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陰影·03

  每時每刻都受傷,直至最後一刻把命喪。

  ——諺語

  美國汽車旅館的前台後面站著一個瘦弱的年輕女人。她告訴影子他的朋友已經幫他辦好了登記手續,然後把長方形塑料鑰匙卡遞給他。她有一頭淡金色的長髮,那張臉長得有點兒像老鼠,尤其是當她一臉懷疑地打量別人的時候。不過當她微笑時,就緩和多了。可是大部分時間她都盯著影子看,一臉懷疑的表情。她拒絕把星期三的房間號碼告訴他,而是堅持打電話到星期三住的房間,通知他客人到了。

  星期三從房間裡出來,走進大廳,沖影子招手示意。

  「葬禮舉行得怎麼樣?」他問。

  「結束了。」影子回答說。

  「很晦氣吧?你想談談葬禮的事嗎?」

  「不想。」影子說。

  「很好。」星期三笑了起來,「這年頭大家就是話太多。總是說呀說呀說呀。如果人們學會忍耐痛苦少廢話,這個國家會變得更完美。你餓嗎?」

  「有點兒。」

  「這裡沒有吃的,但你可以預訂比薩,他們會送到你房間裡。」

  星期三帶影子去他的房間,穿過走廊時路過影子自己的房間。星期三的房間裡到處鋪滿了打開的地圖,有的攤開在床上,有的貼在牆上。星期三用顏色鮮豔的標記筆在地圖上畫滿了記號,弄得上面一片螢光綠、嫩粉紅和亮橙色。

  「我剛剛被一個坐豪華轎車的胖男孩綁架了。」影子告訴他,「他還叫我轉告你,說你已經被拋棄到歷史的糞堆裡了,而像他這樣的人會坐著豪華轎車奔馳在人生的超級高速公路上。諸如此類的話。」

  「小雜種。」星期三咒罵一聲。

  「你認識他?」

  星期三聳聳肩。「我知道他是誰。」他在房間裡唯一一張椅子上重重地坐下來。「他們什麼都不懂。」他說,「他媽的什麼都不懂。你還要在鎮上待多久?」

  「我也不知道,也許要一週吧。我要了結勞拉的身後事,照料我們的公寓,處理掉她的衣服物品,所有的一切。這麼做肯定會把她媽媽氣得發瘋的,不過,那女人活該氣得發瘋。」

  星期三點點他的大腦袋。「那好,你一處理完,我們立刻離開鷹角鎮。晚安。」

  影子穿過走廊,走回自己的房間,他的房間和星期三的完全一樣,床頭牆壁上掛著一幅血紅色的描繪日落的油畫。他打電話預訂了一個芝士肉丸比薩,然後去洗澡。他把旅館提供的所有小塑料瓶裝的洗髮水和沐浴露都倒進浴缸,攪出豐富的泡沫。

  他的塊頭實在太大,無法完全躺進浴缸內,可他還是半坐在裡面,舒服地享受了一個泡泡浴。影子曾經對自己許諾,一旦出獄,一定要好好享受一次泡泡浴。他終於實現了自己的諾言。

  洗完澡不久,比薩就送來了。影子吃掉整個比薩,然後灌下了一罐薑汁汽水。

  他打開電視,看了一集《傑瑞脫口秀》,他進監獄之前就看過這檔節目。這一集的主題是「我想當妓女」。幾個想當妓女的人出現在節目裡,現場觀眾們衝著她們大喊大叫,威脅恐嚇。有個戴著金鏈子的皮條客走出來,說他的妓院要僱用她們。還有一個已經從良的前妓女跑出來,懇求她們去找一份真正的工作。傑裡剛要發表言論,影子就關掉了電視。

  影子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心想,這是我重獲自由之後睡的第一張床。可惜這想法並不如當初想像的那樣,給他帶來無比的快樂。他沒有拉上窗簾,看著窗外的汽車車燈和連鎖快餐店的霓虹燈,感覺很踏實,知道外邊還有另外一個世界,一個只要他願意、隨時可以走出去的自由世界。

  影子覺得自己應該躺在家中的床上,住在他與勞拉一起住的公寓裡,躺在他與勞拉一起睡的床上。可是,那裡已經沒有她了,但周圍還縈繞著她的遺物、她的氣味、她的生活……一想到這些,就令人悲痛難忍。

