手中拿出一枚金幣,一枚枚地都丟進杯子裡。他把手扣在杯子上面,用力一吹,更多的金幣從他手中掉落到杯子裡。他把杯子裡濕漉漉的金幣全部倒進夾克口袋,用力一拍,再打開——不出所料,金幣全消失不見了!

  「瞧見沒有?」他說,「這是為你準備的硬幣戲法。」

  影子一直全神貫注地看著這場即興表演,他一歪腦袋。「我們得好好聊聊,」他說,「我想知道你是怎麼變的。」

  「用華麗風格變出來的。」瘋子斯維尼神秘兮兮地說,一副懷揣著特大秘密的表情,「這就是我變的戲法。」他無聲地笑起來,身體前後晃悠著,咧開牙齒稀稀拉拉的嘴巴。

  「是,確實變得漂亮,」影子說,「你得教教我。我看過所有傳授憑空變金幣魔術的手法,你肯定是把硬幣藏在拿杯子的手裡,右手不停地變出硬幣、變走硬幣的同時,左手負責把硬幣丟進杯子裡。」

  「這樣聽上去可夠忙活的。」瘋子斯維尼說,「直接把金幣從空氣中取出來會更簡單一點。」他端起喝了一半的金馥力嬌酒加可樂,看了一眼,然後放回桌子上。

  星期三看著他們兩人,他似乎剛剛發現全新的、從未預想過的新生命形式。他開口說道:「這是你的蜜酒,影子。我還是喝我的傑克·丹尼威士忌,至於這位愛吃白食占人便宜的愛爾蘭人……」

  「我要一瓶啤酒,最好是黑啤。」斯維尼說,「吃白食的?」他舉起喝剩的酒,向星期三祝酒。「願風暴早日離去,願我們安然無恙。」說完,他喝乾酒,放下杯子。

  「祝酒詞不錯,」星期三說,「可惜不會應驗。」

  另一杯蜜酒擺在影子面前。

  「我非喝這玩意兒不可嗎?」影子無精打采地問。

  「恐怕是這樣。這是訂立契約的儀式。連喝三杯才有效。」

  「真該死。」影子說著,一連兩大口灌下蜜酒。蜜汁醃醋的味道瀰漫在他嘴巴裡,久久不散。

  「好了,現在你是我的人了。」星期三先生說。

  「那麼,」斯維尼說,「你想知道那個戲法是怎麼變的嗎?」

  「當然。」影子說,「你把硬幣藏在袖子裡,對嗎?」

  「根本不在我的袖子裡。」瘋子斯維尼說,他得意地咯咯笑著,又蹦又跳,就好像他是一座長著鬍子、喝醉的、瘦高的人形火山,正準備因為自己的絕頂聰明而洋洋得意地噴發,「這是世界上最簡單的戲法了。你打贏我,我就告訴你。」

  影子搖搖頭。「我棄權。」

  「嘿,這裡有好玩的事情,」瘋子斯維尼突然衝著整個酒吧吆喝起來,「老傢伙星期三給他自個兒找了個保鏢,可那傢伙是個懦夫,連舉起拳頭都不敢。」

  「我不會和你打架的。」影子堅定地說。

  瘋子斯維尼搖搖晃晃,不停冒汗,躁動不安地撥弄著棒球帽的帽簷。他從空中變出一枚硬幣,把它放在桌子上。「別懷疑,這是真金的。」瘋子斯維尼說,「不管你是輸是贏——你肯定會輸——只要你和我打上一場,這枚金幣就歸你了。像你這樣的大傢伙,誰會想到你居然是他媽的一個懦夫?」

