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陰影·04

  午夜特快

  車燈閃閃照耀著我

  午夜特快

  車燈閃閃如永恆的愛照耀著我

  ——《午夜特快》,傳統老歌

  影子和星期三在汽車旅館旁邊那條街上的一家鄉村餐廳吃早點。此刻剛剛早晨八點,天氣霧濛濛的,寒氣襲人。

  「你還是準備離開鷹角鎮?」星期三站在早餐吧檯問他,「如果準備好了,我有幾個電話要打。今天是星期五,星期五是自由的日子,是主婦的日子。明天是星期六,星期六有很多事情要做。」

  「我準備好了。」影子說,「這裡已經沒有值得我留下的東西了。」

  星期三在盤子裡堆滿自助早餐提供的各種肉食。影子只拿了幾片甜瓜、一個百吉餅,還有一小碟奶油。他們在椅子上坐下。

  「昨晚你肯定做噩夢了。」星期三說。

  「是的。」影子承認說。早晨起床時,他發現旅館地毯上清晰地印著勞拉沾滿墓土的腳印,從他的臥室一直到前台大廳,再到門外。

  「為什麼大家叫你影子?」星期三問。

  影子聳聳肩。「只不過是個名字。」他說。窗外霧氣瀰漫的世界像是一幅鉛筆素描畫,由十幾種不同深淺的灰黑色調組成。不時有些模糊的紅色或純白色燈光,彷彿弄污畫面的斑點。「你是怎麼失去一隻眼睛的?」

  星期三把六七塊燻肉塞進嘴裡咀嚼著,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流出來的油。「其實我並沒有失去它,」他解釋說,「我依然知道它在哪裡。」

  「好吧。你有什麼打算?」

  星期三露出一副思索的表情。他吃掉幾塊鮮豔粉嫩的火腿肉,從鬍鬚上揀下一顆肉渣,放在盤子中。「給你說說我的計畫:星期六晚上,也就是明天晚上,我們要見一些人,他們在各自的領域內都是非常了不起的人物,別被他們的怪異舉止嚇到。我們會面的地點是全國最重要的場所之一。然後,我們招待他們吃吃喝喝一頓,我估計他們會來三十到四十人吧,也許人數更多。我必須招攬他們參加我組織的這次行動。」

  「這個全國最重要的場所在哪兒?」

  「最重要的場所之一,我的孩子。我說的是最重要的場所之一,這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我已經捎信給我的同伴們了。我們中途會在芝加哥停留一下,在那兒弄點錢,玩一下,按照我們那種玩法需要比我手上碰巧有的多得多的鈔票。然後,我們去麥迪遜市。」

  「明白了。」

  「不,你不明白。不過,你將來早晚會明白的。」

  星期三付了賬,兩人離開餐廳,穿過街道走回旅館的停車場。星期三把車鑰匙拋給影子。他開車駛上高速公路,駛離鎮子。

  「你會想念這個鎮子的吧?」星期三問。他正在整理一個裝滿地圖的文件夾。

  「這個鎮子?不會。這裡有太多關於勞拉的記憶了。我並沒有真正在這裡生活過。從童年起,我從來沒有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我二十多歲的時候才來到這個鎮子,這兒是勞拉的家鄉。」

  「但願她會留在這裡。」星期三說。

  「別忘了,那只是個夢。」影子說。

  「很好。」星期三說,「這才是健康的心態。你昨晚搞她了嗎?」

  影子深吸一次,然後才開口說話。「這他媽的不關你的事情。沒有。」

  「你想搞嗎?」

  影子什麼都沒有說。他開車向北,一路駛向芝加哥。星期三哧哧笑著,繼續翻看他的地圖,來來回回地打開又疊起來,有時還用銀色的大號圓珠筆,在黃色便條紙上做些記錄。

  他終於弄好了,放下筆,把文件夾丟在汽車後座上。「我們要去的這幾個州,有個最大的好處,」星期三說,「明尼蘇達州、威斯康星州,這幾個州的女人都是我年輕時最喜歡的類型。白皮膚、藍眼睛、近乎白金色的金髮、酒紅色小嘴,豐滿的胸部上血管隱約可見,就像最美味的芝士。」

  「你年輕的時候?」影子譏諷地問,「昨晚你似乎就過得挺開心的嘛。」

  「沒錯。」星期三笑著說,「想知道我搞到女人的成功秘訣嗎?」

  「給錢?」

  「別那麼粗魯。當然沒有,我的秘訣就是男性魅力。簡單純粹的男性魅力。」

  「男性魅力?這玩意兒嘛,俗話說,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

  「魅力是可以學到的。」星期三說。

  「我們要去哪兒?」影子問。

  「有個老朋友,我們要和他談談。他是要去參加聚會的其中一人,是個老傢伙。我們晚飯前可以到。」

  他們朝著西北方向,朝著芝加哥前進。

  「勞拉身上發生的怪事,是你的錯嗎?」影子忍不住打破寂靜,問道,「是你幹的嗎?」

  「不是我。」星期三說。

  「豪華轎車裡的那小子也問過我類似的問題:如果真是你幹的,你會告訴我嗎?」

  「我跟你一樣摸不著頭腦。」

  影子打開收音機,調到經典老歌台,欣賞那些在他出生前就流行的經典老歌。鮑勃·迪倫在唱一場大雨即將來臨什麼的,影子不知道雨到底已經下了,還是沒有下。前面的路上空無一人,只有瀝青路面上的小冰碴,在上午陽光的照射下如鑽石般閃爍。

  芝加哥慢慢出現在眼前,如同緩緩襲來的偏頭痛。首先,他們在鄉村間行駛;然後,不知不覺間,路邊突然冒出一個小鎮;接著,經過一大片低矮的郊區房屋;最後,進入城市。

  他們在一棟低矮的褐砂石建築前停下車,人行道上的積雪已經清掃乾淨。他們走進門廊。星期三按下最上面那塊金屬銘牌旁的對講鍵。沒反應。他又按了一次,接著又試了試其他住戶家的對講鍵,還是沒有任何回答。

  「那個壞了。」一個骨瘦如柴的老婦人從台階上走下來,「不能用了。我們打電話給管理員,問他什麼時候來修,還有修暖氣。可他一點都不關心,跑到亞利桑那州過冬去了,為了養他的肺病。」她說話的口音很重,影子猜她可能是東歐人。

  星期三深深鞠了一躬。「卓婭,我親愛的,請允許我說,再多的語言也無法形容你的美麗迷人。你真是容光煥發,一點兒也不顯老。」

  老婦人瞪著他。「他不想見你,我也不想見你。你總是帶來壞消息。」

  「因為事情如果不重要,我絕對不會親自登門拜訪。」

  老婦人冷冷地哼了一聲。她手裡提著帶拎繩的空購物袋,穿著老舊的紅色外套,衣扣一直扣到下巴,滿頭灰髮上戴著一頂綠色天鵝絨帽子,帽子的形狀有點兒像花盆,又有點兒像麵包。她滿臉懷疑地審視著影子。

  「這個大個子是誰?」她問星期三,「你又雇了一個殺手?」

  「你的話傷透了我的心,好女士。這位紳士的名字叫影子。他是為我工作不假,但是為了你的利益。影子,我來為你介紹這位親切可愛的卓婭·維切恩亞亞小姐。」

  「很高興認識您。」影子禮貌地打招呼。

  老婦人像鳥一樣盯著他看。「影子,」她說,「這是個好名字。太陽投下的影子拉長時,就到了屬於我的時間。你長的可真是個又高又長的影子。」她上上下下地端詳著他,笑起來。「你可以吻我的手。」她說著,伸出一隻冰冷的手。

  影子彎下腰,親吻她瘦骨嶙峋的手背。她的中指上戴著一枚碩大的琥珀戒指。

  「真是個好孩子。」她說,「我正要去買吃的。你看,我是家裡唯一可以賺錢的人,剩下的兩個不能靠預言來賺錢。因為她們只肯說真話,但真話不是人們最想聽的東西。真話很傷人,讓大家心裡不舒服,於是再也不肯回來找我們算命了。不過,我可以對他們說謊話,說他們想聽的話。我只說好聽的預言。所以我才能帶麵包回家。你想在這裡吃晚飯嗎?」