  別想了,影子心想。他決定想些別的東西,他想到了硬幣戲法。影子知道自己沒有成為魔術師的天賦。他不會編造讓別人絕對信任他的故事,也不想表演撲克戲法,或者憑空變出紙花什麼的。但他喜歡操縱硬幣,他很享受擺弄硬幣時的感覺。他開始在腦中列出能將硬幣憑空變消失的各種魔術手法,這讓他想起丟進勞拉墓穴中的那枚金幣。然後,他又想起奧黛麗對他說過的話,關於勞拉死時的情形。他再一次感覺到胸口的刺痛,感覺心臟隱隱作痛。

  每時每刻都受傷,直至最後一刻把命喪。這句話在哪兒聽過?他不記得了。他可以感覺到內心深處的某一點,憤怒與痛苦正在滋生。頭骨底下彷彿因緊張而打了一個死結,兩側的太陽穴繃得緊緊的。他用鼻子深吸一口氣,然後從口中緩緩吐出,集中精力,釋放出緊張的壓力。

  他想起星期三說的那句「忍耐痛苦少廢話」,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許多人告誡彼此,說不要壓抑自己的感情,要讓情感自然宣洩出來,讓內心的痛苦流露出來。這些話,影子聽得實在太多了。影子覺得,其實也該好好談談怎麼壓抑感情。只要你壓抑的時間夠長久,壓抑得夠深,很快,你就不再有感情了。

  睡眠慢慢將他包圍,不知不覺間,影子沉入夢境。

  他正在走路……

  他走在一間比整個城市還大的房間裡,目光所及之處都是各種各樣的雕像、雕刻品和粗糙的肖像。他站在一座像是女人的雕像旁:她赤裸的乳房扁扁的,下垂到胸前,腰上圍著一串切斷的手。她的兩隻手裡握著鋒利的匕首,而從她的脖子裡冒出的不是頭顱,而是孿生的兩條毒蛇。毒蛇的身體拱起,互相瞪視,彷彿正準備攻擊對方。這座雕像讓人感覺極其不安,它存在一種深深的、狂暴的錯亂感。影子從它身邊退開。

  他開始在大廳裡漫步。一座座雕像的眼睛彷彿始終追隨他的步伐。

  在夢中,他意識到每座雕像的名字都在前面的地板上燃燒。那個白色頭髮、脖子上戴一條用牙齒串起來的項鏈、手裡拿著一面鼓的男人,名字叫「婁克提奧斯」;那個屁股肥碩、從雙腿間鑽出無數隻怪物的女人,名叫「胡布」;還有那個長著公羊腦袋、手捧金球的男人,名叫「荷塞夫」。

  突然,在夢中,一個清晰的聲音開始對他說話,但是他看不到說話的人。

  「這是被遺忘的諸神,他們已經逝去。關於他們的傳說,只能在乾涸的歷史長河中找到。他們離開了,永遠地離開了。但他們的名字和形象仍與我們同在。」

  影子轉了一個彎,發現自己來到另一個房間,比剛才那間更寬敞,舉目四望,無法看到邊際。離他最近的是一隻棕褐色的猛獁象頭骨,打磨得很光滑;還有一個披著毛茸茸黃褐色斗篷的身材嬌小的女人,她的左手是畸形的。在她旁邊有一組三個女人的雕像,用同一塊花崗岩雕刻出來,上身份開,下身卻從腰部開始連在一起,她們的臉似乎匆匆刻就,還沒有完工,但乳房和外陰卻雕刻得非常精細。還有一隻影子不認識的不會飛的鳥,大約有他身體兩倍高,長著撕裂獵物用的禿鷲般的喙,以及人類的手臂。這樣古怪的雕像還有很多很多。

  那個聲音再度響起,彷彿講課般地解說道:「這是已經從記憶中消失的諸神,連他們的名字也早已被人們遺忘。曾經崇拜他們的人類與他們的神衹一樣被遺忘了。他們的圖騰早已破碎失落,他們的最後一任祭司還沒來得及傳承秘密就已死亡。