  「他已經說過不會和你打。」星期三說,「走開,瘋子斯維尼,拿著你的啤酒走開,讓我們安靜一會兒。」

  瘋子斯維尼走近一步,湊到星期三身邊。「你管我叫吃白食的,是嗎?你這注定該死的老怪物,你這冷血的混蛋,沒心沒肺吊在樹上的老傢伙。」憤怒讓他的臉變成了暗紅色。

  星期三伸出手擋住他,平靜地說:「你太愚蠢了,斯維尼。看看你是在什麼地方,居然說這些話。」

  斯維尼瞪著他,然後用喝醉之後的低沉語調說:「你雇了一個懦夫,如果我傷害你,他會怎麼做?你說呢?」

  星期三轉向影子。「我受夠了。」他說,「擺平他。」

  影子站起來,仰頭凝視瘋子斯維尼的臉。他好奇這個男人到底有多高。「你在打擾我們,」他說,「你喝醉了,我想你應該回家去了。」

  瘋子斯維尼臉上慢慢浮現出笑容。「看看,」他說,「你就像一條只會亂叫的狗,現在終於決定動手了。嘿,各位!」他衝著整個酒吧叫嚷,「我要給他來點教訓了。看著!」他重重一拳揮向影子的臉。影子猛地向後一閃,對方的拳落在他右眼下方,影子眼前頓時冒出無數金星,同時感到一陣劇痛。

  就這樣,鬥毆開始了。

  斯維尼出拳沒有招式,沒有任何章法,除了對戰鬥本身的狂熱之外什麼都沒有,他來勢兇猛的碩大拳頭往往落空。

  影子保持防守的態勢,小心地避開瘋子斯維尼的拳頭。他注意到聚攏過來的人群,桌子在抱怨聲中被挪開,好給他們騰出空間搏鬥。影子還注意到星期三的目光一直注視著他,臉上掛著星期三特有的不帶任何笑意的笑容。很明顯,這是一次測試,但到底是什麼類型的測試?在監獄的時候,影子學會了兩種鬥毆的模式:一種是「別招惹老子」式的,過程一般都很緩慢,目的在於儘量給別人留下不好招惹的深刻印象;還有一種私下的決鬥,那才是「真正」的鬥毆,出拳快、用力猛,非常凶殘,常常幾秒鐘內就結束戰鬥。

  「嘿,斯維尼,」影子氣喘吁吁地叫道,「我們為什麼要打架?」

  「為了戰鬥本身的樂趣。」斯維尼說,他現在鎮定多了,至少不再是醉醺醺的模樣,「為了那該死的邪惡的戰鬥快感。你感覺到血管裡流動的快感嗎,就像春天裡充滿蓬勃活力要發芽的樹?」他的嘴唇在流血,影子的指關節也一樣。

  「你到底是怎麼變出金幣的?」影子問。他身體向後一晃,本該擊中臉部的拳頭落空,打在他肩膀上。

  「真相是,」斯維尼嘟噥著說,「我早就告訴過你是怎麼變的了。聽不進真話的人——哦,好拳——是最瞎的瞎子。」

  影子猛地揮出一拳,打得對手向後撞到桌子上,空酒瓶和菸灰缸全滾落到地上。影子完全可以趁機結果對手。那男人此刻毫無抵擋能力,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再也形成不了任何威脅。

  影子瞄了一眼星期三,後者點頭表示同意。影子低頭看著瘋子斯維尼。「到此結束?」他問。瘋子斯維尼猶豫片刻,然後點點頭。影子放過他,後退幾步。瘋子斯維尼喘息著,突然用力一撐,站了起來。

  「結束個屁,」他咆哮著,「得我說結束才算完!」他咧嘴一笑,整個人衝上來,撲向影子。他腳踩到一塊冰上,一腳滑開,咧開嘴巴的得意笑容一下子變成張大嘴巴、驚慌失措的表情。他向後摔倒,「轟」的一聲,後腦勺重重地磕在酒吧地板上。

  影子膝蓋頂住瘋子斯維尼的胸口。「我再問你一次,我們之間的戰鬥是不是結束了?」

  「我們可以結束了。」瘋子斯維尼從地板上抬起腦袋,「戰鬥的快感已經從我身上離開了,像大熱天裡小男孩在游泳池裡撒的一泡尿。」他抹一把嘴巴上的血,閉上眼睛開始打呼嚕,鼾聲轟隆作響。