  「我希望有這個榮幸。」星期三馬上說。

  「那麼你最好給我點錢,多買些吃的,」她說,「我是很清高,但我不傻。另外那兩個比我更驕傲,而他是我們中間最驕傲的一個。所以,給我錢後,千萬別告訴他們。」

  星期三打開錢包,掏出一張二十美元的鈔票。卓婭·維切恩亞亞一把抓了過去,然後繼續等待。他只好又掏出二十美元給她。

  「這還差不多。」她滿意地說,「我們會像對待王子一樣餵飽你,會像對待我們的父親一樣款待你。現在,上樓梯到頂層。卓婭·烏特恩亞亞已經起床了,但我們的另一個姐妹還在睡覺,所以上樓梯的時候別弄出太大的動靜。」

  影子和星期三順著黑暗的樓梯爬上去。兩層樓梯之間的平台上幾乎堆滿黑色的塑料垃圾袋,聞起來一股子腐爛的蔬菜味兒。

  「他們是吉普賽人嗎?」影子問。

  「卓婭和她家人?當然不是。他們不是羅姆人[6],他們是俄羅斯人。我覺得應該是斯拉夫人。」

  [6]羅姆:吉普賽人自稱「羅姆」。

  「但是她給人算命。」

  「很多人都可以給人算命。我自己也幹過。」他們爬上最後一層樓梯時,星期三已經累得氣喘吁吁了。「身體不行了。」

  樓梯最頂一級通向一道漆成紅色的門。門上有一個窺視用的貓眼。

  星期三敲敲門,沒有人回答。他又敲了一次,這次聲音更大些。

  「好了!好了!我聽見了!聽見了!」裡面傳出打開門鎖、拔出插銷的聲音,還有安全門鏈嘩啦嘩啦響的聲音。紅色房門打開一小道門縫。

  「是誰?」一個男人的聲音問,是被菸草熏得粗啞的蒼老聲音。

  「一個老朋友。岑諾伯格。還有我的同伴。」

  門打開到安全門鏈允許的最大程度。影子看見一張隱沒在陰影中的灰色面孔,向外窺視著他們。「你想幹什麼,格林尼爾[7]?」

  [7]格林尼爾(Grimnir),在古北歐語系中有「戴斗篷兜帽者」「戴面具者」的含義,是奧丁的眾多名字之一。

  「首先,很高興能再次看見你們。我帶消息來和你們分享。那句話怎麼說來著?……哦,對了,你將會獲知對你有利的好消息。」

  房門終於敞開。穿著髒兮兮睡袍的這個男人個子矮小,一頭鐵灰色的頭髮,滿臉都是皺紋。他穿著灰色細條紋褲子,穿的時間太久,磨得發亮。腳上穿著拖鞋。短粗的手指間夾著一支沒有過濾嘴的香菸,吸菸時手半握成拳形,覆在嘴巴上——影子覺得這種抽菸姿勢很像囚犯或者士兵。他把左手伸向星期三。

  「歡迎,格林尼爾。」

  「這段時間大家叫我星期三。」他說著,和老人握手。

  老人淺淺一笑,露出滿口黃牙。「很有趣,」他說,「還有這位是……」

  「這是我的同伴。影子,過來認識岑諾伯格先生。」

  「很高興認識你。」岑諾伯格說,他和影子握了握左手。他的手掌很粗糙,滿是老繭,手指尖端全被菸草染成黃色,像被浸泡在碘酒中一樣。

  「你好嗎,岑諾伯格先生?」

  「不好。我老了,腸胃痛,後背也痛,每天早上咳得胸口都快炸開了。」

  「幹嗎都站在門口說話?」一個女人的聲音問。影子越過岑諾伯格的肩膀,看到站在他背後的那位老婦人。她比她的姐妹更加矮小瘦弱,但頭髮很長,依然保持著金黃色調。「我是卓婭·烏特恩亞亞,」她自我介紹,「別站在過道裡,快進來,到客廳去,從這邊走。我給你們泡咖啡去。快,快進來。」

  他們穿過門廳,走進公寓套房,房間裡充滿了煮爛的捲心菜、貓砂和不帶過濾嘴的外國香菸的味道。他們被領著穿過一條窄小的走廊,經過幾道緊緊關閉的房門,走到走廊盡頭的客廳。他們在客廳裡那張又大又舊的馬毛沙發上坐下,吵醒了正蜷在沙發上睡覺的灰色老貓。它伸了一個懶腰站起來,動作僵硬地走到沙發另一邊,重新躺下,警惕地來回瞪著他們幾個人,然後閉上眼睛繼續睡覺。岑諾伯格在他們旁邊的扶手椅上坐下。

  卓婭·烏特恩亞亞找到一個空的菸灰缸,放在岑諾伯格身邊。「你們想要什麼口味的咖啡?」她問客人們,「我們喝的咖啡都是像夜晚一樣漆黑,像罪惡一樣甜膩。」

  「那種很好,夫人。」影子說。他望著窗外街對面的建築。

  卓婭·烏特恩亞亞走開了。岑諾伯格看著她的背影。「她是個好女人,」他說,「不像她的姐妹們。其中一個貪婪成性,而另一個,每天做的事情就是睡覺。」他把穿著拖鞋的腳搭在一張低矮的長咖啡桌上,桌面上鑲嵌著棋盤,上面到處是香菸灼燒的痕跡和杯子留下的水印。

  「她是你妻子?」影子問。

  「她誰的妻子都不是。」老人安靜地坐了一陣,低頭看看自己粗糙的雙手,「我們是親戚,一起來到這裡,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岑諾伯格從睡袍口袋裡掏出一包沒有過濾嘴的香菸。影子不知道那是什麼牌子。星期三從淺色西裝口袋裡掏出一隻狹長的金制打火機,為老人點燃香菸。「最初我們到了紐約,」岑諾伯格接著說,「我們家鄉的人全都到了紐約。後來,我們搬來這裡,住在芝加哥。遇上的全是倒霉事,在老家,人們幾乎忘記我的存在。在這兒,我像是一段糟糕的記憶,沒人想記住我。你知道我剛到芝加哥時做什麼工作嗎?」

  「不知道。」影子回答。

  「我在肉食廠找到一份工作,在屠宰車間。閹牛順著斜坡滑道過來時,我當砸腦袋的。知道為什麼管我們叫砸腦袋的嗎?因為我們拿著大鐵鎚,用它砸碎牛的腦袋。砰!胳膊有勁才能幹這個活兒,明白嗎?然後鉤子工把牛的屍體用鐵鉤吊起來,割開它們的喉嚨。他們先把牛血排乾,再割掉牛頭。我們這些砸腦袋的力氣最大。」他拉高睡袍袖子,彎曲手臂,展示在衰老皮膚下依然可見的肌肉,「不光需要力氣,那一鎚還要有技巧。不懂竅門的話,牛隻是被砸暈,或者發怒了。後來,到了五十年代,他們給我們換成釘槍,你把它舉到牛的前額,砰!砰!你肯定以為,這下子任何人都可以殺牛了,不過事實並非如此。」他模仿鐵釘從牛頭穿過的動作,「還是需要技巧。」回憶往事讓他微笑起來,露出一口鐵鏽色的牙齒。

  「別再給他們講殺牛的故事了。」卓婭·烏特恩亞亞用紅色的木托盤托著他們的咖啡進來,咖啡盛在小巧的亮釉瓷杯裡,顏色深得近乎黑色。她給大家每人一杯,然後坐在岑諾伯格身邊。

  「卓婭·維切恩亞亞去買東西了。」她說,「很快就回來。」

  「我們在樓下碰見她了,」影子說,「她說她給人算命。」

  「是的。」她妹妹說,「黃昏時分正是說謊的好時候。我不會說善意的謊言,所以我是不稱職的預言者。而我們的妹妹,卓婭·波魯諾什娜亞,她根本就不會說謊。」

  咖啡比影子期望的更甜、更濃。

  影子道聲歉,進了房門入口旁的衛生間,這個像壁櫥一樣狹小的房間裡掛著很多發黃的帶鏡框的照片。現在剛到下午時分,但天色已經開始漸漸暗了下來。外面客廳裡傳來爭吵的聲音。他匆匆地用冷水和味道噁心的肥皂片洗乾淨手。