  「神衹也會死亡。當他們真正死去時,沒有人會哀悼、紀念他們。觀念比人類更難被殺死,但終究還是會被殺死。」

  一陣悄聲低語傳遍整個大廳,竊竊私語的聲音讓影子在夢中也感覺到一股寒冷和莫名的恐懼。吞噬一切的恐慌席捲而來。在這座被世人遺忘的諸神的殿堂中,遺留著諸神的雕像:長著章魚臉孔的神、只遺留下乾枯雙手的神——遺留下的或許是天上墜落的隕石、森林大火的殘留物,誰也說不清……

  影子猛地驚醒過來,心臟還在劇烈跳動著。他的額頭上覆著一片濕冷的汗水,整個人已經徹底清醒過來了。床邊電子錶的紅色數字告訴他,現在是凌晨1點03分。旅館外面霓虹燈招牌的燈光透過窗戶灑進房間裡。影子站起來,暈暈乎乎地分不清方向。他走進旅館房間的衛生間裡,沒有開燈就直接小便,然後走回臥室。在他記憶中,剛剛做過的夢依然清晰鮮明,但是他無法解釋那個夢為什麼讓他感到如此恐懼。

  從外面照進房間裡的燈光並不很亮,不過影子的眼睛已經漸漸習慣了黑暗。一個女人正坐在他的床邊。

  他認出她了。即使混在一千人中,甚至十萬人中,他也能一下子就把她認出來。她筆直地坐在他的床邊上,身上還穿著那件下葬時穿的海軍藍套裝。

  她說話聲音很低,但是他熟悉的語調。「我猜,」勞拉輕輕說,「你一定會問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影子沒有說話。

  他在房間裡唯一一把椅子上坐下。最後,他還是忍不住問她:「寶貝,真的是你嗎?」

  「當然是我,」她說,「我很冷,狗狗。」

  「你已經死了,寶貝。」

  「是的,」她說,「我已經死了。」她拍拍床上她身邊的位置。「過來坐在我身邊。」她說。

  「不必了。」影子說,「我覺得現在我還是坐在這裡比較好。我們倆之間還有些事情沒有搞清楚呢。」

  「比如說我已經死了的事?」

  「也許吧。但我更想知道你是怎麼死的。還有你和羅比的事。」

  「哦,」她輕聲說,「那件事呀。」

  影子可以聞到——或者他只是想像自己能夠聞到—— 一股混合著泥土、鮮花和防腐劑的味道。他的妻子,他的前妻——不,他糾正自己的叫法,應該是他已故的妻子——坐在床邊,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他。

  「狗狗,」她說,「能不能來根菸?」

  「我以為你已經戒菸了。」

  「確實戒了,」她說,「不過我現在用不著再擔心什麼健康危害了。而且,我覺得抽菸可以讓我精神安定下來。前台大廳有自動售貨機。」

  影子穿上褲子和T恤,光腳走到大廳。值夜班的是個中年男子,正在看一本約翰·格里珊米的小說。影子在自動售貨機裡買了一盒維多利亞女士香菸,然後找值夜班的人要火柴。

  男人盯著他看,問他房間號碼。影子告訴了他,他點點頭。「你住的是非吸菸房,」他說,「你得保證打開窗戶才能抽菸。」他遞給影子一盒火柴,還有印著旅館標誌的塑料菸灰缸。

  「知道了。」影子說。

  他回到自己的臥室,沒有開燈。他妻子還在床上。她攤開手腳,躺在他揉亂的被子上。影子打開窗戶,然後把香菸和火柴給她。她的手指冰涼。當她點火柴時,影子看到她的指甲,過去修剪得整潔大方的指甲,現在滿是破碎和啃咬的痕跡,指甲縫下塞滿泥土。