  有人拍拍影子的背。星期三把一瓶啤酒塞到他手裡。

  啤酒的味道比蜜酒好多了。

  影子在汽車後座上醒過來,伸個懶腰。清晨的陽光很刺眼,他的頭刺痛。他笨拙地坐起來,揉揉眼睛。

  星期三正在開車,嘴裡哼著跑調的曲子,杯架上放著一杯紙杯裝的咖啡。他們正沿著看上去像州際公路的道路向前開,巡航控制設定在時速六十五。副駕駛座空著。

  「多麼美好的早晨,你覺得怎樣?」星期三沒有回頭,直接問他。

  「我的車呢?」影子問,「那輛是我租來的。」

  「瘋子斯維尼幫你開回去還了。這是昨晚你們做的交易的一部分。」

  「交易?」

  「在你們打了一架之後。」

  「打架?」他伸手揉了揉臉頰,然後痛得抽搐了一下。沒錯,他曾經和人打過一架。他記起一個留著薑黃色鬍子的高個男人,還有圍觀者們的歡呼聲和哄叫聲。「誰贏了?」

  「你不記得了?」星期三呵呵一笑。

  「你肯定注意到了,不是嗎?」影子說。昨晚談話的記憶令人不快地湧進腦中。「你還有咖啡嗎?」

  星期三把手伸到副駕駛座下,掏出一瓶沒開過的礦泉水。「給你,你都快脫水了。這個時候,水比咖啡更管用。我們在下一個加油站停車,給你弄點早餐吃。你還需要洗漱一下,你看起來好像被山羊抓過。」

  「是被貓抓過。」影子糾正他。

  「山羊。」星期三堅持說,「長著長長牙齒,渾身冒著臭氣的巨大山羊。」

  影子打開礦泉水瓶蓋,開始喝水。有個沉甸甸的東西在他口袋裡叮噹作響。他伸手,掏出一枚半美元硬幣大小的硬幣。很重,金燦燦的顏色。金幣還有點兒黏乎乎的。他將金幣藏在右手掌心,然後從中指和無名指間將金幣推出去。再將金幣移到掌心,用拇指和小指夾住,這樣從手背看去,就看不到金幣的蹤影,中指和食指在金幣下面一滑,動作順暢地將金幣旋轉到掌背上。最後,他讓金幣落回了左手心,然後塞進口袋裡。

  「我昨晚到底喝了什麼鬼玩意兒?」影子問。昨晚的事件記憶紛紛湧回來,儘管記不清具體事件,也記不清當時的具體感受,但他知道的確發生過什麼事。

  星期三看見了加油站的路牌標示,他加大油門。「你不記得了?」

  「不記得。」

  「你喝了蜜酒。」星期三說著,咧嘴大笑。

  蜜酒。

  是的!

  影子向後倒在座椅裡,一口氣喝光一瓶水,沉浸在昨夜的記憶中。有些事,他還記得。有些事,他完全失去了記憶。

  影子在加油站買了一個洗漱包,裡面有剃鬚刀、剃鬚膏、梳子,還有附帶牙膏的一次性牙刷。他走進男洗手間,對著鏡子查看自己。

  一隻眼睛下面有淤傷,他試著用手指戳了一下,淤傷隱隱作痛。下唇也充血腫脹了。他的頭髮亂糟糟的,瞧這樣子,似乎他昨晚前半夜一直在打架鬥毆,後半夜就穿著衣服躺在車後座上睡得死死的。身邊傳來微弱的歌曲聲,他聽了一會兒,才分辨出是披頭士的那首《山上的傻瓜》。

  影子用洗手間裡的洗手液洗臉,然後在下巴上塗滿泡沫,開始刮臉。他把頭髮打濕向後梳攏。他還刷了牙。他用溫水把臉上剩餘的肥皂沫和沾上的牙膏沫都沖洗乾淨,凝視著鏡子裡的自己:下巴刮得乾乾淨淨,但雙眼還是又腫又漲,而且佈滿紅血絲。他這副模樣,比記憶中的自己還顯得蒼老。