  影子出來時,岑諾伯格正站在客廳裡。

  「你帶來了麻煩!」他咆哮著,「你只會帶來麻煩!我不會聽你的!你立刻從我家裡滾出去!」

  星期三依然鎮定地坐在沙發裡,喝著咖啡,撫摸著那隻灰色的貓。卓婭·烏特恩亞亞站在單薄的地毯上,一隻手緊張不安地纏繞著她長長的金髮。

  「有什麼問題嗎?」影子好奇地問。

  「他就是問題!」岑諾伯格怒吼,「他就是!你告訴他,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幫他的!我要讓他出去!叫他立刻滾蛋!你們兩個都滾出去!」

  「求求你,」卓婭·烏特恩亞亞說,「小聲點。你會把卓婭·波魯諾什娜亞吵醒的。」

  「你和他一樣瘋!你想讓我也加入他的瘋狂計畫!」岑諾伯格繼續吼叫,一副馬上快要哭出來的表情。一截菸灰從他香菸上落下來,掉在陳舊的地毯上。

  星期三站起來,走到岑諾伯格面前。他把手放在岑諾伯格的肩上。「聽著,」他鎮定地說,「首先,這不是在發瘋,這是唯一的解決辦法。其次,大家都會去,你不希望自己被甩下,是不是?」

  「你知道我是誰,」岑諾伯格說,「你也知道我這雙手幹過什麼!你想要的是我兄弟,不是我。但他已經不在了。」

  走廊裡的一道門打開了,一個睡意朦朧的女人聲音在問:「出什麼事了?」

  「沒事的,我的好妹妹。」卓婭·烏特恩亞亞說,「回去接著睡吧。」她轉向岑諾伯格。「看見沒有?看看你的大吼大叫幹了什麼好事!過去安靜坐下!坐下!」岑諾伯格似乎想要爭辯幾句,但他身上那股好鬥勁兒過去了。突然之間,他顯得很虛弱。虛弱,而且孤獨。

  三個男人在破舊的客廳裡重新坐下。房間裡繚繞著一圈棕褐色的煙,消失在距離房頂一英呎的地方,就像老式浴缸裡的水印。

  「這計畫沒有你可不行。」星期三語調平靜地對岑諾伯格說,「如果說你兄弟能勝任,你同樣可以勝任。你們這對二元一體的兄弟,比我們任何人都更勝任。」

  岑諾伯格什麼都沒說。

  「說到貝勒伯格,你聽到什麼關於他的消息嗎?」

  岑諾伯格搖搖頭。他垂下視線,看著磨得破破爛爛的地毯說道:「沒人聽說過他的消息。我幾乎被人遺忘了,但是,在我們家鄉,還有這裡,雖然很少,還是有人記得我。」他抬頭看著影子。「你有兄弟嗎?」

  「沒有,」影子回答說,「據我所知沒有。」

  「我有一個兄弟。他們總說,我們兩個站在一起時,看上去就像同一個人。我們年輕的時候,他有一頭淡金色的金髮,人們說他是我們兩人中完美的那個。我的頭髮是黑色的,比你現在的頭髮還要黑,人們說我是粗野的那個。你明白嗎?我是兩兄弟中的壞傢伙。過了這麼久,我的頭髮變成了灰色。我想他的頭髮應該也變成灰色了。現在你再來看我們,你不知道到底誰是金髮、誰是黑髮。」

  「你們關係親密嗎?」影子問。

  「親密?」岑諾伯格反問,「不,我們一點兒也不親密。我們倆怎麼可能關係親密?我們倆性格完全不同。」

  門廳那頭傳來開門的聲音,卓婭·維切恩亞亞走進來。「晚飯一個小時後好。」她說完就走開了。

  岑諾伯格嘆息一聲。「她以為自己是個好廚師,」他說,「她從小嬌生慣養,有僕人做飯。可現在,僕人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

  「並不是什麼都沒有了,」星期三說,「不會永遠一無所有的。」

  「你,」岑諾伯格說,「我不想聽你說話。」他轉向影子。「你會下棋嗎?」他問。

  「會一點。」影子說。

  「很好。你可以和我下棋。」他說著,從壁爐上面拿下來一個木頭的跳棋盒子,把裡面的棋子倒在桌子上,「我執黑子。」

  星期三碰碰影子的胳膊。「你知道,你不是非下不可的。」他說。

  「沒問題。我想玩玩。」影子說。星期三聳聳肩,不去管他,從窗檯上一小堆發黃的雜誌裡拿起一本過期很久的《讀者文摘》。

  岑諾伯格棕黃的手指已經在棋盤上擺好棋子,遊戲開始了。

  接下來的幾天,影子發覺自己常常回想起那盤棋。有幾晚甚至還夢到了。他拿的扁圓棋子是又舊又髒的木頭原色,名義上的白棋。岑諾伯格拿的是黯淡褪色的黑棋。影子先手。在他的夢中,他們下棋時彼此沒有交談,只有砰砰的巨大落子聲,還有棋子從一格滑到相鄰一格時的木頭摩擦聲。

  最初的幾步,兩個人都搶著佔領棋盤中間和邊緣的位置,還沒有觸及彼此的後方。每走一步都要停頓很久,像真正的棋手一樣觀看局勢、謹慎思考。

  影子在監獄裡時玩過跳棋,用來打發時間。他也玩過國際象棋,但他的性格氣質不適合國際象棋,他不喜歡預先規劃整盤棋局。他更喜歡在當前走出完美一步棋的那種感覺。玩跳棋,有時候可以靠這種方法贏。

  岑諾伯格拿起一枚黑色棋子,猛地跳到影子的白色棋子上,毫不留情地吃掉它,佔據對方的陣地。老人把影子的白色棋子撿起來,放在桌邊。

  「死了一子。你輸定了。」岑諾伯格得意地說,「這局結束了。」

  「還沒有呢,」影子說,「遊戲才剛剛開始。」

  「那你敢不敢和我打賭?一個小小的賭注,讓棋局更好玩一點?」

  「不行,」星期三突然插嘴,甚至沒從雜誌的幽默笑話專欄上抬起頭來,「他不會和你打賭的。」

  「我沒和你下棋,老頭子。我和他玩呢。那麼,願意賭一賭這盤棋的輸贏嗎,影子先生?」

  「你們兩個之前在吵什麼?」影子問。

  岑諾伯格挑起眉毛,額頭上滿是皺紋。「你的主人想讓我和他一起去,去幫助他實現那個瘋狂計畫。我寧死也不願幫他。」

  「你想打賭,那好,如果我贏了,你就和我們一起走。」

  老人不屑地一撇嘴。「也許吧,」他說,「如果你真能贏我的話。如果你輸了呢?」

  「那怎樣?」

  岑諾伯格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如果我贏了,我就要用一把大鐵鎚,一鎚子把你腦漿敲出來。你先跪下,然後讓我敲上一鎚,這樣你就再也不用費事站起來了。」影子仔細看著老人的臉,試圖從他臉上的表情中讀出些什麼。他並不是在開玩笑,影子對此十分肯定:老人的臉上有一種極度的渴望,那是渴望痛苦、渴望死亡,或者渴望懲罰的表情。

  星期三合上手中的《讀者文摘》。「事情越來越荒唐可笑了,」他說,「看來,來這兒是個錯誤的決定。影子,我們現在就離開。」那隻灰貓受到了驚嚇,站起來,跳到棋盤旁的桌子上。它瞄了一眼棋子,然後跳到地板上,尾巴高高豎起,昂首挺胸地走過房間。

  「我不走。」影子拒絕說。他不害怕死亡。畢竟,生活中再也沒剩下什麼值得他為之努力活下去的東西。「沒問題。我接受賭注。如果你贏了這盤棋,你就有機會用你的大鐵鎚一鎚敲碎我的腦袋。」說著,他移動己方的白色棋子,往棋盤上兩軍交接的地方移動一步。