  勞拉點燃香菸,吸了一口,然後吹熄火柴。她再吸一口。「我無法感覺到煙味,」她傷感地說,「看樣子抽菸不管用。」

  「我很難過。」他說。

  「我也是。」勞拉說。

  她用力抽菸,菸頭的火光亮起來,他看清她的臉。

  「這麼說,」她問,「他們把你放出來了?」

  「是的。」

  「監獄裡怎樣?」

  「還不算太糟。」

  「是啊,」菸頭閃爍著橙色的火光,「我還是很感激你。當初真不該讓你捲進那件事。」

  「沒關係,」他說,「我是心甘情願做的。我本來可以拒絕的。」他奇怪自己為什麼不害怕:關於博物館的怪夢都能讓他心驚肉跳,可是,面對會走路的屍體卻絲毫不覺恐懼。

  「是的,你本來可以拒絕的。」她說,「你這個大傻瓜。」煙霧環繞著她的臉龐,在黯淡的光影下,她顯得非常漂亮。「你想知道我和羅比的事?」

  「我想知道。」這是勞拉,他意識到。不管是生是死,他都不會懼怕她。

  她把香菸在菸灰缸裡按熄。「你關在監獄裡,」她說,「而我需要一個可以聊天的人,需要一個可以依靠的肩膀。我需要你時,你不在。我很難過。」

  「我很抱歉。」影子發覺她的聲音有些不太對勁,想弄清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知道。我們兩人開始相約喝咖啡,談論你出獄之後我們會做什麼,再看到你是多麼好呀。你知道他是真的很喜歡你。他計畫等你回來,就把你原來的工作給你。」

  「沒錯。」

  「後來,奧黛麗去探望她姐姐,離開一週。這個,哦,發生在你離開一年,不,十三個月之後。」她的聲音裡沒有任何感情,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是平平淡淡的,好像一個一個小卵石落下來,無聲無息地落進無底的深淵,「羅比來看我,然後我們都喝醉了。我們在臥室的地板上做愛。那次很棒,真的感覺好極了。」

  「這部分我就不用聽了。」

  「什麼?哦,我很抱歉。死了之後,你很難對事物做出篩選。要知道,生前發生的事就像一張照片,對錯都無所謂。」

  「對我來說有所謂。」

  勞拉點上第二根菸。她的動作流暢自若,一點都不僵硬。有一瞬間,影子懷疑她是否真的死了。也許這一切不過是精心佈置的惡作劇。「是的,」她繼續說下去,「我理解。我們兩個開始私通——當然,我們並不用這個詞來稱呼我們之間的關係——在接下來的兩年裡一直保持這種關係。」

  「你準備離開我,和他一起嗎?」

  「我為什麼要那麼做?你是我最親愛的大熊,是我的狗狗,你為我做了那麼多。我等待了三年,等你回來和我團聚。我愛你。」

  他控制住自己脫口而出「我愛你」的衝動。他不會再說出那三個字了,永遠不會。「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

  「我死的那天?」

  「對。」

  「羅比和我出去商量給你開歡迎驚喜派對的事。一切本來該很美好的。我告訴他,我和他之間的關係結束了。你就要回來了,這種關係就該結束。」

  「謝謝你,寶貝。」

  「沒什麼,親愛的。」一抹幽靈般的微笑浮現在她臉上,「當時,我們的感情都很脆弱,都很愚蠢。我喝醉了,他沒醉。所以他開車。送我回家的路上,我宣佈說我要給他來一個告別紀念,最後一次和他做愛。然後我就解開了他的褲子拉鏈。」

  「你犯了一個大錯誤。」

  「我知道。我的肩膀碰到汽車手柄,羅比想把我推開重新掛擋,我們的車偏離了車道,然後就是砰的一聲巨響。我還記得,整個世界都旋轉起來,我想,我就要死了。當時我很冷靜,我都記得。我一點都不害怕。然後我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有一股燒焦塑料的味道。影子突然意識到是香菸燒到過濾嘴了。顯然,勞拉還沒有注意到。

  「你來這裡做什麼,勞拉?」

  「難道妻子不能來看看她的丈夫嗎?」

  「你已經死了。今天下午我還參加了你的葬禮。」

  「你說得對。」她停止說話,眼神恍惚起來。影子站起來,走到她身邊,從她手指間取出正在悶燒的菸頭,丟到窗戶外面。

  「怎麼了?」

  她的眼睛搜尋著他的目光。「我活著的時候,很多事情都不是很清楚。現在我知道了很多生前不知道的事,但我卻無法用語言表達出來。」

  「通常情況下,人們死了之後是待在墳墓裡的。」影子說。

  「是嗎?他們真的待在裡面,狗狗?過去我也這麼以為的。但現在我就不太肯定了。也許吧。」她從床上爬起來,走到窗戶旁。在旅館廣告牌的燈光映射下,她的臉和過去一樣美麗動人。那是他為之進監獄的女人的臉。