  不知道勞拉見到他這副樣子會怎麼說,然後他才想起,勞拉再也不會說什麼了。他看著鏡中自己的臉,渾身發抖,但傷感很快過去了。

  他走出來。

  「我看上去糟透了。」影子抱怨說。

  「那當然。」星期三贊同說。

  星期三拿著一份快餐走到收銀台那邊,和汽油錢一起付款了,他兩次改變主意,拿不準到底是用信用卡還是用現金付賬,直到坐在收銀機旁嚼口香糖的年輕女人開始發火。影子冷眼旁觀,看著星期三慌亂起來,向她道歉。他突然看起來很顯老。女人把現金還給他,用信用卡結賬,然後把信用卡收據給他,接著又接過他給的現金,然後又把現金還他,收了另外一張信用卡。星期三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彷彿是個被現代社會的信用卡系統弄得孤苦無助的可憐老人。

  影子查看了一下公用付費電話,上面掛著「故障待修」的牌子。

  他們走出溫暖的加油站,呼出的氣在寒冷的空氣中凝結成一片白霧。

  「需要我開車嗎?」影子問。

  「不需要。」星期三回答。

  高速公路從他們身旁飛速掠過,左右兩邊都是褐色的牧場草地。樹木葉子落光,只剩下光禿禿的枯死枝幹。兩隻黑色的鳥,站在電線上凝視著他們。

  「嘿,星期三。」

  「什麼事情?」

  「我都看見了。你沒有付汽油錢。」

  「哦?真的嗎?」

  「我都看見了,剛才在加油站裡,她被你弄糊塗了,反而把錢給了你。你認為她會發現嗎?」

  「她永遠不會發現的。」

  「那你到底是什麼人?二流騙子?」

  星期三點點頭。「沒錯,」他承認說,「我算是個騙子,但不只是個騙子。」

  他一轉方向盤,從左邊車道超過一輛卡車。天空依舊陰沉著,灰濛蒙一片。

  「快下雪了。」影子說。

  「是的。」

  「斯維尼真的把那個金幣戲法教給我了?」

  「哦,當然教了。」

  「可我不記得了。」

  「你會慢慢想起來的。昨晚發生了很多事情。」

  幾片小雪花刮到車子的擋風玻璃上,很快就融化了。

  「你妻子的屍體在溫德爾殯儀館,在那兒舉行追悼儀式,」星期三說,「午飯後他們會把她送到墓地下葬。」

  「你怎麼知道的?」

  「你在廁所裡的時候,我打電話過去問的。你知道溫德爾殯儀館在哪裡嗎?」

  影子點頭說知道。雪花在他們前面飄舞飛旋。

  「我們從這個口出去。」影子指路說。車子駛下州際公路,經過一片汽車旅館,進入鷹角鎮的北部。

  三年過去了。原先那家速8旅館不在了,變成了一家溫迪旅館。鎮上增加了不少交通指示燈和陌生的商店。他們開車前往鎮中心,經過筋肉健身房時,影子叫星期三減慢車速。「家人亡故,停止營業。」門上掛著手寫的告示。

  左轉進入小鎮的主幹道,他們開車經過一家新開的刺青店和軍隊徵兵中心,然後是漢堡王快餐店,還有奧爾森家的藥店,這家熟悉的老店一直沒變。最後,他們來到迎面是黃色磚牆的溫德爾殯儀館。櫥窗上的霓虹燈顯示著「安息之家」。櫥窗裡堆著沒有雕刻的空白墓碑石。