  誰都不再說話了,就連星期三也沒有再拿起他的《讀者文摘》看。他的玻璃假眼和真眼一起盯著棋局,臉上沒有露出任何表情。

  岑諾伯格又吃掉影子的一個棋子,影子則吃掉岑諾伯格的兩個棋子。從走廊那邊傳來不知道是什麼飯菜的味道,雖然那味道一點也不吸引人,但影子卻突然意識到自己有多麼飢餓。

  兩個人繼續下棋,黑子白子依次落下,你來我往彼此爭鋒相對。一連串棋子被吃掉了,好幾個棋子觸對方底線升級成王,不必每次只向前一步,或者左右斜走閃避對方了。王可以自由前進或後退,威脅性擴大了整整兩倍。棋子只要成功深入到對方的底線,就獲得自由來往的權利。現在,岑諾伯格擁有三個王,影子有兩個。

  岑諾伯格的一個王在棋盤周圍遊走,吃掉影子剩下的棋子,另外兩個王用來對付影子的王,逼他投降認輸。

  接著,岑諾伯格又升級了第四個王,轉過頭來一起對付影子的王,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地吃掉了影子的兩個王。遊戲結束了。

  「好了,」岑諾伯格說,「我就要敲碎你的腦袋了,你可以自願跪下。太好了。」他伸出蒼老的手,拍拍影子的胳膊。

  「晚飯準備好之前,我們還有時間,」影子說,「還想再來一盤棋嗎?條件不變。」

  岑諾伯格用火柴又點了一根香菸。「怎麼可能條件不變呢?難道你想讓我殺你兩次?」

  「現在,你只能敲一次,就這麼多。你告訴過我,這活兒不僅需要力量,更需要技巧。如果這次你也贏了,你就有兩次機會敲爛我的腦袋。」

  岑諾伯格對他怒目而視。「一鎚就可以搞定,一鎚!這就是藝術。」他用左手拍拍右手上臂,顯示那裡的肌肉還很結實,弄得菸灰全都落在手上。

  「時間過了這麼久。如果你的技巧生疏了,你可能只是一鎚把我打傷。你最後一次在屠宰場裡揮動鎚子是什麼時候?三十年前?四十年前?」

  岑諾伯格什麼都沒說。緊閉的嘴巴像在臉上劃過的一道灰色疤痕。他的手指在木桌上有節奏地輕輕敲擊著,然後,他把二十四枚棋子重新一一擺上棋盤。

  「下棋,」他說,「再來一局。你還是白棋,我是黑棋。」

  影子剛走第一步,岑諾伯格也緊接著走了一步。影子突然發現,岑諾伯格想完全照抄剛才贏的那盤棋的下法來下這盤棋,而這正是他的弱點。

  這一局棋,影子不再有任何顧忌。他抓住每一次小小的機會,不再思考,完全憑本能下棋,沒有一絲停頓。下這一局棋時,影子始終在自信地微笑:岑諾伯格每走出一步棋,他的笑容就更大一分。

  沒過多久,岑諾伯格每次落子時都越來越用力,砸得木頭棋桌砰砰直響,震得其他棋子都在方格裡不停抖動。

  「吃你一子。」岑諾伯格說著,黑子砰地一聲落下,吃掉影子的一個棋子,「看見了嗎?看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影子什麼都沒說,只是微微一笑,棋子連跳,吃掉岑諾伯格剛剛落下的黑子,然後再吃一個,又一個,一連吃掉四個子,將棋盤中央的黑棋徹底清理乾淨。他的一個棋子觸及對方底線,升出一個王。

  剩下的基本就是掃尾工作了。再走幾步,這局棋就結束了。

  影子問:「玩第三局嗎?」

  岑諾伯格只是瞪著他,灰色眸子像鋼珠一樣。突然,他哈哈大笑起來,用力拍打影子的肩膀。「我喜歡你!」他宣佈說,「你很有種。」

  卓婭·烏特恩亞亞把頭伸到門口,告訴他們晚飯準備好了,他們得清理好桌面的棋子,放好桌布。

  「我們沒有吃飯用的餐廳,」她解釋說,「很抱歉,只好在這裡吃飯。」

  盛著飯菜的碟子擺在桌子上,每人分到一個小小的漆托盤,用來放在腿上,托盤上面是已經失去光澤的餐具。

  卓婭·烏特恩亞亞拿了五個木頭碗,裡面各放一個沒有削皮的煮馬鈴薯,再舀進顏色濃重的羅宋湯,最後在湯上加一勺白色酸奶油。她把碗遞給每個人。

  「我還以為有六個人吃飯呢。」影子說。

  「卓婭·波魯諾什娜亞還在睡覺,」卓婭·烏特恩亞亞解釋說,「我們把她的飯菜放在冰箱裡。等她睡醒了自己吃。」

  羅宋湯帶一點酸味,有點像醃過的甜菜。馬鈴薯太老了,煮成了粉末狀。

  下一道菜是咬不動的燉肉,配有綠色蔬菜——但因為煮得過久過爛,變成了褐色的蔬菜糊糊,無論怎麼聯想都不像綠色蔬菜。

  接下來是捲心菜肉卷,裡面包裹著豬肉和米飯。捲心菜葉子太韌,幾乎沒法順利把它切開而不把裡面的肉沫和米飯濺出來。影子把自己的那份推到盤子旁邊沒有吃。

  「我們剛才下棋來著,」岑諾伯格說著,又挖下一大塊燉肉,「這個年輕人和我下的。他贏了一局,我也贏了一局。因為他贏了一局,所以我同意跟他和星期三走,幫他們實現那個瘋狂計畫。同時因為我也贏了一局,所以等這裡的事都結束之後,我就要殺了他,用我的鐵鎚敲掉他腦袋。」

  兩個卓婭都表情嚴肅地點點頭。「太可憐了。」卓婭·維切恩亞亞說,「如果我給你算命的話,我就要說你會長命百歲,生活幸福快樂,還會有很多孩子。」

  「所以你才能成為優秀的算命師。」卓婭·烏特恩亞亞說。她看上去快要睡著了,似乎正努力打起精神才能堅持到現在,「你總是揀好聽的謊言說。」

  這是一頓漫長的晚餐,等到結束時,影子還是覺得很餓。監獄裡的飯菜很難吃,但還是比這一頓要好吃得多。

  「飯菜不錯。」星期三說,他吃乾淨盤子裡的所有食物,一臉極其明顯的愉快表情。「我要好好感謝你們幾位女士。現在,恐怕我們還要麻煩你們介紹介紹附近有什麼好旅館。」

  卓婭·維切恩亞亞看上去好像被他得罪了一樣。「為什麼住旅館?」她責問,「難道我們不是你們的朋友嗎?」

  「我不好意思再麻煩你們……」星期三說。

  「一點都不麻煩。」卓婭·烏特恩亞亞說,一隻手玩弄著她那與年齡不相稱的金黃色秀髮,她打了一個哈欠。

  「你可以睡在貝勒伯格的房間裡,」卓婭·維切恩亞亞指指星期三,「反正也是空的。至於你,年輕人,我可以在沙發上給你鋪張床,我發誓你會覺得比睡在羽絨床上還舒服。」

  「你真是太好心了。」星期三說,「我們衷心接受你的一片好意。」

  「而且,你們只需付我一點點住宿費,比旅館的收費可便宜多了,」卓婭·維切恩亞亞說著,得意揚揚地甩了甩頭,「只要一百美元。」

  「三十。」星期三和她討價還價。

  「五十。」

  「三十五。」

  「四十五。」

  「四十。」

  「好了,四十五。就這麼定了。」卓婭·維切恩亞亞越過桌子,和星期三握握手。她開始收拾桌上的碗碟。卓婭·烏特恩亞亞打的哈欠那麼大,影子甚至擔心她的下巴會脫臼,她宣佈說自己得趕快回房間睡覺,否則就要倒在甜品派裡呼呼大睡了。然後,她和他們每個人都道了晚安。

  影子幫卓婭·維切恩亞亞把用過的杯碗盤碟收拾到狹小的廚房裡。他出乎意料地發現洗碗槽下面居然還有一台老式洗碗機,於是把盤碟都放了進去。卓婭·維切恩亞亞越過他肩膀看見了,發出不滿的噓聲,把木頭做的羅宋湯碗拿了出來。「這些,放在洗碗槽裡。」她吩咐他。