  胸口的心一陣劇痛,彷彿看不見的手正在握緊、擠壓他的心。「勞拉……」

  她沒有看他。「你讓自己捲進某些非常可怕的事裡,影子。如果沒有人守護你,你準會倒霉的。我會守護你的。還有,謝謝你送我的禮物。」

  「什麼禮物?」

  她把手伸進上衣口袋,掏出今天早些時候他投進墓穴裡的那枚金幣。金幣上面還沾著黑色的墓土。「我會用項鏈把它串起來。你對我真的太好了。」

  「不必客氣。」

  她轉過身看著他,眼睛彷彿在凝視他,又彷彿沒有停留在他身上。「我認為我們的婚姻有不少問題,必須要解決。」

  「寶貝,」他告訴她,「你已經死了。」

  「顯然,這是諸多問題之一。」她停了一下。「好了,」她說,「我要走了。我還是走了的好。」然後,她轉過身,很自然地把手搭在影子的肩膀上,踮起腳尖和他吻別。過去她總是這樣和他吻別的。

  他不太情願地彎腰親吻她的臉頰,但是她把嘴唇湊了過來,壓在他的嘴上。她的呼吸帶著淡淡的樟腦丸的氣味。

  勞拉的舌頭伸進影子嘴中,她的舌頭冰冷、乾澀,帶著香菸和膽汁的味道。如果說影子剛才對他妻子是否真的死了還有什麼懷疑的話,現在再也沒有了。

  他掙紮著退後。

  「我愛你,」她簡潔地告訴他,「我會守護你平安的。」她向門口走去。他的嘴中還殘留著一股奇怪的感覺。「睡覺吧,狗狗,」她叮囑說,「記得別惹麻煩。」

  她打開門走到外面走廊。走廊裡的螢光燈顏色很差:在燈下,勞拉看起來確實像死人。不過,任何人在螢光燈下的臉色都像死人。

  「你本來可以叫我留下來過夜的。」勞拉用冷冰冰的石頭一樣的語氣說。

  「我想我不會。」影子說。

  「你會的,親愛的。」她說,「等一切都結束之後,你會的。」她轉身離開,順著走廊走出去。

  影子站在門口望出去。值夜班的人還在看他的那本約翰·格里珊米的小說,她從他身邊經過時,他連頭都沒抬一下。她的鞋子上沾著厚厚一層墓地的泥土。她走出旅館,消失了。

  影子長嘆一口氣。他的心臟跳動得有些不規律。他穿過走廊,去敲星期三的房門。他敲門時,有一種很怪異的感覺,似乎他被一對黑色的翅膀拍打了一下,好像有只巨大的烏鴉穿過他的身體,飛到外面走廊,飛到更遠的地方。

  星期三打開門。他赤裸著身體,只在腰間圍著一條白色的旅館浴巾。「見鬼,你想幹什麼?」他問。

  「有些事情得讓你知道。」影子說,「也許只是一個夢——但它不是——或許是我吸入了那胖小子的什麼合成蟾蜍皮的毒煙,又或許只是我發瘋了……」

  「好了,好了,閉嘴。」星期三打斷他的話,「我這兒正忙著呢。」

  影子偷瞄一眼房間內部。他看到有人正躺在床上看著他,床單拉高到瘦小的乳房上。淡金色的頭髮,還有那張有點兒像囓齒動物的臉,是旅館前台的那女孩。他壓低聲音。「我剛剛看見我妻子了,」他說,「她剛才就在我房間裡。」

  「你的意思是鬼?你看見鬼了?」

  「不,不是鬼。她是實實在在的。就是她。她已經死了,但不是什麼鬼。我還碰了她。她吻我了。」

  「我明白了。」星期三說,匆忙看了一眼床上的女人。「我很快回來,親愛的。」他囑咐那女孩。

  他們穿過走廊,回到影子的房間。星期三打開燈,看見菸灰缸裡的菸頭。他搔搔前胸,他的乳頭是深色的,老人的顏色,胸毛是灰白色的。軀幹的一側有一道白色傷疤。他用力嗅了嗅空氣,然後聳了聳肩。