  星期三在停車場停車。

  「想讓我也進去嗎?」他問。

  「沒這個必要。」

  「很好。」他咧嘴一笑,笑容裡沒有絲毫笑意,「你進去告別,我還有別的事情要做。我在美國汽車旅館給我們訂好房間,你辦完事就回來找我。」

  影子鑽出汽車,看著它駛走,然後才走進殯儀館。燈光昏暗的走廊裡,瀰漫著鮮花和家具油漆的味道,在那味道之下還隱藏著淡淡的甲醛和腐爛的氣味。走廊的盡頭就是靈堂。

  影子意識到自己正緊緊握住那枚金幣,控制不住地在掌心中一次又一次地旋轉金幣。金幣沉甸甸的質感讓他覺得安心。

  走廊盡頭的門上掛著一張紙,寫著他妻子的名字。他走進靈堂。裡面的人影子大部分都認識:勞拉的家人、旅行社的同事們,還有她的朋友們。

  他們全都認出了他,他從他們的臉上表情中看得出來。但沒有一個人衝他微笑,或者打招呼。

  房間的盡頭有一個小小的檯子,上面擺著一具奶油色的棺材,周圍環繞著鮮花:猩紅色的、黃色的、白色的,還有紫紅色的花朵。他向前走了一步,從他所站的位置可以看到勞拉的屍體。他再也不想往前走了,也不敢轉頭離開。

  一個穿深色西裝的男人——影子猜他應該是在這家殯儀館工作的——走過來問:「先生,請問您可否在弔唁紀念冊上籤名?」他指給他看在小誦經台上攤開的一本皮面冊子。

  他寫下「影子」,在名字下面簽上日期,然後又緩緩地在下面寫下「狗狗」這個暱稱。他放下筆,朝房間盡頭人們待著的地方走過去。那具棺材,還有奶油色棺材裡面的屍體,不再是勞拉本人了。

  一個身材嬌小的女人從走廊走了進來,站在那裡猶豫一陣。她的頭髮是金銅色的,衣服看起來很昂貴,也是黑色的。寡婦的喪服。影子和她很熟,她是奧黛麗·柏頓,羅比的妻子。

  奧黛麗拿著一小束根部用銀色箔紙包裹的紫羅蘭,那是孩子在六月的時候會做的東西,影子心想。現在這個季節,紫羅蘭非常少見。

  奧黛麗目光直直地看著影子,但眼神中沒有流露出認出他的神情。她穿過房間,走到勞拉的棺材旁。影子跟在她後面。

  勞拉躺在那裡,眼睛安詳地閉著,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她穿了一件式樣很保守的藍色套裙,他不記得她穿過那件衣服。長長的棕色秀髮攏在腦後,沒有擋住眼睛。這是他的勞拉,但又不是他的勞拉。他發覺她安睡的姿勢很不自然,勞拉平時睡覺總是很放鬆。

  奧黛麗把那一小束夏季紫羅蘭放在勞拉胸前。她撅起黑莓色的嘴唇,嘴巴動了一陣,突然沖勞拉臉上重重地吐了一口唾沫。

  唾沫落在勞拉臉頰上,順著臉頰流到耳朵旁。

  奧黛麗向門口走了。影子匆忙追上了她。

  「奧黛麗?」他叫住她。這一次她認出了他。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吃了鎮定劑,她說話的聲音顯得飄渺遙遠。