  「抱歉。」

  「別介意。好了,來吧,我們還有飯後甜品派呢。」她說著,從烤箱裡取出一個派。

  那個派—— 一個蘋果派——是從商店裡買來的,剛剛在烤箱裡加熱過,非常非常好吃。他們四個人就著冰淇淋吃完蘋果派。然後,卓婭·維切恩亞亞叫大家離開客廳,在沙發上為影子鋪了一張看起來很舒服的床。

  他們站在走廊裡時,星期三和影子小聲交談著。

  「你在這裡幹的,下棋那件事。」他說。

  「怎麼了?」

  「幹得實在太棒了。你那麼做真的非常非常蠢。不過真的很棒。好了,好好睡吧。」

  影子在小衛生間裡用冷水刷牙洗臉,穿過走廊走回客廳,關上燈。他的頭剛沾上枕頭,就睡著了。

  影子的夢中有無數爆炸:他正駕駛一輛卡車衝過雷區,炸彈在車子兩旁炸開。擋風玻璃碎了,他感到溫熱的血從臉上淌下來。

  有人正向他射擊。

  一顆子彈穿透他的肺,一顆子彈打碎他的脊椎骨,還有一顆子彈射中他的肩膀。他感覺到每顆子彈都射中他的痛處,他倒在失控的方向盤上。

  最後一聲爆炸後,一切都陷入黑暗中。

  我一定是在做夢,影子孤獨地沉浸在一片黑暗中,心想。我好像死掉了。他記起自己還是個孩子時曾經聽人說過,而且自己也相信的一件事情,那就是當你在夢中死掉時,你在現實中也會死掉。但他並沒有感到自己死了,嘗試著睜開雙眼。

  狹小的客廳裡有一個女人,她站在窗邊,背對著他。他的心臟停頓了一拍。「勞拉?」

  她轉過身來,身影在月光下勾勒出輪廓。「很抱歉,」她輕聲說,「我不是有意要吵醒你的。」她的語音輕柔,帶著東歐口音,「我這就離開。」

  「不,沒關係。」影子說,「你並沒有吵醒我。我剛做了個噩夢。」

  「我知道,」她說,「你在叫喊,還在呻吟。我有些想叫醒你,但後來又想,不,我還是別打擾他的好。」

  在淡淡的月光下,她的頭髮蒼白無色。她穿著一件很薄的白色棉布長睡袍,高高的領子上鑲嵌著蕾絲花邊,下襬綴著褶邊。影子站起來,完全清醒過來。「你是卓婭·波魯……」他遲疑片刻,「就是那個一直在睡覺的妹妹。」

  「你說得對,我是卓婭·波魯諾什娜亞。你叫影子,是不是?是卓婭·維切恩亞亞在我醒來後告訴我的。」

  「對。你在這裡看什麼呢?」

  她看了他一眼,然後伸手招呼他過去,和她一起站在窗邊。他起身穿褲子時,她轉過身去。他走過去,儘管房間很小,但他彷彿花了很長時間才走到她身邊。

  他看不出她的真實年齡。她的肌膚上沒有一絲皺紋,眼睛黑亮,長長的睫毛,一頭長及腰部的秀髮竟然是銀白色的。月光沖淡了所有的顏色,讓他們兩個人都像幽靈一般。她的個子比她的兩個姐姐都要高。

  她伸手指向夜空。「我正在看那個呢。」她說著,指著北斗七星,「看見了嗎?」

  「大熊星座。」他回答說。

  「在這裡看,它像大熊。」她說,「但在我的家鄉,它的形狀有所不同。我要坐到屋頂上看它,願意和我一起來嗎?」

  「我想可以。」影子說。

  「很好。」她說。

  她打開窗戶,光著腳爬了出去,站在外面的消防逃生梯上。一陣冷風從窗戶吹進來。有什麼事情讓影子感到迷惑不安,但是他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他猶豫了一下,然後穿上毛衣、襪子和鞋,跟著她來到外面生鏽的消防逃生梯。她站在那裡等著他。他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氣中凝成一片白霧,他看著她赤裸的雙腳踏著冰冷的鐵階梯,然後,他跟著她一起往屋頂上爬。

  寒風陣陣,將她的睡袍吹得貼在身體上。影子不太自在地意識到,卓婭·波魯諾什娜亞在睡袍下面沒有穿任何東西。

  「你不怕冷嗎?」他問。此時他們正好爬到消防樓梯頂,呼嘯的風聲壓過他的說話聲。

  「你說什麼?」

  她彎下腰,臉湊近他。她的呼吸帶著一絲甜味。

  「我說,你不怕冷嗎?」

  作為回答,她舉起一根手指:等等。她輕巧地邁過樓頂邊緣,走到平坦的屋頂上。影子有些笨拙地跟著邁過去,跟著她走過樓頂,走到水塔的陰影裡。那裡有一張木頭長椅。她坐下來,他也坐在她身邊。

  水塔成為擋風的盾牌,這讓影子覺得很高興。城市的燈光將夜空模糊成一片黃色,淹沒了無數能在郊外開闊田野裡看到的星星。儘管如此,他還是能看到大熊星座和北極星,還找到獵戶星座腰帶上的那三顆星星,幫他定位出獵戶星座的位置,他總覺得那個星座看起來好像一個正在奔跑著踢足球的人……

  「不,」這時她才回答,「我不怕冷。這段時間是屬於我的時間:在夜晚我不會覺得有任何不安,如同魚兒不會在水中感到任何不快一樣。」

  「你一定很喜歡夜晚。」影子說著,暗自希望自己能說出一些更有智慧、更有深度的話。

  「我的姐姐們各有屬於她們自己的時間。卓婭·烏特恩亞亞是屬於黎明的。在我們家鄉,她負責起床打開大門,讓我們的父親駕馭他的——哦,我忘記那個詞怎麼說了。一部車子,用馬來拉的。」

  「雙輪戰車?」

  「雙輪戰車。我們的父親駕馭著雙輪戰車出門。卓婭·維切恩亞亞負責在黃昏為他打開大門,迎接他回到我們身邊。」

  「那你呢?」

  她停了下來。她的嘴唇豐滿,但蒼白毫無血色。「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父親。我一直在睡覺。」

  「因為你生病了?」

  她沒有回答,只是令人難以察覺地輕輕聳了聳肩。「剛才,你想知道我到底在看什麼。」

  「北斗七星。」

  她伸出手臂指向它。寒風把她的睡袍刮得貼到皮膚上。在那一瞬間,她的乳房,還有乳暈周圍小小的雞皮疙瘩,全都貼在白色棉布上,清晰可見。影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冷戰。

  「人們把它叫作奧丁的馬車,也叫大熊星座。在我家鄉,我們相信有一個魔怪,不是神,但是有點像神,是一個邪惡的怪物,被鎖鏈捆綁著,禁錮在那個星座上。如果它掙脫鎖鏈逃跑了,就會吞噬世上的一切。負責看守天空的是三姐妹,她們整日整夜地看守著。一旦那個囚禁在星星上的怪物逃脫了,整個世界就要被毀滅。『撲』的一聲,就像那樣完蛋了。」

  「人們竟然相信那種傳說?」

  「他們相信。很久很久以前,他們相信。」

  「所以你一直在看,想看自己能否看到星星上的怪物?」

  「差不多是吧。你說對了。」

  他笑起來。如果不是天氣太寒冷的話,他一定會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周圍發生的一切,感覺就像一場夢。

  「我能問你多大年紀了嗎?你的姐姐們看起來都很老了。」

  她點點頭。「我是最年輕的一個。卓婭·烏特恩亞亞在早晨出生,卓婭·維切恩亞亞在傍晚出生,而我,是在午夜出生的。我是屬於午夜的妹妹:卓婭·波魯諾什娜亞。你結婚了沒有?」