  「好了,」他說,「看樣子,你死掉的老婆跑出來露面了。害怕了?」

  「有點兒。」

  「很明智。死人總是讓我有種想尖叫的衝動。還有別的事嗎?」

  「我要離開鷹角鎮。公寓那邊的事和其他雜事,都交給勞拉的媽媽去處理好了。反正她一直恨我。你打算什麼時候走,我就和你一起走。」

  星期三笑起來。「好消息,我的孩子。我們明天一早就離開。現在,你應該回去繼續睡會兒。如果你需要酒精幫助入睡,我房間裡還有些蘇格蘭威士忌。怎麼樣?」

  「不,我沒事。」

  「那麼就別再來打擾我的好事。漫漫長夜在等著我呢。」

  「不睡覺嗎?」影子忍不住笑容。

  「我不睡覺。睡眠被評價過高。我有一個要努力避免的壞習慣——不管在哪裡,我都需要有人陪伴。我再不回去的話,那位年輕的女士就要等待得失去熱情了。」

  「晚安。」影子說。

  「太好了。」星期三說著,關上門就離開了。

  影子在床邊坐下。空氣中還殘留著香菸和防腐劑的味道。他希望自己能哀悼勞拉:這樣做似乎比被她騷擾更為恰當。她離開之後,他才承認自己剛才有點兒被她嚇到了。現在該是哀悼她的時候了。他關上燈,躺在床上,想著他被關進監獄前勞拉的樣子。他回憶起他們剛結婚的時候,那時他們都還很年輕、快樂、有些愚蠢,總是牽著對方的手。

  從影子上次哭泣到現在已經過了很久很久,久得他以為自己已經忘記如何流淚了。甚至連媽媽過世時,他也沒有流淚。但此時,他卻開始流淚,痛苦地抽泣著。他想念勞拉,想念那些永遠逝去的時光。

  他不再是小孩子之後,這還是第一次,影子哭著哭著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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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到美國

  公元813年

  在恆星與海岸線的指引下,他們在碧藍的大海上航行。每當遠離海岸,夜空也被烏雲矇蔽的時候,他們就在信仰的指引下航行。他們乞求全能的父將他們再次安全帶回陸地。

  這是一次不幸的航程,他們的手指凍得麻木,寒冷深入骨髓,骨頭都在打顫,甚至連酒也無法暖和身體。他們清晨醒來,發現鬍鬚上凍滿白霜,直到太陽升起才能暖和一些。他們看起來就像一群老人,還未衰老就已白鬚滿面。

  終於登上西方一塊綠色土地時,他們已經牙齒鬆脫,眼窩深陷。他們說:「我們已經遠離我們的家園,遠離我們熟悉的海洋,以及我們熱愛的土地。在這世界的邊緣,我們將被我們的諸神所遺忘。」

  他們的首領爬上一塊巨岩,嘲笑他們失去信仰。「全能的父創造了這個世界,」他大聲說道,「他用祖父伊密爾破碎的血肉和骨骼,用他的雙手創造了世界。他將伊密爾的腦子放在天上形成雲,將他鹹的血液變成我們航行的海洋。難道你們還不明白?如果說是他創造了這個世界,這塊土地同樣也是他所創造的!如果我們在這裡如勇士般戰死,同樣也會被迎進他的殿堂!」

  他們開始歡呼,放聲大笑起來。他們心中充滿希望,著手用樹幹和泥巴建造營地和禮拜堂。他們知道,在這塊新的土地上,他們是唯一的居民。儘管如此,營地外面還是用削尖的圓木圍起一個小的防禦護欄。

  禮拜堂完工的那天,一場風暴來臨了。正當中午,天空卻漆黑得猶如夜晚,被白色的閃電撕裂出無數裂縫,轟鳴的雷聲如此響亮,幾乎震聾他們的耳朵,就連船上為了祈禱好運而帶來的貓,也躲在他們泊在岸上的長船下。暴風雨猛烈而狂野,但是他們卻開心大笑,興奮地拍打著彼此的肩膀。他們說:「雷霆和我們一起來到這片遙遠的土地。」他們感激神,他們欣喜若狂。他們開始飲酒作樂,喝得醉醺醺無法行走。