  「影子?你逃出來了?還是他們把你放出來了?」

  「我昨天出獄的,我自由了。」影子說,「見鬼,你到底在幹什麼?」

  她在黑暗的走廊裡停下來。「你是說紫羅蘭嗎?那是她最喜歡的花。還是小女孩時,我們常常一起去采紫羅蘭。」

  「不是紫羅蘭的事。」

  「哦,那個呀。」她說著,抹抹嘴角並不存在的唾沫星子,「我還以為你很明白的。」

  「我不明白,奧黛麗。」

  「沒人告訴過你,影子?」她聲音平靜,沒有絲毫感情,「你妻子死的時候,嘴裡還含著我丈夫的陰莖呢,影子。」

  她轉身走開,走到外面的停車場。影子看著她離開。

  他回到殯儀館的靈堂內。有人已經把唾沫擦掉了。

  視線所及的任何人,都不願對上影子的目光。就連那些走過來和他交談的人,也儘量避免和他視線交會。他們含含糊糊地和他搭話,笨拙地表達同情,然後飛快地逃開。

  影子在漢堡王吃了午飯,飯後就是葬禮。勞拉奶油色的棺材被埋在鎮子邊上一個非宗教徒的小型墓地裡。墓地沒有圍牆,山坡草地上排滿了黑色花崗岩和白色大理石的墓碑。

  他和勞拉的媽媽同乘溫德爾殯儀館的靈車去墓地。馬克卡貝太太似乎把勞拉的死都怪罪到影子身上。「如果你老老實實待在這兒的話,」她憤憤地說,「就不會發生這種不幸。我真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嫁給你。我勸告過她,不止一次地勸告她。可孩子們總是不肯聽父母的話,不是嗎?」她停下來,湊近了查看影子的臉。「你又打架了?」

  「是的。」他老實說。

  「野蠻人。」她氣呼呼地說,閉上嘴巴,不再理睬他。她高昂著腦袋,挺著下巴,眼睛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

  令影子感到意外的是,舉行葬禮時奧黛麗也來了,站在人群外面。簡短的儀式一結束,棺材就被放進冰冷的墓穴裡。人們散開回家去了。

  影子沒有離開。他雙手插著口袋站在那裡,凝視著地面上的那個黑暗的墓穴,渾身顫抖。

  頭頂上是鐵灰色的天空,如同鏡面一樣平滑。雪依然在下,雪花沒有規律地翻滾著,如同鬼影一般。

  他有些話還想對勞拉說,他一直靜靜等待著,等待自己想起到底要說些什麼。周圍漸漸黑了下來。影子的腳開始凍麻了,雙手和臉也凍得發痛。他把手深深插進口袋裡取暖,手指碰到那枚金幣。

  他走到墓穴前。

  「這個送給你。」他輕聲說。

  棺材上蓋著幾鏟泥土,但墓穴還遠遠沒有被填滿。他把金幣丟進墓穴陪伴勞拉,又往裡面推進更多泥土,蓋住金幣,以防貪婪的掘墓人偷走它。他拍掉手上的泥土,喃喃說道:「晚安,勞拉。」過了一會兒,又接著說:「對不起。」他把臉轉向鎮上有燈光的地方,向鷹角鎮走過去。

  他要住的汽車旅館距離這裡大概兩英里,在監獄裡度過三年之後,他期望可以不停地走下去,什麼都不想,永遠這樣走下去。他可以一直朝北走,走到阿拉斯加,或者朝南走,走到墨西哥,甚至更遠的地方。他可以走到南美的巴塔哥尼亞,或者火地島。一個以火為名字的地方。他努力回憶著火地島這個名字的來源。他記得小時候看過一本書,講一個裸體男人蜷縮在火邊取暖的故事。

  一輛車在他身邊停下,車窗搖了下來。

  「想搭順風車嗎,影子?」奧黛麗·柏頓問。

  「不,不想坐你的車。」影子說。

  他繼續向前走,奧黛麗在他身邊,以三英里的時速慢慢跟著他。雪花在車前燈的燈光下飛舞。

  「我以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奧黛麗說,「我們每天都聊天。只要羅比和我吵架,她總是第一個知道。我們倆會去奇齊酒吧喝上一杯瑪格麗特,一起痛罵男人都是人渣。可是,與此同時,她卻背著我和我丈夫偷情。」

  「請走開,奧黛麗。」

  「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絕對有理由那樣對待她。」

  他什麼都沒說。

  「嘿!」她叫起來,「嘿!我在和你說話呢。」

  影子轉身看著她。「你想讓我告訴你,你向勞拉的屍體吐唾沫是正確的嗎?你想讓我告訴你,你的行為沒有傷害到我嗎?或者,你說的故事可以讓我不再思念她,轉而懷恨在心?永遠不會的,奧黛麗。」