  「我妻子去世了。上週出車禍死了。昨天是她的葬禮。」

  「我很遺憾。」

  「昨天晚上她來看望我了。」把這秘密說出來並不困難,在黑暗的夜晚和柔和的月光下,白天想都不敢想的東西,現在說出來卻是如此的自然。

  「你問她想要什麼了嗎?」

  「沒有。我沒有問。」

  「也許你應該問問她。向死人提問是最明智的選擇。有時候他們會告訴你真相。卓婭·維切恩亞亞告訴我你和岑諾伯格下棋玩了?」

  「是的,他贏得了用鎚子敲碎我腦袋的權利。」

  「在過去的日子裡,他們總是把人帶到山頂,帶到高地上。他們用石頭敲碎活人祭的犧牲者的後腦,向岑諾伯格獻祭。」

  影子忍不住看了看周圍。沒有人,屋頂上只有他們兩人。

  卓婭·波魯諾什娜亞哈哈大笑起來。「傻瓜,他當然不在這裡。不過你也贏了一盤棋。在這一切都結束之前,他不會敲碎你腦袋的。他保證過先不殺你的。想殺的時候你自然就會知道了。就像他殺掉的那些牛一樣,它們總是第一個知道死亡即將來臨。否則就一點意思都沒有了,不是嗎?」

  「我感覺,」影子對她說出真心話,「我好像進入了一個擁有自己一套邏輯的世界中,這個世界有屬於自己的規則。這就好像做夢的時候,就算在夢裡,你也知道有你不能破壞的規則,但是你根本不知道規則到底是什麼,或者規則意味著什麼。我搞不清我們現在談論的話題,搞不清今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自從出獄之後,很多事情我都搞不清了。但我正在努力適應這個世界的規則,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她說著,用冰冷的手握住他的手,「有人曾經給過你保護的力量,但你已經失去它了,你放棄了那份力量,你曾經將太陽的力量握在手中,那是生命的力量。我能給你的保護力量要虛弱許多,是來自女兒,而不是父親的保護。但有點保護總比沒有的強,對吧?」她的白髮被寒風吹起,飄拂在臉上。影子覺得該回屋裡了。

  「我也要和你打一架嗎?還是也比賽下棋?」他傻乎乎地問。

  「你甚至都不必吻我,」她告訴他說,「就能拿走月亮。」

  「什麼?」

  「拿走月亮。」

  「我不明白。」

  「看著。」卓婭·波魯諾什娜亞說。她舉起左手,放在月亮前,拇指和食指好像正捏住月亮的邊緣。然後,手指輕柔地一動,彷彿扯了一下高掛天空的月亮。就在那一刻,她似乎真的把月亮從夜空中摘了下來。可緊接著,影子就看到月亮依然在天空散發光芒。卓婭·波魯諾什娜亞張開手掌給他看,食指和拇指間捏著一枚純銀的印有自由女神頭像的一美元硬幣。

  「幹得真漂亮。」影子驚嘆,「我沒看到你是怎麼把硬幣藏在手裡的,也沒看明白最後那一下是怎麼變的。」

  「我沒有把它藏在手中,」她說,「我摘下了月亮。現在,我把它送給你,好好保護它。給你,這次不要再送給別人了。」

  她把銀幣放在他右手掌心裡,合上他的手指,讓他握住它。銀幣在他手中感覺冷冷的。卓婭·波魯諾什娜亞俯過身來,手指輕輕合上他的眼睛,然後吻了他,在他雙眼的眼皮上各吻了一下。

  影子在沙發上醒過來,發現自己全身上下穿戴整齊。一道狹長的陽光從窗戶透進來,灰塵在陽光中飛舞。

  他起身下床,走到窗戶前。白天日光照射下,房間顯得更加小了。

  從昨晚到現在,有什麼東西一直困擾著他。當他向外張望外面的街道時,這份困擾突然變得清晰起來:窗外根本就沒有消防逃生梯。沒有陽台,也沒有生鏽的金屬梯子。

  可是,依然被他牢牢抓在手心、在白天陽光下閃閃發光的,正是那枚1922年製造的有自由女神頭像的一美元銀幣。

  「哦,你起床了。」星期三從房門口探進頭,「太好了。想喝咖啡嗎?我們就要去搶劫銀行了。」

  來到美國

  1721年

  艾比斯先生在他的皮面筆記本上寫道,要瞭解美國的歷史,你必須知道一件最重要的事情:美國歷史是虛構的,是用炭筆畫出來的簡筆畫,專門給小孩子,或者容易厭煩的人看的。因為,美國歷史的絕大部分都是未經檢驗、未經想像和未經思考過的,只是真實事物的表象,但不是真實事物的本身。作為虛構,它還是不錯的,他繼續寫道,停了一下,把筆尖伸進墨水瓶沾滿墨水,順便理清自己的思路,這個虛構的歷史說,美國是由朝聖者們所建造的,他們希望並且相信,在這裡可以尋找到自由。他們來到美國,遷移到各地,生下後代,填滿空曠的土地。

  事實上,美國殖民地是被當作傾倒社會渣滓的垃圾場和逃脫死刑的地方而存在的,是一塊被遺忘的土地。在那個年代裡,在倫敦,你可能只因為偷了十二便士,就被吊死在泰伯恩行刑場的絞刑架上。在這種情況下,美國流放地就成為了仁慈的象徵,成為人生的第二次機會。但是,相較條件惡劣的流放,有些人覺得還不如從絞刑架往下一跳、雙腳在空中來回亂蹬,直到蹬不動為止更容易一些。所謂流放,可能是五年,十年,甚至是一輩子。全由判決決定。

  你被賣給一個船長,搭乘他的船(船艙擠得像奴隸船),然後就來到了美國殖民地,或者西印度群島。下了船,船長就會把你當作契約僕人賣掉,你將用勞動來償付買主付出的價格,直到契約期滿為止。但這樣,你至少不用在某個英國的監獄裡等著被吊死(那時候,監獄只是暫時關押犯人的地方,不是服刑的地方。你在監獄裡蹲著,直到獲釋、被流放,或者被吊死)。契約期滿後,你就可以重獲自由,開始自己的新生活。你還可以賄賂船長,在你流放期滿之前就把你偷偷運回英國。有人就這樣做過。但是,只要有人發現你私自從流放地返回,比如說舊日的死對頭,或者有宿怨的老朋友,看見你並且告發你,你就會毫不猶豫地被絞死。

  這令我想起艾茜·特瑞格溫的一生。他停頓片刻,從壁櫥裡拿出一個紅褐色的大墨水瓶,把墨水灌進桌上的小墨水瓶裡,筆尖蘸蘸墨水,繼續寫下去。她來自英國西南部康沃爾郡寒冷懸崖邊上的一個小村莊,她的家族在那裡生活了不知道有多久。她父親是漁民。可笑的是,他同時還是一個打劫船難的傢伙。每當風暴即將來臨時,他們把燈高高掛在危險的懸崖暗礁上,引誘船隻撞上暗礁,然後奪取船上運載的貨物。艾茜的媽媽在當地鄉紳的家中做廚娘。十二歲的時候,艾茜也開始在那裡幹活,在洗碗間工作。她是一個瘦弱的小丫頭,長著大大的棕色眼睛和棕黑色的頭髮。她幹活並不積極,總是偷偷溜出來,纏著別人講故事和傳說給她聽:關於比奇斯小精靈和保護者、荒野上的黑狗,還有在海邊徘徊的穿海豹皮的女人的故事。每天晚上,在廚房裡幹活的人總是不顧鄉紳的嘲笑,把一瓷碟最香滑的牛奶放在廚房門外,給比奇斯小精靈喝。

  幾年過去了,艾茜早已不是那個瘦弱的小丫頭了。現在的她曲線玲瓏,彷彿藍色大海上的波濤一樣起伏有致,一雙棕色的大眼睛總是含著微笑,栗色的秀髮捲曲著披在肩頭。看到鄉紳十八歲的兒子巴瑟羅曼時,艾茜的眼睛亮了起來。那時他剛從拉格比市回到家。那天晚上,她走到樹林邊上聳立的巨石旁,把巴瑟羅曼吃剩下的麵包放在石頭上,麵包外還纏繞著她的一束頭髮。第二天,巴瑟羅曼就開始藉故找她說話,滿意地打量著她。當時,她正在他的房間裡清理壁爐,外面的天空是暴風雨來臨前那種充滿危險的藍色。

  艾茜·特瑞格溫說,他有一雙如此迷人而危險的眼睛。

  沒過多久,巴瑟羅曼到劍橋大學上學了。當艾茜的肚子越來越大時,她被開除了。但是孩子還是被生了下來。艾茜的媽媽是個相當優秀的廚娘,為了給她一個面子,鄉紳的妻子說服丈夫,讓艾茜這個前女僕回到她原來在洗碗間的位置上。