  那晚,在煙霧瀰漫的漆黑禮拜堂中,吟遊詩人唱起古老的歌謠。他唱到奧丁,全能的父,與那些為他犧牲的戰士一樣,勇敢而高尚地將自己獻祭給自己。他唱到全能的父被吊在世界之樹上九天九夜,他身體的一側被長矛刺穿,鮮血順著傷口流淌下來(唱到長矛時,他的歌聲在那一瞬間變成一聲尖叫)。他還唱到全能的父在痛苦中學習到的所有知識:九個世界的名字、九種符文,還有二九一十八種魔法。當他唱到長矛刺穿奧丁身體的時候,吟遊詩人開始痛苦地顫抖,彷彿感受到全能的父所經歷的痛苦。所有人都顫抖起來,想像著經歷過的痛苦。

  接下來的那一天,也就是屬於全能的父的日子,他們發現了犧牲者。他是一個小個子土著人,長頭髮黑得像烏鴉的翅膀,皮膚是紅陶土的顏色。他說著他們誰也聽不懂的語言,連吟遊詩人也聽不懂。吟遊詩人曾經搭乘一艘航行到赫拉克里斯之柱的船,通曉地中海一帶貿易商人使用的混雜語言。這個陌生人穿著羽毛和毛皮,長頭髮中還插著一根小骨頭。

  他們把他領到營地,給他烤肉吃,還給他解渴的烈酒喝。他喝醉後結結巴巴地唱著歌,頭懶洋洋地垂在胸前,可其實他喝下的蜜酒還不到一牛角杯。他們衝他放聲大笑,給他更多的酒喝。很快他就躺倒在桌子下面,雙手抱頭呼呼大睡。

  他們把他舉起來,雙肩各一個人,雙腿也各一個人,把他抬起到與肩膀同高的位置,四個人抬著他,好像一匹八條腿的馬。他們抬著他走在隊伍最前面,走到俯瞰海灣的山頂上的一棵梣樹前。他們把絞索套在他頭上,把他迎風高高吊在樹上,作為他們向全能的父、絞刑架之神的貢品 ∞牲者的身體在風中搖擺,臉色變黑,舌頭伸了出來,眼睛暴突,陰莖僵硬得可以掛上一個皮革頭盔。然後他們開始歡呼、叫喊、大笑,為向天上的諸神獻上犧牲祭品而感到驕傲。

  接下來的一天,兩隻碩大的烏鴉落在犧牲者的屍體上,一隻肩膀各站一隻,開始啄食死屍的臉頰和眼睛。他們知道,他們獻上的祭品已經被神接受了。

  這是一個漫長的冬天,他們都很飢餓,但是他們被精神的力量鼓舞著。等春天來臨,他們就可以乘船回到北部,他們會帶來更多移民,帶來女人。當天氣變得更冷,白天時間更短時,他們中的一些人開始尋找犧牲者所住的村莊,希望能找到食物和女人。他們什麼都沒有找到,只發現曾經點過篝火的地方,那是一個被人遺棄的小營地。

  冬天裡的某一天,當太陽如同暗淡的銀幣一樣遠遠升起,他們發現犧牲者的殘屍被人從梣樹上放了下來。那個下午開始下雪,厚重的雪花緩慢地從天而降。

  從北地來的男人們關上營地的大門,撤回到他們的木頭防護牆後。

  那天晚上,犧牲者所在部落的戰士襲擊了他們:五百個男人對三十個男人。他們爬過木牆,在接下來的七天裡,他們用三十種不同的方法,殺死了這三十人個男中的每一個。這些船員被歷史和他們的族人遺忘了。

  他們建起的牆壁被部落戰士推倒,他們的屍體和營地被焚燒。他們來時乘坐的長船也被焚燬。部落戰士希望皮膚蒼白的陌生人們只有一艘船,燒掉它就可以確保再也沒有其他北地人可以來到他們居住的海岸了。

  直到一百多年後,紅鬍子艾瑞克的兒子,幸運者利夫,再次發現這塊土地,他將它命名為葡萄地。當他到達時,他所信仰的神衹已經在那裡等待著他了:泰爾,獨臂的戰神;灰鬍子的奧丁,絞刑架之神;還有雷神托爾。

  他們已經在那裡。

  他們正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