  她跟在他身邊又開了一會兒,沒有說話。然後她問:「在監獄裡過得怎麼樣,影子?」

  「很好。」影子說,「回家的感覺更好。」

  她踩下油門,發動機轟鳴起來,她開車飛快地離開了。

  車子燈光遠去之後,周圍全黑了。天空中最後一抹微光也漸漸消失在夜色中。影子本來期望繼續走下去能讓自己暖和起來,讓冰冷的雙手和腳暖和起來。可惜沒有奏效。

  還在監獄的時候,洛基·萊斯密斯有一次說過,監獄醫院後面的小墓地就像一個骷髏果園。這個說法在影子的腦子裡紮下了根。結果那一晚他做夢,夢見月光下的一個骷髏果園。裡面長著白骨樹,樹枝末端是骷髏的手,白骨樹的樹根深入墳墓之中。在他的夢中,骷髏果園裡的樹上還結著果實,但夢中那些果實似乎有什麼令人感覺不妥的地方。可當他醒來時,已經完全不記得樹上到底長著什麼樣的古怪果子,還有為什麼他覺得那果子讓人噁心。

  幾輛汽車從他身邊經過。影子希望有人能載他一程。他突然被什麼東西絆倒,黑暗中他看不清,結果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公路邊的溝渠裡,右手插到幾英吋深的冰冷泥濘中。他慢慢爬起來,在褲子上擦手,他笨拙地站在那裡,不知所措。他剛剛發現有人站在他身邊,還沒來得及反應,口鼻就被什麼濕漉漉的東西堵住了,緊接著,他聞到刺鼻的藥味。

  這次倒下時,他覺得溝渠裡溫暖又舒服。

  影子的太陽穴彷彿被人用指甲蓋狠狠地壓進頭骨裡,視線模糊不清。

  他的雙手被皮帶之類的東西綁在身後。他在一輛車裡,坐在鋪著的皮墊上。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視力的景深感出了問題,然後才明白過來,他面前的座椅確實距離他很遠。

  有人坐在他身後的座位上,但他無法回頭看他們。

  一個肥胖的年輕人,坐在這部加長豪華轎車另一頭的座位上,從車載酒水櫃裡拿出一罐低糖可樂,打開蓋子。他穿一件黑色長外套,料子似乎是某種絲綢的,看上去不過十來歲的年紀,臉頰一側長滿了青春痘。看到影子醒了,他得意地笑了。

  「你好,影子。」他說,「別想蒙我。」

  「好的,」影子說,「我不會。可以讓我在美國汽車旅館下車吧?就在快到州際公路的地方。」

  「揍他。」那小子對影子左邊的人命令說。一拳狠狠地打在影子的腹部,痛得讓他快停止了呼吸,整個人蜷成一團。好久之後,他才慢慢伸直腰。

  「我說過別想蒙我。那就是蒙我!回答問題要簡明扼要,否則我他媽的就幹掉你。或者我不用幹掉你。或許我可以讓手下捏碎你那該死的身體裡的每一根骨頭。人體一共有兩百零六塊骨頭。所以別想再來蒙我。」

  「明白了。」影子回答。

  車廂裡的頂燈從紫色轉為藍色,然後又轉為綠色和黃色。

  「你在為星期三工作?」年輕小子問。

  「是的。」影子回答。

  「他媽的他到底在找什麼?我是說,他在這裡想幹什麼?他肯定有一個計畫,他到底想怎麼玩?」

  「我從今天早晨才開始為星期三先生工作,」影子說,「只是一個當差跑腿的。也許是當司機,如果他肯讓我開車的話。我們根本沒講過幾句話。」

  「你是說你什麼都不知道?」

  「我是什麼也不知道。」

  男孩盯著他,他咕咚咕咚喝了幾口可樂,打一個嗝,然後又繼續盯著他。「如果知道的話,你會告訴我嗎?」

  「也許不會。」影子承認道,「正如你說的,我現在正為星期三先生工作。」

  男孩敞開外套,從裡面的夾袋掏出一個銀製香菸盒,打開,拿出一支香菸遞給影子。「抽菸嗎?」

  影子本想要求先鬆開他的手,最後決定還是拒絕他。「謝謝,我不抽菸。」他說。

  香菸顯然是手工卷制的,男孩用一隻黑色啞光的ZIPPO打火機點燃香菸,瀰漫在豪華轎車內的煙霧並不是菸草的味道。影子覺得也不像是大麻的味道,聞起來有點像焚燒電子元件。