  儘管如此,艾茜對巴瑟羅曼的愛情已經轉變成對他全家人的仇恨。很快,她找了鄰村的一個男人做她的新情人。那傢伙叫喬西亞,名聲很差。一天晚上,鄉紳全家人都睡著了,艾茜在半夜起來,打開側門的門閂,讓她的情人進來。趁著這家人睡覺,他把家裡財物洗劫一空。

  嫌疑很快落到在宅子裡幹活的某人身上,很顯然,這是有內賊打開了門(鄉紳的妻子堅持說她親自鎖上了門閂)。肯定有人知道哪裡是鄉紳放銀器的地方,還有他放錢幣、期票的抽屜。艾茜堅決否認任何懷疑,直到喬西亞·霍尼爾被抓。他當時正在埃克塞特市的一個雜貨店裡,準備把鄉紳的一份票據轉賣給別人。鄉紳認出了自己的票據,結果霍尼爾和艾茜都被送上了審判席。

  那個時代的刑法非常殘忍,常常草菅人命,霍尼爾在當地法院被判死刑。但是法官很同情艾茜,因為她年輕,或是因為她有一頭栗色的秀髮,他只判處她流放七年。她被押送到一艘叫「海王星號」的船上,船長名叫克拉克。就這樣,艾茜出發前往卡羅萊納州。在路上,她說服船長成為她的同謀,帶她一起返回英國。她要做他的妻子,和他一起去倫敦他母親的家,那裡沒有人會認出她來。返航的時候,裝犯人的貨艙裝滿棉花和菸草。對於船長和他的新娘來說,這是一段平靜安寧、充滿快樂的航程。他們好像一對愛情鳥,或是比翼雙飛的蝴蝶,無休無止地擁抱對方、向對方贈送表達愛意的小禮物,沉醉其中。

  抵達倫敦後,克拉克船長把艾茜安置在他母親家,老婦人把她當作兒子的新婚妻子,接受了她。八週之後,「海王星號」再次出航,一頭栗色秀髮的年輕漂亮的妻子,在碼頭揮別自己的丈夫。然後,她回到婆婆家,老夫人正好不在家,於是艾茜自己動手,拿了一匹絲綢、一些金幣,還有一個老夫人放紐扣用的銀罐。把這些東西打包之後,艾茜就消失在倫敦的妓院裡。

  又過了兩年,艾茜成為一個熟練的商店扒手,寬大的裙子下面可以隱藏許多贓物,她主要偷絲綢和昂貴的蕾絲花邊,生活得還不錯。艾茜將她的成功脫逃歸功於小時候聽過的故事裡的所有精靈們,特別是比奇斯小精靈(她很肯定,他的影響力已經擴展到倫敦來了)。每天晚上,她都把一木碗牛奶放在窗檯上。儘管她的朋友們都嘲笑她,但她無疑是笑到最後的一個。她周圍的朋友紛紛得了梅毒或淋病,但艾茜還是健康得活蹦亂跳的。

  她十九歲那年,厄運還是降臨了:她坐在艦隊街旁邊的十字叉子酒館,就在貝爾廣場不遠處。這時,她看到一個年輕人走進來坐在壁爐旁,顯然是剛從大學裡畢業的。太好了!飛來的肥鴿子,正好拔毛下鍋,艾茜暗想。她坐到他身邊,告訴他說他是一個多麼可愛的年輕人,她的一隻手搭在他的膝蓋上,另一隻手則小心翼翼地去摸他的懷錶。就在這時,他仔細端詳著她的臉,她的心臟猛地一跳,然後向下沉去。彷彿夏日雷雨來臨前的晴空中那抹危險藍色的眼睛,再次凝視著她的雙眼。然後,巴瑟羅曼少爺叫出她的名字。

  她因私自從流放地歸來而被關進倫敦西門監獄。艾茜被判有罪,她提出申訴說自己懷孕了,懇求減輕刑罰。監獄裡的女舍監見過很多類似這種的申辯理由,但通常都是捏造的。令人意外的是,檢查之後,她們不得不承認艾茜真的懷孕了。至於孩子的父親到底是誰,艾茜始終不肯吐露。

  她的死刑再一次被改為流放,但這一次是終身流放。

  這次她搭乘的是「海洋處女號」,船上一共有兩百名流放犯,都被關在貨艙裡,像是一群運到市場上去販賣的肥豬。流感和熱病在犯人待的貨艙裡蔓延,貨艙裡擁擠得幾乎無法坐下,更不要說躺著了。有個女人在貨艙後面生孩子的時候死掉了,犯人們擠得那麼緊,甚至無法把她的屍體從裡面運出來。最後她和她死掉的嬰兒一起,被人們從貨艙後面的一個小舷窗推了出去,直接拋進波濤起伏的大海中。艾茜已經有八個月身孕了,她奇蹟般地保住了胎兒。

  在以後的一生裡,她經常在做噩夢時夢到自己還待在那個貨艙裡,然後在尖叫聲中醒來,喉嚨中彷彿還彌留著當時的感覺和惡臭。

  「海洋處女號」在弗吉尼亞州諾福克港口停靠,艾茜的賣身契被一個小種植主買下來。他是一個種菸草的農夫,名叫約翰·理查德森。他的妻子在生下女兒一週後,死於產後熱,所以他的家裡急需一個奶媽和做所有家務的女僕。

  艾茜給自己的男嬰起名叫安東尼,後來她說,她最後一任丈夫就是這孩子的父親(她知道這裡沒有人可以反駁她的說法,說不定她真的認識一個叫安東尼的男人)。她的兒子和費麗達·理查德森一起喝她的奶水長大。她僱主的孩子總是優先得到哺乳,所以她長成了一個健康的孩子,高挑強壯。而艾茜自己的兒子,由於只能喝剩下的奶水,長得瘦小虛弱,像得了佝僂病。

  孩子們不僅喝她的奶水,還從她那裡聽來了那些傳說故事:住在礦井下面的藍帽子和諾克精靈;莆克,最愛惡作劇的精靈,它們比塌鼻子、紅頭髮的比奇斯小精靈還要危險;至於比奇斯小精靈,漁夫們總把捕捉到的第一條魚留在岸邊給它們,在收割的季節,新烤出來的塊條麵包也要放在地裡給它們,乞求能有一個好收成;她還給他們講蘋果樹精的故事:老蘋果樹成精後就開口說話,只有收穫的第一桶蘋果酒才能安撫它們的怨氣,把蘋果酒倒進它們的根裡,它們才會保證你第二年能有好收成。她用康沃爾郡的綿軟腔調給他們講故事,告訴他們要提防古老歌謠裡唱到的那些樹:

  榆樹會沉思,

  橡樹會記仇,

  柳樹人會四處走,

  如果你深夜在外要警惕。

  她把所有這些故事都告訴他們,他們完全相信,因為她自己就堅信不移。

  農場慢慢興旺起來。艾茜·特瑞格溫開始每天晚上把一小碟牛奶放在房子後門外面,獻給比奇斯小精靈們。八個月後,約翰·理查德森輕輕敲響艾茜的房門,走了進來,問她能否盡一個好心女人的職責,安慰他這個孤獨的男人。艾茜告訴他,他的言行讓她太震驚了,心靈受到巨大傷害,她是一個可憐的寡婦,一個比奴隸地位好不了多少的有賣身契約的僕人,現在竟然被人當作妓女一樣對待,而這個人又是如此尊敬。按照規定,有契約束縛的僕人是不可以結婚的,而他居然想要折磨她這麼一個可憐的被流放的姑娘,真讓她無法想像。她深棕色的大眼睛含滿淚水,約翰·理查德森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地向她道歉。接著,約翰·理查德森開始情緒激動起來。在那個炎熱的夏日夜晚,在走廊裡,他單膝跪下,主動結束了她的賣身契約,並向艾茜·特瑞格溫求婚。她接受了他的求婚,但在婚姻合法之前她是不會與他同眠共枕的。因此,她從自己的閣樓小屋裡搬出來,住進前面的主人的房間裡。後來,約翰·理查德森的幾個朋友和他們的妻子在鎮上遇到他時,都說這位新任的理查德森太太真是個美人。這讓約翰·理查德森感覺非常得意。