  男孩深吸一口煙,然後屏住呼吸,讓煙慢慢從嘴裡吐出來,再從鼻孔吸回到肺裡。影子懷疑他在家裡對著鏡子練習了好久,然後才在眾人面前表演。「如果你對我撒謊,」男孩的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我一定要幹掉你。你知道的。」

  「你說幹掉就幹掉吧。」

  男孩又深吸一口煙。車廂內的燈光從橙色變成紅色,然後變回紫色。「你說你住在美國汽車旅館?」他敲敲背後駕駛室的窗戶,玻璃窗降下來,「喂,去美國汽車旅館,州際公路邊上。我們要把客人放下去。」

  司機點點頭,玻璃窗又升上去。

  車廂裡閃爍的光纖燈繼續變幻著顏色,循環變換各種暗淡的色調。影子覺得那男孩的眼睛似乎也在閃爍,是老式電腦顯示屏閃爍的那種綠色光芒。

  「記得轉告星期三。你告訴他,他已經是歷史了,他被遺忘了,他老了。他最好接受這個現實。告訴他,我們才是未來,我們不會給他或任何像他一樣的老傢伙們任何機會。他的時代結束了。明白?你他媽的告訴他這些。他應該被關到歷史的垃圾堆裡,而和我一樣的人,將在屬於明天的超級高速公路上,駕駛豪華轎車飛馳。」

  「我會轉告他的。」影子說。他覺得有些頭暈眼花,希望自己不要感冒。

  「告訴他,我們他媽的已經為現實重新編程。告訴他,語言是一種病毒,信仰是一種操作系統,祈禱不過是他媽的垃圾郵件。記得轉告我的話,否則我他媽的幹掉你。」那小子說話的聲音,透過煙霧輕飄飄地傳過來。

  「記住了,」影子說,「你可以讓我在這裡下車了。剩下的路我走回去。」

  那小子點點頭。「很高興和你說話。」他說,香菸讓他的聲音變得成熟起來,「你應該知道,如果我們他媽的幹掉你,我們只需要刪除你。你明白嗎?只要輕輕一點,你就會被一堆0和1覆蓋,不會給你復原。」他敲敲背後的窗戶。「他在這裡下車。」他又轉向影子,指點著自己他的香菸。「用人造蟾蜍皮做的,」他解釋說,「你知道現在人們已經能合成蟾毒色胺了嗎?」

  車子停下,影子右邊的人先鑽出去,幫他打開車門。影子笨拙地爬出車廂,雙手還被束縛在背後。他意識到自己還沒有看清楚和他一起坐在車後座上的那兩個人,他根本不知道他們到底是男人還是女人,年長還是年輕。

  影子手上的帶子被割斷了,一根尼龍帶子掉在柏油馬路上。影子轉過身,車廂裡面是一團翻騰的煙霧,煙幕中有兩盞燈在閃爍,黃銅色的,就好像癩蛤蟆的漂亮眼睛的顏色。「這他媽的所有一切,都是為了佔據絕對優勢,影子。沒什麼比這個更重要的了。還有,很遺憾聽說你老婆死了。」

  車門關上,加長版豪華轎車無聲無息地駛走了。影子距離汽車旅館還有幾百碼距離,他站在原地,呼吸著寒冷的空氣,從紅黃藍三色的廣告燈箱下走過。廣告牌上正鼓吹可以想像得到的最美味的快餐,但那其實只是漢堡包罷了。一路上再沒有任何意外,他安全抵達了美國汽車旅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