  不到一年,她又生了一個男孩,和他的爸爸和姐姐一樣,是個白膚金髮的孩子。他們給他起名叫約翰,和爸爸的名字一樣。

  星期天的時候,三個孩子到當地教堂聽旅行傳教士講經,他們還進了小學,和其他小農場主的孩子們一起學習字母和算術。與此同時,艾茜也確保他們都知道了最重要的秘密:關於比奇斯小精靈們的秘密。這些紅頭髮的小精靈,眼睛和衣服的顏色和河水一樣碧綠,鼻子捲翹著,樣子可笑,斜眯著眼睛。只要樂意,他們就能迷惑你,把你引上錯誤的道路。除非你一邊口袋裡裝著鹽巴,另一邊口袋裡裝著麵包,才不會受他們誘惑。孩子們出門去上學的時候,他們每個人都在一個口袋裡放一撮鹽巴,在另一個口袋裡放一塊麵包——那是生命和土地的象徵,能確保他們平安從學校回到家中。果然,每次他們都能安全回家。

  孩子們在生活舒適的弗吉尼亞群山中長大了,長得又高又強壯(只有安東尼例外,他是她的第一個兒子,總是體弱多病,臉色蒼白),理查德森一家人都很幸福,艾茜也盡全力愛她的丈夫。結婚十年後的某一天,約翰·理查德森突然牙疼起來,從馬上摔了下來。大家把他送到最近的鎮子裡,在那兒把牙齒拔掉。但是已經太晚了,血液感染讓他臉色漆黑,呻吟著死去。他被埋葬在他生前最喜愛的一棵柳樹下。

  理查德森的寡婦單獨管理著種植園,等待兩個兒子長大成人。她管理著所有的契約僕人和奴隸,管理一年又一年收穫種植的菸草。她在新年來臨時把蘋果酒倒進蘋果樹根下,還在收穫季節把新烤出爐的長麵包放在田地裡,她總是把一碟牛奶放在後門門口。種植園越來越興旺,理查德森的寡婦獲得做生意時不好對付的名聲,但她的種植園收成總是那麼好,而且從來不以次充好銷售她的商品。

  又一個十年過去了,接踵而來的是不幸的一年。她的兒子安東尼,在關於種植園的未來經營權以及費麗達的婚約的激烈爭吵中,殺死了自己同母異父的弟弟。有人說他並不是有意想殺死自己的兄弟,只不過那愚蠢的一拳打得太重,也有人不同意這種說法。安東尼畏罪逃跑了,留下艾茜親手把自己最小的兒子埋葬在他父親身邊。後來有人說安東尼逃到了波士頓,也有人說他跑到了南方,去了佛羅里達。他的母親卻認為他乘船去了英國,加入喬治國王的軍隊,鎮壓叛亂的蘇格蘭人。隨著兩個兒子的離開,種植園空蕩蕩的,充滿哀傷的氣息。費麗達精神憔悴,彷彿她的心都已經碎掉了,無論她的繼母說什麼做什麼,都無法讓她再次綻出笑容。

  傷心歸傷心,她們需要一個男人來打理種植園。所以費麗達和哈利·索姆結婚了。他當過船上的木匠,厭倦了大海,夢想在陸地上生活,住在一個和他出生長大的林肯郡的農場一樣的莊園裡。理查德森家的種植園和英國農場並沒有多少相似之處,但是哈利·索姆相當喜歡這裡,感到十分快樂。費麗達和哈利一共生了五個孩子,其中三個活到成年。

  理查德森的寡婦很想念她的兒子們,也想念她死去的丈夫,儘管在她的記憶中,他只是一個對她體貼公道的男人。費麗達的孩子們也會纏著她講故事,她給他們講荒野上的黑狗、紅帽子和血骨人,以及蘋果樹精的故事,可是他們都不感興趣。他們只喜歡傑克的故事——傑克和豆子,殺掉巨人的傑克,或者傑克和他的貓還有國王的故事。她像對待自己親生孩子一樣喜歡這些孩子,儘管有時候她會叫錯他們的名字,叫出那些很久以前死掉的人的名字。

  這是一個溫暖的五月,她把椅子搬到廚房後的花園裡,坐在那裡摘豆子剝豆殼,沐浴著陽光。即使在弗吉尼亞暖洋洋的天氣裡,寒冷還是鑽進了她的老骨頭裡。她現在已經白髮蒼蒼,溫暖的陽光對她來說是一種享受。

  用蒼老的雙手剝著豆莢時,理查德森寡婦開始幻想,如果能再次走在家鄉康沃爾郡的荒野和懸崖峭壁上,該是多麼幸福呀。她回憶起自己還是個小姑娘時,坐在海邊卵石沙灘上,等著父親的船從灰濛蒙的大海上歸來。她的手現在已經佈滿青筋,不太靈活了。她打開豆莢,把飽滿的豆子剝進一個陶土碗裡,剩下的空豆莢丟到圍裙兜裡。然後,她發覺自己正在回憶早已一去不復返的往事,她已經很久沒有回憶過了:如何用靈活的手指夾出別人的錢包,偷竊昂貴的絲綢布料。她又回憶起西門監獄裡的看守告訴她,距離她的案子被審還有十二周的時間,她是個漂亮姑娘,如果能在這段時間內把肚子搞大,就可以逃脫絞刑架。她想起自己轉身面對牆壁,勇敢地拉起裙子,她既恨自己又恨那個看守,但她知道,他是對的。腹中的小生命意味著她能從死神手中多騙來一點兒時間……

  「艾茜·特瑞格溫?」一個陌生人叫她。

  理查德森寡婦抬起頭,五月的明媚陽光被面前的這個人擋住了。「我認識你嗎?」她問,卻沒有聽到他的回答。

  那個男人從頭到腳穿著一身綠:蒙滿灰塵的綠色緊身格子呢絨褲,綠色的夾克衫,還有暗綠色的外套。他頂著一頭胡蘿蔔紅色的頭髮,正歪著嘴巴微笑著看著她。那人身上有什麼東西讓她一看見他就覺得很高興,但也隱藏著危險。「你可以說你認識我。」他說。

  他眯著眼睛看著她,她也眯著眼睛看著他,在他那張月亮一樣圓的臉上尋找熟悉的線索。他看上去和她的外孫們一樣年輕,但他卻能叫出她年輕時用過的名字,還有,他的聲音裡帶著英國北部人才有的喉音,那是她從小就熟悉的腔調,和她熟悉的家鄉的岩石、沼澤一樣。

  「你是康沃爾郡人?」她問。

  「是的,我是傑克表兄。」紅頭髮年輕人說,「或者說,過去是。可現在,我來到這個新世界,這裡的人們沒有把麥酒或牛奶放在外面給一個誠實傢伙喝的習慣,收穫季節也沒有烤好的麵包。」

  老婦人扶穩放在大腿上的那碗豌豆。「如果你就是我想到的那個人,」她說,「我同意你的說法。」她聽到費麗達在房間裡衝著某個僕人發脾氣的聲音。

  「我也同意。」紅頭髮的傢伙說,他臉上有一點哀傷,「儘管是你把我帶到這裡來的,你和像你一樣相信傳統的人,帶我來到這個沒有魔法、沒有比奇斯小精靈和其他精靈的生存空間的地方。」

  「你給我帶來很多好運。」她說。

  「有好也有壞。」喜歡眯眼斜著看人的陌生人說,「我們就像風一樣,我們會帶來好運,也帶來厄運。」

  艾茜點點頭。

  「願意握住我的手嗎,艾茜·特瑞格溫?」他伸出手給她。那是一隻長滿雀斑的手,儘管艾茜的視力已經很差了,她還是可以看清他手背上每一根橙紅色的毛髮,在下午的陽光下發出金色的光。她咬了咬嘴唇,遲疑了一下,然後把自己青筋突起的手放在他的手心中。

  他們找到她時,她的身體還是溫熱的,但是生命早已離開她的軀體。她的身邊還有一半沒有剝掉豆莢的豆子。